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傷心苦命人

    天黑了,黑得很久了。

    他忽然找到了一本施大哥自填的新詞,心頭大喜,忙於燈下細心翻閱起來,開頭的幾首,無甚奇處,再看下去,他的目光停下來了。

    他看到一首無名無題的詞這樣寫道:

    夢裡逍遙,醒來仍擁故處衾。

    叩窗雨歇,殘燭半天。

    既憂愁傷,又怕病老。

    春往秋來,燕去雁返。

    幾時了……

    司徒烈反覆低吟,終於忍不住淚落如線。

    就在司徒烈於燈下傷心人憐傷心人,黯然斷腸之際,窗外突然有一個聲音冷笑了一聲道:「居然膽敢三進七星堡……嘿……好大的膽子!」

    冷諷入耳,司徒烈驀地一驚。

    當下,他先定了定心神,這才戒備著,緩緩地抬起了頭。

    幾乎是同一剎那,他這廂,目光甫至,房門口微覺一黯,立有一條黑色身形,飄然出現。

    司徒烈凝神問目望去,但見來人長劍斜挑,臉垂黑紗,身披一襲黑絨披風,披風兩擺,各有七顆作北斗之狀排列的銀星,映著燈光,炯炯生輝。

    來人於現身後,雙手往起一叉,一語不發地,悄然當門而立。

    這時候,因為對方的那襲披風被其雙肘高高撐開,司徒烈不但看到了對方披風裡的一身勁裝,同時,他更隱約地看出,勁裝緊裹著的,竟是一副窈窕裊娜的身材。

    司徒烈於看清了此點之後,心頭微微一動。

    他震忖道:是她?

    就在這個時候,黑衣蒙面女人向前微移半步,臉上黑紗端垂如止,靜靜地道:「少俠,認出了奴家是誰麼?」

    啊啊,果然是她!

    現在,在聽清了對方的聲音之後,再也沒什麼可疑的,司徒烈此刻心頭雖然是又驚又喜,但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如何應答方好。

    黑衣蒙面女子見司徒烈猶疑不語,眼神不禁一黯,頹然縮回半步,重新回到原先站立的地方。茫然喃喃道:「唉唉……莫非……真個應了……奴家所最擔憂的一點不成?」

    自語甫畢,明眸中清光一閃,神情又似乎平定下來。

    只見她,再度跨上半步,眸射異彩,注定在司徒烈臉上,不稍一瞬,靜靜地沉聲又道:

    「告訴奴家吧,少俠,是奴家認錯了人嗎?」

    司徒烈微微欠身,低聲道:「您沒有夫人!」

    黑衣蒙面女子一聞此語,雙眸微合,深深地發出一聲似滿足,又似於精疲力竭之際偶獲喘息般的長歎,歎畢悠悠地道:「奴家總算聽到了最希望聽到的一句話了。」

    黑衣蒙面女子自語至此,似有所觸,嬌軀微微一震,倏而啟眸,傾身促聲道:「少俠,你,你剛才稱呼奴家什麼?」

    司徒烈不安地道:「我說您沒有,夫人我錯了嗎?」

    黑衣蒙面女子哦了一聲,點點頭,復又搖搖頭,朝司徒烈淒然一笑道:「哄哄,對了,你喊奴家夫人,你沒喊錯,少俠,是奴家孟浪了。」

    司徒烈不安地又道:「假如我錯了,也望夫人明白指正。」

    黑衣蒙面女子又是淒然一笑,旋復悠悠一歎道:「奴家姓解,小字紅愁,可是,解紅愁這三個字,念起來實在太覺陌生了,對別人如此,對奴家本身,也是一樣。」

    黑衣蒙面女子說至此處,自我解嘲般地,淒然一笑又道:「不是嗎?解紅愁這個名字,哪裡及得上那個命運之神恩賜的七星七嬌散花仙子的稱號,來得媚美動人呢?」

    黑衣蒙面女子說著,忽然像銀鈴抖搖般地放聲大笑起來。

    司徒烈不安地搓著手,低聲道:「夫人,能容在下說句話麼?」

    黑衣蒙面女子止笑怔得一怔道:「當然可以。」

    司徒烈期期地道:「但願夫人沒有忘記我們都正處身在七星堡中。」

    黑衣蒙面女子聽了,越發放聲大笑起來。

    她大笑著道:「一點不錯,少俠,這兒是七星堡,我們都正處身在一座走錯一步,說錯一句,皆足以喪生丟命的魔堡之中,可是,少俠,你可知道今夜的情形稍為有點不同嗎?」

    「有何不同呢,夫人?」

    黑衣蒙面女子大笑著又道:「第一,七星堡主不在。」

    「是的,夫人。」

    黑衣女子大笑著又道:「第二,奴家今夜輪值總巡全堡,在天明以前,全堡生殺大權全操於奴家一人之手,只要奴家高興,奴家可以走遍全堡任何一處地方,指揮任何人做任何事,而別人在未向奴家請准之前,誰也不得擅動一步!」

    「是的,夫人。」

    「除非排著與權家同歸於盡,今夜,任誰也無權監視於奴家!」

    「是的,夫人。」

    「看!這是什麼東西。」

    黑衣女子說著,嗖的一聲,自披風內抖出一面銀星閃爍的黑緞三角小旗,在司徒烈眼前一揚,失態地狂笑道:「認得這個嗎?」

    「認得!」

    「認得?」

    「在下現在是第三次見到這種七星今符了。」

    「那你一定明白它的權威性嘍?」

    「是的,夫人。」

    黑衣女子再度失態地狂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夜空中激盪著,給人一種莫明的恐怖之感。

    司徒烈暗忖道:她怎會變成這副樣子呢?

    黑衣女子笑聲持續著,嬌軀戰顫不已,司徒烈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先乾咳一聲,容得對方笑聲微微一斷,立即沉聲低喊道:「夫人!」

    黑衣女子微一怔神,旋即睜眸厲聲喝道:「住口!」

    司徒烈惑然張目,期期地道:「夫人,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黑衣女子雙眸環瞪,目光有如兩道寒電,她以旗柄指定在司徒烈臉上,胸前起伏,旗柄也在微微顫抖,厲聲又道:「什麼意思你自己應該明白!」

    司徒烈又怒又氣又糊塗,禁不住冷冷一笑道:「也許我應該明白,但事實上恰恰相反!」

    黑衣女子前跨一步,厲聲又道:「你,你敢推說你不明白?」

    「明白的只是夫人你自己!」

    黑衣女子摔去手中小旗,回手按向劍柄,猛一跺足,狂喝道:「閉嘴!」

    司徒烈勃然大怒,心說,咦,這女人莫非是瘋了麼?當下強忍怒氣,仰臉肅容沉聲道:

    「請夫人睜眼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在下鄭重敬告夫人,它就是在下尊重夫人的原因,尚望夫人別太過分!」

    司徒烈色正聲嚴,雙目神光湛然,不怒自威。

    他一面沉聲說著,同時向左壁的那架書櫥,有力的揮臂一指。

    黑衣女子的眼光,情不由己地順著司徒烈的手臂一轉,望向左壁,說也奇怪,黑衣女子的目光自經觸及那具平淡無奇的書櫥之後,目光好似跟那具書櫥膠著了一樣,再也挪移不開了。

    她,怔怔地,呆呆地,凝神又似失神地望著,望著,一動不動,有如一尊泥偶。

    司徒烈先是不斷皺眉,好似甚為不解,但是,在他不斷抬眼打量黑衣女子的神情之後,沒多久,也像受了黑衣女子的感染,呆呆地,怔怔地,伴著黑衣女子朝那具平淡無奇的書櫥出神默望起來。

    夜風如嘯,到處灑散著陰寒的寂寞。

    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後,黑衣女子像夢囈般地呻吟了一聲,緩緩地掉過臉來,喃喃自語道:「奴家好像想起了什麼……可是,現在又忘了……奴……奴家怎麼啦?」

    她偶爾瞥及身前的司徒烈,不禁又是一聲輕啊,好似先前直未發覺。她朝司徒烈望了片刻,茫然問道:「這裡就是他的書房?」

    司徒烈也甚茫然地道:「夫人以前不知道?」

    黑衣女子以一種聽來甚覺陌生的語氣,遲疑地又道:「夫人?誰?你是在跟奴家說話麼?」

    司徒烈疑忖道:她真的瘋了嗎?

    黑衣女子不待司徒烈回答,連噢兩聲,又道:「對,對,奴家想起來了。」

    司徒烈道:「你想起什麼了,夫人?」

    黑衣女子不斷地道:「奴家想起來了,奴家想起來了。」

    司徒烈無法置詞,黑衣女子這時卻向他問道:「少俠,你怎麼不說話呀?」

    司徒烈苦笑道:「我怕得罪夫人。」

    黑衣女子似甚奇怪地道:「好好的,你怎會得罪奴家呢?」

    司徒烈苦笑著又道:「剛才有過可怕的前例。」

    黑衣女子不解地又道:「剛才?剛才發生過什麼呀?」

    司徒烈已不再感覺好笑或驚奇了,他不禁在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悲歎,然後抬臉靜靜的道:「要我將剛才的經過告訴你嗎,夫人?」

    黑衣女子似甚高興地道:「那太好了,太好了。」

    司徒烈將剛才的對話,耐心地,一字不遺地複述起來,他一面說,一面留神著對方的反應,黑衣女子先仍一面聽,一面好笑地插上一二句:「真好笑」「是這樣的嗎?」及至聽到司徒烈說:「最後,我喊了夫人一聲『夫人』,夫人突然喝令我住口,我問夫人是什麼意思夫人不但未加解釋,反而更顯憤怒,後來,夫人……」

    黑衣女子眸閃異光,搖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別再說啦!」

    司徒烈一怔,暗忖道:又發了?

    這時,但見黑衣女子驀地翻起披風兩擺,緊緊裹向頭臉,踉蹌退後兩步,倒倚在門沿上,失聲低泣起來。

    司徒烈大驚,手按桌面,飄然離座,閃身來至黑衣女子身邊。

    他不知不覺地伸出雙手,想將對方扶起問個究竟,當他的手指觸及對方雙肩,一種滑軟的感覺猛然令他憶及彼此間的身份,慌忙縮手不迭。

    他退後一步,低聲喚道:「夫人,你,怎麼啦?」

    黑衣女子渾若未聞、依然飲泣不已。

    司徒烈雖然心急,但除了掛手,搖頭,歎氣外,無計可施。

    他背著手,咬著下後,在室內一圈又一圈的來回踱著,一會兒看看天花板,一會兒看看飲泣的黑衣女子,天花板永遠是那種老樣子,而黑衣女子的飲泣,也毫無中止的趨勢。

    他付道:這樣耗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於是,他再度走至黑衣女子身邊,沉聲道:「夫人,聽見我在說話嗎?假如夫人聽見了,我想請問夫人一聲,夫人難道是為了找個哭泣的地方,才到這兒來的嗎?」

    他的聲音很響,黑衣女子的哭泣,果然應聲而止。

    司徒烈不敢怠慢,抓緊機會,沉聲又道:「夫人如系無意路過,敢請夫人以玉體為重,早點回轉將息,要是夫人來此系為了有所見教,在下敬謹提醒夫人一聲,時光已經不早了!」

    黑衣女子嬌軀一掙,驀地挺直。

    她迅速地放下披風,同時披去臉上的黑紗。

    司徒烈抬眼一看,身不由己地愕然退出半步,同時在心底驚呼道:『啊啊,她怎麼成了這副樣子的呢?」

    日間,她,七星七嬌,散花仙子,還是那樣地美如玉,嬌若花艷,現在卻是如此般地蒼白,憔悴,宛似大病初癒,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她望著司徒烈,覺得視線不清,這才像記起什麼似的抬臂將兩串淚珠輕輕拭去。

    散花仙子緩緩放落手臂,抬臉朝司徒烈淡淡一笑道:「你看什麼看奴家突然老多了,是嗎?」

    她不容惶促不安的司徒烈提出分辯,又是淡淡一笑道:「別說什麼了,誰又能保得青春永駐呢?」

    跟著,幽幽一歎,黯然又道:「就像過了春天總擋不住秋天要來一樣,人會年青,人也該老,唉唉,奴家早就該老啦!」

    她輕歎著,忽似想起什麼,展顏一笑,又道:「我們該往好處想呀!譬如說,老就比死強,不是嗎?」

    司徒烈越發無詞以對,散花仙子望望他,輕輕掠了一下散發,強笑著又道:「奴家什麼時候得的毛病,自己也弄不清楚,少俠,你能原諒奴家嗎?」

    司徒烈點點頭,她又道:「少俠沒猜錯,奴家此來,實為有事請教,但是,奴家卻想先行自辯一聲,剛才的事,少俠你可不應責怪奴家。」

    司徒烈聽了,情不由己地皺眉一哦,哦聲出口,又覺不甚得當,但是,後悔已遲,散花仙子輕哼一聲,抬臉幽幽地道:「少俠,你真的仍不明白嗎?」

    司徒烈只好搖搖頭。

    散花仙子冷冷地道:「看樣子你是再也無法自己明白過來的嘍?」

    司徒烈無可奈何地又點了點頭。

    散花仙子臉色一寒,冷峻地道:「你難道就毫不覺得,先前你口中的『夫人』兩字,未免用得太多了一點麼?」

    噢,原來是這樣的,司徒烈至此方始有所領悟,而散花仙子卻臉色一點,幽幽一歎,又道:「其實,說你錯,也似過分了點。」

    說著,又復一歎道:「唉唉,人其誰能勇於責備自己呢?」

    司徒烈不安地低聲安慰道:「是的,女俠,施力有點失檢,還望女俠寬容。」

    正朝司徒烈親切地凝視著的散花仙子,於聽得了這兩句話之後,一時間,神情似甚激動,蒼白的臉孔上,油然綻開一抹難以言喻的,欣悅的笑容,但一雙秀眸中,卻同時湧溢出兩汪晶瑩的淚水……。

    她輕抬衣袖,緩緩別轉臉去,偏背著司徒烈,一面以衣袖拭著雙目,一面解嘲般地,低聲強笑著道:「我真像個孩子,怪不得他在時,常笑我。」

    笑說甫畢,倏忽掉臉,注視著司徒烈,唇顫目張,低促地道:「弟弟,我能喊你一聲弟弟麼?」

    她未待司徒烈有所表示,微上半步,嬌軀前傾,兩臂虛張,十指緊握,喘息著,迫切地促聲又道:「能麼?我能麼?」

    司徒烈茫然地點了點頭。

    他在時,常笑我一一他?當然就是他了!

    這個他字,就像一枚石子投進了司徒烈的心湖,司徒烈整個心神早已隨著那一圈追逐著一圈的漪漣,向四下裡消散開去,而渾然忘卻了本身的存在。

    他並沒有聽清散花仙子問的是什麼。

    他之所以點頭,只是他在迷糊中,由對方的語氣上隱約的辨察出那是一串問句的習慣反應罷了。

    他被散花仙子的低聲歡呼驚醒過來,像從夢中醒來一樣,他望著一面流淚一面歡笑的散花仙子,既感親切,又覺陌生。

    這時,他見面前那位任意左右著自己的情感,有時卻不免為情感所左右的散花仙子,深深一歎,以一種無限幽怨的語氣,向他訴說道:「弟弟,也許你所知的我,要比我所知的你,來得多得多,不過,我們之間瞭解的多寡,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之間有著一個他,你那位施大哥。」

    她悠悠一歎又道:「就憑了這層微細的關係,我對你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我也就憑這種直覺,才懷疑到你可能就是他在堡中時常私下對我提及的施力弟弟,感謝上蒼,我沒猜錯。」

    她望了司徒烈一眼,語氣中微帶恨意地又道:「但是,你對我的稱呼,卻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微微一頓,恨意未消地又道:「尤其是在我證實了你的真正身份,同時知道你也清楚了我是誰人之後,我滿懷希望你能改變對我的稱呼,但你沒有!你不但沒有喊出一聲也許只是我在夢裡想著的那種稱呼,甚至連我最厭惡的兩個字眼也沒除去,照喊不誤,假如你是那時候的我,你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司徒烈低聲謝罪道:「我願再說一次,我錯了。」

    她輕歎一聲,語氣無限緩和地,搖搖頭道:「我已經說過了,這一點怪不得你。」

    微微一頓,似為自己辯解般地,低聲又道:「但假如你弟弟知道,今天的我,早已不同於你弟弟前此所見到的我,我相信你弟弟也不會怪我的。」

    說至此處,芳容一黯,淒然仰臉道:「弟弟,你曾見人得過這種可怕的病吧?」

    她像呻吟般地,喃喃自語道:「唉,既是女人,又是武人,唉唉!」

    司徒烈為這種充滿淒涼意味的哀鳴引得心頭一酸,而散花仙子卻在一陣自語過後,反而振作了起來。

    她輕輕一哼,跟著又是展顏一笑。

    在一笑之後,好似所有的憂悒均已排除淨盡,這時的她,臉色紅潤,容光煥發,她望著司徒烈,微微一笑,突然問道:「弟弟,你聽到了什麼沒有?」

    司徒烈側耳傾聽了片刻,始抬臉遲疑地道:「雞在啼?」

    散花仙子似甚高興地含笑點頭:「是的,雞在啼,天快亮了!」

    司徒烈心想:五更過盡,天自然會亮,這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他內心雖然納罕不已,但卻不便問出來。

    散花仙子望了他一眼,似已從他神色上瞧透了幾分,只見她抿嘴微微一笑道:「一個人會為天亮而高興,這令你感到有點奇怪是不是?」

    司徒烈赧赧一笑,低聲道:「確是如此。」

    散花仙子又朝他望了一眼,臉上笑意,遽然一斂。

    她苦笑了一聲,微微搖頭,同時深深地吸著氣,然後又緩緩仰起了臉,化做一聲長歎,悠悠地吐了出來。

    她仰著臉,默默地以貝齒輕咬著自己那片乏血的下唇,像在考慮著如何解釋,亦似為了一件突然想了起來的往事,紊亂了平靜的思緒。

    過了好一會兒,她這才緩緩垂落目光,注視著司徒烈,以一種異樣的語氣,不稍一瞬地道:「弟弟,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司徒烈怔得一怔,忙道:「但願我能辦得到。」

    她搖搖頭道:「很難說!」

    司徒烈心想:「真怪,你既知我不一定幫得上忙,那又為什麼要來求我呢?」他心裡這樣想,怕被對方看出來,是以口中迅即答道:「如果不是一件任誰也辦不來的事,女俠先說出來酌量酌量,也是無妨。」

    她悠聲道:「想請弟弟幫我解答一個問題。」

    司徒烈微見緊張地忙問道:「什麼問題?」

    她淡淡一笑道:「一個異常幼稚可笑的問題。」

    司徒烈眉尖微微一蹙,而散花仙子卻笑意消失,繼以幽幽一歎,又道:「話雖這相說,但它已苦惱了奴家很久很久了。」

    說至此處,妖軀向前微微一傾,雙眸中閃耀出一片異樣的光彩,以一種充滿著無限期待的語氣,促聲道:「弟弟,你以為,生與死的份量,有時候會等重嗎?」

    司徒烈失聲反問道:「你,你說什麼?」

    散花仙子見了司徒烈那副驚惶神態,禁不住掩口噗哧一笑,但緊接著卻又幽幽一歎,仰臉漫聲道:「那就是說,生無所戀,死無所惜,生死兩可。」

    司徒烈苦笑著搖了搖頭。

    散花仙子訝聲道:「不可能?」

    司徒烈苦笑道:「也可以這樣說,但我真正的意思卻是說:這實在不是一個我所回答的問題!」

    散花仙子微顯不悅地道:「忘了我在事先徵求過你的同意嗎?」

    司徒烈苦笑道:「我說過,但願我能辦得到。」

    散花仙子不悅地又道:「是的,我記得很清楚,你的確這樣說過。」

    「那就好了。」

    「非但如此,我記得我還曾幫你說過一句,不是麼?」

    「是呀!」

    「但還記得我的要求嗎?」

    司徒烈微微一怔,散花仙子仰臉帶著薄責的口氣又道:「我只問你,你以為如何?

    你以為如何呢?」

    「我以為麼?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呢?」

    「那你以為可能嘍?」

    「是的!」

    司徒烈聽了,既感詫異,又覺新鮮。

    他為了滿足好奇心,本待再問下去,但旋又轉念忖道:天也快亮了,對方神志不太健全,我又何必如此認真?

    當下微微一笑道:「我以為不可能,而你以為可能,像這種玄而又玄的問題,我們大可保留兩個結論。」

    「我不以為然。」

    「我卻以為應該到此為止。」

    「中止得不是時候。」

    司徒烈苦笑道:「女俠,你知道的,天快亮了。」

    散花仙子堅持道:「我們必須在天亮以前將兩個結論去掉一個!」

    「那又何必呢?」

    「因為只有一個結論是對的!」

    「那麼,去掉哪一個好呢?」

    「可以再談談。」

    演變至此,散花仙子的談吐,幾已成為一種無謂的糾纏,但司徒烈知道她有病,同時瞭解她的致病之因,因而他告訴自己道:對待一個普通病人都應付出容忍和同情,又何況於她呢?

    想罷,臉色一整,耐心地溫聲道:「女俠,您先前說得不錯,我們之間,不是外人,因了這層關係,施力願意誠懇地提醒女俠,我們已經耗去了不少可貴的光陰,而施力知道,我們尚有更重要的話要說,等天亮了,女俠耽擱不住,失去此一良機,豈不遺憾?」

    散花仙子搖頭笑道:「那個,弟弟大可不必擔心。」

    司徒烈不解地哦了一聲。

    散花仙子笑釋道:「因為我只有一句話要問弟弟,弟弟只須點點頭,或者搖搖頭,也就夠了。」

    司徒烈忙道:「女俠想問什麼呢?」

    散花仙子搖頭笑道:「等等再說。」

    司徒烈著急道:「現在說了豈不更好麼?」

    散花仙子從容笑道:「我仍唸唸難忘於那個『可能』『不可能』!」

    司徒烈唉聲道:「好吧,依了你,可能如何?」

    散花仙子搖頭道:「這樣不行。」

    「依了你也不行?」

    「我想知道你先前為什麼要說不可能。」

    司徒烈心底冷笑道:要折服你又有何難?我只不過不忍心罷了!心裡冷笑道,同時抬臉忍著氣道:「好,我說出了不可能的原因之後,你能也將可能的依據為我說上一說嗎?」

    「當然。」

    「那我告訴女俠你吧,就因為女俠你堅持『生死等重』是可能的事,我才覺得『生死等重』毫無可能,這樣說,女俠明白不?」

    「不明白!」

    司徒烈靜靜地又道:「女俠說過,任何問題只能有一個正確的答案,這是對的,因此女俠的堅持不能成立!」

    散花仙子點點頭道:「好,現在異常簡單,你只須更切實地說明我的看法為什麼不能成立也就夠了。」

    司徒烈微微哂道:「這還不夠?」

    「不夠!」

    「我已經說得夠明白的啦!」

    「應該再明白一點。」

    司徒烈微哂著又道:「生與死的份量,也許有時候會等重,但是,請女俠原諒我冒昧地說一句,這實在不是一位活人夠資格堅持的看法,這種看法如由一位活人堅持,就無法成立!」

    「你是說?」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如果一個人真的到了生死兩可的那種程度,那人在任何一剎那之間,則皆有隨時死去的可能,人死了,一了百了,直到今日為止,任誰也未曾有過死前剎那的心情體驗,不是嗎?換句話說,那人如果仍然活得好好的,像你我這樣,那就只能證明著一件事,生有所戀。」

    散花仙子臉色微微一變,同時悄然低下了頭。

    司徒烈一時失察,微笑著繼續說道:「所以說,我以為我沒有錯,生與死,永無片刻之等重!」

    最後,他含笑作結論:「不是麼?人為生無所戀而死去,或因死有所惜而活下來,生死兩可者也,那只不過一個人偶爾受了刺激,因而發生的一種消極心情罷了!」

    散花仙子緩緩抬起了臉,臉色蒼白得怕人,她朝司徒烈點點頭,卻什麼也沒有說,情色至為淒然。

    司徒烈見狀,心頭一震,忽有所悟,不由得大大後悔起來。

    當下只好強笑道:「該你啦,相信你的見解一定能夠令我折服。」

    散花仙子渾似未聞,眼皮微合,夢囈般地自語著道:「唉……原來……我不過……一直在……自憐自慰……唉……唉唉……」

    說著,啟眸朝司徒烈淒然一笑,搖搖頭,乏力地道:「你對……弟弟……我沒甚說的……我……我錯了。」

    司徒烈越發感到不安,但又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來說,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又傳來了幾聲雞啼,散花仙子嬌軀微微一震,像先前所得雞啼時一樣,蒼白異常的臉上,容光驀地煥發了起來。

    她朝司徒烈展顏一笑,爽朗地道:「弟弟,你以為雞的啼聲可愛不?」

    司徒烈心頭一寬,忙著笑答道:「你以為它可愛不可愛呢?」

    散花仙子含嗔一笑道:「是我先問你的呀!」

    司徒烈也笑道:「關於這個,我從來沒有注意過,說不上它究竟可愛不可愛,所以想先知道你的意見,可愛不可愛,好從現在開始。」

    她瞥了他一眼,道:「弟弟真頑皮!」

    口中雖在薄責著,心中並未在意。

    這時,她微微仰臉,望空肅容又道:「有一句話可給你說對了。」

    司徒烈微微一怔,旋有所悟地道:「好從現在開始?」

    散花仙子點點頭,道:「是的,弟弟,因為雞啼能夠帶給人們這種含有警惕性的感覺——

    好從現在開始,這便是它的可貴之處!」

    說著,輕輕一歎,又道:「我的病,多半發作於天黑之後,天亮以前,同時,更因為我需要遺忘的比別人多,因此,在我而言,它實在是一種親切動人的聲音。」

    說至此處,偶爾側目,突然失聲道:「啊啊,天真的快亮啦!」

    司徒烈也是微覺一驚,忙道:「你要問什麼,現在該問了吧?」

    詎知散花仙子於失聲一呼之後,神態跟著就鎮定了下來,她這時雙目注定在司徒烈臉上,直欲看穿司徒烈整個身心似地不稍一瞬,良久良久之後,方見她以一種無比深沉的聲音,一字一字,靜靜地道:「弟弟,告訴我他還會回來嗎?」

    司徒烈被問得愕然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話,半晌開口不得,散花仙子一直在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時,靜靜地又道:「他會回來嗎?」

    司徒烈仰臉張目,伸手朝牆壁上的幾幅字畫處空一指,茫然地道:「他?你指的是他麼?」

    散花仙子依然靜靜地道:「你以為會是誰呢?」

    司徒烈面現詫異之色,期期地道:「這個,你,你不知道?」

    散花仙子冷冷地答道:「依你的想法呢?」

    司徒烈脫口喃喃地道:「你應該知道的呀!」

    散花仙子嘿了一聲,冷冷地道:「應該不應該,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看法!」

    司徒烈想了一下,抬臉道:「他走的時候,你知道不知道?」

    散花仙子靜靜地道:「全堡上下,人人知道。」

    司徒烈蹙眉又道:「而他跟你什麼也沒有說?」

    散花仙子靜靜地道:「就只沒談及我現在想要知道的這一點。」

    司徒烈又道:「你當時怎不問他的呢?」

    散花仙子反問道:「當時誰又會想到他一去不回呢?」

    司徒烈心頭一震,忙道:「你以為他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嗎?」

    散花仙子靜靜地答道:「是的!」

    司徒烈神色一緊,促聲忙道:「難道你發現了些什麼嗎?」

    散花仙子依然靜靜地道:「沒有!」

    司徒烈蹙眉又道:「那你怎會有這種想法的呢?」

    散花仙子暗聲道:「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

    司徒烈道:「僅僅是預感到他不再回來?」

    散花仙子顫聲低低地道:「是的,他不再回來了,永遠不再回來了!」

    司徒烈眉頭微微一蹙,心下卻是一寬,搖搖頭道:「恕施力冒昧說一句,女俠,您也太自苦了,預感和夢兆一樣,縱令有百一之巧合,終非常理常情,您又怎可認真憑信於它呢?」

    散花仙子望空凝眸,幽幽一歎道:「但在一個薄命的女人,預感常是十九必驗的啊!」

    歎說著,臉色一黯,低聲又道:「是的,弟弟,你的話聽起來總較合理,因為你跟他一樣,是男人,男人終究是男人,不是嗎?……唉……儘管我自覺我的預感有一天會成為真實,但我又何嘗不希望這只是我一時的神思恍惚呢!……唉……不然的話,我又怎會來此問你弟弟呢?」

    說至此處,驀地轉過臉來,沉聲道:「弟弟,據你所知,他會回來嗎?」

    司徒烈茫然地搖了搖頭,眼望半空,好似在想一件什麼事。

    散花仙子眼光一亮,旋即渙散,臉色同時大變,變成一片死灰!

    她顫聲低喚道:「弟弟!」

    司徒烈渾似未聞。

    她顫聲又喚道:「弟弟!」

    司徒烈這才輕哦一聲,自沉思中驚醒,他遲緩地收回了發直的眼光,愕然掉正臉來怔怔地道:「喊我?」

    散花仙子,略見喘息地道:「弟弟,剛才你搖了頭,不是嗎?」

    司徒烈怔了一怔,才道:「哦,我搖過嗎?」

    散花仙子神色一緊,促聲道:「那你不是在對我搖頭了?」

    司徒烈道:「不,讓我想想看。」

    他想了一下,這才抬臉道:「你先問了我一句什麼話,是嗎?」

    「是的。」

    司徒烈點點頭道:「唔,那就對了。」

    「你搖過頭?」

    「我想我是搖過了。」

    「對我?」

    「當然。」

    至此,散花仙子臉色又是一白,她掙扎著顫聲道:「弟弟……你……你是說……他不回來了呢?抑或你,你也不知道?」

    司徒烈聽了,竟似不解。

    他又想了一下,似有所悟,抬臉歉然地道:「看樣子,我們是誤會了。」

    散花仙子面現期望之色,忙道:「難道你沒聽清奴問的什麼嗎?」

    「不!」

    「聽清了?」

    「也不。」

    「那麼?」

    「這樣的,那時我正在想著另外一件事,女俠問話,我沒有十分留意,但女俠主要的意思,我卻隱約聽出了一點。」

    「你說說看。」

    「女俠好像是問他會不會回來,是嗎?」

    「是呀!那你搖頭是代表了什麼意思呢?他不會回來?或是你也不知道?」

    「都不是!」

    「這怎麼講?」

    「我的意思實在是說:且慢!讓我想完這件事,再告訴你!」

    「是這樣的嗎?」

    「唉,我真該死!」

    散花仙子本已微微生怒,眸珠閃滾間,雙目驀地一亮,好似突然發現了什麼,猛上一步,心底激動無法抑制地大聲道:「這樣說來,你能回答我的問題了?」

    司徒烈點點頭,靜靜地道:「是的,我能回答你!」

    她激動地喊道:「啊啊,弟弟。」

    雙臂高張,凡欲衝前將司徒烈一把摟住。

    司徒烈微退一步,靜靜地又道:「女俠,天已微白了,今日一別,重見難期,讓我們說完我們彼此要說的,並以韶光無情。我們應該珍惜而互勉!」

    語出金石擲地,琅然鏘然。

    散花仙子一怔止勢,雙臂緩緩放落,她朝司徒烈瞥了一眼,肅容頓生,疊手前胸,微微一福,同時低聲道:「弟弟,我為能喊你一聲弟弟而深感自慰。」

    司徒烈望著她,躬身答了一禮道:「施力想先問女俠幾句可以嗎?」

    散花仙子點點頭道:「當然可以。」

    司徒烈注視著她道:「您知道施大哥出身於何人門下嗎?」

    散花仙子怔得一怔,搖頭道:「不知道。」

    「不知道?」

    散花仙子依然平靜地搖搖頭道:「不知道!」

    「您知道施大哥真正的絕學是什麼嗎?」

    「不知道。」

    「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

    司徒烈滿面驚容,訝聲又道:「這樣說來,連施大哥為什麼在七星堡一呆這多年,您也不太清楚嘍?」

    散花仙子一無異狀地靜答道:「不太清楚!」

    司徒烈不禁失聲道:「您,您對施大哥,知道得竟是這樣地少而又少嗎?」

    散花仙子低聲道:「是的,弟弟,很少很少。」

    司徒烈又道:「有些事他是應該告訴你呀!」

    「是的。」

    「而他沒有?」

    「沒有。」

    「你也沒問?」

    「是的。」

    「為什麼呢?」

    散花仙子仰臉淒婉地一笑道:「他瞞著我很多事,他早說過了。」

    司徒烈道:「你竟毫不怪他嗎?」

    散花仙子又是淒婉地一笑,啞聲道:「有些事,他也沒有怪我呢!」

    司徒烈又道:「施力跟他的真正關係,女俠知道嗎?」

    散花仙子搖搖頭道:「不知道。」

    說著,自語般地又道:「自知他須為自己的身世守密之後,不論什麼事,除非他自動告訴我,我向未查問過。」

    聲調淒婉,但卻毫無怨尤之意。

    司徒烈見了,甚覺不忍,他明知施大哥這樣做,自有他的苦衷,嚴格說來,他並沒有錯,但司徒烈終究年事輕,未脫赤子之憂,因而便覺得施大哥處處好,就是對面前這位散花仙子做得稍嫌過分。

    當下不禁脫口道:「女俠,你願知道一點您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嗎?」

    散花仙子抬臉微訝反問道:「關於他的嗎?」

    司徒烈點點頭道:「是的!」

    散花仙子愈見疑訝地道:「你能嗎?」

    司徒烈毅然地點點頭道:「我能。」

    司徒烈說著,同時舉眼朝對方目不轉睛地望去。

    他滿以為散花仙子聽了,一定會立即狂喜追問,所以充分準備隨時應答,哪知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時的散花仙子,不但毫無激動之色,且連先前連連緊問兩句的疑訝神情也消失一空,完全平靜了下來。

    但見她微微頷首,自語道:「我沒猜錯,你倆之間的關係,果然很不平常。」

    原來她之所以有那兩問,只是為了證實她存在心中的這種猜測。

    散花仙子自語了一陣之後,重又抬起了臉,朝司徒烈微微一笑,神態間顯示出一股無比的慰藉,像為自己猜對一件事感到高興,亦似因發覺司徒烈跟她意中人的淵源更深一層而感到一種莫明的欣悅。

    司徒烈大感迷惑,不禁道:「什麼?您不想知道嗎?」

    散花仙子微微一笑,答道:「是的,不想再知道什麼了。」

    她望著神情惑然的司徒烈,伸出蒼白的手指,理了一下耳根的散發,眼波滿足地一合,微微搖頭,自語般地又道:「我早就不希望知道得太多啦!」

    司徒烈忍不住反問道:「不希望知道得太多?」

    散花仙子輕輕唔了一聲,雙目仍然微合著。

    司徒烈詫異地又道:「剛才您不是說過,關於他,你幾乎是什麼也不知道嗎?」

    散花仙子搖搖頭。

    司徒烈蹙眉一哦。

    散花仙子突然啟目,望著司徒烈,靜靜地道:「你以為這很矛盾,是嗎?」

    司徒烈道:「難道這不矛盾嗎?」

    散花仙子淡淡一笑,旋即正容靜靜地道:「在我而言,一點也不矛盾!」

    司徒烈怔怔地道:「如何解釋呢?」

    散花仙子依然靜靜地道:「因為我在很早很早就已知道了一件事,而且知道得異常清楚。」

    司徒烈怔怔地又道:「一件事?」

    散花仙子點點頭道:「一件事!」

    「只有一件?」

    「只有一件!」

    司徒烈大奇道:「難道就為了知道那一件事以後,你就不想再知道別的了嗎?」

    散花仙子點點頭道:「是的!」

    司徒烈禁不住好奇地又道:「那事一定異乎尋常嘍?」

    散花仙子靜靜道:「如說異乎尋常,未免誇張了些,只不過我在知道此事之後,便覺得我所知道的他,已經夠多了,自此以後,他的任何事,讓不讓我知道,也都無甚緊要了。」

    「那是件什麼事我能知道嗎?」

    「他愛我」

    散花仙子以一種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出這三個字,一陣哽咽。淚如泉湧,雙手掩面,倏而轉過身去。

    司徒烈心頭一酸,兩眼中也止不住有點模糊起來。

    他怔怔地望著面前散花仙子顫動的背影,深感這個癡情女人實是可憐亦復可敬,不禁搖搖頭,於心底歎忖道:「愛人與被人愛,原來有時候是一樣痛苦哩!」

    雞啼此落彼起,愈來愈密。

    油燈已不知於何時熄去,室外吹進一陣陣淡白的浸肌露氣,陰寒如刺,司徒烈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冷噤。

    唔,天快大亮了!

    司徒烈抬頭望望室外天空,躊躇了一下,然後繞步走至散花仙子面前,搓搓手,遲疑地低聲道:「女俠,天真的快亮了吶。」

    散花仙子自雙掌中悠悠地抬起了臉。

    她失神地睜著一雙淚眼,茫然地道:「是嗎?」

    跟著,顫聲又道:「他會回來嗎?」

    司徒烈沉吟了一下,正容道:「這個問題,目下我尚無法作肯定的答覆,但請女俠放心,一俟七星堡主跟鬼見愁回堡之後,不出三天,我必設法讓女俠知道他究竟還會不會回來。」

    散花仙子道:「你現在也不知道麼?」

    司徒烈點點頭。

    散花仙子又道:「為什麼兩魔回來後你就能知道呢?」

    司徒烈苦笑道:「那就一言難盡了。」

    散花仙子淒然一笑道:「那不說也罷!」

    司徒烈歉然地忙道:「不是我不說,實在是時間不夠,請女俠不要誤會才好。」

    散花仙子又是淒淒一笑道:「不打緊,我早就習慣了不向人盤根究底呢!」

    說著,芳容一寒,沉聲又道:「但誰望弟弟以誠待我!」

    司徒烈肅容答道:「女俠盡可像施大哥一樣信任我。」

    散花仙子低道一聲:「剛才我言重了,弟弟包涵。」

    說完,轉身就往外跑。

    司徒烈忙道:「女俠留步!」

    散花仙子聞聲停步,回頭笑道:「天一亮就得交班呢!」

    司徒烈且不作答,俯身迅速地從地上撿起那面七星令符,含笑遞給散花仙子,同時笑問道:「交班需要這個嗎?」

    散花仙子怔得一怔,一面接過七星今符,一面喃喃地道:「命隨這牢什子丟了,真是不值呢!」

    揚臉笑道:「謝弟弟為我撿回一命,容後圖報!」

    說完,又欲舉步,司徒烈忽有所觸,一面擺手示意對方停身,一面急跨兩步,來至散花仙子身邊,臉色一整,道:「將來,施大哥如再回來,施力沒甚好說,否則的話,施力希望女俠決心有所取捨,最好能像施大哥一樣,遠離七星堡!」

    微微一頓,聲調略沉,正容又道:「施力語短意長,言盡於此,伏維女俠察納,時候的確不早了,但願重晤有期,女俠請便吧!」

    散花仙子凝眸傾聽著。

    她一面聽著,一面不住地微微點頭,似被司徒烈說話時的那份誠摯深深感動,神色甚為肅穆。

    司徒烈說完之後,但見她目光一抬,秀唇微啟,似欲有言,可是,話到嘴邊,突有一種異樣的神色自她那張秀麗而蒼白的臉上一閃而過,是以欲言又止,僅朝司徒烈點點頭,淺淺一笑,即便雙手一攏那襲墨絨披風,掉身飄然而去。

    霎眼間,散花仙子的背影,便在淡白迷濛的晨霧中,消失不見了!

    司徒烈怔怔地望著散花仙子的背影消失之處,一動不動,忘記了伊人已去,忘記了徹夜未眠,忘記了殘冬清晨的蝕骨奇寒……

    他覺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靜靜地想想,是的,很多很多,正一齊湧向他的心頭,像晨露一樣,淡白,迷濛,隱隱約約地,愈想愈覺模糊……。

    天,終於亮了。

    金黃色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

    司徒烈被一陣突發的爆竹聲響自迷惘中驚醒過來,他輕輕一啊,揉揉眼皮,低聲喃喃地道:『啊啊,又一年過去了,五年啦!」

    說著,不禁搖頭深深一歎。

    歲尾,除夕。七星堡中可說看不出什麼除舊迎新的氣象。

    那些等級嚴明的堡眾,仍像往日一樣,挺胸,闊步,平視著,沒有笑容,各人都似乎循著一定的路線來來往往,有如一股股的寒流在全堡中交錯流動。

    就連那些應景的紅色對聯,令人看了,也有著血的感覺。

    天亮了,天又黑了。

    司徒烈和衣躺在床上,他下意識地等待著一陣突發輕微聲響,可是,初更敲響了,二更敲響了,三更也敲響了,他能聽到的,只是西北風的淒厲呼嘯。

    好冷!他默默地想。

    三更了呢!他又想,忽然一驚,忖道:此刻的北邙落魂崖如何了呢?

    想到這裡,心頭大急,身不由己地由床上一躍而起,坐不是,站也不是地在室內焦慮的徘徊。

    他不斷地安慰著自己道:「瘋和尚一定不會有什麼不測的,不是嗎?這次是他主動邀約的,假如他沒有七分把握,他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可是,他不安地又想:「七星堡主雖不見得真是當今武林第一人,但到目前為止,包括他師父天山游龍老人,瘋和尚自己,以及一招勾魂,鬼見愁諸人在內,還沒有一人敢說本身武功高過七星堡主,可見七星堡主還有他值得自傲自狂之處,再加上一個喜怒不形於色,連七星堡主也都敬讓三分的陰厲君,瘋和尚真的能搪得住這兩個一等一的魔頭聯手合擊嗎?」

    俗語說得好:「事不關己,關己則亂。」

    雖然瘋和尚的來歷始終是個謎,但司徒烈總覺瘋和尚對他有一種親切之感,值得信賴,這次,未得師父游龍老人面允,僅憑瘋和尚附耳數語,他便毫不猶疑地依計而行,冒著生命危險,毅然跟著鬼見愁第三度進入七星堡,這事,連他自己事後想起來,都有點覺得不可思議。

    至於七星堡主跟鬼見愁懷疑瘋和尚可能是他父親劍聖司徒望的化身一節,他雖然不以為完全沒有可能,但總覺得難以置信。

    因為,他所記得的父親,完全是一派詢詢儒者的優雅風度,跟那位喜笑怒罵,豪放不羈的瘋和尚,相去實在太遠太遠了。

    是的,他也知道,武林中的易容之術,有時候的確是玄奇莫測的,像白夫人去年為他扮的小乞兒,以及現下鬼見愁為他扮的紫衫少年,前者瞞過了乞兒祖宗丐幫三老之一的神機怪乞,後者瞞過了跟他有過兩面之緣,而且對他印象異常深刻的七星堡主,便是有力的明證。

    但是,他也想到一個合乎情理的反證。

    他認為他的兩次化裝能夠瞞過很多人,尚不能算作典型的例子,以支持易容術高明時的無懈可擊,因為他司徒烈在這以前終究不過是一名無名的後生小子,他所要掩飾的,除了容貌、音腔、衣裝以外,別無其他,他又怎能跟他父親比呢?

    劍聖司徒望,當今武林三奇之一的劍聖司徒望,他有著很多很多,數十年的朋友和敵人,他有著倚之成名的獨門絕學,他需要徹底改變的,除了容貌、音腔、衣著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同時也更難改的氣質和武功,俗語說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例如說,如要鬼見愁變得春風滿臉,七星堡主變得和悅可親的一時三刻,或可勉勉強強,長此以往,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

    再說武功,武人成名,全憑著幾種他人望塵莫及的獨門絕學,劍聖,顧名思義,自然是因了劍法的獨特成就而得名,如劍聖捨劍就掌,劍聖會列位於武林三奇麼?

    現在,瘋和尚周旋的對象,不是他數十年的摯友,便是數十年面和心嫉的暗敵,彼此的功力,彼此均是瞭若指掌,如果疚和尚是劍聖化身,他既要從容對付這些人,又須保住本來面目不給識破,不亦難乎?

    同時,他以為,有一件事是不容忽略的,那便是人與人之間,常基於情感的關係,會產生一種微妙的心靈感應,在長白朝陽觀外,他師父游龍老人雖未認出他是誰,但只瞥了他兩眼,目光中便充滿了疑惑,而這次,七星堡主沒認出他,散花仙子卻因癡戀著他施大哥,又深知他司徒烈跟她意中人有著密切淵源,因而一想便想到了他是誰,類此情形,就非言詞所能解釋的了,而司徒烈,也就為了此點而深深迷惑著。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上去觀察,在瘋和尚身上,均難以找出疚和尚或許就是他父親到聖司徒望化身的跡象,但他卻又對瘋和尚有著一種近乎不可抗拒的親切之感,這便是他司徒烈一方面不以為瘋和尚會是他父親本人,同時卻又不敢以為完全沒有可能的惟一原因。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此刻的司徒烈,他之所以如此般地怔忡不安,優心如焚,倒不是為了瘋和尚有著是他父親化身之可能,而致如此。愛,雖然有著很多種的名目,但如系發乎於至情,那就不是外力所能加以影響的了。

    所以說,就是有人能夠馬上證實瘋和尚只不過是一名武功奇高的憨和尚,司徒烈對他的關心,也絕不會因而減少一分一毫的,正如七星堡主生性殘暴,縱令武功真是天下第一,他司徒烈也絕不會因而對他生出敬仰之心一樣。

    桌上油燈明滅,窗外朔風呼嘯。

    司徒烈偶一合眼,腦海中便油然浮現出種種幻象。

    他彷彿置身於一座下臨無底的懸崖,瘋和尚不知去向,鬼見愁倒臥呻吟,奄奄一息,七星堡主則一面江笑,一面噴著如泉鮮血,他又彷彿見到瘋和尚已被七星堡主和鬼見愁合力逼落於萬丈懸崖,七星堡主得意地狂笑,萬谷回應……。

    他心跳、流汗,直到東方發白,方因疲憊過度而倒身睡去-

《血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