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刀大會第十四天,天陰,多雲。
大街上一片冷清。
不過,何寡婦的豆漿店,生意反而更見興旺起來。是不是因為天氣冷,大家都想喝碗豆漿暖和暖和呢?
小癩子的消息來了:將刀郭威安然無恙。
大家一聽到這消息,全為之歡欣不已;蔡大爺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還特地加賞了小癩子兩吊大錢。
然後,快口烏八接著出現。
快口烏八今天的神色,既談不上興奮,也談不上沮喪,跟平時比起來,只是稍稍顯得有點緊張。
他要找的人當然是白天星。
儘管白天星時時拿他開玩笑,但在今天的七星鎮上,他如果有了煩惱,想找一個不端架子而又肯跟他談的人,無疑也只有一個白天星。
烏八坐下,何寡婦送上一碗熱豆漿。
白天星向前傾著身子,低聲問道:「那位宮大少爺有沒有消息?」
烏八低下頭去喝豆漿,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白天星在問他的話。
白天星咳了一聲,又坐正身子,因為他已感覺到,這似乎是個不受歡迎的話題。如果他以為對方沒有聽到,繼續追問下去,那就未免太不識相了。
喝豆漿的客人,已有一部分開始結賬離去。
烏八慢慢抬起頭來,滿屋子掃了一眼,才找近身子,悄悄地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獨眼龍賀雄這樣一個人?」
白天星點點頭道:「唔,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印象。」
烏八低聲接著道:「這個傢伙的渾家,據說就是江南武林道上無人不知的大美人兒,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點了一下頭道:「是的,這女人名字,也好像聽人提過。」
烏八並無掃興的表示,這正說明他今天並不是專程為介紹這對夫婦來的。
白天星等他繼續說下去。
雖然烏八今天作風大改,話比平時慢了好幾倍,但白天星一點也不著急。因為他已摸透了這位仁兄的脾氣,只要你沉得住氣,你永遠不必擔心這位烏大仁兄吊你胃口。
等他仁兄說上了勁,也許你第一句話還沒有聽清楚,他仁兄第二句和第三句,就辟里啪啦的往你耳朵裡鑽了。
但白天星這一次可猜錯了。
烏八說到緊要處,忽然住口,他忽然又低下頭去喝豆漿。
白天星雖然感到有點意外,不過,他眼珠一轉,馬上就猜出這位烏大仁兄的心意。
這仁兄第一次低下頭去喝豆漿,很明顯的,是為了規避他問的問題,那麼這一次呢?也很明顯,這一次無疑是因為底下要說的話,關係極為重大,這位烏大仁兄顯然是在考慮底下要說的話應該怎樣出口。
但結果事實證明,白天星這次又猜錯了。
因為烏八第二次抬起頭來,竟一個字也沒說,卻出人意料地從懷中摸出一張嶄新的銀票。
省城裡天興銀號的票子,票面金額是紋銀一千兩正!
一千兩紋銀,在今天七星鎮上很多人來說,都不算是一個大數字;但在眼前這位烏八來說,卻無疑是一筆小小的財富。
這張銀票是什麼地方來的?
烏八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突然亮出這樣一張銀票?
白天星望著那張銀票,露出吃驚之色,好像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票面的銀票。
他知道烏八一定很希望也很高興看到他這種反應。
烏八察看著他的神色,果然顯得相當滿意。
他以手掌緊壓著那張銀票,勾了身子道:「看到了沒有?一千兩正!只要我們完成一件事,這張銀票,就是我們的!」
白天星怔怔然道:「我們?」
烏八道:「是的,我們。我們兩個人,一人一半!」
白天星道:「這一大筆銀子,是誰拿出來的?」
烏八道:「吳公子。」
白天星道:「小孟嘗吳才?」
烏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什麼事要出這麼重的賞?該不是叫我們去殺人吧?」
烏八道:「當然不是。」
白天星道:「那要我們幹什麼?」
烏八道:「替他找個人。」
白天星道:「找那位宮少爺?」
烏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麼找誰?」
烏八道:「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這一次沒有假裝吃驚的樣子。
因為這一次他根本用不著假裝。
他呆了一下,才訥訥地道:「你烏兄……不……不……不是開玩笑?」
烏八拍拍那張銀票道:「玩笑?嘿嘿!這是什麼?人會開玩笑,銀子難道也會開玩笑?
這張天興樓的票子,難道是假的?嘿!嘿!」
白天星道:「那娘們失蹤之前,一直都住在什麼地方?」
烏八道:「七星棧。」
白天星道:「跟吳才他們住一起?」
烏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烏八道:「昨天夜晚。」
白天星暗暗點頭。
時間完全對。
那時候,吳才等一行正埋伏在鎮外官道附近,棧裡可能就只剩下了黑牡丹辛玉姬一個人!
白天星想了一下,又道:「棧房裡有沒有留下打鬥,或是掙扎的痕跡?」
烏八道:「沒有。」
白天星又問道:「也沒有失去什麼東西?」
烏八道:「是的。」
白天星本來想問:那麼,這娘們會不會是跟人跑了呢?
他接著一想,又忍住了,因為他問了也是白問。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烏八所能回答的問題。
烏八見他沉吟不語,接著又道:「姓賀的丟了老婆,人氣得像頭瘋虎一般,那樣子見了真叫人害怕。」
這一點白天星當然可以想像得到。
獨眼龍賀雄,可說是個典型的黑道人物,心腸狠,手段辣,這種人只要稍不如意,差不多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不過,這種人儘管視殺人放火為家常便飯,有時倒也講一點江湖義氣。像昨夜他第一個表示放棄錢麻子,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這位獨眼龍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醋勁奇大,大得離譜。
只要是他中意了的女人,別人幾乎多瞧一眼也不行。
既連自己的女人被別人多瞧一眼他都受不了,如今種種跡象顯示,黑牡丹辛玉姬很可能是跟人跑了,這位獨眼龍的感受如何,自是不問可知。
烏八露出期切之色,又接著道:「怎麼樣,你老弟能不能想點辦法?」
白天星點點頭道:「辦法當然是有,不過這種事急可急不來,我總得抽點時間,四處打聽打聽才行。」
烏八搖頭道:「不行!」
白天星一怔道:「怎麼不行?」
烏八皺眉道:「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白天星道:「姓吳的逼得很緊?」
烏八道:「是的,他限我今天天黑以前,就要回他的消息,不然這筆銀子他就要收回。」
白天星現在總算才完全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位仁兄話說一半,忽然低下頭去喝豆漿,原來是為了再作最後之盤算:這一千兩銀子的賞金,究竟要不要帶上別人一份?
最後,這位仁兄下定決心這樣做,無疑是為了吳才的期限太緊湊。
換句話說:如果小孟嘗吳才的期限放寬了一點,這位烏大仁兄,今天根本就不會把這件好事告訴他!
白天星想想好氣又好笑,當下也故意皺起了眉頭道:「宮老頭不是跟他們住一起嗎?難道連宮老頭都沒有了主意?」
烏八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別提那個老傢伙了。」
白天星道:「怎麼呢?」
烏八冷笑一聲,道:「那老傢伙今天看起來,比死人只多口氣,他會有主意?嘿嘿,他若是主意多,自己的孫子就不會失蹤了!」
白天星不禁暗暗又點了下頭。
他果然沒有料錯,宮少奇那小子,十之八九是完結了。
不過,就像他昨夜告訴張弟的一樣,他即使想破了腦袋,大概也想不到那小子因何而死,以及是死在什麼人手上。
至於烏八口中的飛腿追魂宮寒,何以會由「老前輩」變成了「老傢伙」,當然是因為這位烏八仁兄昨天白忙一場,結果什麼好處也沒落著的關係。
烏八見他不開口,忍不住又催促道:「怎麼樣?說啊!」
白天星點點頭道:「好的,我馬上就去打聽,等今天大會散了,我們在熱窩裡見面。」
烏八取得了確切的答覆,這才欣然收起那張銀票,勾著身子道:「賣點勁,老弟!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你搭十座品刀台,也不見得能賺這麼多。」
白天星微笑道:「我知道。」
雖然天氣不好,七星廣場上依然熱鬧之至。
不過,今天到處談論著的,已經不是錢麻子,而是鎮外官道上的三具屍體。
三具屍體之中,大家熟識的,只有一個飛花刀左羽。
飛花刀左羽是誰殺死的呢?
知道的人,顯然不多。
而發生在方大娘店裡的血案,則根本無人提起。
張弟等白天星端來了兩碗酒,才低低地問道:「你對那女人失蹤的事,真的感興趣?」
白天星喝了口酒,笑道:「只要是關於女人的事,我都有興趣。」
他又加了一句道:「尤其是像黑牡丹辛玉姬那樣的女人。」
張弟望著他道:「你有把握可以打聽出那女人的下落?」
白天星道:「沒有。」
張弟道:「既然你對這件事毫無把握,你憑什麼一口氣應下來?」
白天星笑道:「因為我不願別人掃興。」
張弟道:「那麼,等下你拿什麼向別人交代?」
白天星笑道:「等下的事,我等下會想。」
張弟幾乎又要冒火,但怕一冒火又要上當,於是故意裝得心平氣和地又換了個話題道:
「你昨夜說整一個我想不到的人,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
白天星道:「我已經開始了。」
張弟一得道:「已經開始?那個人在哪裡?」
白天星道:「還沒有來,我現在就是在等他。」
張弟又是一愣道:「你要整的那個人,他會送上門來讓你整?」
白天星道:「可以這樣說。」
張弟道:「如果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怎樣說?」
白天星道:「那就是說,我這次要整的人,可以完全用不著我動手。」
張弟四下望了一眼道:「你等的那個人,他什麼時候會來?」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已經來了。」
張弟一怔,忍不住又朝四下裡望了一眼。
人在哪裡?
是的,這時正有很多人向這邊走過來,正像也有很多人從這邊走開去一樣;這時廣場上,本來就是人來人往,到處都有人在走動。
可是,哪一個人是找他們來的呢?
張弟看不出。
就在張弟皺起眉頭,正想問個清楚時,白天星忽然朝一個賣麻蘿匐的破衣老漢招招手道:「蘿匐挑來看看!」
張弟不禁又是一怔。
難道白天星要等的人,就是這個賣麻蘿匐的破衣老漢?
要不然白天星喊這老漢過來幹什麼?
買把蘿匐下酒?
破衣老漢挑著蘿匐擔子,慢慢地走了過來。
白天星等老漢放下蘿匐擔子,指著擔中蘿匐道:「你出什麼價錢?」
張弟聽得兩眼亂翻,如墜五里霧中。
向別人買東西,問別人出什麼價錢?
這擔蘿匐究竟是誰的?誰是賣主?誰是買主?
但說也奇怪,那破衣老漢居然歎了口氣道:「你白老弟果然不簡單,佩服,佩服……」
白天星溜了張弟一眼,笑笑道:「旋風刀客的大師兄,當然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這一點你早就該知道了!」
破衣老漢忽然蹲下身去,撿起一把蘿匐,仰臉問道:「你要什麼價錢?」
這真是一宗奇異的買賣。
買的人準備開價,賣的人準備還價;雙方居然一本正經,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你見過這種買賣嗎?
白天星有什麼可以賣?
就算有東西賣,為何未看貨色,就先談價錢?
這破衣老漢是誰?
他要向白天星買的,又是一樣什麼東西?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便宜得很。」
老漢道:「多少?」
白天星微笑道:「一個錢也不要!」
張弟又呆住了!
這算什麼買賣?但最奇怪的是,還是那破衣老漢聽了白天星這句話之後的神色。
如果你向一個人賣一件你迫切需要的東西,正等著對方獅子大開口之際,對方忽然笑著告訴你:「一個錢也不要!」你聽了會有什麼感覺?
說起來恐怕誰也不會相信,破衣老漢一聽說白天星不要一個錢,居然露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白天星說的不是不要一個錢,而是說的一百萬似的!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怎麼樣?要不要考慮考慮?」
破衣老漢稍稍沉吟,毅然點頭道:「好吧〕老漢認了,只望你老弟別叫老漢過分為難。」
白天星伸手接過那把蘿匐,扭下一根,咬了一口,邊嚼邊點頭道:「不錯別轉過頭去看,就是那個戴破風帽賣瓜子花生的老傢伙!」
破衣老漢道:「馬上動手?」
白天星微笑道:「只要你們等得,我當然不會在乎。」
破衣老漢點點頭,接過白天星付的三枚青錢,立即挑起擔子,匆匆走開了。
張弟目送破衣老漢遠去,慢慢轉過頭來道:「你們究竟在打什麼啞謎?」
白天星又咬了一口蘿匐,兩眼望去別處,悠悠然咀嚼著道:「你就是這個毛病到現在還沒有能改過來。」張弟道:「什麼毛病?」
白天星道:「該聽的不聽,該看的不看,永遠不知該在什麼時候豎起耳朵,什麼時候睜大眼睛,什麼時候閉上嘴巴!」
天空陰沉如故。
七星廣場上,人來人往,愈聚愈多,宛如一大群活力驚人的泥鰍,正穿梭回游在一口剛剛冒起熱氣的大湯鍋中。
每個人的興致看來都很好,每個人看來都好像很匆忙,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忙些什麼?他們高興的又是什麼?
破衣老漢的蘿匐擔子,已在四五名像長工般的短衣漢子面前歇下。
那幾個漢子一人買了一把蘿匐,破衣老漢收了錢,挑起擔子,又走開了。
然後,便見其中一名短衣漢子慢慢站起身來,一邊咬著蘿匐,一邊朝不遠處一個賣瓜子花生的老頭走過去。
短衣漢子走近那老頭子身旁站下,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接著便見兩人比手畫腳地爭論起來。
張弟雖然聽不到兩人在爭論什麼,但從雙方的手勢和神情上,他猜想兩人可能是在價錢上有了不同的意見。
這時只見那老頭閉著眼,不住搖頭,好像在說:「這個價錢辦不到,你若是嫌貴,盡可不買。」
那短衣漢子一手指著老頭的籃子,一手拍在老頭肩上,好像在反駁:「不是我嫌貴,你該看看你的東西,值不值得這個價錢!」
那老頭仰起面孔,像是想說什麼,但結果只翻了翻眼皮,便又默默地垂下頭去,彷彿已不願再堅持,肯照那短衣漢子還的價錢買了。
可是,那短衣漢子的脾氣,也怪得很,老頭肯賣,他卻又不買了。
只見他咬了口蘿匐,揮揮手,頭一昂,轉身揚長而去,眨眼之間,便於人群中消失不見。
忽聽白天星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黑鷹幫人才還是有的……」
張弟心中一動,急忙再朝那老頭望過去。
但見那老頭仍然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姿勢一點都沒改有改變。
張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短衣漢子的怪手法之下,那老頭早已拋下零食籃子,到另一個世界找他的營生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
張弟錯愕間,只聽白天星像自語似的,稍稍一頓,又接著道:「先動手的是宮寒和吳才等人,最後得手的則是魚山谷和長白上官兄弟,當時馬車是向省城方面駛去,目前很可能落腳在花家集……」
張弟一轉身,正好看到一名短衣漢子從身邊走過去,他一眼便認出這個走過去的漢子,正是剛才那四名短衣漢子中的一個。
現在,即使不經白天星解釋,張弟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黑鷹幫失去了錢麻子,事後獲知白天星曾於方大娘店中露過面,於是便來向白天星打聽,想知道錢麻子究竟落在什麼人手裡。結果,白天星便利用這個機會,要黑鷹幫為他除去一個人就是那個賣瓜子花生的老頭。
而剛才那個賣蘿匐的破衣老漢,從談話的口氣聽起來,極可能是那位黑鷹幫江西流的化身。
現在,張弟不明白的,只剩下一件事。那被殺的老頭是誰?
白天星又為什麼一定要跟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過不去?
他望著白天星,希望白天星能對這一點有所說明。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想知道那老頭是誰,對嗎?」張弟不響。
他如今便是遵照對方的「指教」,改他的「毛病」。
豎起耳朵。
睜大眼睛。
閉緊嘴巴!
白天星點點頭,笑道:「很好,你學得很快。只不過火候恐怕有問題,我敢打賭,只要我一說出那老頭是誰,你非得叫起來不可。」
他扭下一根蘿匐,遞過去說道:「所以,為萬全計,你最好還是在嘴裡咬口蘿匐。」
張弟什麼也不說,接過蘿匐便咬。
他心底暗暗得意:以後換換花樣吧!夥計,今天的張弟,已非過去的張弟可比了,你這一手早就不靈了!
白天星挪近身子,低低一笑道:「這老頭是誰,我且不說,我不妨先告訴你我恨他的原因,知道我為什麼恨他嗎?恨他不該借給我們兩條滿是虱子的破棉被!」
張弟目光一直。
「胡老頭?」
他雖然沒有喊出聲,但那塊剛咬下的蘿匐,卻因胡字是個吹氣音,一口直噴出來,幾乎擊中白天星的鼻子。
白天星偏臉讓開那塊蘿匐,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太辣了點?」
張弟顧不得再逗鬧,臉色一正道:「一個打更的窮老頭,礙你什麼事?」
白天星忽然斂起笑意,長長歎了一口氣道:「那也只怪我跟胡老頭交情太好,他一直拿我當子侄輩看待,雖然他自己經常三餐不繼,但一有吃的喝的,卻總是忘不了我……」
張弟兩眼睜得大大的道:「就因為他待你太好,你才要殺了他?」
白天星搖搖頭道:「我說的胡老頭,不是這個胡老頭。」
張弟一怔道:「不是這個胡老頭?鎮上到底有幾個胡老頭?」
白天星道:「七星鎮上,真正的胡老頭,只有一個。」
張弟道:「不是這一個?」
白天星道:「當然不是。」
張弟眼珠微微一轉道:「你意思是說:那個真正的胡老頭已遭人謀害,如今這個胡老頭是冒牌了?」
白天星點點頭,黯然道:「是的,事情可能發生在今年春夏之際,那時我正好離開了一段時間,不在鎮上。」
張弟道:「除你之外。別人都不曉得這件事?」
白天星道:「大概沒有知道。因為這老傢伙本來就跟胡老頭長得很相像,再經過一番刻意揣摩,言談舉止,莫不維妙維肖。連我幾乎被他蒙騙過去,別人當然更不易看出破綻。」
張弟道:「那麼,你又是怎麼識破這個秘密的呢?」
白天星苦笑道:「你這一問,可問得真好。」
張弟惑然道:「什麼地方不對?」
白天星道:「就拿我們兩人說吧!假如我們現在因事分手,一年後重新見面,你忽然客客氣氣地喊我白老大,並問我這一向都在哪裡得意,你想我聽了會有什麼感覺?」
張弟想了一下,點頭道:「我明白了,他殺了胡老頭,雖然知道鎮上有你這個人,卻不知道你跟胡老頭的私交已到了何種程度……」
他說到這裡,忽然皺起眉頭,抬起面孔改口道:「既然你早識穿了這個老傢伙的身份,為何一直忍到現在才動手?」
白天星道:「因為我想弄清楚,這傢伙無緣無故殺害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到底是何居心。」
張弟道:「你現在弄清楚了沒有?」
白天星道:「還不能說十分清楚,不過如今形勢所迫,已不能再讓這老傢伙活下去了。」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依我猜想,這老傢伙可能是昨夜那個黑衣蒙面人的一黨,他當初殺害胡老頭,無疑是早已知道廖三要舉行品刀大會,是被他們那一黨事先派來鎮上的一支伏兵。而我一直容忍,也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想利用這老傢伙,證明我只是個游手好閒的浪子,以免引起了對方的注意力。」
張弟道:「如今的形勢,什麼地方有了改變?」
白天星哼了一聲道:「如今效果恰恰相反,我發覺這個老傢伙,竟在暗中專門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張弟道:「既然對方對你已經起了疑心,如今這老傢伙忽然被人殺死,他們會不會懷疑是你下的手?」
白天星笑笑道:「要想叫他們完全不懷疑,當然是辦不到的事,不過,老傢伙被殺前後,我們一直坐在這裡沒有動過,也是事實。」
張弟道:「誰能替你證明這一點?」
白天星嘴一努,笑道:「瞧那邊!證人太多太多了。」
張弟轉臉望去,那邊果然哄哄地圍滿了人,老傢伙的死亡,顯已被人發現。
最難得的,便是虎膽賈勇居然又露了頭。
這位七星莊總管闊別多日,臉色看起來相當蒼白憔悴,脅下也多了根枴杖。
白天星低聲道:「時間快到了,你上去吧,我去找這位大總管聊聊。」
有句俗話:虎死餘威在!
死虎尚有餘威,一隻病虎自然更不容等閒視之。
所以,虎膽賈勇今天雖然用了根枴杖,氣色也不怎麼好看,但架勢仍然十足。
廣場上的閒人,也仍然衝著這位大總管賠笑臉,請安,問好。
白天星走過去,笑著拱手道:「好久不見了,總座。」
虎膽賈勇緊繃著面孔,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似乎想看看他這聲招呼,是否含有嘲弄之意。
白天星露出關切之色,又道:「總座哪裡不舒服?」
虎膽賈勇又猶疑了片刻,忽然點點頭道:「你來,我們說句話。」
白天星靠過去道:「總座是不是有什麼吩咐?」
虎膽賈勇湊在他耳邊,輕聲道:「我現在要料理胡老頭的後事,等今天大會結束,我在熱窩請你喝一杯!」
白天星受寵若驚道:「那怎敢當?總座有何差遣,只管交代一聲就是了。」
虎膽賈勇道:「到時候再說。」
白天星揚臉瞇著眼縫道:「到時候要不要把我那小師弟設法撇開?」
虎膽賈勇沉吟了一下,搖搖頭道:「我看不必了,他那麼一點年紀,有些事他還不太懂。」
白天星欣然道:「好的,屆時一定恭候!」
今天出場品刀的刀客,是大紅名榜上的第十六位:情刀秦鐘。
十八刀客予人的印象,大致可以總結如下:風度最好的是快刀馬立。性情最暴躁的是狠刀苗天雷。言詞最粗野的是屠刀公孫絕。表現最謙虛的是鬼刀花傑。話說得最少的是開山刀田煥。身體最胖的是魔刀令狐玄。身軀最大而相貌威武的是將刀郭威。身材矮小而態度驕橫的是降龍伏虎刀岳人豪。
如果不把張弟計算在內,今天出場的這位情刀秦鐘,則可以說是十八刀客中,年紀最輕而又最英俊的一位。
這位儀表出眾的情刀,看來才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皮膚白皙,五官清秀,舉止斯文而儒雅,正是一般少女心目中的夢中情人。
毫無疑問,若不是好事者將這位情刀編入十八刀客的名單內,這位情刀遲早勢必也會被人與武林四公子相提並論。
只是這位情刀人品雖然俊逸,在品刀台上的表現,卻並不如何特出。
他結果也走上了鬼刀花傑的老路子:棄權!
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宣佈棄權之前,很得體地先將昨天出場的將刀郭威恭維了一頓。
他認為練刀的人,人人都該把將刀昨天說的話,細細品味,牢記在心。
最後,他更說這次參加品刀會,雖與七星刀無緣,但因此機會能夠聽到將刀的這一番高論,已足使他感覺此行不虛。
他這些話,雖未能為大會帶來高潮,卻也換了不少掌聲。
然後,大會便在掌聲中結束,人潮開始湧向熱窩。
烏八是今天熱窩裡的第一個客人。
他在品刀大會剛剛開始不久,便先來這裡占好一副座頭,除了三份酒肉之外,他還特地從鎮上歪頭張店裡,買來了兩大包精緻的果點。
錢只要是花在刀口子上,他出手還是很大方的。
只可惜他今天要請的客人,卻使他失望得很。
白天星從大廳外頭走進來時,身後除了一個張弟,竟還跟著一個拄了枴杖的虎膽賈勇!
烏八的一張面孔馬上變了顏色。
因為走在一起的人是虎膽賈勇,他坐在那裡,除了乾瞪眼,似乎還沒有興問罪之師的勇氣。
白天星站在大廳中,四下望了一眼,忽然轉向張弟道:「小張,你先去陪烏八兄坐坐,我要和賈老總管到後面談點事,談完了馬上就來。」
張弟一聽,正是求之不得。
他雖然不願意跟烏八打交道,但烏八如跟虎膽賈勇比起來,又無疑要勝一籌;尤其是後院那種地方,他一向不願涉足,白天星就是不作這樣的安排,最後他也是會找個借口留下來的。
所以,他不等白天星話說完,人已朝著烏八坐處走了過去。
虎膽賈勇等進了後院,才扭轉頭問道:「你跟姓烏的也訂了約會?」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過去我請他喝過幾次酒,他感覺過意不去,一直表示要還請一頓,只是沒想到事有湊巧,又臨時碰上總座有事交辦,說不得只好辜負他的一番心意了。」
虎膽賈勇聽說只是普通的應酬,就沒有再問下去。
他們話才說完,老蕭就來了。
七星莊總管,不是一個普通的客人,他如今是熱窩的負責人,前面無論多忙,像這種客人來了,他也得親自招呼才夠意思。
賈勇道:「小金花那裡,今天有沒有客人?」
老蕭哈腰道:「回賈爺,沒有。」
賈勇點點頭道:「好,我們去小金花那裡坐坐。」
老蕭哈腰道:「是!」
小金花也是個清倌人,是熱窩裡的三號紅姑娘。
論姿色雖較燕娘和美鳳略遜一籌,但因為生得嬌小玲攏,卻也別有一番楚楚動人之處。
她看清來的兩位客人是誰之後,立即含笑迎了上來道:「賈爺,白爺,兩位爺好,兩位爺今天是什麼風吹來的?」
白天星笑笑道:「你且慢高興。」
小金花道:「白爺這話怎麼說?」
白天星笑道:「因為賈爺已經看中了你!」
小金花喲了一聲,笑道:「那豈不是更該高興才對?」
白天星湊近一步,低低地道:「你不怕變成一團肉醬?」
小金花狠狠扭了他一把,笑罵道:「你壞死了!」
虎膽賈勇和老蕭兩人,當然不難猜想得到,白天星在小金花耳邊說的是句什麼話。
老蕭也笑了。
賈勇沒有。
這位大總管今天始終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當白天星跟小金花逗鬧之際,他已一個人走去房中坐了下來。
老蕭笑著轉身,張羅酒菜去了。
熱窩前廳賣的酒菜雖然只有兩樣,但只要進了後院,便可不受限制。
在後院你只要有銀子,再好的酒席,也照樣辦得出來。
小金花跟入房中,坐在梳妝台前,重新對鏡細細修飾。
所謂重新修飾,其實只是一種迴避。
這是院子裡的規矩。
凡是來到這裡的客人,人數若在兩人以上,差不多都是為談事情來的,姑娘們在這種情形之下,多半是等待客人招呼,才會坐過去陪伴。
白天星慢慢走去賈勇對面坐下,抬頭微笑道:「總座有什麼吩咐,趁此刻無人,盡說無妨。」
賈勇歎了口氣道:「用不著忙,等酒菜來了,邊吃邊談不遲。」
白天星指指身後,低聲道:「等會兒方便嗎?」
賈勇思索著點點頭,然後注視著白天星道:「聽說你老弟跟毒影叟古無之很有一點交情?」
白天星雙肩一聳道:「我哪有那種資格?只不過承他老人家瞧得起,跟我們師兄弟還算談得來而已。」
賈勇露出期切之色道:「我能不能托你老弟辦件事?」
白天星道:「什麼事?」
賈勇道:「我想請你老弟去向他老人家討個藥方。」
白天星道:「藥方?」
賈勇又歎了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瞞你老弟了,前些日子,為了那個錢麻子,我一時不備,挨了那姓弓的一腳,結果……傷得……好重……」
白天星道:「哦!傷在哪裡?」
賈勇臉一紅道:「傷傷在最要命的部位。」
能令賈勇這樣一個大男人臉紅的部位,那個部位是啥部位,自是不問可知。
白天星一本正經又問道:「筋脈斷了沒有?」
賈勇期期艾艾地說道:「斷是沒有斷……不過……不過……」
白天星點點頭,表示他完全瞭解問題嚴重在什麼地方。
他想了想,又抬頭道:「你沒找盛跛子瞧瞧?」
賈勇頭一搖道:「找過了,沒有用,他說他從沒有見過這種怪現象。」
白天星道:「那麼,總座的意思,是不是認為古老兒一定可以治得好?」
賈勇道:「是的,醫藥全屬一脈,以那老兒數十年對藥性研究的心得,相信這點毛病一定難他不倒。」
白天星點點頭,沉吟不語。
他當然知道這麼點小毛病,一定難不倒毒影叟。
如今問題是毒影叟肯不肯醫治?
更重要的是,這廝之所以會挨弓無常一腳,根本就是他的安排,讓這廝吃點苦頭,原是他設計的目的,他有什麼理由要幫這廝解除痛苦?
賈勇見他沉吟不語,連忙接著道:「你我兄弟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我姓賈的為人如何,你老弟該比別人清楚,只要你老弟辦成了這件事,我賈某人絕不會叫你老弟自辛苦……」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總座誤會了,問題是那老兒不是我。」
賈勇忽然伸長脖子,低聲道:「這個,你老弟放心,」你可以去告訴那老兒:只要他能夠治好我的病,我賈勇一定會送他一份厚禮!」
白天星苦笑道:「你以為這樣一說,就能打動那老兒的心?」
賈勇低聲接道:「我說的厚禮,不是指金錢!」
白天星不知道毒影叟聽了這話,會有什麼反應,他只知道自己第一個就已經為之動心。
他望著對面那位大總管,故意加重語氣道:「那老兒可是戲耍不得的,總座如此應承下來,有沒有想想後果?」
賈勇不假思索地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你老弟只管這樣去說就是了!」
白天星點頭道:「好
賈勇不等他說下去,已從身上取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放在桌上道:「這點小意思,你老弟先收下買酒喝,事成之後,一定加倍重謝。」
就在這時候,酒菜來了。
賈勇忽然起身道:「我莊中還有點事,必須先走一步,酒菜賬我會跟老蕭算,你老弟跟小金花慢慢地聊聊吧!」
白天星沒有挽留。
他知道毛病沒有治好之前,這位大總管是不會對這種場面感興趣的。
賈勇走了,留下了五百兩銀子,以及一桌上好的酒菜白天星覺得這份差事還不錯。
小金花笑著走過來道:「剛剛上菜,賈爺怎麼就走了?」
白天星笑道:「他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必須馬上回莊交代一下。」
小金花道:「酒菜冷了怎辦?」
白天星道:「他來不來還不一定,我們不必等他。噢對了,你去找個夥計,替我吩咐他幾句話。」
小金花道:「吩咐什麼話?」
白天星道:「叫他去前面,把烏八爺跟我那位師弟一齊請來。」
沒隔多久,烏八和張弟進來了。
烏八進房,四下溜了一眼,帶著不安之色,望著白天星道:「賈總管找你幹什麼?」
白天星笑笑道:「他哪裡是找我。」
烏八惑然道:「不是找你,找誰?」
白天星指指張弟,笑道:「找他!」
他笑了笑,又道:「廖三爺說:刀客之中,就只有一個沒有接受七星莊的招待,大會快要結束,以後款宴機會不多,所以特地派姓賈的來,在這裡擺一桌酒,算是向我們這位旋風刀客表示他做主人的一點心意。」
烏八聽來言之成理,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
他坐下之後,又問道:「我們早上談的那件事情怎麼樣?」
白天星當然知道烏八此刻提的那件事情,是指什麼事情。
那件事情怎麼樣了呢?
如果一定要白天星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問題,烏八準會氣得跳起來。
因為白天星自從離開了何寡婦的豆漿店,根本就沒有把這件事認真地放在心上好好地想過。
他當時應承下來,不過是為了好玩,想不到烏八竟當他真的有辦法。
白天星點點頭,挾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面裝出思索的神氣。
事實上,他也的確在思索。
黑牡丹辛玉姬為什麼會突然失蹤呢?
這女人突然失去蹤影,無疑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被人劫持,一是跟人私奔。
無論情形屬於哪一種,都可以肯定一件事,牽涉在這次事件裡的幕後人物,一定是個男人,而絕不會是女人。
這件事情看起來,好像很神秘、很複雜,其實,只要稍稍加以歸納,你就不能發現,再沒有一件事比一個女人的出走更單純。
這女人會不會是被劫持了呢?
關於這一點,可能性似乎不大。
因為垂涎這女人美色的人,並不一定是這女人中意的人;辛玉姬是個有名冶蕩而又潑辣的女人,除非對方具有非常之身手,勢必很難使這女人就範。
像惡花蜂梁強之流,可說是談都不用談。
想打這個女人主意,而又能使這女人乖乖降服的人,以前只有兩個人夠格人選,那便是奪魂刀薛一飛和流星刀辛文炳。
但是,這兩位刀客都死了。
除這兩人之外,在目前七星鎮上,要想再找出一個這樣的人物來,可還真不太容易。
因此,進一步可以斷定:這女人突然不告而別,十九必出自心甘情願!
說得更明白一點:這女人應該是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帶走的。
而一個能使辛玉姬傾心的男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這也應該不難想像得到。
這個男人無疑應具備下列這些條件:年輕,英俊,有錢,有勢,名氣大,而且要有一身上好的武功!
至少武功要高過獨眼龍賀雄。
今天七星鎮上,有幾個男人,具備了這樣的條件呢?
白天星想到這裡,腦際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靈飛劍客長孫弘!
長孫弘好幾天不見露面,再度露面之後不久,黑牡丹李玉姬便告離奇失蹤!
這是一種巧合?
唯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長孫弘忽然離開七星鎮,是為了預作佈置,一切佈置妥當,再通知辛玉姬出走!
不過,白天星對辛玉姬的下落,雖然找出了一點頭緒,他對這件事仍然不太熱心。
因為這到底只是一種假想。
天底下的事,出人意料者,比比皆是。合情的事,不一定合法,合法的事,不一定合理。合理的事,也不一定就合乎實際。
就算他猜得完全正確,若要加以證實,也得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
他目前又哪有這些閒工夫?
就算他有這份閒工夫,這種事追究出來,又有什麼好處?
真的為了那五百兩銀子?
所以,他想定之後,舉起杯子,笑笑道:「來,喝酒!事情可以慢慢談,酒菜冷了,吃起來可不受用。」
烏八等了半天,不意等到的竟是這幾句話,兩道眉毛登時緊緊地糾結起來。
他苦著臉道:「老弟,你可知道天快要黑了?」
白天星笑道:「過了今天,還有明天,怕什麼!」
烏八長長歎了口氣道:「明天?嘿嘿!到了明天,銀子就不知道是誰的了。」
白天星暗暗好笑。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位烏大仁兄迷財竟迷到這般程度!
小金花坐在一旁,一雙明眸轉個不停,顯然一點也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白天星伸手摟著她的腰肢,又笑了笑,道:「到了明天,你以為這些銀子會被誰拿走?」
烏八沒好氣地道:「誰知道會是誰?沒咱們的份總是錯不了。」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如果很多人知道這件事,自然又當別論。」
烏八神色微微一動,雙目中又泛起了光彩,他顯然已聽懂了白天星這兩句的弦外之音。
吳才若不想這件事張揚出去,就一定不會到處托人打聽,如果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賞金又怎會落入別人手裡?
但不知為了什麼,烏八眼中的光彩,一門之後,忽又消逝。
他臉上突然又籠起了一片烏雲,結結巴巴地道:「可是……」
白天星打斷他的話頭,笑道:「你用不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只問你:他今天如果收回銀子,明天你說有了消息,你想他會怎樣表示?」
他微微一笑又道:「那時他會不會說:時效已過,你的消息,你留著吧?」
烏八將信將疑地道:「明天?明天你有把握?」
白天星又喝了一杯酒,站起身來,笑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突然想起幾處地方,現在就要去探看探看!」
房中生著一個小火爐,兩名長衣漢子,正在爐旁對飲。
坐在左首的,是個褐衣漢子,年約四十餘歲,雖然只是中等身材,但生得極其精壯結實,雙掌尤其粗厚闊大。
它使人一眼便可辨別出它主人練的是什麼武功,以及在這種武功上,已經有了多大的成就。
右首坐的是一名青衣漢子。
這漢子才不過三十出頭的光景,面孔白白淨淨的,雙手十指修長纖細,美好有如處子。
有著這樣一雙手的人,他練的武功又是什麼呢?
火爐後面不遠,是張炕床。
床上斜靠著一名學究模樣的灰衣老人,正在那裡悠閒地吸著旱煙。
白天星在房門口站下來,沒有馬上走進去。
灰衣老人點點頭,道:「進來,沒有關係。」
白天星依言跨入房中,越過那兩名喝酒的漢子,向炕前走去。
灰衣老人指著炕旁一張木椅道:「請坐!」
白天星依言欠身坐下。
灰衣老人望著他,望了很久,然後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們師兄弟兩個,都很聰明。」
白天星拘謹地坐著,兩眼望著自己的腳尖。
他像是受寵若驚,其實他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他垂下眼光,只是為了便于思索。
思索自己究竟聰明在什麼地方?
當毒影叟古無之這樣的人物稱讚一個人時,被稱讚的人,最好先別高興,他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否對這稱讚當之無愧?
能先想想它究竟是不是代表一種讚美?當然更好。
毒影叟噴了一口煙,緩緩接著道:「你們沒有去追上官兄弟的馬車,也沒有去跟蹤那個黑衣蒙面人,這正足證明你們的頭腦都很冷靜……」
白天星像被剝光衣服突然拋進了一隻大水缸,一股寒意,直透脊骨。
他愕然抬頭道:「前輩……昨夜……也在場?」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以你們兩兄弟的冰雪聰明,該不會把老朽當作一個不中用的老廢物看待吧?」
有一件事,白天星可以確定:這老毒物昨夜縱然在場,看到了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但絕不可能同時也聽到了他和張弟的那番話。
當時風很大,要想聽清他們說話,必須掩近三丈之內,才能辦得到。
他相信當時如有人潛伏在身週三丈之內,一定逃不過他的警覺。
想到這裡,他才稍稍安心了些。
不過,連同花家集那次計算在內,他們被這老毒物暗中盯梢,已經是第二次了,他希望最好永遠別再有第三次。
他望著老毒物,故意露出迷惑之色道:「我們兩兄弟當時不作追蹤的打算,完全是因為自忖力量不夠,老前輩放走上官兄弟,難道不覺得可惜?」
毒影叟微笑道:「可惜什麼?你以為黑鷹幫真會就此善罷甘休?」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前輩說得不錯,這件事的確還不能就此作為定局,更熱鬧的場面,可能還在後頭。」
毒影叟又道:「再說,現在大家都在搶奪錢麻子,誰又知道不是『一犬吠形,百犬吠聲』?有誰敢說錢麻子真是大悲寶藏的得主,而不是替別人背黑鍋?」
白天星突然感到一陣麻木。
他本想點點頭,表示贊同,但脖子已僵硬得不聽指揮。
好一個可怕的老毒物!
自從錢麻子成了大家爭奪的對象以來,這老毒物可以說是第一個有這種想法的人。
他一直都感覺這個老毒物很可怕,如今他才知道,這老毒物竟比他想像的還要可怕得多!
他強定心神,望著老毒物道:「省城裡發生的事,我不是已經向你報告過了嗎?如果錢麻子不是真正的得主,那幅明妃畫像,又該怎麼解釋?」
毒影叟點點頭道:「這當然只是一種假設,老朽就是容易犯這毛病,無論什麼事情,總歡喜往壞處想……」
白天星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真想告訴這老毒物,像這種要不得的毛病,實在應該早些改掉。
老毒物語氣一變,忽然望著他道:「你現在跑來,是不是就為了要告訴老朽這件事?」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除此而外,還有一事要向你報告。」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很快地溜那兩名長衣漢子一眼,意思像說:有這兩位朋友在座,不礙事嗎?
兩個喝酒的漢子,白天星其實都認識。褐衣漢子名吳德,外號形意拳,青衣漢子名叫段如玉。外號鬼鏢!
不過,他知道如今不是炫耀見聞的時候,儘管老毒物讚他聰明,但聰明有時候也並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
能保守一點,他覺得還是盡量表現得孤陋寡聞一點的好。
毒影叟微笑道:「沒關係,他們兩個都是老朽的好朋友。老吳。小段,你們來,我替你們介紹一個朋友!」
形意拳吳德和鬼鏢段如玉只是半轉著身子並未依老毒物的吩咐走過去。
鬼鏢段如玉甚至連手上的酒杯都沒有放下。
毒影叟以煙筒指著白天星道:「這位便是老朽曾向你們一再提起的白天星,白家老弟。」
形意拳吳德和鬼鏢段如玉兩人點點頭,同時又將白天星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
毒影叟接著又為白天星介紹吳德和段如玉兩人,道:「這位形意拳吳德吳大俠,這位是鬼鏢段如玉段大俠,相信他們二位的大名,你老弟應該不會太陌生才對。」
白天星一哦,慌忙起身抱拳,道:「是的,原來是吳大俠和段大俠,久仰,久仰!」
他最後兩聲久仰還沒說完,吳德和段如玉已經轉過身子,繼續喝酒聊天去了。
毒影叟低下頭去,裝作沒有看到。
他不慌不忙地又裝了一袋煙,緩緩吸了兩口,才轉向白天星點頭道:「好,什麼事,你說吧!」
白天星坐正身子,輕輕咳了一聲道:「事情是這樣的……」
哪知道他一句話剛剛說出口,便見一名黑衫漢子匆匆忙忙地從院子裡走了進來。
吳德和段如玉兩人,好像對這個漢子比對白天星還要重視得多,兩人一見這漢子走進來,立即雙雙放下酒杯,帶著警覺的神色,等這漢子報告。
黑衫漢子走進房中,張口正想說話,一眼看到白天星,神情微微一動,不禁又嚥回了要說的話。
毒影叟道:「得標,沒有關係,這位白老弟不是外人,你有話盡說無妨。」
黑衣漢子又望了白天星一眼,才帶著興奮而又詭秘的意味道:「熱窩裡剛才又出了一件怪事。」
白天星心頭突然一緊。
熱窩裡出了怪事?
張弟和烏八還在小金花房裡等他,難道出事的竟是他們兩個?他希望這漢子要說的不論是件什麼怪事,最好沒有張弟牽連在內。
毒影叟一哦道:「什麼怪事?」
黑衣漢子道:「古老知不知道七星莊總管虎膽賈勇這個人?」
毒影叟點點頭,表示知道。
黑衣漢子道:「這姓賈的剛剛被人宰了!」
房中所有的人,包括白天星在內,聞言全不禁當場微微一呆。
毒影叟望著黑衣漢子道:「姓賈的被宰了?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黑衣漢子搖頭道:「不知道。」
毒影叟道:「不知道?當時沒有人在場?」
黑衣漢子道:「是的,據說這姓賈的走的是熱窩的後門,人倒在院後河邊,一把鋒利的短刀還插在後心窩上,當屍首被發現時,已不知死去多久。」
白天星暗暗歎了口氣,他已猜想到這是怎麼回事。
老蕭!
沒有別人,這一定是老蕭的傑作。
即使不是老蕭親自下的手,也一定是老蕭通風報信,找別人來幹的好事。
老蕭為什麼要這樣做,理由井不難。虎膽賈勇雖不是他們一夥,但無疑已獲悉不少屬於他那一夥的秘密。
除去這位大總管,正是為了不想他們的秘密從這位大總管的口中洩露出去。
賈通這次在小金花房裡擺酒請他,雖然是這位大總管召來殺身之禍的主要原因,但也絕不是唯一的原因。
這位大總管難逃一刀之災,只是遲早的問題。
因為這位大總管,目前周旋在各路人馬之間,就像他過去用以掩護身份的行業一樣,是在打「散工」。
他雖身為七星莊總管,但卻也不如何忠於這份職守,同時也不像是廖三真正的心腹人物。
他一方面與小孟嘗吳才互通聲氣,一方面又跟黑鷹幫勾勾搭搭。
在他,一定以為,以自己身份之便,消息既靈通,行動又自由,人人需要他,誰也得罪他不起,良機千載難逢,正可藉此吃盡十方,狠狠撈上幾票。
他卻沒有想到,在黑道上,腳踏兩頭船,正是一等大忌。
當各方面需要你時,你的確是威風八面,因為看起來好像每個人都在向你低頭,等事情過去,或是你已無可利用了呢?
那便是現在的下場:背後一刀。
白天星當然不會為死去這樣一個角色感到惋惜。若一定要說他有什麼遺憾,也許便是這位大總管死得不是時候。
形意拳吳德和鬼鏢段如玉,雖然對這個消息顯得非常關心,但毒影叟卻似乎對這件事並無大大的興趣。
他緩緩噴了口煙,對那黑衣漢子點點頭,道:「好,知道了,你還是去辦你的事吧!」
黑衣漢子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轉身走了。
毒影叟等黑衣漢子離去之後,才轉向白天星道:「我們繼續談我們的,你說那是一件什麼事?」
白天星聳聳肩膀,雙手一攤道:「完啦,沒得談啦!」
毒影叟一怔道:「怎麼呢?」
白天星苦笑道:「我要談的,也是這位賈大總管,如今他已死了,談了又有什麼用?」
毒影叟注視著他道:「隨便談談也不要緊。這姓賈的你準備談他什麼?」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他今天在七星廣場上見到我,一定要我在大會結束之後,到熱窩去喝一杯。這種人請你去喝酒,當然沒什麼好事情,但礙於情面,又無法回絕,於是,我當時只好答應下來。」
他頓了一下,沒精打采地接著道:「會後去到熱窩,果然不出我的預料。原來這位仁兄前些日子為了替黑鷹幫窩藏錢麻子,被死去的那個弓無常踢了一腳,傷在下陰,久治不愈,他請我喝酒,目的便是想我代他找您老討個藥方!」
毒影叟輕輕嘿了一聲道:「藥方?他做夢!」
白天星聳聳肩膀道:「可不是,我也這樣告訴過他,可是這位老哥好像滿有把握似的,說是我只要照著他的話講,您老一定會答應。」
毒影叟神色一動,凝眸道:「哦!照著他的什麼話講?」
白天星道:「他說:只要您老治好了他的傷,他將會送您一份厚禮不是指錢。」
毒影叟神色又是一動道:「一份什麼樣的厚札?」
白天星搖搖頭道:「不知道,他沒有說,我也沒有追問下去。」
毒影叟沉吟了片刻,忽然點點頭道:「很好,很好。」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前輩說什麼很好?」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老朽說很好的意思,是指這姓賈的,我雖未為他治病,他打算送的禮物,我們卻等於已經收到了一半!」
白天星似乎更為迷惑道:「等於收到一半?」
毒影叟微笑道:「老朽說得這樣露骨,你還聽不出來?」
白天星搖搖頭。
他真的聽不懂老毒物的弦外之音?其實早在賈勇提出這一條件時,他就知道賈勇的禮物,是一份什麼樣的禮物了。
知道那是一份什麼禮物,自然不難領會老毒物此刻所說等於已經收到一半的言外之意,他之所以搖頭裝作聽不懂,不過是覺得裝裝糊塗,也許更容易博得老毒物的歡心,安全更多一層保障而已。
江湖有時一如官場:高高在上的人,總歡喜稱讚部屬聰明,以作為一種定絡的手段,一方面表示他也可以虛懷若谷,既能知人,又能用人,實際上這種人最不喜歡的,便是真正的聰明人。
尤其是比自己更聰明的人。
三國的楊修,便是一個例子。
這老毒物正是一個活曹操,但他可不羨慕楊修最後的下場。
毒影叟雖然想以煙霧掩飾從內心泛起的得意之色,但做得顯然並不怎麼成功。
他輕咳了一聲道:「說穿了其實也是一文不值,他要送給老朽的禮物,根據老朽猜測,不過是個惠而不費的小小秘密罷了。」
白天星迷糊得一路裝到底道:「什麼秘密?」
毒影叟微笑道:「既能稱為禮物,當然是一個老朽希望聽得到的秘密。」
白天星道:「大悲寶藏的下路?」
毒影叟搖搖頭道:「你把他估計得太高了,憑他姓賈的大概還沒那份神通!」
白天星道:「否則」
毒影叟笑笑道:「老朽不妨說是個小小的秘密嗎?我猜姓賈的要說的,應該是上次省城中,誰是那個最後帶走明妃畫像的人!」
白天星不禁暗暗佩服,這老毒物果然不可輕侮!因為他所想到的,也正是這一點。他故意現出失望的樣子道:「就算您老料斷無差,我們沒聽姓賈的說出那個人是誰,跟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又有什麼兩樣?」
毒影叟微笑道:「稍稍有點不同。」
白天星道:「哦?」
毒影叟笑道:「這至少為我們指明了一條路,使我們知道了另一條路,我們以前所沒有留意的對手!」
白天星道:「單憑猜想,我們又怎知道這批新的對手是些什麼人物?」
毒影叟笑道:「姓賈的交遊並不算太廣闊,如果再剔去吳才和魚山谷那兩幫人,他的消息來源,可說極為有限,憑想像也不難……」
白天星像突然觸動了靈機似的,眼中一亮道:「我知道了,這一批人,一定就住在七星莊內!」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你總算開了竅。」
他慢地慢又裝了一袋煙,悠然噴著煙霧道:「大會只剩下四天,就要到結總賬的日子了,誰啃骨頭誰喝湯,就全看最後的一個回合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道:「前輩的意思,可是說在未來的這幾天中,我們暫時仍不採取行動?」
毒影叟點點頭道:「是的,你繼續跟鐵算盤錢如命保持聯絡,監視住吳才那一批人,其餘的都不用你們師兄弟管!」
白天星點頭應了一聲好,眼珠一轉,忽然問道:「前輩曉不曉得,靈飛劍客長孫弘目前住在鎮上什麼地方?」
毒影叟道:「你問那小子幹什麼?」
白天星道:「我覺得這小子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會兒來,一會兒去,形跡異常可疑。
若是有機會的話,我很想盯在這小子後面,看看這小子究竟在攪些什麼名堂!」
毒影叟露出嘉許之色,點頭道:「好,難得你如此細心,那小子住在盛跛子藥店裡,昨天剛住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