司徒烈回到了西大街的興隆老棧。
他,司徒烈,躺在床上默默地想道:「姓孫的這傢伙,好色又貪財,加以生性卑劣,口德毫無,如今他受到一點普通的皮肉之苦,實在太便宜他了。想不到竟有這等巧事,他居然要去長白行鏢!嘿,小爺不整他個落花流水,他還以為蒼天無眼!」
天,漸漸黑下來了。
司徒烈點頭止住進房點燈的店伙,塞給他一塊兩錢來重的碎銀,吩咐道:「夥計,明天替我準備一點好酒,不夠儘管來向我拿。
客棧夥計,最大的出息便是替客人代辦酒菜或者代購應用什物,從中撈一把,那時候,錢值錢,一擔谷,不過錢把銀子,二錢銀子,是個不小的數目,足夠辦兩席上等酒席而有餘,而現在,客人只吩咐準備一個人的酒,就是再配上四色佳餚,也還可以大賺特賺,像司徒烈這等豪闊的出手,店伙哪有不喜逐顏開之理?
司徒烈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他,當然有他的某種道理。
就在店伙躬身又作揖,用一種明顯得令人一望即知他將在銀子上動非分之想的態度,向司徒烈獻了十七八個慇勤而預備轉身開步的時候,司徒烈又含笑點點頭道:
「夥計,你忙不?」
「不忙,不忙。」
「坐下吧,夥計。」
「好好好。」
「我問你,夥計,聽說剛卸任的督撫吳大人的妻妾很多是不是?」
「唔,多極了,大概連妻帶妾,總有十七八個之多呢!」
「哦?」
「色鬼!」
「錢也不少吧?」
「吸血蟲。」
「他老人家是我的一個遠親。」
店伙臉色大變,忙朝自己手中那塊尚未來得及揣入懷中的銀子瞥了一眼,吃吃地道:「色鬼,吸血蟲……都是川中那些沒有天良的人加在他老人家身上的稱呼,簡直是胡說八道!依小的看來,小的可以發誓,小的是在憑天良說話,他老人家,嘿,真是可敬極了,長川十來年,為兩川生民,造福無算。……當然嘍,像他老人家那等高官大位,不多討幾房娘娘,怎能顯示他老人家的身份?……相公,您說可是?」
「夥計,你說得對。」
店伙高興了。
他安心地將那塊銀子悄悄塞入懷中。
司徒烈在心底歎道:「人心如此,又奈世道何?」
「相公,您還有什麼吩咐麼?」
「明天我想去拜望他老人家,只是不曉得他老人家卸任後住在什麼地方,夥計,你知道不知道?」
「相公從哪兒來?」
「漢中。」
「噢,這就難怪了。」店伙道:「他老人家據說尚在府衙中呢!」
「哦?」
「新任督撫剛剛接篆視事,家小尚未搬來,而吳大人據說三兩天內就將回裡納福,所以,吳大人仍住在府衙中,新任則在府行中隨便分住了一間,府衙那麼寬廣,個把人的事還不是易辦之至。」
「是的,府衙仍在?」
「是的,府衙仍在成都府子城太元樓旁,老地方。」
「謝謝你了,夥計。我明天有事,今晚要早點睡,沒有喊你,別到我這兒來,好,你走吧。」
初更起,西陽鎮西大街興隆老棧的後院中,一抹淡淡的人影,悄然騰起,悄然而沒。
成都府,距西陽鎮僅有廿五里之遙。
二更方盡,成都府城中,唐於符三年,西川統帥高驕所築的南門太元樓旁,兩川督撫街中,司徒烈輕巧地潛伏在一個最高的屋脊陰暗處,縱目四望。
隨後,他奔向就近的一處有燈光的書房。
書房中,陳設簡單,一位五旬左右,面目慈和的老人,手捻羊毫,就燈而坐。
司徒烈很奇怪,他想,更深了,這位老人怎會還在處理公務,督撫衙中有這等勤於公事的人,督撫姓吳的還會壞到哪兒去?噢,對了,司徒烈馬上省悟過來,他想,這位老人一定是新任督撫,那個姓吳的,此刻正不知在哪位侍妾處尋求荒唐美夢呢!司徒烈對屋中老人暗致敬意之後,立即飄身後退。
他左右為難地想,府衙如此寬廣,他到哪兒去找那個貪官呢?
就在這個時候,憑著耳目超人之靈,司徒烈突然覺察到身後不遠之處,掠過一陣夜行衣袂帶風之聲,他不禁大訝地暗忖道:「咦,身手不弱呀!怎麼,姓吳的竟蓄有如此高明的護院人物?不管他,多少這總是線索之一,我且跟上去再說。」
念動身起,恍若輕煙一縷,倏而升空。
果然在不遠的前方,一條矯捷的黑影,正向後院疾奔而去。司徒烈不敢怠慢,起步便追。越過好幾重院落,前人突在一處燈光隱約的閣樓窗前伏身停下。片刻之後,那人上身向後一翻,竟以雙腳腳尖勾搭在樓簷上,而將整個身軀倒垂而掛,沿著窗縫,向室內窺探。
司徒烈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樑上君子!
他輕輕繞至那人左側三丈之處,那人竟然毫無所覺。司徒烈一顆心,大大放寬,他已看出,斯人身手,比他差得太遠太遠了。
他注意那人,看他究竟意欲何為。
現在,他想十八不離九,姓吳的舊任督撫,大概就在這座閣樓之中。天已這麼晚了,閣樓中仍有燈光露出,難道姓吳的尚未就寢?怪了,為什麼到這時候那個姓吳的還不睡覺?
就在這個時候,簷前人,曲身而起,向樓後陰暗處微一召手,立即又有三四條黑影,悄沒聲息地相繼縱身而來,與先前那人會合一處。
「看樣子他們要下手了。」司徒烈想「這怎麼行?如果財貨被他們一下掃光,我和雙掌震兩川之間還有什麼戲文好唱?」他苦笑笑又想:「說不得,我暫時只好先客串一下貪官的護衛了。」
司徒烈探手入懷,想摸點應手的東西。
他沒有練過暗器,身上也沒有帶過任何暗器,懷中,只有平時把玩的四五枚石磨棋子,僅憑著神機怪乞臨分手告訴他的一點練暗器的快要,他運足勁力,貫注右臂,先以一枚棋子試著朝為首的那人打去。
一聲輕嘯,棋子從對方肩上飛過去了。
尚幸沒有打中。
因為,司徒烈突然想及怪乞的吩咐,怪乞說,暗器出手之前,一定先要出聲招呼,否則,便是不光明的行為。現在,他雖然想起,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還好,這一下落了空,對方一定以為他是存心警告,尚不算太違背施用暗器傷人的原則。
果然,全體賊人一起警覺了。
司徒烈故意輕輕嘿嘿一笑,長身向眾賊一招手,然後以天山獨門輕身術,游龍三式中的「行雲布雨」,雙臂微抖,霍地躍起四丈來高,領先向遠處院牆退去,司徒烈的意思是不願驚動屋內主人,將眾賊引得遠一點,用點手段將對方逼退也就算了。可是,當他落上院牆之後,身後一點聲息也無,回頭一看,哪還有半個人影?
司徒烈暗暗好笑,心想,這些傢伙如此不經一唬,居然也要出來作案?他哪裡知道,像他剛才露的那一式『行雲布雨』,當今武林之中,能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司徒烈重新回頭,也學剛才那人榜樣,倒垂簾,從窗縫中向內望去。這一望,司徒烈不由氣壞。假如此刻屋中人和先前那位新任督撫相比,簡直是一天一地,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屋內,首先映入司徒烈眼簾的,是一堆疊得像小山似的木箱,木箱上,釘滿縱橫交錯的鐵皮,鐵皮之上,又加著無數紅紙封條。此刻,一個有著老鼠眼而留著山羊式鬍鬚的,五旬左右的老頭,身穿薄綢對襟衣褲,正在聚精會神地躬腰數著木箱的數目,一面數一面點頭,彷彿對他十年來的搜括,似還相當滿意。
司徒烈想:那裡面,定是黃白之物。
他又想:為了這些金銀的聚集,正不知有多少善良的人們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呢!這些金銀,現在只供一個人享用,假如將他們分散給那些飢寒交迫的人們,該可救活多少生命?
這時,那個山羊鬍須的老頭子,似已查點完畢,得意地輕咳一聲,直起腰來,踱著方步,走至窗前的書桌邊坐下,一手翻開一本藍面紅簽的賬簿,一手撥著一隻黑漆算盤,撥算盤的一隻手,指縫裡夾著一枝墨筆,一面撥,一面在賬簿上加以勾注,又是片刻之後。他放下手中筆,捲起攤開的賬簿,從抽屜裡拿出一隻精緻的朱漆小箱,將賬簿放進去,然後伸臂打了個呵欠。
他要睡覺了麼?
嘿,還早著呢。
只見他,伸手去關朱漆木箱之際,眼光突然在箱內的一角停凝住了。凝視了好一會兒,忽又無緣無故地朝木箱點起頭來……
司徒烈正感納悶時,老頭子已自箱內取出一隻三寸見方的錦盒,在手中摩挲了好一會兒,然後,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可憎怪笑,輕輕將木箱一推,將錦盒放正,小心啟開盒蓋。
這一剎那,司徒烈差點驚噫出聲。
原來,當錦盒開啟,屋內的燈光突然一黯,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種帶芒的耀目光華。
錦盒中,一顆圓如鴿蛋的大珠,微微滾動,因之,滿室的耀目光華也隨之閃爍不定。
「十條人命,……稀世之寶。」
老頭子在自言自語。
司徒烈,不解其意。
「那些殺人放火的綠林巨寇,」老頭子自語又起,彷彿在為自己解釋:「放走十個八個,本來就算不得什麼,何況本老爺已以十個普通老百姓代他們砍了頭,如今,屍骨已腐,就是包文正在世,又何能證明本老爺當年殺的不是長白那幾個悍匪?
嘿嘿,老實說,若要本老爺真個去殺那些匪人,本老爺還真為難呢。不是麼,他們成群結黨,將來報起仇來怎辦?……嘿嘿,像本老爺這樣做,難道不算聰明人的行徑?……得了稀世寶,又做了順水人情……嘿嘿。」
夜明珠,司徒烈想。
一定是的,夜明珠。
聽老頭子的口氣,好像是東北綠林道上,曾有十名巨寇在兩州落網,結果,因為送了督撫一顆夜明珠,巨寇們逍遙法外,而另外十個無辜的善良百姓卻抵了命,嘿,真該殺!
「奇怪!」老頭子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這時,自語著又道:「像他們那種人,個個都有飛簷走壁之能,為什麼不採取劫牢的手段,卻向本老爺行起賄來呢?……
噢噢,對了,對了,……他們都是死囚,上的大枷,關的鐵牢,就是打死所有的警行,也不一定能順利得手,哪像由本老爺做主來得輕鬆簡便?」老頭子似乎陷入深思,偏頭想了一會兒,又道:「唔,不妥,不妥,本老爺現在卸任了,手上無兵無權,他們那夥人,知道我手上有這麼件寶貝,再派人半路搶去怎辦?那個什麼威武鏢局的姓孫的人,他真有外面哄傳的那種本領能保得住本老爺的安全麼?……唉唉,這卻怎生是好?……噢,對了,對了,聽人家說,在江湖混的,頂講究的,便是義氣,對了,義氣,一點不錯,義氣,非講不可……假如講義氣,本老爺便可大大的放心了。」
老頭子笑了。
他似乎已從自己的自語中找到了可靠的安慰。
接著,老頭子打了一個阿欠,探手摸向錦盒,似秋收盒安息。
司徒烈也準備抽身離去。
突然,老頭子低低一聲驚呼。
司徒烈,忙向屋內重新望去。
當下,只見老頭子雙目怪睜,將錦盒盒蓋翻著,湊在燈光下,喃喃地低聲念道:
「什麼?……劍聖司徒望?」
司徒烈混身一震,幾乎墮落院中。
老頭子仍在喃喃自道:「劍聖……司徒望?……司徒望……唔……念起來像個人的名字。那麼,劍聖呢?……唔,只聽人家說過劍仙,劍客,劍俠……至於劍聖,難道是劍術家最尊貴的稱呼不成?……可是,既然它原來的主人是位劍聖,它又怎會落入長白那些綠林大盜手中的呢?……瞎,怪極了,這顆珠子的來歷,看來複雜,本老爺可不能不小心一二。」
老頭子突然表現得頗為驚慌起來,他匆匆鎖好朱漆小箱,雙手緊摟著,連燈也忘了吹熄,三步並做兩步,往樓後一遭暗門走去。這一回,他對那些成堆的金銀,望也沒有望上一眼。
司徒烈咬咬牙,終於忍住向內撲躍的勢子。
時間雖然短僅一瞬,但念頭已在他腦海中轉過了很多很多遍了。最後,他決定不去驚動屋內之人,像他師父游龍老人不許他去驚動長白獨目叟一樣。這是追查縱火案的另一條線索,只要已經知道,也就夠了。其餘的,應該留到將來有計劃的一次行動。
現在,有一點是可以決定了的便是:無論如何,他必須跟上雙掌震兩川這一趟走長白的遠鏢!
這時,天時已近四更。
司徒烈正欲起步離去,前院突然飛來三條人影。
司徒烈,忙自懷中取出剛剛除下的面紗,重新戴上,閃身退至一角,察看來人們的企圖何在?假如來的這三條人影,其目的跟先前那批人物的目的相同,現在,他更得為了那顆夜明珠的緣故,暫時予那個老東西以安全的保護。
果然不出司徒烈所料,三條疾裝人影落在院中,由前面一個一比手勢,後面二人,迅自背後拔出兩把亮閃閃的厚背鬼頭刀。前面一人,閃身讓路,好像準備留下來把風,而後面的兩個執刀之人,彼此一點頭,分成燕尾式,雙雙作勢,便欲往樓閣撲身而上。
司徒烈不敢怠慢,一個箭步,自院角竄出,左掌輕輕一揮,一招「游龍展」,向三人橫掃過去。當下,掌風過處,只聽得一聲悶哼,兩聲當琅,執刀之人刀出手,巡風之人首當掌風要衝,撲通倒地。
兩個執刀人,驚噫一聲,意欲逃跑。
司徒烈,沉聲喝道:「站住。」
兩人果然乖乖停步回身。
司徒烈朝地下暈倒的那人一指道:「把他抬走。」
兩個執刀人,如獲大赦,連落在地上的鬼頭刀也顧不得去撿,搶上兩步,由其中一人俯身抱起地下的夥伴,背上肩頭,朝司徒烈匆匆瞥了一眼,然後飛身上了院牆,沒入黑暗之中。
司徒烈,仰臉看看天色,這時,已是五更左右,他知道今夜大概不會再有什麼岔子好出,便將兩把鬼頭刀撿起,躍身上了閣樓,推開窗戶,將兩把鬼頭刀插在書桌上。
他想:這樣一來,姓吳的可能會馬上上路了。
司徒烈回到客棧,天已微亮。
司徒烈推開房門,抬頭朝裡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司徒烈看到的是什麼?
嘿,留柬!
那張紙柬被釘在進房對面的粉壁上,紙角飄動,墨汁似尚未於。因為此刻天才微明,曙色迷濛,紙束上到底寫了些什麼,一時不易看得真切。司徒烈足尖微點,騰身拔起,伸手連釘紙之物,一併取下。
柬上寫著:衣冠楚楚,竟為貪官護院,堪稱武林敗類,如再續犯,殺!
留束未署下款,但釘柬之物,卻是一柄小巧玲瓏,鑄造精緻絕倫,長不滿三寸,而銀光閃閃的小小寶劍。司徒烈看清它是一柄袖珍小劍之後,心中忽然一動,連忙走至窗口較亮之處,將袖珍小劍反覆查察起來。果然,被他找著端倪了。他在劍柄上找著一行工筆小字,小字一共只有四個,是四個什麼字呢?
青城迷娘!
司徒烈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地猛烈地狂跳起來。
是她?迷娘來過了?
迷娘跟蹤他,他怎的竟會一無所知?這樣看來,迷娘之所以能夠排名於三奇三老之後,還真不太偶然呢。不過,迷娘既然不齒於他夜來的行為,她為什麼不以行動阻止?是那些前往督撫署中的黑道人物來路不正呢?抑或是因為他的「衣冠楚楚」?
唔,司徒烈想:對了!迷娘是個心細如髮的人,她可能懷疑到我之所以這樣做,其中必有蹊蹺,不願失之貿然,是以先期示警,暗中觀察我的反應,其後再決定採取對我的態度,對了,一定是這種情形。
可是,司徒烈又想:迷娘怎會走在我前頭的呢?她又怎知道我是落腳此間客棧,而能搶先跑回來留下了這張紙柬?
唔,對了。……司徒烈,忽有所悟。
這時,天已大亮。
司徒烈喊來昨晚那個叫他備酒的夥計,問道:「棧裡這兩天有沒有住著單身女客?」
「有,有,好幾個犯!」
「好幾個?」
「是的,相公。一個西鄉的老婆婆,六十多,在城裡跌壞腿,住在棧裡看大夫。
一個販布的,四十多,老主顧。還有一個……也四十來歲……相公,你問的是哪一個?」
「有沒有更年輕的?」
「多大?」
「二十四五。」
「生得怎樣?」
「美極了。」
店伙輕聲一哦,搖搖頭,嘴角漾出一絲曖昧的微笑。
司徒烈,雙頰飛紅,內心罵道:這傢伙真是可惡。
司徒烈揮揮手道:「好了,你去吧!」
「酒菜什麼時候用,相公?」
「晚上。」
店伙見司徒烈面現不偷之色,深知起因於自己的不檢點,他怕開罪了這位年輕的來客,意圖有所挽救,是以在臨去之際,先問了一句閒話,然後搭訕著道:「二十四五,人生得很俊……可惜……他也是一位相公。」
司徒烈心中一動,忙道:「你說什麼?」
「就住在相公您的隔壁,三號房。」店伙道:「也是昨天到的,就在您來了不久之後。」
「現在人在不在?」
「剛走。」
「啥?」
「他起得那樣早,」店伙道:「就好像昨夜一夜都未曾睡過。」
「他帶著些什麼東西?」
「像您一樣,只有一隻狹長的輕便書箱,裡面裝的,好像是琴,又好像是劍。」
司徒烈點點頭,店伙望望司徒烈的臉色,安心地哈腰轉身離去。
辰牌時分,西陽鎮,東大街,威武鏢局的大門口,昨天那位年華雙十,面如冠玉,文采風流,自稱漢中施力的少年書生,再度出現。不等少年走近,坐在門口張望著那個濃眉壯漢,已自匆匆起立,往局內走去,片刻之後,那個四十上下,猴臉削腮,眼神閃滾不定的威武鏢局局主,雙掌震兩川孫一麟,自裡屋含笑迎出。
主賓相對一拱,相偕入內。
獻茶畢。
少年書生首先笑問道:「經過一夜思考,孫局主意下如何?」
「既然來去都順路,敝局又毋須多添人手,」雙掌震兩川還是昨天那兩句話,所不同的,就是接著說下去的兩聲:「可以,可以。」
「什麼時候上路?」
「本來預定是後天,但今天清早,吳大人差人來局通知提前起程,所以說,相公假如已經準備停當,今晚就可以住到局裡來。」
「走旱路還是水路?」
「第一站走水路,由青城雇江船至鄂西巴東起早。」
「明天什麼時候起程?」
「辰牌左右。」
「好的,」少年書生起身道:「施力卯時准到。」
「不過,」雙掌震兩川跟著立起身來,湊前一步,低聲為難地道:「吳大人昨夜大概受了點虛驚,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了這一行有陌生人在內……
唔,相公千萬不要多心才好,……這只是我的意思,相公是否可以暫時委屈一下,充做本局……本局的……」
少年書生毫不介意地坦然微笑道:「像我這樣的人,能充什麼呢?」
雙掌震兩川咬唇沉吟了一下道:「不知相公膽量如何?」
「大極了。」
「能吃點小苦麼?」
「不在乎。」
雙掌震兩川喜色微露,但旋即皺眉搖搖頭,似乎自語般地喃喃說道:「您又不會武……那怎行?」
少年書生劍眉微軒,笑道:「局主想要施力充當貴局鏢師麼了」
「那倒不必,」雙掌震兩川猶疑不決地搖搖頭道:「能充一名趟子手或者鏢伙也就行了。」
「假如遇到意外,鏢伙也得動手麼?」
「這種情形少極了。」
「既然如此,會不會武功還不是一樣?」
「鏢伙們的職掌是看守鏢貨,如果身手不夠靈活,怎能勝任?」
少年書生微笑道:「局主怎知在下不會武功?」
「啊?」
雙掌震兩川,大吃一驚。
「家叔曾經習藝嵩山少林,是少林計二代俗家弟子。」少年書生道:「施力曾從家叔練過三年羅漢拳,當年練拳的目的,只不過是為強筋健骨,根本談不上什麼成就,就憑這點根基,在局主看來,當一名鏢伙可行?」
雙掌震兩川展眉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三年火候,唔,成就可想而知。不過,暫充一名鏢伙卻也夠了。」
「行了吧,局主?」
「明天請早點來換衣服。」
「局主,」少年書生忽然笑道:「要不要請貴局派個師父試試施力到底能不能勝任?」
「不用了!」雙掌震兩川信口應著,但他雙睛滾動,若有所思,旋即改口笑道:
「既是相公有興,試著玩玩也好。」
於是,雙掌震兩川將少年書生領人後院。
到達後院,雙掌震兩川吩咐一聲,立即走過來十來個精壯彪悍的大漢,那個兩次為少年書生通報的濃眉漢子也在其中。
雙掌震兩川響眾人將用意約略說明,然後轉身向少年書生笑說道:「這幾位都是本局的得力的鏢伙,鏢師們因為遠行在即,都回家安頓家小去了。相公,您隨便挑個對手吧,我會吩咐他們手底下小心些。」
少年書生故作忸怩地道:「局主吩咐也就是了。」
雙掌震兩川向眾鏢伙中一個個子較為瘦小的招手道:「錢大,這位相公藝出少林,對羅漢拳頗有獨到之處,只是火候上還不太那個……錢大,你拿住點陪施相公走上一趟吧。」
錢大應聲而出。
錢大是眾鏢伙中手底下最差的一個,但由於自卑感作祟,自尊自大,氣膽狹小之至。又因他的前額有一塊什麼藥也治不好的,銅錢大小的癲癬,人家就給了他一個混號:「金錢豹」!
無巧不巧的,金錢豹錢大練的也是羅漢拳。
這時,他大步走至院心,朝北一站,向少年書生抱拳一拱道:「相公請!」
錢大說畢,隨即以一式「臥虎藏龍」亮開羅漢拳的門戶。
少年書生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
錢大催促道:「請啊!」
少年書生道:「你請!」
「你怎不開式?」
「什麼叫開式?」
「開式就是起手式。」
「什麼又叫起手式?」
「這個你也不懂?」
「師父沒有教過。」
錢大垂下手,搖搖頭,朝少年書生不屑地瞥了一眼,然後向他的主人雙掌震兩川苦笑道:「局主,這怎麼個比法?」
少年書生不解地大聲道:「不會什麼『開式』『起手式』就贏不了人麼?」
雙掌震兩川大概是不願令主顧難堪,一面朝錢大使著眼色,一面高聲道:「是呀,錢大,你好糊塗,一套羅漢拳有幾十招,人家相公只練了三年,又不是指著這個吃飯,偶爾忘了一招半式也是意料中事,……比呀!」
錢大無可奈何地又道了一聲請,然後踏中宮,走洪門,藏左拳,現右拳,筆直地搗向少年書生的胸口。在他的意思,像這樣一個豆腐對手,根本無須那些閃展騰挪的功夫,隨便你怎麼應,只要碰著我錢老大的拳,就不愁你不倒!
少年書生見對方來拳,忙向旁側讓,一面出聲問道:「喂,這一招可是叫做『猛虎出洞』?」
眾人失聲笑了。
雙掌震兩川也不禁為之莞爾。
錢大意氣高揚,遇到武功比他低的人,實在是他一生中的大事。
「是的。」
他說著,仍然朝少年書生直搗過去。
「踏中宮,走洪門,是相當不禮貌的呀!」少年書生喃喃說著,忽然背著羅漢拳的口訣道:「猛虎山洞凶且狠,暫避其鋒退跳千。」
念著,真個湧身退跳一步,避過拳鋒。
金錢豹,得理不讓人,怎肯錯過此等顯威風的機會?當下,為了表現他的游刃有餘,原式不變,嘴唇掛著輕蔑的微笑,急步追逼。
「招式用老,難討好。喂,錢師父,你注意,我可要用『二虎相爭』跟你硬拚了!」
「好!」
「看拳!」
少年書生一聲喝,也以一招「猛虎出洞」,藏左掌,現右拳,拳鋒對著對方拳鋒,撞將過去。
通的一聲,錢大倒地。
少年書生雖然未倒,也給撞退好幾步,以另一隻手,抱著自己的拳頭,一面湊在嘴邊吹,一面皺眉喊痛不止。
錢大骨碌爬起,滿臉通紅,看樣子,並未受傷。
眾人很覺奇怪。
雙掌震兩川獻慇勤大聲喊了一聲好。
少年書生朝錢大點頭笑道:「錢師父,我說怎麼樣,不懂起手式一樣可以勝吧?」
「相公,我們再比過如何?」
「不來了,不來了。」少年書生忙不迭地搖手笑道:「我只要證明我有資格當一名鏢伙結局主看看也就夠了,得意不可再往,得意不可再往。」
眾人為少年書生的天真之態惹得哈哈大笑。
只有錢大,氣得兩眼生煙,但礙著對方是個大主顧,局主又在一旁以嚴厲的眼色呵止他,有氣無處出,哼了兩聲,埋頭往院外走去。
雙掌震兩川又上來向少年書生討好了幾句,少年書生含笑辭出。
回到興隆棧,司徒烈在臥室書桌上又發現一張留柬,這次上面寫的是:「想不到閣下竟是威武鏢局的嘉賓,無怪乎閣下有昨夜督衙之行。今夜三更,恭候閣下於城郊白楊廣坪,拜領教益,並了前柬最後所許之一字心願。青城迷娘」
※※※
三更正。
西陽城外半里許的一片空地上,白楊散植,皓月當空。空地四周,螢火流竄,夏蟲卿卿,分外顯托了夏夜的岑靜。這時,空地中心,正有一對青年男女,面對面,相距兩丈左右,肅然對立。
男的,年約雙十,面如冠玉,丰神奕奕。身穿一件米紡長衫,手搖折扇,嘴角含笑,舉止極其儒雅安閒。
女的,身穿黑綢短打,肩罩黑綢坎肩,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黑紗,身後斜背一支長劍,畢直的劍鞘,越發襯出身形的裊娜,飄然欲折。從外表看上去,此女的年齡,最多不過二十四五。
這時黑衣女子首先冷冷發話道:「青城迷娘上官倩,雖為一個女子,但言出必行,如少俠不肯見示師門及說明為何要受雙掌震兩川支使,去保護那個吳姓貪官的理由,可莫怪上官倩寶劍無情。」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何須定為他人道?」
黑衣女子厲聲道:「如此說來,少俠是自甘下流嘍?」
白衣少年依然微笑著道:「若然,女俠又待怎樣?」
黑衣女子嘿嘿一笑,手撫身後劍柄,冷冷地道:「少俠擅於兵刃否?」
白衣少年微笑點頭道:「略請一二。」
「什麼兵刃?」
「劍。」
「劍?」
「是的!」白衣少年說著,緩步走向空地一角,自一株綠樹上折下一根拇指粗細,長約三尺七八的枝幹,走回原地,在手中掂了一掂又道:「上官女俠年紀輕輕就能與武林中三奇三老齊名於一時,可證青城派的『風雲九式』確有驚人之處,在下心儀青城絕學已久,今夜能夠親睹廬山真面目,實屬三生有幸。」
黑衣女子當白衣少年說出一個劍字時,臉上的黑紗,不禁微微一動。跟著,黑紗端垂如擺,靜若止水,這說明了,黑衣女子已開始對白衣少年的一舉一動投以最大的注意。
這時,白衣少年話音一落,黑衣女子的寶劍也自鏘然出鞘。
銀光四射,如波折月影。
黑衣女子和白衣少年,一個持劍,一個持著楊枝,二人互道一聲請,便自各自亮開門戶。黑衣女子亮開的起手式,正是青城派風雲九式中的「波譎雲詭」,劍身緊貼左肘,劍柄向上,劍尖向下,右手捏訣,作望月式。白衣少年,只見他:楊枝緊貼左肘,一端向上,一端向下,右手捏訣,作望月式……嘿,這一起手式,竟和黑衣女子的起手式一模一樣,也是風雲九式中的「波譎雲詭」!
黑衣女子一聲驚噫,收式喝道:「你究系何人門下?」
白衣少年旋也收式笑道:「交手之前先報門派師承,是什麼人立下來的規矩?」
「你於何處習得風雲劍法?」
「何處習得不都是一樣麼?」
黑衣女子,又是一聲怒喝,劍如萬點寒星,遍灑白衣少年的當頭。白衣少年仍然不慌不忙地立在當地,黑衣女子起武之後,他只約略加以諦視,旋也將楊枝一抖,抖出無數小圈圈,朝當頭寒星迎去。
就這樣,迅若閃電驚鴻,二人糾結於一起。
不過,明眼人可以看得出,白衣少年在這一場鬥劍中,一直處於劣勢,他永遠要比黑衣女子慢著一先,就是,黑衣女子使出哪一招,他也跟著使出哪一招,二人招式,完全一樣。照道理,無論拳掌刀劍,任何一種武功,除了本身的功力之外,便講究個制敵機先,那麼,白衣少年既然處處模仿於對方,他怎能持久而不敗的呢?
那,得歸功於白衣少年的離奇的步法!
只見他左進右退,前竄後縱,身軀雖在二丈方圓之內,身形卻是飄忽得出奇。
沒有多久,此一現象即為黑衣女子識破。
她,黑衣女子一收劍式,霍地旁退,喝道:「喂,何人傳給你的『先天一元九宮連環步』?」
白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但立即恢復原狀,依然含笑道:「女俠,您說什麼?」
「先天一元九宮連環步!」
「噢!」
「什麼?」黑衣女子訝道:「你竟不知道你自己使用的武功的名稱?」
「現在知道了。」
「魔魔儒俠施天青是你什麼人?」
「女俠為什麼要問這個?」
「你這種應敵方式,我在他身上見過一次。」
「這種巧合真令本俠感到榮幸!」
「怎麼?」
白衣少年正色地道:「因為魔魔儒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人!」
黑衣女子不屑地冷冷一笑道:「只可惜他仍在七星堡中。」
「就因為他不肯離開七星堡,也才顯示了他的偉大可敬。」
「唔?什麼?」
黑衣女子幾乎叫了起來。
白衣少年輕歎一聲道:「其中隱衷,只有我師父一人知道……而我……我相信我的師父。」
「你師父是誰?」
「我師父是誰,請女俠看這個!」
白衣少年說著,雙掌一合,然後往外猛登,一股疾風,逕向黑衣女子狂捲而去。
黑衣女子,疾閃避過,然後怒聲相斥道:「少俠難道意猶未盡?」
「咦,女俠不是問我師父是誰麼?」
「和這一掌有什麼相干?」
「女俠不妨想想看,」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在下剛才這一種掌式以前可曾在哪裡見到過?」
黑衣女子沉吟了片刻,黑紗背後,傳出一陣低低的自語「在藍關,那個獨目叟,唔,對了,他老人家對付鬼臉好像就是用的這一招。」
於是,黑衣女子抬臉隔紗詫異地揚聲道:「少俠是漢中獨目叟他老人家門下麼?」
白衣少年點頭微笑道:「正是!」
黑衣女子厲聲道:「你師父獨目叟是一位令人起敬的長者怎會教出你這樣不肖的徒弟?」
白衣少年,並不生氣,依然微笑著靜靜地反問道:「在下何處不肖?」
「你師父假如知道了他的門下,竟和雙掌震兩川那等無恥的人物混在一起,而為視人命如草芥的貪官護院,他老人家該將作何感想?」
「施力此番入川,正是奉師命行事。」
黑衣女子完全怔住了。
「奉命行事?」她喃喃地道:「真是不可思議之至。」
白衣少年走上一步,昂然反問道:「像孫一麟那樣的人,不該令他受點報應麼?」
「報應?」
「是的,報應。」
「報應?」黑衣女子再重複一次,然後諷刺地格格笑道:「難道是上官倩聽覺失靈了?」
白衣少年正容道:「女俠所聽到的,正是施力所說的。」
「好的,施少俠,就算它是報應吧,……少俠可否將令師和雙掌震兩川之間的恩怨始末說來給上官倩聽聽?」
「很簡單,」白衣少年恨恨地道:「孫一麟污蔑了一個人的清名,而這事給家師知道了。」
「那人是誰?」
「施力不知道。」
「武林中人?」
「是的。」
「男人還是女人。」
「女人!」
黑衣女子,身不由己地退了半步。
「那女人是令師何人?」
「他們之間,毫無任何淵源存在。」
「那又與今師何關?」
「家師覺得:如容孫一麟這種人繼續活下去,人世間,將無正義可言。」
「於是,少俠奉命入川?」
「是的。」
「而你並不知道被污蔑的是誰?」
「除了那位女俠的名諱,別的,施力全知道。」
「令師在少俠面前提到過青城上官倩麼?」
「當然,否則施力怎麼知道女俠在藍關見過家師的掌招?」
黑衣女子,低頭沉思了好半晌,然後抬起臉來問道:「少俠既系奉師令入川加懲於雙掌震兩川,但少俠採取的這種方式,豈不令人易生誤解?」
「皮肉之苦,並不足清弭孫一麟的罪孽!」
「哦?」
「施力將令他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上官倩願附驥尾。」
「謝謝女俠!」白衣少年抱拳一拱,婉辭道:「師命如山,施力願意獨力完成此舉。假如上官女俠不以施力年青愚昧,願以一言進聞。」
黑衣女子正聲答道:「上官倩敬聆少俠吩咐。」
白衣少年正容道:「施力願上官女俠糾正對魔魔儒俠施天青的看法。」
「這太難了。」
「為什麼?」
「上官倩不願以個人情感去左右事實。」
「女俠只看到了事實的某一面。」
「如何去發掘事實的另一面呢?」
「去七星堡!」
「去七星堡?」
「是的!」白衣少年肯定而有力地道:「女俠如有閒暇,請往七星堡去一趟,以巧妙的方式和施大俠取得聯絡,只要說您曾經見過漢中獨目叟的弟子漢中施力,說我為他辯護過,要他親口為您解釋他至今仍然留居七星堡的原因,我想,他一定會詳細解釋給您聽的。……另外,恕施力冒昧,上官女俠,施力尚有一件不情之請。」
「少俠說吧!」
「幫助他!」
「誰?」
「魔魔儒俠。」
「他……需要助力?」
「他是一位可敬的人,但也是一位可憐的人,他,隨時都可能死在自己的手中。」
「我……怎幫得了這個忙?」
「我,你,任何人,」白衣少年誠懇地道:「都不應將自己估計太高,但也不應該估計過低……就像施力這次單身深入長白一樣,好多事,我們只須自問已經盡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也就夠了……女俠,只要您見過魔魔儒俠之後,您會明白我施力的。……好了,女俠,不早了……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黑衣女子低聲道:「如果再見著令師,就說青城迷娘上官倩頗為惦記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