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門到了。
此刻,堡門敞開著,開門右側,一字斜列著三位三旬不足的絕色麗人,三位麗人一式打扮,對襟粉襖,散腳褲,繡花鞋,外披一襲粉紅色的披風,披風兩擺分別繡著銀星七朵,劍尖則自腰側斜斜尖挑,三女均是粉黛不施,柳眉帶煞,杏眼含威,媚然凜然。
這種打扮司徒烈已是第二次見到了,第一次見到,是他二度陷入七星堡,少林寺僧在該寺本代掌門人空空大師率領之下,公然攻堡的時候。
三位麗人之中,司徒烈認得最末一位,也是最美的那一位,第七嬌,散花仙子。
看樣子另外兩位便是三嬌五嬌了。
司徒烈朝七嬌多望了一眼,心底不禁歎道:為情忍辱為情生,貌美如花,命薄似紙,可憐的女人呵!
三嬌朝七星堡主扶劍一福,七星堡主哼了一聲,大踏步走出堡門。
這時候,約摸申牌時分,一抹欲去彌留的金色夕陽灑滿了堡前的空地,空地近石橋的那一邊,停著一輛雙馬篷車,兩匹黃毛騾馬正低頭啃著空地邊沿的枯草,一個馬伕模樣的漢子正背向堡門,高高猴坐在車墊上,一縷縷白氣自他胸前冉冉騰起,原來那個馬伕正在悠閒地抽著旱煙。
好寧靜的氣氛啊!
如非篷車不遠處,七星三煞正咬牙裂嘴,臉失色,額冒汗,以三種奇形怪狀的姿態分別呆立不動,誰能想像這兒曾經發生過,而又將要發生什麼呢?
七星堡主跟鬼見愁並肩走在前頭,三嬌緊隨於七星堡主身後,司徒烈則傍行於鬼見愁身邊,一行出得堡門,七星堡主揚臂一揮,眾人止步。
他,七星堡主舉目一望,見堡前只有雙馬一車一人,不禁微微一怔。
司徒烈也於此時抬起了頭。
司徒烈俊目微閃,馬車車座上那個背向而坐,悠然抽著旱煙,對身後種種渾似聽而未覺,如同車伕模樣的那個漢子身形衣著,業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看清楚了來人衣著身形之後,司徒烈幾乎脫口驚呼而出。
他驚忖道:「是他?」
這時,七星堡主哈哈一笑道:「朋友,掉過臉來吧,冷敬秋親身迎客來啦!」
七星堡主說罷,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渾雄有勁,回音震盪,歷久不絕。
但那位只見到背影,好像車把式似地,一直在抽著旱煙的漢子,彷彿並未為七星堡主這種石破天驚、充分顯示一身精純無比的功力,而略帶三分示威意味的笑聲,有所驚動。
只見白霧騰處,漢子右腕略抬,叭達一聲,先在車轅上磕去煙灰,又將磕去煙灰的空簡湊在嘴邊呼呼兩聲吹去餘燼,腰身微側,昂肩曲肘,在板帶上將煙筒插好,這才幹咳著,慢條斯理地將身軀旋轉過來。
現在,我們可以看清來人的全貌了!
只見他,身穿一套新藍布褲祆,腰束新藍絲絛,及插在絲線上的那根旱煙筒,長僅尺五左右,但黑黝黝地卻有兒臂粗細,另一邊則吊著一隻繡花煙絲荷包。
此人看上去約摸六旬上下,眉亂如草,眼角下垂,唇角上翹,爛蒜鼻頭兩側,沿著兩腮有著兩道成八字形分列的肉溝,驀地看去,像在做著一種無聲的微笑,待看清了,才發覺那種笑容實在比哭還難看。
他,還是來了,貨真價實的笑無常,一招勾魂,閻士。
鬼見愁驚噫了一聲,七星堡主這時也是驀地一怔。
當下只見這位猴坐如故,七星堡的新客人,怪臉一偏,兩道肉溝高高撐開,讓臉上的笑意表現得異常明顯之後,以一種歸巢之鴨的嗓音笑道:「堡主,臉掉過來啦,下一步老夫應該如何做?」
七星堡主一怔之下,旋即回過神來,這時大跨兩步,兩隻大如蒲扇的巨掌於胸前猛地一合,快活地大笑道:「啊哈,老閻,你還沒死嗎?」
笑無常揚著雄鴨嗓子笑道:「姓閻的又沒希望成為武林第一人,你做甚咒我?」
「死了總比沒死乾淨呀……哈……哈……既然沒死,那就下來先喝兩杯!」
笑無常點點頭道:「看樣子我們之間還像當年那樣臭味相投呢!」
話說之間,一聲輕叱,馬蹄得得,篷車立即向堡門緩緩駛來,篷車經過三煞身邊,笑無常馬鞭於空中一論,看似鞭馬,但在鞭梢一搶之後,雖未挨著三煞身軀,三煞卻分別哼了一聲,活動起來。
七星堡主一旁喝道:「三個混賬東西,還不與我趕緊向閻老前輩謝罪?」
三煞均是悚然一躬,齊聲喊了一聲:「閻老前輩!」
笑無常若無事地以鞭梢一指大煞魔心彌陀羅金以及三煞橫眉天王李飛笑道:「他們兩個好像只是奉命行事」鞭梢轉向面無人色的玉面閻羅,哈哈一笑,啞聲又道:「他以為合他們三人之力足可置老夫於死地唔,也怪他不得他不認得老夫啊,哈哈,公事公辦,有責任感很好,很好。」
玉面閻羅臉如死灰,身軀戰抖,勢若暈厥欲倒。
七星堡主大概以為這位愛徒是畏罪過甚,這時見狀,反似有些不忍,揮手喝道:「閻老前輩既恕了你們不知之罪,還呆著現什麼眼?擺酒去!」
三煞如釋重負,尤其是二煞玉面閻羅,直似九幽返魂,顫諾一聲,返身第一個飛步入堡而去。
司徒烈看在眼裡,不禁疑忖道:笑無常真肯放過玉面閻羅?
他偷眼看看他身前,七星堡主身後,一直站於原地未動,始終負手而立的鬼見愁,只見他正在微微搖頭,不禁又忖道:鬼見愁搖頭又是什麼意思呢?
不是麼?直到目前為止,氣氛不都很融洽美好麼?
馬車駛進,笑無常指著鬼見愁啞聲笑道:「啊,你這老傢伙也在?」
七星堡主大笑道:「很難得,是嗎?」
笑無常笑道:「難得?老夫就是怕見這個老傢伙!」
「為什麼?」
「無常是鬼他的外號叫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七星堡主跟笑無常幾乎是同等愉快地大笑著,只有鬼見愁依然寒著臉,一點笑意也沒有。
七星堡主走在左邊,鬼見愁和司徒烈走在右邊,馬車穿堡門直駛七星大廳!
此刻的七星堡中,透著一種帶有幾分肅穆意味的緊張和熱鬧,穿著整齊劃一,全憑眼色及七朵銀星繡配位置而分等的頭目及堡丁,在七星諸鷹的指揮下,一個個抬頭挺胸,目光平視,健步如飛,往來有如穿梭,千頭萬緒,織向七星大廳。
三煞畢恭畢敬地迎立於七星大鷹前的石階下。
七星堡主大聲吩咐道:「傳七嬌,排全宴!」
笑無常在車上笑道:「喂,冷敬秋,別擺陣仗兒唬人好不好?」
七星堡主大笑道:「唬得倒嗎?哈哈,唬得倒的人誰有資格進我七星堡門一步?」
車至廳前停住。
這時,天色微黯,尚未全黑,但七星大廳中七根粗逾合圍的朱漆紅柱底插斗上,業已分別燃起了火頭長達五寸的紅蠟巨燭,寬達廿餘丈的七星廣廳,照耀如同白晝。
笑無常自車座上一躍而下,七星堡主側身讓路,笑無常堅掌一搖,笑道:「且慢!」
「嗯?」七星堡主微訝道:「車內有人?」
「不多,兩位。」
「內眷?」
「這種稱呼不甚妥當。」
「那?」
「女眷。」笑無常談笑道:「見了面,你就知道了!」
車簾啟處,兩位風姿綽約的佳人,自車內扶欄款步而出。
兩女均著宮裝,一白一黑,長裙曳地,雲鬢高擁!
燈光下看去,二女年紀均在廿四五,長相也是一模一樣,眉如遠黛,清秀有致,眼波流盼間,如訴如語,桃腮薄唇,春漾其中。
兩女惟一的不同之處,便是一位膚色很白,一位膚色很黑。
白膚女子著白衣,黑膚女子著黑衣,黑白分明,白嬌黑媚。
二女下車後,衝著七星堡主,微微一福,抬起頭來,又是盈盈一笑,雖未出言吐語,卻已顯出儀態萬千。
七星堡主情不由己地目光一直。
「這位就是你們景仰著的七星堡主!」笑無常為二女指著七星堡主介紹道:「當今武林第一人!」
七星堡主連遜讓也忘記了,他期期地道:「這兩位……女俠……似乎眼熟得很……莫非……我們……以前見過?」
笑無常笑道:「忙什麼?再想一會兒你就會想出來啦!」
諸人入廳後,七星七嬌也於此時連翩而至。
廳中成塔形排著五席,五席相連,成翼狀向廳門左右張開。
七星堡主居中,左為笑無常,黑白兩女,七嬌,右為鬼見愁,司徒烈,三煞。
酒過三巡,七星堡主舉杯哈哈一笑,介紹道:「今天,七星堡,七星大廳中,坐著的人數雖然不滿二十位,但如果我姓冷的誇張一句,說是當今武林人物已到齊了最夠份量的一半,實不為過,哈,哈,哈。」
他先一指鬼見愁道:「長白王,鬼見愁,這老兒老夫無須再作介紹了。」
他又一指笑無常道:「倒是這一位,你們得聽清楚點!『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臉鎮一方』這是武林中的兩句諺語,想大家都已耳熟能詳,但是,大家知道這兩句諺語只是最近兩年才流行起來的嗎?」
「以前呢?以前是這樣的:『三奇三老,一叟一無常。三奇難得見,三老不見只更好,有罪之人莫遇糊塗叟,是人最好莫遇笑無常!』糊塗叟是青城派上代掌門人,笑無常便是——
嘍我們這位一招勾魂閻老兒!」
三煞七嬌,一個個面露驚容,情不由己地齊朝笑無常重新望去。
笑無常臉上那兩道肉溝此刻高撐著,深淺分明。是的,他在笑,他一直在笑,只不過現在的笑意較先前更厚更濃罷了!
那種笑,既非揚揚自得之笑,亦非受寵若驚的赧然之笑,老實說,誰也無法看得出他那種笑容究竟代表著何種情感。
他笑,好似他必須要笑,就像人們的眼皮,沒事時也必須眨動著一樣。
七星堡主自乾一杯,大聲又道:「後來,早早在廿年前,糊塗叟死了,我們這位閻老也漸漸沒有了音訊,那些諺語才逐漸沒有再提,沒想今天……故人重逢……哈哈……拿大杯來!」
這時,緊坐於黑皮膚女子下首的七星首嬌天毒仙子突然欠身笑道:「堡主,您的介紹詞兒就是這兒完了嗎?」
七星堡主聞言一怔,旋即哈哈笑道:「噢,對,對,還有這兩位,這兩位老夫好似什麼地方見過?」
天毒仙子抿唇一笑,其他六嬌也都格格輕笑起來。
笑跟呵欠一樣有著無可抗拒的感染性。
七嬌一笑,七星堡主想了想,也笑了!
七星堡主一笑,所有的人都不禁莞爾起來。
這時候,廳上諸人,幾乎全都在笑,只有兩個人是例外,一個是長白玉鬼見愁,另一個便是七星第二煞,玉面閻羅蕭明。
眾人笑得愈厲害,鬼見愁臉上的寒霜反而愈加濃厚。
眾人笑得愈厲害,玉面閻羅的臉色也就愈見蒼白。
待得眾人笑意稍歇,坐在七星堡主左首的笑無常,輕輕乾咳一聲,同時緩緩地站起身來。
笑無常這一起立,廳內立即寂靜得鴉雀無聲。
只見笑無常先朝七星第一嬌天毒仙子偏身微微一欠,啞聲道:「日間閻士無禮之處,尚望大嫂海涵則個!」
七星堡主哈哈一笑,天毒仙子忙順著七星堡主笑聲的示意,起身微福笑答道:「前輩好說,以老前輩一身絕世武學,奴身有幸拜領教益,感謝尚恐不及呢!」
笑無常也未再說什麼,乾咳一聲,緩緩轉正身軀。
他先前全席上下左右環瞥了一眼,等眾人注意力全部集中於他一身之後,他這才不慌不忙地啞聲乾笑道:「這兩位女俠如何稱呼,還是由老夫介紹了罷!」
他先一指白衣女子,正容沉聲道:「這一位,七星第八嬌,白鳳藍娥!」
旋又一指黑衣女子,正容沉聲道:「這一位,七星第九嬌,黑鳳藍英!」
笑無常介紹完畢,像謝幕般地自顧自點了點頭,兩道肉溝一攏,若無其事地坐了下去。
一片驚啊,跟著是一陣面面相覷!
偌大一座七星廳,於剎那之間,沉靜得像一座荒墓。
這,這,這是打哪兒說起來的?
司徒烈也深感意外,他不禁暗喊道:真是匪夷所思!
終於,一串極不自然的大笑自主人席位上引發開來。
「哈哈……哈哈……哈哈……」只見他,七星堡主,用手一指笑無常,尷尬地,強作輕鬆地,大笑著道:「閻老兒……你……你這也未免太,太那個了……我姓冷的跟你老閻,幾十年的老朋友,誰尋誰的開心,都不打緊……但是……但是,對這兩位……兩位女俠……」
說至此處,臉容一整,搖搖頭,以一種人們指責至友常有的親暱的聲調,不悅地道:「你想想看,閻老兒,這……這是不是有點太……太那個了?」
這時雙鳳螓首低垂,誰也看不清她倆臉上的神色。
七星七嬌則輪替互望,最後,六嬌都引頸望向首嬌天毒仙子,首嬌天毒仙子則頷首微笑不語。
七星第一嬌,天毒仙子正對面的二煞玉面閻羅,此刻的臉色愈發蒼白起來,他不時以眼角偷偷窺向笑無常,露著一副垂死求告的可憫神情,但笑無常自入席以來,作了剛才的那一次迅速環掃,就沒望過他一眼。
容得七星堡主指責完畢,笑無常一聲乾笑道:「冷敬秋,你以為我老閻在開玩笑?」
七星堡主閉目搖頭道:「朋友間,玩笑有之,但這個玩笑卻是開得太大了!」
笑無常輕哼一聲,聲調轉嚴,又道:「喂!冷敬秋,睜開眼來,老夫問你一件事!」
七星堡主張目詫道:「問什麼?」
「自你七星堡主跟我笑無常相識,我笑無常有過幾次戲言?」
「這,這倒是沒有。」
「今晚的也不是!」
由於笑無常語氣之堅定嚴肅,廳中又是一靜。
這時六嬌們又朝大嬌天毒仙子望著,大嬌無毒仙子點頭會意,盈盈起立,向上座一福,脆聲笑道:「天毒仙子謹代表七星七嬌為我們堡主向閻老前輩深致謝意,同時亦代表六位妹妹向堡主致賀!」
群嬌嬌喊一聲好,玉掌起落,響起一片彩聲。
「肅靜!」
一座七星大廳,在一聲斷喝之下,重又靜了下來。
「諸位娘子請安靜些,尤其大娘你,你也真是,咳咳!」七星堡主沉著臉,派了七星七嬌的不是,旋又換上一副笑容,轉向笑無常道:「老閻,這是真的,你老閻,還有老陰,以及姓冷的我,我們幾個,誰都清楚誰數十年來,言出如律,從無一字戲言,但是,那是指對武林同道而言,今晚,咳,咳老閻,我們換個話題談談吧!」
「談完這個話題,再換另外的話題不遲!」
笑無常倏然起立,將手中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頓,又道:「冷敬秋,你既然清楚我老閻的脾氣,我老閻就索性說得簡單點,你七星堡主如果覺得驪山鬼臉婆門下的藍關雙鳳有資格列於七星群嬌之末,而我笑無常姓閻的也有資格為你七星堡主做一次月老的話,請先點點頭。我老閻自會詳細解釋這件事發生的緣起,否則,我老閻帶來的,仍由我老閻帶去,而今而後,你我都該減去一個不能取得對方信任的朋友我老閻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現在只聽你堡主一句話!」
司徒烈好笑地忖道:霸王媒,倒是第一次見識呢!
笑無常這種橫蠻的做媒態度,司徒烈雖然看著好笑,但七星堡主聽了之後,神情卻是異常嚴肅,他向笑無常:「老閻,老夫可以考慮一下嗎?」
「考慮當然可以考慮。」
笑無常點點頭,又坐了下來,顏色和緩了不少。
司徒烈不禁驚忖道:笑無常,他,他竟有這等份量麼?連自許為武林第一人,將我師父游龍老人也不放在眼下的七星堡主竟也這樣不肯輕易地得罪於他,那就怪不得取兩老一叟之命如探囊取物的長白王鬼見愁,不但肯為男女私事替他奔走,且因他要來七星堡主生事而大感憂慮了!
七星堡主想了片刻,又朝螓首低垂的雙鳳閃瞥了一眼,一陣曖昧的貪婪之色在他那張既凶且醜的麻臉上一閃而逝,他定了一下神,然後抬頭朝笑無常嘿了一聲,毅然大聲道:「閻老兒,老夫暫且先答應了你!不過,你閻老兒如不能為你今晚這種霸王媒說出個頭頭是道的名堂來,姓冷的只有一句話交代於你,姓冷的清楚你老閻的脾氣,但姓冷的脾氣,你老閻當也相當清楚!」
雙鳳仍然低垂著頭,一無表示。
司徒烈嘲弄地忖道:這大概就是俗語所說的人盡可夫了!
這時,眼見美事漸成定局,七嬌再度歡呼起來。
司徒烈不禁微一皺眉,又忖道:七嬌歡呼,這又是代表著一種什麼情感呢?她們是真誠地敬服著她們的堡主,而為堡主之喜而喜呢?還是懾於堡主之淫威而在故作歡態以取媚?抑或是因為增加了兩名席次,因而減少了堡主對她們的討厭的糾纏,由衷地感到欣悅呢?
七星堡主目光一掃,七嬌們便又靜了下來。
司徒烈始終沒有放過對玉面閻羅酌注意,整座七星堡中,除了雙手血腥的七星堡主,司徒烈最痛恨的,便是這位滿身淫穢,好色如命的二煞玉面閻羅了。
玉門關口那件兩屍三命逼姦案,時時刻刻縈繞於司徒烈的腦際,自玉面閻羅開罪了笑無常,而司徒烈又發現了笑無常是個非凡的一代巨魔之後,他就一宜興奮地等待著一個上快天心,下快人意的淫報落在玉面閻羅的頭上,鬼見愁擔心笑無常找來七星堡,而司徒烈則恰恰相反。
他因不能確知自己還能在七星堡中呆多久,所以他日夜地在期望著笑無常能夠早點來。
笑無常終於來了。
雖然笑無常的措施有點令人莫測高深,但司徒烈並不失望,他知道,無論自哪一個角度去估量笑無常,他笑無常的武功固高,但他笑無常絕對不是一位氣量恢宏的人物!
笑無常出現之初,玉面閻羅竟異想天開,幼稚得可笑地強解師令,邀集三煞,妄想殺人滅口,一勞永逸,詎知,非但圖謀未遂,反被笑無常以一種『咱們彼此心裡有數』的雙關語,點破他的心機,那時候,玉面閻羅那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實很可笑。
其後於席間,經過七星堡主一番介紹,司徒烈這才知道了笑無常真正的驚人出身,原來他笑無常的聲威早年就已不在武林三奇之下。
是時玉面閻羅那副戰慄欲死的神情,又曾一度引發了司徒烈的憐憫。
而現在,司徒烈才發覺到,玉面閻羅實在是個可殺而又可殺的下流傢伙!
你道怎麼樣了?嘿原來當七星堡主許諾了笑無常的「托鳳」之後,玉面閻羅臉上,一片死色竟然換上了一片喜色。
司徒烈不禁在心底下可恨亦復可笑地哂忖道:玉面閻羅啊,假如笑無常在未來到七星堡主前,曾經生過一場重病,已將前事忘記得乾乾淨淨,近水樓台先得月,這下子你倒可真是因禍得福了呢!
司徒烈反覆思忖之際,笑無常已將雙鳳那套當初用來對付他笑無常,至今尚不知他笑無常究竟信了沒有的鬼話,向七星堡主等人複述了一遍,這時,正作著最後的結論道:「當今武林之中,除了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實際上卻是虛有其表的人物外,除了你,那幾個,誰敢得罪鬼臉婆那根鳩頭杖?」
七星堡主嗯了一聲,笑無常嘎聲又道:「我老閻就是因為遊蹤飄忽不定,這才得了個無常雅號,這兩個可憐的娃兒,我老閻既無法常年帶在身邊,就難免沒有遭上鬼臉婆毒手的一天,而你老冷的七星堡可就不同了,試問當今黑白兩道,除了跟你老冷有著交情或者事先得著你老冷許可,誰敢輕近七星堡一步?」
這番話,正好搔在七星堡主的麻癢之處。尤其是出諸於笑無常這等人物之口,聽來更感心神舒暢和泰。七星堡主那張衛如怪的老臉上,情不自禁地湧出一股自得之色,只見他佯作解嘲地哈哈大笑道:「老閻,別損人了……哈哈,算你老兒會說話,兩個女娃兒老夫看樣子是留定啦,哈,哈,哈……喂,孩子們,拿大杯來呀!」
一片歡笑一洋溢於七星大廳!
只有鬼見愁的眉頭,仍緊皺著。
笑無常臉上的那兩道八字形的肉溝,時張時合,他也在湊著眾人的興致,不時發出一二乾澀無味,沙沙刺耳,有如雄鴨歸巢般的笑聲。
七星堡主有著三分酒意了。
笑無常有著三分酒意了,七星廳上所有的人都有著三分酒意了!
片刻之後,笑鬧之聲逐漸平息下來,依著酒宴常情,這該是賓主們雅興遺發,開始另一個話題之前,短暫的沉默時刻。七星堡主持杯分別笑望著鬼見愁和笑無常,那意思好似在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開口呀,老兒們,無論談什麼,老夫奉陪!」
鬼見愁是杯到酒干,既不開口,亦無表情。
笑無常呢?不知道他是有意抑或無意,他竟於全席上下的注意力隨著七星堡主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的這一剎那,怪臉微偏,望向玉面閻羅臉上來了。
四目相接,玉面閻羅臉色頓又遽變。
司徒烈心頭一震忖道:看樣子大概是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
也許因為司徒烈是個有心人,而又正好坐在笑無常對面的關係,所以,他,司徒烈,看到了一件可能是整座七星大廳中上只他一人看到了的一件事:一絲陰寒如冰,鋒利如刀的獰笑,迅如閃電般地,於笑無常臉上,起自眉梢,沒於唇角,稍現即逝。
緊接於獰笑之後,浮現在笑無常臉上的,竟是一種祥和的微笑。
他不稍一瞬地望著玉面閻羅,望著,笑著,極為祥和可親地微笑著,玉面閻羅先還似在力持鎮定,但於最後,終於崩潰下來了,只見他,臉色由白泛紅,紅消返白,白裡透青、青轉慘黃,環變不已。
時間一久,廳上諸人便都看出有些異樣來了。
七星堡主會錯意,第一個皺眉喊道:「喂,老閻,對一個子便輩,你好意思麼?」
你道笑無常怎麼樣了?嘿,這時候的笑無常,表演得真是精絕萬分!
七星堡主朝他喊話,他連頭也沒回一下,好像根本沒有聽得一般。
只見他又朝玉面閻羅瞥了一眼,兩道亂草眉往起一皺,笑容立斂,口中輕嗯著,同時微微低下了頭,彷彿正在全神苦思著一件什麼事似地。
現在,除了鬼見愁和再度低下頭去的雙鳳,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他沉吟著,其餘清人則屏息等待著,片刻之後,他基地在一聲長哦中仰起了臉,直到目光和廳頂棟樑相接,一條脖子已向後彎到最大限度,這才猛然一拍大腿,放正臉,不斷點著頭,自語般地大聲道:「對,沒錯,那夜就是老弟你,老夫現在想起來了七星堡主皺眉又道:「喂,老閻,你在弄什麼玄虛呀?」
笑無常這次有反應了,他掉頭朝七星堡主聳肩露出一臉苦笑,同時搖了搖頭,意思好似在說:「叫老夫怎麼個說法好呢?」又像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事已過了,算了,還提他作甚?」
玉面閻羅本已成了一片死灰的臉色,微微一活。
這時,笑無常也不再理七星堡主的一臉狐疑,掉頭又朝玉面閻羅輕哼一聲,以一種長輩口吻薄責道:「老弟,以後懂點事,你也不小啦」
玉面閻羅顫聲低頭答道:「是……是的……老前輩。」
七星堡主大聲又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笑無常淡然一笑,搖搖頭道:「沒什麼,喝酒吧!」
笑無常笑說著,一面端起自己面前的大杯。玉面閻羅的臉色雖然仍很蒼白,但那只是大病初癒後的缺乏血色,遠較先前那種黃蠟般的垂死之色要好看多了。司徒烈不禁驚奇地暗忖道:這種結果,真是出人意料之外!這是很顯然的,笑無常已將玉面閻羅輕輕地放過去了。
笑無常在語言之間,異常謹慎,令人聽了,直似一個頑皮的大孩子做了一件什麼微不足道的頑皮事一樣。以笑無常在七星堡主心目中的地位,只要他肯為玉面閻羅繼續擔待下去,七星堡主縱然疑團難釋,又憑什麼去定愛徒罪名呢?
退而言之,就算七星堡主由於本身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非要查究個水落石出不可,笑無常隨便捏造一個事實,還不是一樣應付過去?
譬如說,他盡可以謊稱那一夜玉面閻羅因細故而殺了一名六派中人,被他無意中見到了。當時他因輩分關係,懶得多管閒事,於今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殺人的就是玉面閻羅,覺得故人之徒,年紀輕輕,不該如此心狠手辣,是以舊事重提,教訓一番。
在笑無常,這樣說,極為自然,而玉面閻羅方面,卻絕無受責可能,七星堡主聽了,來一個撫鬚大笑讚一聲不愧我徒,倒頭嘉獎一番也說不定呢!
所以說,玉面閻羅的生死,此刻完全操縱在笑無常的手上,而照剛才的情形看來,笑無常實已無意再使什麼報復手段了。
司徒烈不禁重複忖道:這種結果,真是出人意外太出人意外了。
司徒烈的第二個設想沒有錯,七星堡主並未放棄對這件事的追究,他勉強陪笑無常幹了一杯,忍不住又問道:「老閻。你該知道他是老夫的徒弟,你得說說清楚!」
笑無常好似頗感意外地一怔,隨後反問道:「嗯?說什麼說說清楚?」
七星堡主臉色一沉道:「剛才你說有一夜那是哪一夜?那夜這小子做了些什麼好事?」
笑無常哦了一聲,啞聲大笑道:「我還道你要我說什麼……啊……啊啊……說來說去,原來還是在談這個,啊……啊啊……冷敬秋呀,不是我老閻說你,啊啊……啊……你這人呀,心眼實在,唔,實在太小了!」
七星堡主振聲道:「老閻,這並不是心眼兒大小的問題!」
笑無常臉一偏道:「這樣說來,我老閻非說不可了?」
玉面閻羅剛剛有了一絲人色的臉色,至此又是驀地一慘,已經對他留上心的七星堡主,這時看著他,冷笑一聲,掉過目光,仍然望向笑無常,沉聲簡潔地道:「是的,老閻,你說說,有多少說多少,不許一字遺漏!」
司徒烈不禁疑忖道:難道笑無常在耍花樣麼?
「是的,有一夜」笑無常說至此處,乾笑一聲反問道:「萬一是老夫眼花看錯了人,你說怎辦,冷敬秋?」
「別尋開心了,老閻!」
「那是夜裡呀!」
「老閻,尋什麼開心?」
「要是老夫說的頭頭是道,而那一夜我們這位老弟卻正在這裡堡中,根本未曾外出,豈非天大笑話?」
「假如你老閻換了別人,你這問題很可能是我冷敬秋先提出來呢。」
「普天之下,盡多相似之人,冷敬秋,現在可不是替我老閻做招牌的時候!」
「依你呢?」
「我們先對對日期。」
「好你說吧,老閻,那是哪一夜?在什麼地方?」
「不,還是你先告訴我這位少堡主他叫什麼?噢,蕭明,蕭老弟,是的,老冷,先告訴老夫吧,這位蕭老弟幾時出過堡?幾時回堡的!日子對,我說,日子不對,我就臭口免開,少丟一次人。」
玉面閻羅微微偏低的臉上,頓現一縷希望之色。
司徒烈又忖道:一點不錯,還是我先前猜得對!
照笑無常最後這幾句話看起來。以他與七星堡主之間的深厚淵源,他似乎並不可能為了兩個朝秦暮楚,人盡可夫的女人而將玉面閻羅送上死路。
不是嗎?上面幾句話,尤其是最後兩句,不明明在為玉面閻羅鋪開了一條活路麼?
這魔頭的嗓音雖極難聽,但詞鋒之滑突圓潤,卻著實令人歎服!
能放,能收!奇峰迭起,屈伸自如。語氣中一下子風雨欲來,一下子卻又風平浪靜,聽的人驚心動魄,他說起來卻如戲水沙鷗,微沾即起,游翔靈活。
司徒烈最後忖道:笑無常的用意,我想我現在是完全明白了。
他,司徒烈以為,笑無常故意在語氣上險中弄險,盡量刺激玉面閻羅的精神,好令玉面閻羅死去活來地大大的驚嚇一番,寓報復於教訓,既平了胸口一口綠巾惡氣,又盡了前輩長者的寬仁之風,兼收並得!
七星廳此刻靜得落針可聞。
七星堡主面籠寒霜地望著自斟自飲,顯得一派悠閒從容的笑無常,目不轉睛地大聲開始說道:「月前,老夫派他去過一趟冀北」
笑無常不置是否地嗯了一聲。
七星堡主只好大聲繼續說下去道:「十月底這裡出發,十一月上旬到達,十一月底返堡。」
笑無常依然是聽不出任何意義的一聲嗯。
七星堡主無可奈何地大聲又道:「他去的是冀北密雲,持有本堡信物七星令符,為老夫找個人,打聽另外兩位武林人物的消息夠了麼,老閻?」
你道笑無常怎麼樣?嘿,依然是一聲嗯!
七星堡主頓現不悅之色,慍然道:「老閻,要老夫再說一遍麼?」
肅靜的氣氛中,驀添了三分緊張。
但見笑無常在七星堡主嚴聲逼問了一句之後,引頸又於一杯,這才不慌不忙地抬起了臉,搖搖頭,嘎聲緩答道:「用不著,用不著,老閻聽得清清楚楚呢!」
七星堡主沉聲催促道:「現在你該交代了吧?」
「是的」笑無常點頭道:「該我老閻交代了!」
眾人屏息以待,好似七星廳中的空氣已凝成一片,無法呼吸。
每一雙目光,都透著迫切的期待望向笑無常,尤其是七星堡主和鬼見愁的兩對目光,直如四縷寒電,閃閃爍爍地繚繞於笑無常的臉部,虧得是笑無常,若換了別人處在此刻的地位,不給震懾得亡魂喪膽才怪呢。
司徒烈也有點緊張起來,他忖道:一言斷生死,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常。
當下,但見他,笑無常,迅速地掃瞥了眾人一眼,最後轉向七星堡主,極其安詳地點點頭道:「十月,密雲,唔,不錯,那夜就是他!」
驚啊之聲,起如驚蝗。
玉面閻羅的一顆腦袋,頹然垂下。
司徒烈也是一驚,他忖道:他終於沒放過他,此人好不陰險呀!
七星堡主一聲嘿,霍然立身而起「你要幹什麼?」笑無常仰臉大聲道:「冷敬秋?」
「斃了他!」
「誰?」
「誰?」
「我們這位蕭老弟?」
「還會是別人麼?」
「唔,很好!」笑無常悠然道:「你們七星堡的家法,我老閻管不著,不過,堡主兄,看在我們數十年的交往上,你冷兄能告訴我一聲,我們這位蕭老弟究竟犯了什麼罪名,而令吾兄生上這大的氣?」
啊,只有一聲,發自七星堡主的口中。
七星堡主一聲啊,跟著一陣怔,只見他那兩片又厚又寬,色呈醬紫的嘴唇皮,開合了好幾下,卻沒有發得出一點聲音來,一張本就黑得可以的醜臉,此刻大概是由于飛紅的關係,黑中泛著青紫,真像一張自醬缸中撈出來的榆樹皮。
他,七星堡主怔了一陣,驀地一拍桌面,怒聲道:「老閻,你在戲弄老夫麼?」
司徒烈感覺到身邊始終未發一言的鬼見愁,這時身軀似乎微微一震,他不禁警覺地忖道:不對勁,看樣子鬼見愁的憂慮並非是杞人憂天,真想不到笑無常會為了女色而不惜跟七星堡主這等人物翻臉成敵。
他想至此處,忙朝笑無常望去。
只見笑元常幹笑一聲道:「冷敬秋,你說什麼?我在戲弄於你?好,就算我在戲弄於你吧!不過,能為我老閻無故戲弄於你七星堡主找點理由出來嗎?冷兄?」
司徒烈在心底搖頭歎道:這人武功若與七星堡主相等,那他就比七星堡主更加可怕得多了。
七星堡主果為之語塞,他期期地恨聲道:「老夫與你老閻,交非泛泛,老夫之徒,無異即為你老閻之徒,他犯了什麼錯,你老閻不該說得爽快點嗎?」
「我們剛剛對證好日期你留給老閻時間沒有?」
「現在說出來還不遲。」
「好,我說,很簡單,小事一件,不值一提!」
七星堡主冷笑道:「老夫仍望知道全盤真相。」
笑無常臉色一沉,怒聲道:「冷敬秋,請你將語氣改得緩和一點好不好?你說,我們交非泛泛,你徒無異我徒,這,沒有錯!好了,現在我問你,七殺無赦的鐵律,我老閻能夠倒背,假如你那小子犯上了其中一條,我為什麼要替他掩蒙?假如只是一種小錯,像今天他在堡外攔阻老夫一樣,老夫為他討個情,你好意思不准麼?」
「既非大錯,說出來又有什麼要緊呢?」
「老閻有老閻的脾氣,不說就是不說!」
七星堡主突睛數滾,臉色忽霽,他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不說就不說,哈哈,來來,乾一杯!」
又是一浪過去了?所有的人,均感心頭一寬。
司徒烈不禁在心底罵道:這個怪物真是可惡透了,武林中有這等人,總非幸事。
七星堡主的武功,實說起來,確是不弱,當今武林中雖不至於沒有他的對手,但如一定要找出強過他的人來,也非易事,像瘋和尚以及他師父游龍老人,都不敢自許在七星堡主之上,其他的,蓋可想見了!
七殺鐵律是殘暴無情的,七星堡內是冷寒陰森的,這些,全基於人為,七星堡主要鞏固他武林第一人的地位,不得不如此,但私底下,七星三煞仍為七星堡主所寵,尤其是心機玲瓏的玉面閻羅,如果犯錯,又經笑無常這等人物當面指責,他為維持七星堡主的尊嚴,該怎辦,也只有怎辦,但如今人家笑無常袒護的,是自己的徒弟,他七星堡主憑什麼不肯見風掉舵呢?
所以,他,七星堡主樂得一笑了之。
熱酒入腸,豪興又起,七星堡主似乎為了表現自己的知禮,他放下手中的巨杯,用手一指玉面閻羅,喝道:「真是畜生!嚴老前輩救了你一命,還不趕緊謝過?」
在七星堡主,這不過是兩句場面話而已,他哪知道,他所叱喝的一字不虛,字字都是實情呢!尤其是聽在當事人玉面閻羅的耳中,更如焦雷擊頂。玉面閻羅一張漸次復原了的面孔,至此又是一變。只見他恭諾一聲,急急離席而出,趨步統至笑無常身邊,跪倒於地,連磕三個響頭,口中一面顫聲低低地道:「老前輩……再生……之恩……蕭明……永世不忘!」
笑無常端然受了全禮。
「起來,孩子,」他待玉面閻羅說畢,慈和地道:「以後行為檢點些就是啦,尤其——」只見他故意避開七星堡主持杯含笑,傲然自得的眼光,頭一偏,拍拍玉面閻羅的肩胛,一副好心模樣,低聲神秘地叮囑道:「尤其是現在她們倆姊妹唔,已經是你的長輩知道嗎,孩子?」
玉面閻羅閉言如遭雷震,身軀一抖,旋即直挺挺呆住了,一張臉色,灰敗如土。
笑無常卻視如未見,啞聲一笑道:「好了,孩子,你去吧!」
說完逕自扭轉頭來,沒事人兒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七星堡主是何等人物,十丈之內的飛花落葉都難逃過耳目,相距不足五尺的談話,能漏過他的耳朵麼?
鬼見愁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
玉面閻羅終於掙扎著爬了起來。如魔附體般,拖著搖搖欲墜的身軀,眼光發直地摸回到自己的席位,頭頸軟垂,再也抬不起來了。
七星堡主鼻息遽粗,他瞪足那雙凶光四射的突睛,一直看著玉面閻羅回席坐下,方掉過頭向笑無常嘿然冷笑道:「老閻,你」
笑無常偏臉道:「我老閻又怎麼樣了?」
「老閻,你」
「過都過去了,你待怎樣?」笑無常不悅地望著自己的杯子道:「不知者不罪。他會想到有今天麼?他犯了七殺律哪一條?嘿,難道我在為我的徒弟護短麼?」
七星堡主的一張臉,此刻又變成一張自醬缸中撈出來的榆樹皮了!
笑無常立起身來,拱拱手,乾笑著道:「我看我們都有點醉了,老閻有點事,先走一步,你們大家再坐坐,老冷,老陰,老閻失陪啦!」
話音未斷,人已沒入廳內陰黯之中。
司徒烈心底慨歎道:好個裂眥必報的陰毒魔頭!
笑無常一去,七星堡主這才如夢初覺般地咬牙一聲怒哼,他強忍著,朝七嬌首先揮手道:「罷宴!七位娘子退,兩位女俠暫由大娘陪伴。」
七嬌退去,七星廳上立即顯得異常冷落起來。現在,偌大一座七星廳,只剩下七星堡主,三煞,鬼見愁跟司徒烈六個人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七星堡主突然厲色道:「明兒過來!」
玉面閻羅似乎已知難逃一死,神色倒反比先前鎮定,他離席走至七星堡主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然後免首待命。
七星堡主厲聲道:「朗讀堡規第二條,第七條!」
玉面閻羅居然不顫不抖地朗聲念道:「第二條:欺蒙恩師者,殺無赦!第七條:有損本堡尊嚴者,殺無赦!」
「知罪麼?」
「弟子知罪!」
「還有何話可說?」
「弟子願自赴本堡刑堂,免污師尊雙掌。」
「去吧!」
「謝恩師慈悲!」
玉面閻羅爬在地下又磕了一個頭,含著兩泡眼淚,顫巍巍地起身而去。
望著玉面閻羅移向廳門的背影,七星堡主嘴唇微顫,好似欲將玉面閻羅喚回,但旋又忍住了,改向另外二煞一揮手道:「記住明兒的下場……你們……好去歇歇啦!」
二煞退去後,七星堡主先是一聲長歎,繼之一聲怒哼,旋又一陣狂笑,狂笑聲中,巨掌猛然下切,那張實實無比的檜木條桌,已應手斷去一角,平滑如削!
他狂笑著厲聲怒言道:「等著瞧……姓閻的……諒你總強不了劍聖司徒望……嘿……
嘿……咱們誰心黑?誰手辣?……哈哈……咱們就比上一比吧!」
自笑無常現身以來,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鬼見愁,這時抬起他那張毫無任何表情的冰板臉,望望廳外夜空,緩緩立起身來,伸手拍拍司徒烈的肩膀,然後掉頭向七星堡主冷冷地道:「幾時上路?」
「明天如何?」
「隨便」
「掌燈,孩子們,伺候陰老!」
八盞氣死風燈,前導後護,將鬼見愁跟司徒烈送回了這間他們已住了三天三夜,佈置得精雅整潔,而它的主人卻可能永不再回來的書房。
書房中雖然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櫥,但全為上等紅木精製,手工極為細巧。
書桌上,整齊地放著文房四寶,書櫥中整齊地排列著無數的線裝古籍,四壁則懸掛著唐人的詩畫真跡……這一切,在司徒烈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好幾次,他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撫摩它們,代它們的故主向它們施以最後的慰藉……但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正像它們的故主曾警告過他的一樣:「施力,你的正義感夠了,你的膽勇夠了,你的熱情夠了,你的學識夠了,你的武人天賦也夠了,都夠了,施力,你只缺少一種:你需要修養,需要冷靜和鎮定!」
鬼見愁是何等人物?他憑什麼被尊為長白之王?他憑什麼能在逍遙村放上一把火?他憑什麼令七星堡主奉為上賓?司徒烈知道得非常清楚,他能取得鬼見愁的信任,瘋和尚的化裝術他自己的機智,只應居功一半,另一半應是一種老年人們通有的情感幫著鬼見愁蒙蔽了他鬼見愁自己。
憑一身絕學叱吒武林數十年,且行將有一宗武林奇寶到手,一旦習成,勢將無敵於天下,稱尊武林,留名千古,只可惜本身業已成了夕陽無限好的黃昏暮年……試問,一位武林人物處此情形之下,除了一個資質俱佳,稟性優良的傳人外,他還希望什麼呢?
今天的司徒烈,在鬼見愁心目中,其份量之重,實在遠在他自己的生命之上。
明天,他們就要上路了,假如瘋和尚就是劍聖司徒望的化身,此行之險,不難想像,可是,鬼見愁卻顯得那般鎮定,如他身邊沒有個司徒烈,情形會是如此麼?
恨,是愛的影子。
難解之恨常常來自難忘之愛所以說,如果有一天鬼見愁發覺了他的情感遭受了欺騙,那時候,司徒烈和他,決無並活於世的可能。
也就是因為司徒烈深切地瞭解著自己今天的處境,所以,他能克制自己。
他雖熱愛著這間書房中的每一樣東西,但他表現出來的,卻是無比的冷漠,他那被痛苦煎熬著的情感告訴他,這一點,他算是做得相當成功了。
可是,今夜情形不同了,七星堡主的殘暴,鬼見愁的陰險,笑無常的奸毒,雙鳳的淫蕩無德,玉面閻羅的好色無行,七嬌們的以獻媚取悅為己職……週遭這一群,幾乎沒有一個人有著常人的德行和骨氣,以致令他不得不相對地想起父親的慈藹,恩師的豪放,白夫人的端淑雍容,冷小秋的天真無邪,瘋和尚的狂放,青城迷娘的柔媚聖潔……尤其令他想念的,便是有著詢詢儒風,奕奕丰神,可師可友,亦聖亦凡,只為追求自己理想,而生命毀譽在所不計的,這間書房的舊主人。
「你在想什麼呀,孩子?」
「啊,噢,沒什麼老伯,我在想那,那位蕭少堡主呢。」
「想他作甚?」
「他太可憐了,老伯,你怎不代他求求情呢?」
「求情?求七星堡主刪改七殺律麼?唉,你真是個傻孩子!」
「他去刑堂?」
「自盡!」
「啊,真可怕。」
「可怕麼?唔,在七星堡中,這種死法已算是令人羨慕的啦!」鬼見愁居然露出了稀有的笑容,藹聲又道:「你好睡了呀!」
「你呢,老伯?」
「像平常一樣,老夫坐坐就行了。」
「那我陪著您吧!」
「你睡不著?」
「我不想睡。」
「何不拿本書看看呢?」鬼見愁指指書櫥道:「嘍,那裡面多著咧。」
「噢,對了,老伯,我正想問」司徒烈再也不肯放過機會了:「這間書房雅致極了,老伯,您知道它是堡中哪一位騰出來的麼?」
「施總管!」
「施總管?」
「魔魔儒俠施天青。」
司徒烈心頭感到一陣激盪的快感,能聽到這個親切的名字,已夠他安慰的了,但他仍不以此為滿足,便又定著心神問道:「魔魔,魔之魔乎?啊,好聽極了,這名字,唔,老伯,施天青人怎樣?他配得上冠用這樣一個名號嗎?」
「假如他是七星堡主的徒弟,七星堡主就更值得被人羨嫉了!」
「哦?」
「可惜他不在,」鬼見愁微微一歎道:「老夫也很遺憾呢。」
「他既不是那他是哪一派的門下呢?」
「這點正是老夫希望見他的理由。」
司徒烈聽了,心頭不禁微微一震。
「他藝出何門何派,誰也無法真正清楚。七星堡主說他一身武功系跟苗疆一位不知名姓的異人習得,但老夫卻始終懷疑」
鬼見愁說至此處,冷笑了一聲,頓然住口。
司徒烈心頭大震,鬼見愁又於這時一偏頭,以眼角睨視著他,低聲冷冷地道:「孩子,你過去來過這裡麼?」
天啦!司徒烈幾乎把持不住。
但他迅速地告訴自己道:「是我自己考驗自己的時候了,我的生命正懸於我的指尖,我不能顫抖,我不能自己被自己粉碎,我需要冷靜和鎮定,我不能辜負施大哥的剴切訓示,我不能令施大哥失望!」
縱令鬼見愁語出有因,他也已無暇去推究了,目前他應做的,便是先盡一己的能力予以應付,於是,他藉一驚之勢,讓訝異神色索性流露於整個臉部,然後雙眉微皺,訝聲反問道:「什麼?老伯,你以為威兒以前來過這種地方?」
「堡中有你認識的人麼?」
「您想威兒會認識誰呢,老伯?」
鬼見愁又是一聲冷笑。司徒烈雖然心頭鹿撞不已,表面上卻仍咬牙維持著鎮定。這份鎮定究竟尚能維持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須鬼見愁再問得具體一點,很可能隨時崩潰,但是,只要那一剎那尚未來臨,他,便得奮力支持,支持到那最後一刻。
就在這個時候,但見鬼見愁在一聲冷笑之後,驀地仰起了臉,眼望虛空,以一種陰寒得令人震慄的聲調,冷冷地道:「老夫不相信你是奉了你們堡主之命,嘿,請便吧,朋友,老夫非好惹之人,也非多事之人,若非此身是客,嘿嘿」
啊啊,天,原來如此!
司徒烈暗道一聲慚愧,寬心大放,悄聲問道:「走了麼,老伯?」
「哼!」
「誰?」
「你問我,我又問誰呢,孩子?」鬼見愁想了想,似甚好笑地又道:「老夫好糊塗,居然以為來人是來偷看你的,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咳,老夫老矣!」
司徒烈恨忖道:糊塗?哼,一點也不錯,你老鬼再多糊塗一會兒,我就慘了!
他這樣忖道,嘴中卻道:「老伯怎不出去攔住看看他是誰?」
鬼見愁笑道:「看清了以後又怎樣?老夫那樣做,豈不跟你小子一樣傻了麼?呵呵,睡去,睡去,別嚕嗦了,當心明兒爬不起來送老伯出堡,老伯就不肯為你小子的未來賣命啦!」
翌日,除夕前一天,辰牌時分。
七星堡門敞開著,兩匹神駿無比的關外良馬,由兩個堡丁牽著,在堡前空地上,於金黃色的朝陽中抖鬃長嘶,噴射著帶梗白梅般的團團白氣。
七嬌雙鳳,素裝雁列於堡門一邊,肥短如球,雙睛寒光閃爍不定的大煞魔心彌陀則垂手恭立於另一邊。
雙鳳仍著黑白兩色宮裝,螓首微俯,站在首嬌天毒仙子的身後。
七星堡主身披黑綢披風,昂然大步而出,其狀猛若神話中的天神。他身旁走著的是只有他一半高矮的鬼見愁,鬼見愁仍是那身土布裝束,遠看上去就像個瘦骨支離的癆病鬼。但別瞧他那副病老兒長相,跑起路來,步履之穩健飄逸,比起一道兒走著的七星堡主,卻毫不遜色。
兩人走近,七嬌,雙鳳,一煞,均同時垂首躬身。
七星堡主腳下一停,張目兩邊一掃,沉聲道:「飛兒怎的不見?」
魔心彌陀躬身答道:「三弟當值!」
七星堡主哦了一聲,才待交代什麼時,左邊的七星首嬌天毒仙子忽然咦了一聲,脫口低聲驚呼道:「那邊不是飛兒來了麼?他,他怎麼啦?」
站在鬼見愁身後的司徒烈,循聲抬頭望去,只見那位身材如塔,足堪與他師父七星堡主媲美,而膚色尤較他師父為黑的三煞橫眉天王李飛,正自七星塔那邊,形色倉皇地飛步而來,三煞奔近,七星堡主喝道:「畜生,一點規矩沒有,你忙什麼?」
三煞一愕,喘息著道:「報……報……報告恩師。」
「說。」
「他……他……一師兄……」
「死了是不是?」
「是……是……二師兄……他……他……」
「知道了!」七星堡主似甚生氣,本想再叱責下去,但終於臉色一黯,揮揮手道:「弄副棺木把他收殮起來!」微微一頓,目光掉向魔心彌陀,又道:「那畜生是自作自受,但你們兩個可得拿他作為榜樣,時時警惕一點才好。」
「不……不……師父……」三煞又開口了,神情似乎異常著急,卻又恨自己無法一口氣說完似地道:「他……他……二師兄……不……不……不見了!」
七星堡主厲聲道:「什麼?屍首不見了?」
「不……不……不是屍首……他……人……人……人不見了。」
「他昨夜沒有自裁?」
「沒……沒……沒有。」
眾人一怔,頓時面面相覷起來。
七星堡主狂怒了,他像瘋了般地狂吼道:「好個畜生,膽敢去,你們兩個,馬上帶人追出去期限三月,要活的,到期交不出那畜生來,你們兩個均依不敬之罪議處一人帶一道令符,馬上滾!」
大煞和三煞臉無人色地顫諾躬身退去。
「七位娘子輪值守堡,大娘暫司總管,違命失職者,先殺後報!」
聲厲如雷,整座七星堡都似乎為著這一夫之怒而微微震顫不已,但見他,雙眼充血的七星堡主,跳腳吼罷,偏頭又是一喝道:「今後的狗頭有老夫割的老陰,我們走。」
蹄聲的得,漸次消失。
狂風陡歇,暴雨驟停,七星堡,終於又在深冬底朝陽中逐漸平靜下來了。
按理說,兩魔這一走,司徒烈似乎可以脫身一走了之?不,沒有,他,司徒烈,毫無離開七星堡的意思。
他知道兩魔很快就要回堡的,他要從兩魔身上知道幾件事:瘋和尚為什麼要向兩魔邀鬥?瘋和尚究竟是何身份?
而最重要的,他想知道一元經到底還在不在堡中?
他向七星首嬌微微一躬,便逕自回到了那間原為魔魔儒俠所居的書房,現在,他沒有任何顧忌了,三餐有保丁送來,除了用餐時間,他就以無比激動的心情去翻動著每一本書,撫摸著每一件曾經他施大哥撫摸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