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臉婆走後,瘋和尚突然回身指向獨目叟道:「羊叔子,帶劍沒有?」
獨目叟臉色微變,冷冷地答道:「這個你也管得著麼?」
「豈敢,豈敢。」瘋和尚哈哈笑道:「和尚我,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不是麼,你羊叔子以驚魂劍術名噪一時,也可以說是長白這一帶獨一無二的劍術名家,像你這樣身份的人,假如說出門不帶上支把劍,誰肯相信?」
「帶了又怎樣?」
「劍呢?」
「一定要背著的,才算劍麼?」
「不是背著的?那是盤著的了?」瘋和尚哦了一聲又道:「武林有史以來,劍能彎曲盤扣的,聽說只有一柄名叫盤龍的寶劍,羊叔子,你帶的可就是那柄刻著萬劍之王美稱的盤龍寶劍?」
獨目叟,臉色大變。
當下,只見他急遽地朝長白胖瘦兩老瞥去一眼,兩老微微頷首,兩副鷹目中,同時閃射出一種駭人的凶芒。
於是,兩老一叟,三人一齊伸手摸向腰際。
這是轉瞬間的動作,瘋和尚並沒有看到。……因為,瘋和尚一直在階前來回地踱著悠閒的方步,只有在說話時才略為停一停,話說完,不是向這邊踱過來,便是向那邊踱過去……
這時候,瘋和尚並沒等待獨目叟答腔,便已偏臉背過身子,開始踱步。
瘋和尚跟兩老一叟間的距離,始終都在五步之內。
以瘋和尚那種毫無戒備的情況而言,如果兩老一叟猝起犯難,真是不堪設想。就在兩老斜對面那個黃臉中年漢子準備出聲示警的那一剎那,瘋和尚突然停步抬頭。現在,他仍背著兩老一叟,他面對著的,是十步開外的一根紅漆巨柱。
他,瘋和尚,迅速地以右手拇指扣住右手中指,對著漆柱一彈,一聲輕嘯,跟著,叭達一響,漆柱上現出了一個鵝卵大小的深洞。
瘋和尚這手充分顯現了內家上乘境界的彈指神功,展露得極其自然,就像人們在漫步時隨意折下一段樹枝,或者隨意踢飛一塊石子兒似地……而最巧不過的,便是他這樣做,剛剛比兩老一叟的動作快了那麼半步。
兩老一叟,因而一愕。
瘋和尚卻於這時掉頭向三人笑道:「就憑這一手,要殺你們三個,夠不夠?」
兩老一叟,互望一眼,頹然垂手。
瘋和尚笑了,笑得那麼輕鬆自然,就像見了老朋友似的。
「嚴格的說起來,」他道:「我和尚的心腸,並不慈悲。」略頓之後,又道:「禁殺生,是佛門八戒之一,但那似乎只指六畜而言。所以,我和尚以為,殺人,尤其像你們長白道上的這些人,實在不在我佛禁律之內……不過,我和尚又得重複一遍了,和尚對你們三個,實在不感興趣……你們自己也該明白,找你們的,另有人在。」
一叟默然。
兩老默然。
瘋和尚繼續笑說道:「最近在長白這一帶出現的那個白鬚白髮的老兒,他,才是你們的真正剋星呢!」
獨目叟突然不顧一切地厲聲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方高人?」
「方外高人。」
「朋友怎不亮出字號說話?」
「羊叔子,你真差勁!」瘋和尚笑呵呵地道:「內功有成就的人,決不會心浮氣躁,心浮氣躁,則決不會是內功有成就的人……唉,羊叔子,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麼?……慢著,慢著,和尚要說的話,還多著哩!」
獨目叟,臉色鐵青。
「第一,我要告訴你們的。」瘋和尚悠然地說道:「和尚生過一場重病,以前的事,業已忘得乾乾淨淨,別人的事容或知道一點,自己的,則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羊叔子,這一點,對你實在抱歉!第二,我要告訴你們的,今天,你們假如將我和尚當做仇家,那麼,你們就大錯而特錯了!」
兩老一叟,聞言全是一怔。
就連那個黃臉中年漢子,也不禁露出了一臉茫然之色。
「當今武林之中,能搪得住那老兒游龍三式的有幾個?」瘋和尚認真地道:「羊叔子,你是那老兒的對手麼?胖老瘦老,換了你們兩個又怎樣?所以說,這老兒突然在長白出現,實在不是好朕兆,你們曉得的,只要那老兒成心找誰,老實說,憑誰也難逃出他的掌心去!」
兩老一叟,聽得眉頭直皺。
「說出來,你們也許不一定肯相信。」瘋和尚認真地又道:「不過,不管你們信與不信,和尚仍得鄭重地告訴你們:今天,和尚來這兒,實實在在是為了救你們幾個的幾條性命!」
兩老一叟,幾乎訝出聲來。
瘋和尚先面向獨目叟道:「羊叔子,先說你……你實在是個最不聰明的人。」
獨目叟開始惶惑起來。
瘋和尚接著說道:「想想看,羊叔子……武林中一共有幾柄盤龍劍?武林中又有幾位劍聖司徒望?盤龍劍為劍聖司徒望的傳家之寶,這差不多已是武林中人盡皆知的事實。而現在,劍聖生死不明,劍聖的故物,卻在你羊叔子身上出現……羊叔子,我問你……就算劍聖業已不在人世,可是:
你敢斷定劍聖沒有子嗣?
你敢斷定劍聖沒有門人?
你敢斷定劍聖沒有生死至交的朋友?
上述諸端,只要有一項出了你羊叔子的算外,憑著盤龍劍的鐵證,你羊叔子的一條老命,還有幾成是你羊叔子自己的?」
獨目叟的臉色漸漸地蒼白了起來。
死亡,並不是最大的恐怖!最大的恐怖應該是不斷地遭受著死亡的威脅,搏之不得,避之不能。
平心而論,兩老一叟,誰也不算是貪生怕死之輩,瘋和尚若真個以武力施之於他們三人,兩老一叟必將連袂奮迎,則是毫無疑問的!可是,瘋和尚並沒有那樣做,他只以動作警告他們:小心地向死亡!他並沒有將他們硬往死亡線上趕。自盡,是需要超人的勇氣的,這是人類的弱點。
這一點,瘋和尚控制得異常巧妙,於是,兩老一叟便只有俯首聽由擺佈了。
瘋和尚在階前悠閒地又踱一個來回。
這一次,沒甚意外,廳上廳下都很靜。
跟著,瘋和尚又停下腳步,仍然面向獨目叟,以一種同情的語氣道:「你們應該看得出,我和尚並不是沒有來頭的人,你們不知道我和尚是誰,並不是你們的恥辱,就將七星堡主,天山游龍,劍聖司徒望他們武林三奇通統喊來,他們也一樣無法知道我和尚究竟是誰。
我和尚到底是哪兒來的呢?
這個,將來你們也許會知道,但現在,你們盡可別管。
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和尚有個怪脾氣,歡喜做些別人以為不近情理的事,彈彈反調……就像前幾個月,七星堡主以為他能毀得了少林寺,我和尚不信邪,結果一樣將他的暴行阻住……這只是個小小的例子,唆,這黃臉小子他就是目擊者之一!」
瘋和尚說著,偏頭向那個黃臉中年漢子嘻嘻一笑。
「我和尚之所以要舉出這個例子,乃是為了說明一件事。」瘋和尚繼續說道:「天山游龍趙笑峰與劍聖司徒望的私誼之篤,為武林中所罕見,這一點,我和尚知道,你們幾個一定也很清楚。現在,劍聖下落不明,劍聖故物在長白出現,劍聖的老友趕來了長白……諸位,這顯示了些什麼?……很簡單。一句話說完,長白道上將有一番腥風血雨!」
「不論如何風狂雨暴,首當其衝的不是別人,」和尚一指獨目叟,有力地道:「就是你羊叔子!」
獨目叟身不由己地微微一顫。
「我有沒有說錯,羊叔子?」
獨目叟強撐著冷笑道:「生死算得什麼?何況我羊叔子也不是紙紮的呢!」
瘋和尚哈哈大笑起來。
獨目叟怒聲道:「大和尚,何事好笑?」
「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鵝毛。」瘋和尚突然一整臉色,端容道:「依和尚看來,你羊叔子雖然將生死看得很淡,但在那種情形之下喪生,不但不光榮,死後的聲名,可能還會不太好聽。將來,總有那麼一天,武林之中會有人這樣說:朋友,你知道長白獨目叟的下場那麼慘,是為了啥?咳咳,一把寶劍罷了,貪者如此,令人浩歎。……羊叔子,和尚這樣說,可曾誇大其詞?」
獨目叟果然為之動容。
「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呢,羊叔子?」瘋和尚又道:「前面說過,我和尚歡喜唱反調。七星堡主要毀少林寺,我給鬧散了,天山游龍要在長白興風作浪,我和尚一樣不答應!不過,天山游龍到底不是七星堡主,他們生事的出發點不同,一個為公義,一個為私慾,我和尚若是採取相同的手法阻止,豈不成了黑白不分?所以,這一次,我和尚想出了新鮮花樣。羊叔子,你聽清,趕快找著那個白鬍子老兒,交回盤龍劍,說明你羊叔子是受了別人的慫恿,現在知罪了!羊叔子,記住,交個把像天山游龍以及我和尚這樣的朋友,並不是壞事!」
獨目叟見胖瘦兩老正拿眼瞪住他,便即勉強地冷笑了一聲。
「希望你們兩位也能這樣做!」和尚轉向胖瘦兩老道:「我和尚很清楚,劍聖那件公案,你倆並非主謀。同時,和尚可以告訴你們,你們現在所知道的主謀者,很可能一樣不是真正的主謀,主謀是誰,我和尚目前一樣不知道,但我和尚也不想知道,那是劍聖的朋友那個白鬍子老兒的事。我和尚只想在這件事上,讓那白鬍子老兒弄得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就像七星堡主因了我而沒有能將少林毀去一樣也就滿足了!」
一叟兩老,開始彼此互望起來。
瘋和尚又道:「你們猶疑不決,可是有什麼顧忌?」
獨目叟冷冷地道:「和尚,什麼顧忌?」
瘋和尚道:「譬如說,擔心有人不放你們過去之類。」
胖老哼了一聲道:「顧忌?嘿,我們只不過在考慮是否有那樣做的必要罷了!」
「有!」
「嗯?」
「以你們三位的身份地位,」瘋和尚正色地道:「你們那樣做,有你們的想法,也許以為有違同道道義是不是?」
「我們差不多是這樣的想的。」
「朋友,再想得深一點吧!」瘋和尚又道:「試問,劍聖司徒望為當今武林三奇之一,武功身份,都在你們幾位之上。劍聖為人,淡泊自守,與人無爭,他的存在,與你們一叟兩老可說是風牛馬,漠不相關。……也就是這一點,和尚才敢判定你們三位並非主謀者。……
所以,三位應該知道,劍聖雖與三位沒有衝突之處,但在武林中的另外一二位……可就不同了。我們可以說得更明白一點,一山不容二虎!」
獨目叟默默點頭。
兩老也默默點頭。
瘋和尚繼續說道:「除去了劍聖司徒望,某些人也許因此可以無敵於武林……可是,你們幾個又為的是什麼?……為了一柄盤龍劍?還是為了道義?……這叫道義麼?……嘿,恕我和尚說得難聽一點,你們都給人家利用了。」
一叟兩老,默不則聲。
瘋和尚又道:「這件事,真正主事者,可能並未出面,將來一旦東窗事發……遲早總是避免不了的……所有的罪名,便都落在你們幾個人的頭上。那時候,你們的指使人,可能遠會從旁風涼風涼:那些傢伙為了一柄劍什麼的,居然動起劍聖的腦筋來,咳,該死該死……
朋友,想想看,這種情形可能不可能發生?一旦發生了這種情形,你們幾個又是所為何來?」
兩老也有點動容了。
「所以,」瘋和尚又道:「假如我和尚是你們,最明智的抉擇便是立即找著天山游龍說明原委,以那位白鬍子老兒磊落的胸懷,對你們,可能絕不計較。」
兩老一男,對望著點點頭。
瘋和尚卻於此時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
一叟兩老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和尚,你又笑什麼?」
「和尚為結交了三位從善如流的朋友感到高興,高興極了。」
「我們走!」
胖老招呼了一聲,三人向瘋和尚微微一拱拳,相繼走出甬道。
現在,大廳上下,只剩下瘋和尚跟那個黃臉中年漢子了。一叟兩老走後,黃臉漢子立即向瘋和尚走去。」
和尚呆立原地,一動不動,好似在諦聽什麼。
黃臉漢子只好停下腳步來。
好半晌之後,瘋和尚這才抬起頭來朝黃臉漢子做了個鬼臉。
「你的易容術……不錯啊……小子!」
「如果大和尚迢來一步的話,」司徒烈苦笑笑道:「多好的易容術也留不住施力這條小命呢!」
和尚高興地笑了。
「大和尚,」司徒烈又道:「您老是幾時來長白的?」
瘋和尚道:
「小子,身上有銀子沒有?」
司徒烈笑道:「難道要先繳談話費不成?」
和尚哈哈大笑起來。
「一點不錯,」他大笑著道:「走,喝酒去,不然的話,可別想我和尚多說半個字兒!」
天已大黑。
朝陽鎮一角,一個簡陋的小酒鋪子裡,在昏黃的燈光下,兩個酒客對面而坐。是的,他們便是司徒烈和疚和尚兩個。
「酒夠了麼,大和尚?」
「差得遠呢!」和尚大笑道:「疼銀子是不是,小子?」
「你猜錯了。」
「不然為何有此一問?」
「怕您喝多了,」司徒烈笑道:「等會兒醉得說不出話來。」
「這倒是真的,」和尚也笑道:「要問什麼,你就快問吧!」
「我師父呢?」
「那個白鬍子老兒麼?」
「是的,晚輩何處可以找到他老人家?」
「何必擔心這個呢,傻小子,你找不到他,他難道也會找不著你麼?」
司徒烈想起師父臨別時的吩咐,不禁點了點頭。
「小子」和尚喝了一大口酒,笑著又道:「現在你要問的,是不是我和尚繫於何時來到長白?」
司徒烈搖搖頭,笑道:「那通常是人們見面時的第一個問題,現在,已經不太重要了……施力想問得遠一點,就是上一次在少林,您跟七星堡主……後來怎樣了?」
這一問,似乎頗出和尚意料之外。
只見他,怔得一怔,又搖了搖頭,便即問聲不響地低頭狂飲起來。
司徒烈雖感納罕,可又不便開口。和尚一氣喝下大半碗,這才抬了頭,繃起眉毛,橫眼鄭重地向司徒烈反問道:「在你小子心目中,我和尚跟七星堡主冷敬秋的武功誰高?」
「當然你嘍!」
「怎見得?」
「上次在少林較量功力……那是顯而易見的。」
「孩子,你錯了。」
司徒烈,大吃一驚。
「什麼?」他吶吶地道:「難道……你是說……七星堡主的武功在你之上?」
「這樣說也不對。」
「那該如何說呢?」
「應該這樣說,」和尚微喟著道:「七星堡主的武功雖不在我和尚之上,但也絕不在我和尚之下,說得正確一點,我們是在伯仲之間!」
司徒烈惶惑地道:「那麼,那一次,在少林……應該如何解釋呢?」
「七星堡主上了和尚一次小當而已!」
「什麼?……您……您……用了不正常的手段?」
「孩子,你的措詞過當了!」
「是的,大和尚,施力不該這樣說……可是,大和尚,您知道的,您老如此表示,實在令人震驚。」
和尚微歎道:「和尚是說的實話呀!」
「可否請您老再說得詳細些?」
「說起來,實在微妙之至。」和尚又歎道了一聲道:「孩子,你應該先知道一件事,人,尤其是武人,他們本身究竟含蘊了幾許功力,決非尺度斗量可以算得出!一個可以在一個時辰內跑六十里路的人,在某種迫切的情況,他可能跑到七十里,八十里,甚至於一百里也不一定。可是,你若說那人本來就能在一個時辰內跑一百里,你就錯了。跑六十里,是他正常的能力,追加的四十里則是一個人受了刺激之後稀有的特例。」
司徒烈點點頭。
「我們瞭解了這一點之後,」和尚繼續說道:「我們可以如此下個結論:任何人,聰明的也好,愚笨的也好,高手也好,泛泛之輩也好,任何人都有著一種可能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的潛在力量!在我輩武人而言,那種力量便能常因『好勝』而激發出來;就像我們為了『恐懼』或『貪生』,有時也會減低原有的功力一樣。」
司徒烈唔了一聲。
「得到這個結論之後,我們便會發覺,如有什麼賭賽,出手的先後,便常常影響到與賽者的成績!」
「先出手好呢?還是後出手好?」
「這,很難說……也就是說,那得看客觀環境,以及與賽者的個性,才好決定!」
「就請大和尚以您那次跟七星堡的賭賽做例子吧!」
「好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將那次的經過記得很清楚……那就是七星堡主先以掌鋒切下一塊青石,然後再以掌力壓成飛灰……最後,我也照做了一遍。」
「但是,你的手法高明多了。」
「但是,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七星堡主切石時著力得很明顯,而我,卻施展得不落絲毫痕跡是不是。」
「是的。」
「唉,孩子,在這種地方,便可看出出手先後的重要性了!七星堡主那樣做,是他本身真正功力的表現,在他的立場而言,他已算是做得很好的了……容和尚說句題外的話,他那一手,當今武林中能辦得到的人,決不可能超出五位……我和尚之所以比他做得更好,只有一個原因,前面說過的,他已跑了六十里,我說什麼也得超過它,於是,我跑了七十、八十、以至一百……因為,站在我當時的立場上,是只許成功而不許失敗的。」
「那也是一種功力的表現呀!」
「不,孩子,你又錯了。假如我是七星堡主,而七星堡主是我的話,其結果一定也將相同!」
「這怎麼說?」
「那就是說,」和尚又喝了一口酒道:「在七星堡主而言,他能做多少,他便做了多少,而我,受了不能輸給他且要比他做得更好的刺激,我便發揮了自己也不明白的潛在力量。假如由我先出手,我因沒有榜樣在先,無從比較,此時,我所表現出來的,憑良心說一句,我最多也只能做到七星堡主那樣。同樣的,因為我已跑了六十里,再由七星堡主來跑,他因著和我相同的理由,可以想見,他也將會做得更為出色!這是簡淺的道理,前面說過,潛在的力量,是任何人都有的!」
「大和尚,你太謙虛了!」
「事實上的確如此,」和尚正色道:「如你不相信,和尚還可以舉出一個例子來。」
「哦?」
「記得麼,孩子?」和尚微笑起來:「我跟七星堡主最後的那一段。」
司徒烈想了一下,也跟著笑了起來。
「記得的,大和尚!」他說:「最後,你將石灰揚了他一臉,等到煙消霧散,你已上了前殿殿脊……對不對?」
「對的!」和尚又笑了一下,但旋即正容道:「孩子,你可知道和尚那樣做是何用意?」
司徒烈詫異道:「那種玩笑舉動也有含意?」
「玩笑?咳,表面看上去,的確是的……可是,孩子,你可知道它正證明了七星堡主的功力不在我和尚之下?」
「說實在的,」司徒烈道:「施力是愈聽愈糊塗了。」
「孩子,慢慢來,你會明白的……現在,我先問你,離開少林之前,我向七星堡主說了些什麼?」
司徒烈想了一下道:「您說,『來來來,堡主,咱們再比比腳程,看你堡主有沒有知道我和尚師承的緣分!』」
「我為什麼那樣說?」
「因為您在開始比賽之先說過:『為了不令你堡主吃虧,我和尚奉送一個優待,就是在我和尚勝了之後,假如你堡主自信腳程不比我和尚慢,只要堡主不將我和尚在百里之內連丟,我和尚便將師承詳告!』」
「好了,好了!」和尚道:「現在明白了沒有?」
「沒有!」
「那麼,和尚就不妨說得更明白一點:我和尚實無自信在百里之內不被七星堡主追上!」
司徒烈恍然若有所悟地道:「所以,你就用石灰攔他一陣。」
和尚點點頭道:「正是這樣……要知道,像我們這樣的身手,因為彼此功力相差甚微,有時候,一先之差,便能決定勝負……看上去那一次我在殿上,他在殿下,相差有限,但是我,起步在先,早有準備,等他奮身而起,我已下去很遠很遠了。」
「原來如此……但看上去真是一次玩笑。」
「假如看上去不像玩笑,七星堡主怎依。」
司徒烈笑了。
和尚也笑了!
「結果呢?」
「結果麼?」和尚微笑道:「結果證明七星堡主並沒有知道我和尚師承的緣分。」
二人又是一陣大笑。
這時候,天已起更。但在初冬的長白,還只是熱鬧夜市的開始,和尚似乎有了三分酒意,他一面喝著酒,一面疊指敲著桌沿,啞聲低低地又唱了起來:
將軍百戰身份裂
……
回頭萬里
故人長絕
……
這首古老的金縷曲,司徒烈已是第三次聽到,說也奇怪,和尚的音調雖然那樣粗澀刺耳,但在司徒烈的感受上,每次聽來,都有不同的感觸。
他,靜靜地聽著。
和尚旁若無人地唱著,極為零亂,顛倒,重複。
不知是詞曲本身有感人的力量呢?抑或是司徒烈對和尚有了好感?司徒烈居然愈聽愈入神,和尚唱倒了,他便覺得倒唱比順唱妥貼,和尚唱重複了,他就覺得多唱一遍更動人。尤其在這充滿邊疆風情的異地,聽到回頭萬里,故人長絕之句,一種淒愴之感,突然襲上了司徒烈的心頭。
他,低下了頭。
他……流淚了。
和尚的歌聲,戛然而止。
司徒烈悄悄拭去眼淚,抬頭強笑道:「大和尚,您唱得真好!」
「真的嗎?」和尚睜著微帶醉意的眼神,又幹了一大口酒,快活地道:「和尚高興極了……這是和尚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歌曲上遇到知音。」
「大和尚,您,不是……很正常麼?」
「你以為我和尚有什麼地方不對?」
「那次在少林,您為什麼要裝成那副樣子?」
「和尚當然有和尚的苦衷。」
「什麼苦衷?」
「為了不願空空僧跟我套近!」和尚簡潔地道:「還有那個白鬍子老兒和那個老叫化子,也不好惹。」
「您怕他們盤問您的來歷?」
和尚大笑道:「完全正確!」
「您的來歷為何怕人知道?」
「小子,你太好問了!」和尚笑罵道:「老實跟你小子說,問什麼都可以,若要我和尚說出我和尚的來歷,那是夢想!」
「以我師父在武林中的地位和閱歷,難道他老人家會查不出來麼?」
「會的!」和尚笑道:「不過也並不太簡單。」
司徒烈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於是他問道:「施力的易容術瞞過了鬼臉婆,也瞞過了一叟兩老三神仙,怎的竟沒有瞞過你?還有,您去朝陽密室,顯系為了救我出難,您又怎知我被困在裡面的?還有,劍聖司徒望的遭遇,我師父也不過最近才知道,您怎會比他老人家知道得更多更詳細?」
和尚微笑道:「這些問題很難答覆,不過,和尚可以告訴你,等到有一天你小子也有了我和尚今天在武功上這般成就的話,那時候,你自然會明白。」
「這種回答太不著邊際了。」
和尚大笑道:「這總比和尚直說不願回答的好啊!」
司徒烈笑了笑又道:「大和尚,您要一叟兩老去找我師父自動告白自首,那是可能的麼?」
「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您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為了造成那個不可能!」
「大和尚……您……弄甚玄虛?」
「說明白的,假如他們真會那樣做,並非和尚所願。」
「今兒晚上,施力算是第二次糊塗起來了。」
「再說得明白點,和尚要斷絕他們所有的生存機會。」
「你要他們……死?」
「死?哈哈,一點不錯!」
「可是,你對他們那樣寬厚……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要他們死得快一點!」
「既然如此,剛才怎不動手?」
「和尚不願把手弄髒。」
「那樣等到什麼時候?」
「不用等。」
「這怎講?」
「他們已經死了!」
「他們已經死了?」
司徒烈聽了幾乎跳了起來。
和尚平靜地微笑著道:「是的,他們都死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我們離開朝陽觀之前。」
「死於何人之手?」
「假使我和尚沒有猜錯,那人該是長白之王鬼見愁。」
「啊……鬼見愁?」
「小子,」和尚笑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和尚在一叟兩老離去的那一剎那,為何突然大笑的原因了吧?」
「難道您已預知鬼見愁等在外邊?」
和尚大笑道:「他早就綴在我後面呢!」
司徒烈道:「你為這一點而發笑?」
「那就有什麼好笑的?」和尚道:「我之所以笑,只不過藉我的笑聲將鬼見愁那老魔頭的冷笑掩蓋過去,不令一叟兩老有所警覺罷了。」
司徒烈不解地道:「您一步也沒離開,又怎知道他們三人已給鬼見愁收拾了呢?」
和尚笑道:「假如你小子也是有心人,或者你小子的功力再高一點,高到像你師父白鬍子老兒那種程度,你小子就不會有此一問了。」
司徒烈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施力知道了……怪不得當施力向您老走去時,您老沒有立即理我……您老當時凝神諦聽的,大概便是這個了。」
「一點不錯。」
司徒烈又問道:「您老有否聽出他們三個是在什麼地方遭的毒手丁」
「也許在大殿中,也許在偏殿走廊上。」
「鬼見愁為什麼要除掉他們幾個?」
「鬼見愁那種魔頭就跟七星堡主一樣,最容不得的便是有人不忠於他!」
「鬼見愁和七星堡主的武功誰高?」
「真是孩子氣!」和尚笑了起來道:「聽到一個高手的名號,就要拉出人來比上一比,他跟七星堡主又沒交過手,和尚怎曉得他們誰的武功高?」
「我想應該七星堡主高!」
和尚笑道:「何以見得?」
司徒烈道:「第一,假如鬼見愁的武功不遜於七星堡主,他為什麼沒被人並人武林三奇之內而成為武林四奇之一?第二,七星堡主自詡為武林第一人,可見得他沒將任何人看在眼內,這其中當然包括了鬼見愁!」
和尚搖搖頭笑道:「不盡然……不盡然。」
司徒烈吃驚地道:「難道鬼見愁很了不起麼?」
「現在聽我的。」
「您倒說說看!」
和尚笑道:「第一,你小子的兩點理由,根本不成其為理由!武林三奇雖然是一種尊稱,但你總不能因為有了這種尊稱便說整個武林的高手只有他們三人。小子,我和尚比七星堡主如何?為什麼沒人說我和尚是武林一奇?這,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至於七星堡主自稱武林第一人的一節,那只是他個人的誇大狂作祟罷了。我和尚何嘗不可以自許為武林第一人?同樣的,你又怎知鬼見愁那老魔沒將自己看作武林第一人?
第二,鬼見愁遠處長白,加以日常的行蹤飄忽,較少人知,假如他沒有獨到的一手,他怎會被人家喊做長白王?
第三,這是你小子經歷過的,獨目叟是何等人物?你再看看鬼見愁收拾他們三個的手法多利落?照面後,僅僅一個回合,三人只哼得一聲,便完結了,就是換了我和尚,頂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七星堡主又能強到哪兒去?」
司徒烈聽得不住地點頭。
經過了和尚這一番剖解,他對鬼見愁不禁有了一種新的觀感。
他想:鬼見愁的武功既不在七星堡主之下,如果能找個機會讓他們二人火拚一下,豈不大妙?
和尚似乎業已瞧透了司徒烈的心意,抬臉微笑道:「小子,你在轉些什麼鬼念頭?……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能令鬼見愁跟七星堡主拼上一下子多好。」
司徒烈赧然一笑。
和尚微笑著又道:「假如和尚現在告訴你,你小子的這種願望頗有實現之可能,你小子聽了該有什麼感想呢?」
司徒烈聽了,跳將起來道:「真的麼,大和尚?」
和尚點頭笑道:「附耳過來!」
這時候,天已二更。
司徒烈跟瘋和尚二人的頭,一齊伸向桌子中間,和尚低聲說著,司徒烈出神地聽著,有時點頭,有時搖頭,有時皺眉,有時微笑。好半晌之後,和尚方才將話說完。
聽完了,司徒烈咬唇猶疑地道:「我師父那兒……怎生交代?」
和尚哈哈大笑道:「有我和尚呀!」
※※※
十月,長白。
十月的長白,浸洗在一片灰黃中。
灰黃的天空,灰黃的原野,灰黃的篷包,灰黃的平頂屋……以及灰黃的行人。
這兒,長白,是沙的世界。
這兒,長白,惟一的白色是羊群……白色的羊群,一隊隊地穿過朝陽鎮,有的向東,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它們依賴著趕羊人的經驗,在追逐著有水有草的地方。
初冬的朝陽鎮,迎著朝陽甦醒了。
這座城隍廟,是朝陽鎮的心臟。這時候,在城隍廟前的一株老榕樹底下,咩咩而叫的羊群圍著一堆人,一堆人群圍著一位藍衣少年。
那位少年,很顯然的,不是長白本地人。只見他,年約雙十左右,劍眉虎目,鼻似瓊瑤,唇若塗朱,英俊至極。這種季節,所有的當地人,多半穿著棉長袍,棉套頭,束著板帶,而將袍角撮起塞在帶縫裡。只有他,那位少年,在這種大寒氣候下,卻只穿著一件老藍布長衫,居然意態從容,毫無涼意。
少年在這座城隍廟前出現,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此刻,他像前二天一樣,眼見圍攏來的人數已是不少,便從榕樹下那塊大石頭上立起身來,右手抱著左手拳,含笑向四周閒人作了一個羅圈揖,然後朗聲發話道:「諸位伯伯叔叔:您好!
在下豫中史威,遠來貴地長白訪親未遇,盤川告罄,告貸無門。尚幸在下曾從少林門下學過幾天拳腳,窮途末路,說什麼也只好拿它出來現醜一番了。諸位知道,少林為當今武林名派之一,少林正宗絕學便是降龍伏虎拳,又名羅漢拳。史威雖非少林門下,但所學卻屬少林真傳。拳打行家看,史威是不是有點真功夫,諸位馬上知道。不過,在下有句話卻須先行交待:在下並非藉此餬口的江湖藝人,諸位應該看得出來,所以,等會兒拳打完了,務請諸家賞個綵頭,錢不錢,尚在其次。
好,史威現醜了!」
自稱豫中史威的少年,說至此處,又是一個羅因揖。
閒人們自動後退,讓出一個一丈五六的圈子。
於是,少年立身吸氣,、開式,起馬,出拳,一招一式地打起少林羅漢拳來。
這時候,從東西街上緩緩走來一人。
那人約摸六十上下,穿著長白土著的裝束,灰布棉袍,皂白棉套頭,護耳下放,在下巴上打了一個結。那人的身材本就瘦小,加上腰背佝僂,遠遠看上去,簡直像個瘦骨支離的癆病鬼。
來人漸漸走近了一
現在看清他,天生一隻其尖如錐的鼻子,眼窩深陷,兩睛滾滾如豆,一對光芒四射的黑豆子。
當他走到廟前,經過人群時,起初僅僅側臉漫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但在定足微一諦聽之下,他向人群靠了過去。
此刻,少年的羅漢拳業已打完。
閒人們開始紛紛議論起來:
「喂,你看怎麼樣?」
「老實說,我是外行。」
「我看不出什麼好來!」
「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看這小子不過是換個花樣騙錢罷了!」
「唔……可能」
「假如朝陽觀的那三位道長也在這兒就好了,」先前發話的那人道:「人家才是真正的武術家呢……一跳幾丈高……喂,你看到過麼?」
少年打完拳,四面一看,喊好的一個沒有,再看地下,只零零星星地丟落了三五枚青錢,不禁微歎一聲,露出一臉沮喪。他先俯身下去將那幾枚青錢拾起揣在懷中,然後苦笑著一抱拳,向閒人們沒精打采地道:「謝了,諸位。」
就在這個時候,東北角上突有一個蒼老雄勁的聲音沉聲喝道:「別喪氣,小子……要得好,再來一遍。」
眾人循聲望去,發話的,正是那個人像癆病鬼,但卻有著一雙其細如豆,閃閃發光的眼球的瘦小老人。
閒人們在看清楚了老人的猥屑生相之後,不由得一致縱聲大笑起來。
「再耍一遍……小子……別理那些不識貨的草包!」
沉喝了聲再起,隨著喝聲之起,一塊足有十兩輕重的銀錠子,飛落那個自稱史威的少年跟前。
喝聲,銀子……均來自先前那個瘦小老人。
十兩白銀,不是一個小數字!受著銀子的震懾,雖然老人口出不遜,眾人仍舊肅靜下來,並且彼此凝望著,意思好似說:長白竟有這等富豪,怎沒聽說過?
少年頗為震驚。
他望著地下的銀子,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猶疑著,抬起頭來,找著老人的眼光,感激地躬了「躬,然後,方將銀子拾起揣好。
少年依著老人的吩咐,又將少林羅漢拳打了一遍。
這一次,拳式一收,閒人們立即大聲喊起來。同時,青錢也似穿花蝴蝶,紛紛飛入場心。
很多人喜歡在富人面前有所表現。
那個瘦小的老人,此刻倒反而一無表示,他先是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少年行拳,一面看,一面不住地點頭。少年將一套拳招使完,他卻低頭沉思起來。
閒人們開始散去。
老實說:正如剛才一個閒人所說的一樣……他們是外行,這玩藝兒實在引不起他們濃厚的興趣來。
就在那個自稱史威的賣拳少年朝沉思著的老人膘了一眼準備悄然離去的當口,老人悠然抬起了頭。
「你來,」他道:「老夫有話跟你說。」
少年走了過去。
老人仰臉以徵詢的語氣迫切地道:「小伙子,老夫請你便飯如何?」
少年期期地道:「這……這……如何使得呢……老伯。」
「你答應了,是麼?」
「當然,老伯。」
…………
幾天前瘋和尚跟司徒烈對飲的,那間僻靜的小酒鋪子裡,現在可以看到兩個很特出的,一老一小兩個酒客,他倆便是那個自稱史威的豫中少年以及那個瘦小老人。
…………
「孩子,你叫什麼?」
「姓史名威,老伯,您呢?」
「陰,陰厲君!」老人微笑道:「不過,這個名字只有老夫一人知道。」
「為什麼呢,老伯?」
「將近六十年,老夫沒有用過它了!」
「為什麼呢,老伯?」
「因為朋友們為老夫另外取了名字。」
「哦……取做什麼?」
「鬼見愁。」
「鬼見愁?」少年重複了一遍,天真地微笑道:「怎麼會取上這個……老伯……你難道不嫌它有點刺耳麼?」
老人注視少年,靜靜地道:「它是武林中一種難得的尊稱呢,孩子。」
「武林?」少年略感訝異地道:「那麼……就是說……您老……是武林中的……老前輩了?」
自稱鬼見愁的老人朝少年望了一眼,皺眉道:「小伙子,你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麼?」
「是的,老伯。」
「那就怪了!」老人不解地自語了一聲,又道:「小子,你跟誰練的武功?」
「武功?……僅僅懂得這麼點拳法……也能稱之為武功?」
「你不知道你自己練的是正宗少林絕學?」
「知道的,老伯!」少年道:「但史威並不清楚它是否屬於少林正宗。」
老人大感奇怪道:「你難道不是少林俗家弟子?」
「少林弟子?」少年搖搖頭,笑道:「連少林寺的大門朝北朝南我也不知道呢?」
「那麼,誰是你師父?」
「洛陽草橋的鐵掌孫伯虎!」少年道:「史威是跟他老人家學的拳,但如果你老以為他老人家是我史威的師父,您老可就大錯而特錯了。」
「這……這怎麼說?」
「草橋孫氏昆仲,是洛陽附近一帶的聞人。一名伯虎,一名仲虎。仲虎習文,中年慕道。伯虎習武,據他老人家自己說,他是少林二十二代俗家弟子。孫氏昆仲,頗擁貲財,跟小的史威家,累代均有往還,世誼甚好。
孫氏兄弟為了自己的嗜好,每年秋季,均舉行文武雙擂一次,伯虎主持武擂,仲虎主持文擂,是洛陽一帶一年一度的罕見盛事。
有一年……那時候史威大概十二三歲,體質異常孱弱……史威在武擂台下見到一個身材結壯的漢子一掌將一塊青石劈得四分五裂,當時看了,私心十分羨慕,回家跟家父說及,家父便托孫伯虎代為物色武師,其目的不過是鍛煉鍛煉身體而已。
可是,孫伯虎說:這年頭,混吃飯的人多,有真才實學的人很少。他以為,如果只為了鍛煉身體,大可以從他練練少林羅漢拳。他說羅漢拳當年便是達摩和尚創出來鍛煉少林寺僧的身體的,這種拳法對健康最為有效。
當時,家父要史威行拜大禮,孫伯虎笑說道:他將來又不憑這路拳腳到江湖上去溫,我教他的拳,就等於抄給他一張藥方子,要行什麼大禮?
家父拗他老人家不過,只得罷了。
這是史威習得羅漢拳的由來。
今天,史威漂泊異鄉,走投無路,居然搬出這個來騙人家的銀子,細想起來,其惡劣之處,遠劣於乞討……唉唉,老伯,史威慚愧極了……」
老人連哦兩聲,眉目頓顯舒暢。
「原來是這樣的,」他道:「羅漢拳你一共練過幾年?」
「一年光景。」
「只是一年光景便已練至這等火候?」老人大為驚訝,他說著,點點頭,自言自語地又道:「老夫一眼便看出是個難遇良材……果然不錯。
不一會兒,酒畢換茶。
在長白,由於人們羊肉吃得多,以致茶和酒一樣被人重視。
喝茶時,老人又道:「史威,你怎麼會跑到長白來的?」
「談起這個來,真是一言難盡。」少年輕歎一聲道:「家父向以販賣皮貨為業,五個月前,史威接到家父自長白這兒捎回去的家信,要史威在兩個月之內趕來長白,幫他押運一批貂皮,藉此歷練歷練,將來好接他老人家的事業。
那時候,正好碰上四川青城一家什麼威武鏢局保著一趟往長白而來的鏢從孟津經過,為了一路有照應,便由家人談妥以三千銀子的代價,托威武鏢局將史威護送來此。
由於這趟鏢貨價值太大,一路上出了很多很多的麻煩,因而耽誤了史威的兩月之期。待得到了長白,打聽之下,家父早在月前,便因不耐久等而起程離去。
等史威回頭再找那個姓孫的鏢局局主時,那個姓孫的,也已不知去向,史威猜想,他們可能也已啟程回關內去了。因為史威在這舉目無親,而盤川又已用盡,無奈何,只好……
唉,不提也罷。」
老人咬唇沉思起來。
片刻之後,他抬臉向著少年,寄望殷切地道:「史威,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現在,老夫問你一個問題。一個身負絕學的武林人物,叱吒風雲一生,到了晚年,仍舊只是於然一身,那」時候,孩子,你以為他們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少年想了一下,然後猶疑地道:「痛昔的……為了沒有衣缽傳人……是不是?」
老人目射奇光,高興地道:「正是這樣,孩子,你猜得完全對。」
「那有什麼困難呢,老伯?找一個不也就是了?」
「談何容易!」老人微喟一聲,目注少年之面,又道:「中平之材,俯拾皆是,可是,像老夫這種人物,自念一身絕藝得來不易,就是拼了與木同朽,又怎肯輕易交給他人隨便糟蹋?」
「那麼,什麼樣的人才合格呢?」
老人有力地道:「像你這樣!」
老人說著,雙目注定少年,不稍一瞬。
少年卻淡然處之地笑道:「噢,那倒真可惜……可惜史威對長白這種地方一點興趣也沒有。」
老人精神陡振,連忙溫聲道:「孩子,你喜歡住在什麼地方呢?」
「洛陽!」少年道:「我愛我的故鄉。」
「好,好極了!」老人忙不迭道:「老夫在關外也呆厭了,最近正有事要到洛陽附近的北邙七星堡去一趟……完事之後,我們可以就在那附近定居下來……而且,這次的北邙之行很重要……說起來也是你的運氣呢,孩子,你也不能領會,總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少年搖頭微笑道:「那樣更不行!」
老人張目道:「為什麼?」
「說起來,話又長了!」少年回憶著道:「兩三年前,史威隨家人赴洛陽看燈,碰到一位大個子怪老人,他攔住我,一定要收我做徒弟,我不肯,他偏要,他說,我是一個天生的武人胚子,他不留下來,早晚也要給別人撿去。他又告訴我,他是個了不起的人,跟了他,比跟什麼人都強……。」
「之後呢?」
「我告訴他:我對武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怎麼說?」
「他聽了,異常不快,臨別時狠狠地向我交代道:小子,你記住,你對武事沒有興趣那沒有關係,以後如果發現你走上武人路子,不管你拜在誰人門下,老夫也一樣能宰了你!」
「有這種人?」
「是呀!」少年道:「有了這段經過,洛陽附近怎生住得?」
「你拒絕那人的理由,可是你真正的心意?」
「討厭那個怪物罷了。」
「那人生做什麼樣子?」
「那人身材極其高大,看樣子總在七十左右,濃眉、突睛。黑皮、麻臉,其醜如怪,凶若煞神,史威記得,他好像說過什麼武林第一人……」
老人失聲道:「那是七星堡主啊!」
「七星堡主?」少年不解地道:「誰是七星堡主?」
「就是你遇到的那個高大老人。」
「他真是武林第一人麼?」
老人嘿了一聲,冷笑道:「就像酒醉了的人永遠不承認自己酒醉一樣,想想看,孩子,他自稱武林第一人,他會是武林第一人麼?」
「那麼誰是武林第一人呢?」
「誰也不是。」
「這怎麼說?」
「俗語說得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任何行業都不可能有第一人這個詞兒的存在,尤其是我輩武人,與武功同樣重要的,尚有心計、交遊、遇合,有時候,武功高的,並不一定就能所向無敵,弄不好,甚至身家不保,幾年前,武林就發生過一件明顯的例子……」說至此處,老人警覺地一頓,又道:「孩子,別談這個了……你說吧,你歡喜在什麼地方落腳,老夫待七星堡事畢之後,無不依你。」
少年堅持道:「老伯,史威不願離開洛陽!」
「那怎麼辦?」老人躊躇地道:「孩子,你可有什麼好主意?」
「我不知道……我只擔心再遇上那個什麼自稱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
老人沉吟了一下,突然撫掌道:「你所擔心的,只是怕給七星堡主認出你的本來面目……其實,老夫並不在乎這個,但為了某種緣故,老夫目前尚不願開罪於他……現在,有了……孩子,你瞧我的!」
老人說畢,向店家要來一盆清水,不由分說,便將少年拉至後面一間小屋中。片刻之後,那個自稱豫中史威的少年,便由劍眉虎目而變成濃眉大眼,白皙的膚皮也成了習見的紫醬色。
老人又取出一顆黃色藥丸令少年服了。
然後,老人到面前取來一面破舊模糊的銅鏡,遞在少年手上。
少年在鏡中端詳了一陣,訝聲道:「老伯,史威現在這成了一副什麼樣子?」
老人得意地道:「如何?現在還有誰認得出你是剛才的史威?」
少年發愁道:「變成這副樣子……如何再見家父?」
老人哈哈笑道:「別傻了,孩子,這不過是武林中較為高明的一種易容變音之術罷了,如欲回復本來面目,那比化裝還更簡單呢!」
「真的麼,老伯?」
「誰還騙你不成?」
老人說著,在水中化開另一顆白色藥丸,掏起一捧水,送至少年臉上使勁一擦,水到之處,膚色立即還原。
老人笑道:「放心了吧,孩子?」
「是的,老伯,史威安心了。」
「孩子,老夫是個隨便慣了的人,」老人皺眉道:「老夫並不拘泥於任何庸俗的儀式,但是,孩子,自現在起,我們之間的稱呼得改一改才好。」
「不,老伯,」少年堅持地道:「到目前為此,我們之間尚無師徒之份呢!」
「你……你!」
少年毅然地道:「老伯,說實在的,過去,史威頗為嚮往於武人生涯,希望遇見奇人,習得一身絕藝,縱橫馳驅於關內外,任情做些自己所高興做的事,只是那位什麼七星堡主太令人失望,他那種凶橫殘戾之氣,令史威對整個武林灰了心,早已斷了這個念頭……而今天無巧不巧地又遇見了老伯您,您的慈和,以及您的……種種……一切……都令史威由衷欽佩,以致今史威又對武事恢復了信心。不過,老伯也許不知道,史家三代單傳,家父只生有史威一子,就像獨生的家祖只生了家父一人一樣,雖然史威少不更事,性喜活動,但家父卻對史威喜愛逾常,史威為報答雙親教哺天恩,凡事不論大小,均非親奉嚴慈之命而不行。這一點,尚望您老原諒,要定師徒之份,務必等回到了洛陽之後,稟明雙親,才能決定。但您老可以放心,這只是一種人子應盡之義,史威今年業已一十有八,對史威言行,堂上倒從沒有堅持過。」
老人聽了,眉目大展。
他不住地點著頭,讚許道:「應該,應該……你能有這種孝行,不但令老夫感到光榮,同時也令老夫感到無上安慰,孩子,就這樣說吧。」
「謝謝您,老伯。」少年又道:「我們何時啟程?」
「三天以後。」
「還要再等三天麼?」
「老夫明晚有個約會。」
「跟誰?」
「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龍老人趙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