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大發慌道:「這……這是實情,梁某人……如……如……有一字虛假,雷劈火燒!」
暗處那人怒道:「那你怎麼會有五百兩借給中州鏢局的葛總鏢頭?」
梁老大一呆道:「這是誰說的?」
暗處那人道:「誰說的?是你老子親眼看到的!否則剛才他為什麼要交給你五十兩銀子?」
梁老大忙說道:「尊駕誤會了。」
暗處那人道:「誤會什麼?」
梁老大急急分辨道:「不錯,那是五十兩銀子,不過這筆銀子可不是利息。」
暗處那人道:「不是利息是什麼?」
梁老大道:「是紅賞。」
暗處那人道:「你替他辦什麼事,他要這樣重賞你?」
梁老大道:「這
「嘟」!第五隻「啄木鳥」飛出了。
如果暗處那人不是空言恫嚇,下一隻「啄木鳥」就不是「啄木」而是啄人了!
梁老大一個冷戰,忙叫道:「我說,我說!」
暗處那人道:「快說!」
梁老大道:「是是這樣的。最近洛陽這一帶,很多大閨女無故失蹤,因而有人懷疑是江湖上黑道人物所為,約在十多天前,中州鏢局的葛總鏢頭找我們幾個去,訂下一百兩銀子賞格,說誰要能破了這案子,便可得到這筆賞格。」
暗處那人道:「結果案子被你跟剛才這位方老六破了?」
梁老大道:「還沒有。」
暗處那人道:「沒有破案,賞從何來?」
梁老大道:「葛總鏢頭知道我們幾個能耐有限,所以對我們幾個特別寬待,當初約定,只要我們能發現一些可疑的人物,便可照領賞金。」
暗處那人道:「誰是你們發現的可疑人物?」
梁老大道:「一名中年文士,刻下住在東城石獅子胡同後面那座提學府中。」
暗處那人道:「你們怎知道這名中年文士犯有嫌疑?」
梁老大道:「是方老六先發現的。」
暗處那人道:「方老六怎麼說?」
梁老大道:「方老六說:此人雙眉帶煞,目露凶芒,不似善類。」
暗處那人道:「憑一個人的相貌,就能斷定一個人的善惡?」
梁老大道:「後來這人下車時,竟又由文士變成一名老嫗,所以我跟方老六便斷定此人大大可疑。一個好人,不該如此神秘!」
暗處那人道:「是的,照這樣說來,這名中年文士,的確有其可疑之處,那麼,現在中州鏢局的那位葛總鏢頭,他預備如何來處理這件事?」
梁老大道:「他老人家說這案子牽連甚廣,內情複雜,不能隨便從事。所以,他老人家還得再打聽打聽,才能決定。」
暗處那人停了一下,方又繼續問道:「就本人所知,中州鏢局在關洛道上,並不算是一家大鏢局,該局那位葛總鏢頭,亦非他們那一行中的領袖人物,為什麼他對這件公案,表現得如此熱心?」
梁老大道:「關於這一點,梁某人亦不甚清楚。據方老六說,他老人家很可能也是受人之托。」
暗處那人道:「受誰之托?」
梁老大道:「我跟方老六也不過這樣猜想而已。」
暗處那人道:「在你跟方老六的這個圈子裡,你們以為最近這一帶,很多大閨女忽然失蹤,可能是哪一路人物的傑作?」
梁老大道:「這個……很難說……最近這兩個月,有關那位無名堡主的種種,傳說得特別厲害。大家不但知道那位無名堡在什麼地方,而且知道那位無名堡主擁有七房妻妾之多。
所以,有人認為也許是那位有寡人之疾的無名堡主所幹;不過,另有一部分人,卻以為此說不甚可靠。因為這兩三年來,無名堡派出來的人,雖然在江湖上惹起不少是非,卻無令人痛恨之昭彰劣跡,應該不至於忽然間如此倒行逆施。同時,更有一部分人,非但不以為此事與無名堡有關,且堅決相信,這次暗中發動調查事件真像的幕後人物,很可能便是那位無名堡主!」
暗處那人道:「其中以哪一說的人佔多數?」
梁老大道:「都差不多。」
暗處那人又停了一下,忽然問道:「今夜你跟這位方老六一起從中州鏢局走出來,明天若有人發現了方老六的死屍,你梁老大將如何洗脫這份謀財害命的嫌疑?」
梁老大道:「我梁某人只要問心無愧」
暗處那人道:「這不是好辦法!」
梁老大道:「然則尊駕何以教我?」
暗處那人微微一笑道:「最好的辦法,便是你們兩個同一路來,仍然做一路去,乾乾淨淨,一了百了,可以省掉很多口舌!」
梁老大退步駭呼道:「不,求你」
可是,太遲了!最後一隻「啄木鳥」還是「飛」上了他的咽喉。
接著,一名蒙面人自適才發話之處輕輕跳落地面,迅速收回那七日飛刀,轉身出林,如流星般,於夜空中。向東城提學府方面疾掠而去!
※※※※※
在東城提學府後院一座陳設古雅的小花廳中,那個叫玲玲的女婢,一面以衣袖壓著嘴唇,不使呵欠打出聲音來,一面懶洋洋地拿起桌上那副長柄銅夾,又一次伸向那對已燒去將近半截的紅燭。
這已是她自入夜以來,第三次拿起這副銅夾來剪除燭花了!
先前自白馬寺燒香回來的那名醜老嫗,如今已除去偽裝,而變成一名文質彬彬的藍衣書生,這時正靠在一張軟椅上,在那裡安閒地翻著一冊藥經。
白日鼠方老六在白馬寺前所見到的中年文士,無疑只是刻下這名藍衣書生的另一化身。
他刻下這名藍衣書生會不會就是今天這座提學府中的那位提學大人呢?
一點不錯。
因為要扮出一位提學大人的模樣,並不比裝成一名醜老嫗困難多少。
女婢玲玲夾斷燭花所發出來的聲響,似乎驚動了這位冒牌的提學大人,他從那冊藥經上緩緩抬起視線,四下望了一眼,然後轉向椅旁那兩名綠衣家人,輕咳著點點頭道:「你們先進去收拾收拾,刀疤小余該回來了!」
他估計得真準確。就在這時候,花廳外面的台階上,微微傳來一聲輕響,宛如一片枯葉被風吹落一般;接著,垂簾掀處,一人閃身入廳!
回來的正是刀疤小余!
藍衣書生轉過身去道:「怎麼樣?當馬車在大門口停下來時,那兩個傢伙是不是正躲在前面那堵廢牆後頭?」
刀疤小余含笑欠身道:「公子料事如神,小人不得不說聲佩服。」
藍衣書生道:「兩個傢伙是何來路?」
刀疤小余答道:「只是兩個不入流的痞棍,一個叫梁老大,一個叫方老六,小人盤問畢,已分別賞了他們一人一口飛刀。」
藍衣書生又問道:「兩個傢伙有沒有說出來系受何人所指使?」
刀疤小余答道:「說出這名指使之人,公子一定不會相信。」
藍衣書生道:「誰?」
刀疤小余答道:「中州鏢局那個姓葛的總鏢頭!」
藍衣書生果然有點意外道:「豹膽葛天成?」
刀疤小余道:「是的。」
藍衣書生道:「這個豹膽葛天成,在關洛道上,只是一名三流角色,他為什麼竟會對這種事如此熱心?」
刀疤小余道:「小人也是這樣說,可惜那姓梁的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猜想那姓葛的,可能也是受人之托。」
藍衣書生沉吟道:「不曉得」
刀疤小余接口道:「所以小人打算先回來向公子報告一聲,然後這就再趕去中州鏢局,在那姓葛的身上下點功夫。小人就不相信,憑我刀疤小余的這幾口飛刀,他姓葛的敢不乖乖地交出背後那位正主兒來!」
藍衣書生搖頭道:「不盡然。」
刀疤小余道:「公子以為這樣做,有何不妥?」
藍衣書生道:「這樣做並非有何不妥,而是毫無益處可言!」
刀疤小余道:「為何沒有益處?」
藍衣書生道:「那姓葛的多少也是一名總鏢頭,且不說此人武功如何,最低限度可以斷言的是:這位有豹膽之稱的總鏢頭,他決不可能也像梁老大和方老六之流的人物那樣沒有骨氣。你這幾口飛刀,要想取他性命,也許並非難事;若想憑以逼取口供,我看恐怕沒有你說的這般容易!」
刀疤小余道:「試試亦無妨。」
藍衣書生道:「那麼,我且先來問你:你去了之後,要是對方堅不吐實,你打算怎麼辦?」
刀疤小余道:「那還不簡單。」
藍衣書生道:「怎麼個簡單法?」
刀疤小余道:「那就叫他先嘗嘗刀插兩助,不死不活的滋味!」
藍衣書生又道:「假如他不在乎這點皮肉之苦呢?」
刀疤小余冷笑道:「他仁兄假如真的不想活下去,我刀疤小余還有什麼話說?那就只有再加一刀,成全他仁兄到底啦!」
藍衣書生道:「然後呢?」
刀疤小余張目惑然道:「人都翹了,還有什麼『然後』不『然後』?」
藍衣書生微微一笑道:「你的癮是過足了!先是梁老大和方老六,過來又是這位豹膽葛天成。本公子耗費心機,就為了替你小余找幾個刀靶子,是嗎?」
刀疤小余這才會過意來,臉上那幾道像蚯蚓打架的刀疤,登時漲成一片暗紫。
藍衣書生又笑了一下道:「小余,你這一手飛刀,的確沒有話說;論功勞,你也早該升為分宮的總管了,你可知道,小楊和小林;在這一方面,總是走在你的前頭,是什麼緣故?」
刀疤小餘低頭訥訥道:「小人糊塗,只知好殺,還望公子多多開導。」
藍衣書生緩緩說道:「金龍宮出來的人,好殺並非壞事,小楊和小林他們,哪個不好殺?
再說,這一年來,本公子殺的人,又比你們哪一個少?只是有些時候,單憑殺人,並不能解決問題,就拿目前這件事來說,全部關鍵,都在這姓葛的一人身上,若依了你,連這姓葛的也給殺了,前此種種安排,豈非純屬徒勞?」
這時刀疤小余抬起頭來,遲疑地道:「公子難道已認定姓葛的背後那位指使者,就是公孫彥那廝不成?」
藍衣書生仰臉望向廳梁道:「是與不是,三天後就知道了!」
※※※※※
梁老大和方老六的屍首被人在崔府君廟後發現,即使在胡瘤子家中的那批牌友來說,都不是什麼大事。
相反,聽到這消息高興的人倒是不少。
不說別人,胡瘤子第一個就欠梁老大四兩四錢四分四厘銀子。
四兩四錢是母金。
四分四厘是利息。
這一來可好,連本帶利,全用不著還了。
像胡瘤子這樣的戶頭,當然不只一個。
至於白日鼠方老六,情形則稍稍有點不一樣。
那就是說:白日鼠的死,高興的人固然不少,傷心的人也並非一個沒有。
他打出骰子來,要幾點就幾點的那一手絕活兒,不但使他自己經常可以跑到蔡二寡婦那裡去,連帶的使得一些知悉內情者,也有了茶酒之資。
他這一死,等於斷了好多人的財路,自免不了要有人怪他死得不夠朋友!
傳播別人的死訊,尤其是古怪離奇的橫死,那幾乎是一件義不容辭的事。
所以,第二天中州鏢局的大門剛剛打開,兩人的死訊便像一陣風似的,傳進了後院中那位豹膽葛天成葛總鏢頭的耳中。
豹膽葛天成聽完了局中那個小夥計的報告,半天沒說一句話。
最後,臉也沒有洗一把,匆匆披一件外衣,便往崔府君廟後趕來。
兩具屍首,仍在原處。四周圍滿了觀看的人。
葛天成排眾上前,仔細查看兩人的死狀。
他不愧是一名老江湖,一看傷口,便知道兩人系死於一種柳葉飛刀。
他同時發現,對方顯系一名飛刀能手,因為傷口太完整了,不偏不倚,正中喉骨,一刀斃命。
喉骨已經折斷,頸皮卻因向裡收縮之故,只有扁豆莢大小的一條血溝。
葛天成看過後,一聲不響,俏消退了出來。
因為搶著要看的太多,你推我擠,亂成一團,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不過,葛天成本人卻十分警覺,先去廟門前站了一會兒,看清楚無人跟在身後,方繞過廟角,向北城門走去。
來到吉祥客棧的大門口,葛天成只朝客棧中望了一眼,並沒有進去。
他繼續向前走,然後拐人一條小巷,從小巷中繞到客棧後,方才縱身越牆而入。
他走向一間上房,輕輕叩門,裡面有人問道:「誰?」
葛天成低聲答道:「是我。」
裡面那人道:「是葛兄麼?」
葛天成壓低嗓子道:「有一件事,不得不來打擾錢總管。」
裡面人忙說:「葛兄好說,兄弟也正準備起床了。」
接著,房門打開,葛天成走進去。
開門的是一名年約五旬上下,面容清瘦,腰背微弓,雙目炯炯有神的青衣老者。
這名青衣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無名堡中的那位錢總管!
錢總管將豹膽葛天成讓進房中,順手又將房門掩上,然後轉身去問道:「葛兄昨夜那麼晚才回去,如今這樣一大早便趕了過來,是不是鏢局出了什麼麻煩?」
葛天成搖搖頭道:「鏢局倒沒有什麼麻煩,麻煩的是昨天那兩個傢伙!」
錢總管微怔道:「兩個傢伙出了什麼事?」
葛天成長長歎了口氣道:「兩個傢伙昨晚從葛某人處歡天喜地地領走一百兩銀子,不知怎麼竟遭人殺死在崔府君廟後!」
錢總管一哦道:「有這等事?」
跟著又問道「那麼,葛兄有沒有去看過兩人的屍首?」
葛天成點點頭道:「看過了。」
錢總管又問道:「兩人死狀,可有什麼特異之處?」
葛天成道:「他們兩人顯系死於同一人之手,死法亦復相同,兩人均屬一刀斃命,傷口都在喉下寸半處……」
錢總管又是一怔道:「飛刀?」
葛天成道:「是的。」
錢總管問道:「兩人身上的那一百兩銀子還在不在?」
葛天成道:「聽說兩人身上業已分文不剩。不過,這一點並作不了准,離兩人死處不遠,便是一家賭場,裡面進進出出的,什麼樣的人都有。別說一百兩銀子,就是再多一些,也不會有得剩下來。」
錢總管道:「那一帶地形如何?」
葛天成接道:「廟前是一大片空地,廟旁有兩排梧桐,四周圍雜草叢生,離得最近的,便是那家賭場。」
錢總管道:「葛兄在陳屍的樹幹上,有沒有發現刀痕,或是什麼?」
葛天成道:「這一點兄弟倒沒有留意,總管是否懷疑那廝手法欠準,也許會將飛刀打到那些樹幹上去?」
錢總管道:「錢某人不是指這個。兄弟意思是說:如果那廝的飛刀,一共只出手兩次,便可能僅屬私人間的仇殺事件;倘使附近樹幹上,另外發現刀痕,情形就不一樣了。」
葛天成道:「總管以為兩人曾在死前受過威脅?」
錢總管聽了葛天成的敘述,然後道:「這是不難想像得到的事。來人飛刀如此準確,可見身手相當不凡;以梁老大和方老六這種小角色,應該不會結有這等身手之仇人。如說只是私人恩怨,兩人早不會活到現在了!」
葛天成不由得啊了一聲道:「可不是,你看葛某人該多糊塗!請總管在這裡稍候片刻,容兄弟再去瞧瞧清楚。」說著,轉身便擬出房。
錢總管擺手攔著道:「看不看都是一樣,兄弟這番揣測,八成兒是錯不了,我們還是來談談下一著措施要緊!」
葛天成道:「下一著總管打算如何安排?」
錢總管沉吟道:「我們堡主明天不到,後天準到,兄弟原先之意思,本想等堡主來了之後,再作定奪,現在既然演變成這種局面,說不得只好來個先發制人,等到天黑以後,由兄弟先去那座提學府看看了。」
葛天成道:「要不要由兄弟那邊派出幾個人來,供總管使喚?」
錢總管搖搖頭,注目窗外,沒有回答,似乎正在出神思索一件什麼事。
他想了片刻,忽然掉轉頭問道:「貴局最近營業狀況如何?」
葛天成苦笑了一下道:「還不是老樣子,若非三年前貴堡那位高師父拔刀相助,替局中保留下那五千兩鏢銀,今天哪還有什麼中州鏢局?自從那次事件之後,總算蒙幾個同行瞧得起,每次承保下一宗鏢貨,多少帶上一份;其實,一說來說去,還不是相互利用?他們如不是因為知道葛某人跟貴堡有過這一段淵源,會將葛某人的這座中州鏢局看在眼裡才怪!」
錢總管淡淡一笑道:「你們這一行的飯,本來就不好吃,不拉拉關係怎行?這些過去的事,不必再去提它。如今倒是有一件事,你葛兄可要留心一點才好。這次,梁、方兩人遇害,顯與跟蹤提學府那輛馬車有關。錢某人敢打包票,兩個傢伙在送命之前,定已在飛刀威脅下,招出一切。不過,兩個傢伙所知有限,就是連腸子吐出來,也只能說出這是中州鏢局,你葛兄的主意。所以,錢某人可以斷定,對方在這一二天之內,為找出正主兒,準會去找中州鏢局!」
葛天成胸口一挺道:「這個你總管放心,我葛某人雖不是什麼英雄好漢,這一身的窮骨頭,卻還硬朗……」
錢總管搖頭笑道:「不,葛兄,你誤會了!兄弟的意思,並不是要你葛兄去跟來人硬頂硬拚,這一方面,敝堡有的是人;兄弟也敢保證,將來無論演變到什麼程度,都不會讓貴局的人,陷在這場是非裡面!」
葛天成微呈迷惑道:「然則……」
錢總管接下去道:「兄弟只向你葛兄要求一件事,這兩三天內,貴局的夥計們,連你葛兄在內,最好盡量避免出門。兄弟適才問起貴局的營業狀況,便是這個意思,這幾天之中,如果錯過了什麼生意,敝堡完全負責!」
葛天成忙道:「總管說這些話,就見外了!」
錢總管又道:「對方如想生事,當不致選在白天,今天天一黑,我便會調出本堡的馮師父和祖師父去貴局附近,分班巡視。本堡這兩位師父,各人都有一身絕活兒,也可以說是對方那位飛刀朋友的剋星,只怕對方不來,來了準有戲瞧!」
葛天成道:「既然總管這樣說,葛某人遵辦就是。總管另外還有沒有什麼吩咐?」
錢總管揮揮手道:「沒事了!你先回局吧。」
※※※※※
豹膽葛天成回到中州鏢局,人尚未跨進門檻,便見兩名局中的夥計,搶著從店堂中迎出來。
兩人笑逐顏開,春風滿面,不知道局中發生了什麼喜事。
其中一名夥計緊上一步,喘息著道:「回老爺子,有好消息……」
葛天成板著面孔問道:「什麼好消息?」
那夥計結結巴巴地說道:「剛才局中來了一位客人,說是有一批貴重的藥材,要運到天水去,他是從鄭州來的,原沒打算投鏢,只為聽說潼關最近有人擺下一座擂台,江湖人物,到得很多,他為了慎重計……」
葛天成道:「如今人在哪裡?」
那夥計道:「被孫鏢頭接在後面客廳中用茶,孫鏢頭說,要等老爺子回來了才能決定。」
葛天成手一揮道:「帶他到三友鏢局去!」
那夥計當場一愣,像是當頭挨了一棒似的,好半晌作聲不得。
葛天成又說道:「吩咐你的話,聽到沒有?」
那夥計眨著眼皮說道:「我們局子裡,孫師父、胡師父、金師父,通通在家,一個不缺,為……為什麼,要……要把生意,送……送到三友鏢局去?」
葛天成轉向另外那名夥計,冷冷交代道:「小陳,你去櫃上告訴吳師父,就說小許辭工不幹了,替他把工錢結一下,除開他應得的之外,另外加發三個月,算是今年的紅利,快去吧!」
那叫小許的夥計,連忙攔住去路,雙膝下跪道:「小的該死,老爺子息怒。」
那叫小陳的夥計也幫著求情道:「老爺子一向寬宏大量,小許他不會說話,老爺子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豹膽葛天成的心腸又不由得軟了下來。
他暗忖:這幾年來,中州鏢局處處仰人鼻息,難得有一宗生意自動送上門來,他們因有顧客上門而高興,亦屬人之常情,我這樣呵責他們,也的確太過分了。
於是,手一揮道:「好了,好了,退到一邊去,下次記住,不是你們的事,少在一旁插嘴。小陳去隔壁喊金師父來一下!」
不一會,金姓鏢師應召來到。
葛天成低聲吩咐了幾句,金姓鏢師點點頭,匆匆出門而去。
葛天成又向那兩名夥計叮囑道:「假如有誰問起,就回說我還沒回來,知道嗎?」
說完,也跟著走出大門。
豹膽葛天成出門並沒有走多遠,便趁著無人注意,轉身走進一間雜糧行。
在雜糧行後院一間廂房中,等了約莫頓飯之久,金姓鏢師跟著亦告出現!
葛天成迫不及待地問道:「錢總管怎麼說?」
金姓鏢師抹著額頭道:「他老人家想了一陣,最後要老爺子對這宗鏢貨照接不誤,他說他會叫一位閔大俠,冒充本局的鏢師,本局只須派出兩名趟子手就可以了。」
葛天成道:「那位閔大俠什麼時候來?」
金鏢師道:「馬上到。」
葛天成道:「那麼我們就先回局去,看看我們那位藥材商人吧!」
賣豬肉的,很少有瘦子,同樣的,藥店裡的夥計,或是藥材商人,十個之中,也往往難得見到一個胖子。
現在坐在中州鏢局客廳中的這名藥材商人,居然是個胖子,實在難得。
賓主寒暄了一陣,豹膽葛天成首先問道:「朱大爺這一批藥材如今安頓在哪裡?」
朱大爺答道:「平安棧。」
葛天成又問道:「朱大爺這批藥材,時價約值若干?」
朱大爺答道:「三千兩左右。」
葛天成道:「朱大爺是外面發財的人,諒必不會見怪,我們這一行的規矩,一向都是明鏢兩成,暗鏢折半,鏢金分兩次付,起程之前半數,貨到地頭再付半數,如因本局之疏忽發生意外,即依貨主報出之價格賠償。現在可否請朱大爺先付一部分,讓這件事就此敲定?」
朱大爺朝身後那個跟班的小廝一點頭,那小廝立即打開提箱,取出三個大銀封,放在桌上。
葛天成向門外喊道:「小許,你進來一下,把這三封銀子交到櫃上,叫吳師爺稱過之後,送張收條過來。」
小許走後,小陳跟著進來報告道:「閔師父回來了。」
葛天成點頭道:「好,請他進來!」
閔師父進來了,真是無獨有偶,閔師父竟然也是一個大胖子。
豹膽葛天成跟這位無名堡的武師閔師父雖然尚是第一次見面,卻不得不裝出一家人的樣子,為朱大爺引見。
朱大爺最後問道:「閔師父既然回來了,飯後能不能馬上起程?」
葛天成點點頭道:「當然可以!」
※※※※※
金風送爽。
蹄聲得得。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
由兩輛騾車和三匹健騎所組成的一支小小車隊,於暮靄蒼茫中,魚貫著進入了千秋鎮。
兩輛騾車上,分別插著一面黃色三角小旗。
兩面小黃旗,迎風招展,霍霍作響,使這支小小車隊,看上去別有一股難以言述的虎虎生氣。
兩面小旗,旗面上加起來只有三個篆體金字「中州」「閔」!
在關洛道上,像這樣的車隊,可謂屢見不鮮。
只要一瞧兩輛騾車上的那兩面小黃旗,誰都不難認出這是一隊鏢車。
同時,更可以從兩面鏢旗上的那三個篆體金字中知道,承運這宗鏢貨的鏢局,是洛陽的中州鏢局。押運的是一位閔姓鏢師!
也許只有一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那便是刻下策騎跟在車後的這位閔大鏢師,實際並非中州鏢局的鏢頭,而是臨時由無名堡的一名武師所串演!
一行入鎮,住進千秋老店。
千秋老店的夥計含笑相迎,朱大爺選了後院一間上房;在無名堡中,有著「五葷彌陀」
之號的「閔大鏢師」,則依走鏢規矩,在後院西偏廂,選了一間靠近停車之處的普通客房。
吃過晚飯,朱大爺帶著小廝,出門自找樂子去了。
這一邊,五葷彌陀在回到客房之後,連茶也沒有喝一口,便從身邊取出一件奇形兵刃,在燈下撥弄了一陣,又收到袖管中藏好;然後,就和衣靠在炕頭上,像有所等待似的,閉目養起神來。
被派出來充當趟子手的小許和小陳,眼見這位無名堡中的高人,剛才晚飯吃得那樣少,刻下又掏出傢伙,彷彿用不了多久,就要有事發生一般,全止不住暗暗詫異。
小陳朝小許一使眼色,小許點點頭,稍微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問爺,這兒才出洛陽,不會有什麼事情的,你只管安心就寢,由小的兩個分班照應著外面院中就是了。」
五葷彌陀緩緩睜開眼皮,那張白嫩而和氣的圓臉上,油然浮起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
他向兩人笑了笑,問道:「這條官道,你們兩個過去是不是都跑過?」
小陳搶著道:「是的,都跑過,而且不止一次。」
小許接著道:「所以,閔爺你盡可放心,最近這幾年來,再沒有一處地方,比這條關洛官道更太平的了!」
五葷彌陀點點頭道:「好」
只說了這樣一個字,便又微笑著重新閉上眼皮。
小許和小陳互相望了一眼,彼此扮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在靠門的橫板上攤開舖蓋卷兒,打算先躺一陣子,等交更之後,再輪流起身,分班守夜。
不料兩人尚未躺下去,外面房門上便傳來一陣輕輕的剝啄之聲。
小許扭過頭去道:「是誰?」
門外低低回答道:「是我!」
小許轉正身子道:「你又是誰?」
炕上閉目養神的五葷彌陀咳了一聲道:「是這裡的店家,開門讓他進來。」
門打開,站在外面的,果然是店家。
小許沒好氣地瞪著眼問道:「什麼事?」
那店家露出為難的神氣,搓著手道:「是這兒鎮上的蕭二爺和鬍子老張,他們說是想進來,向貴局押這趟鏢的閔爺問聲安好。」
小許臉色微微一變,掉頭朝小陳瞟了一眼,小陳皺著眉尖,轉向炕上的五葷彌陀望去。
五葷彌陀連眼皮也沒有撩一下。悠悠然發話道:「店家,麻煩你出去上復他們二位,就說閔某人已經睡下了,請他們二位明天早上再來吧!」
店家搓手苦笑道:「這個……」
小陳走去炕前,低聲說道:「閔爺也許還不知道兩個傢伙的來意,這個姓蕭的和姓張的,是附近這一帶地段上,無人不知的惡棍頭兒,凡遇像車在鎮上歇宿,他們都會找上門來,不弄幾文到手,休想獲得安靜,在我們這一行來說,幾乎已成了老規矩,我看閔爺還是出去說幾句好話,隨便打發他們幾個算了。」
五葷彌陀頷首道:「這種規矩我知道,我不是吩咐店家要他們明天早上再來嗎?」
小陳低聲接著道:「這些傢伙要錢又要面子,他們如今既然來了,這筆開銷橫豎省不了,早點打發掉豈不清靜?」
五葷彌陀側目道:「你們葛老鏢頭是將這一趟托付與我?還是托付與你們兩個?」
小陳碰了個軟釘子,不敢再開口,只好走到門前向那位店家道:「我們閔爺說,請他們二位明天一早來,你就這樣出去回復他們二位吧!」
那店家嘴角動了一下,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最後輕輕一歎,搖搖頭轉身而去。
那店家出去沒有多久,便由院門那邊,遙遙傳來一陣腳步聲。
只聽一人打著干哈哈說道:「俗語說得好:在家不會迎賓客,出門方知少主人!這個禮數怎能少得了?否則,叫道上的朋友知道了,豈不要數落我蕭老二,倚老賣老,不懂規矩!
哈!哈!哈!哈!」
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尤其這位閔大鏢頭,是第一次光臨敝地,一回生,兩回熟,咱們更不能錯過請教的機會……」
小許和小陳,顯得有點緊張,道:「不好,兩個傢伙來了。」
五葷彌陀伸了個懶腰,自炕頭上緩緩欠身而起。
他撣撣衣角,向兩人吩咐道:「你們守在屋子裡,用不著出去,外面不管發生什麼事,自有閔某人應付,你們只要記住不在屋子裡弄出聲響來就行了!」
說著,一口吹熄油燈,背起雙手,從容走出房門。
五葷彌陀走出房門,那位蕭三爺和鬍子老張,也已經雙雙來到院心。
下弦月已自東方天邊升起。
藉著月色望去,只見來的這位蕭三爺,一副面相還真不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一件竹布長衫,手托旱煙筒,國字形臉上,配著一撮柳髯,雙目有神,舉止安閒,要是不知底細的人,不把他錯看作當地的鄉紳才怪!
至於同來的那位鬍子老張,則不難一眼看出是個道道地地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人物。不說別的,單是那簇又黑又密,粗硬得有如刺蝟般的絡腮鬍子,就已經夠人退避三舍的了!
這不由使人想起,成年累月下來,他那些無法清理的胡碴兒裡面,該藏積了多少油垢飯屑?在熱天會有一股什麼氣味?
五葷彌陀站在台階上,側臉望著兩人,微微而笑,不發一語。
蕭三爺抬起頭來,重重咳了一聲道:「這一位,咳咳,大概便是中州鏢局來的閔大鏢頭吧?」
五葷彌陀好像沒有聽到一般,依然微笑不語。
鬍子老張環眼一瞪厲聲道:「喂!朋友,我說……」
五葷彌陀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臉上的笑意,則愈來愈濃。
鬍子老張臉色一變,突然住口!
原因是他忽然發現五葷彌陀的一雙眼光,這時已不是在望向他和蕭三爺,而是穿過他和蕭二爺的肩頸之間,在瞄掃著他們的身後!
鬍子老張心生不妙之感,顧不得再抖威風,急忙扭頭朝身後查看。
誰知不回頭猶可,這回頭一望之下,不由得使這位見慣了血腥場面的大惡棍亦為之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在他們身後不到五步之處,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已如殭屍般地站著兩名黑衣漢子。
兩名黑衣漢子,身材差不多高,臉上也同樣冷板板的毫無表情。
左首那名漢子,貼腕倒握著一口單刀;刀尖從肩後冒出三寸來長的一小截,寒芒閃耀,陰森耀眼,鋒銳得有如一枚巨大的狼牙。
右首那名漢子則以兩手緊緊繃執著一根黑黝黝的軟鞭。
很明顯的,只要他左手五指一鬆,便可一鞭掃出,方圓徑丈之內,誰也別想逃過筋斷骨折之厄運!
鬍子老張儘管天生一副凶相,並且就靠著這副凶相吃飯,這時看到兩名漢子那兩雙深山寒潭似的目光,也止不住激靈靈一個冷顫,滿身爆起一片雞皮疙瘩。
他咬牙突睛,竭盡所能,亦使自己露出一派猙獰可怖之態,但在腳底下卻已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出去。
蕭三爺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
因為,從鬍子老張發現五葷彌陀的眼光有異,到回頭返顧,以至移身後退,他一直都在忙著一件大事:歪著脖子,努力咳嗽!
這是他們行事的老一套一個裝紅臉,一個裝白臉兩人輪流發話,軟硬相間,見機而作。每次由他先開口,倘若對方不低頭,便由鬍子老張發威;如果鬍子老張的虛張恫嚇,仍然難以收到效果,那麼便由他從中再做和事老,直到對方受不了這種糾纏,而拿出銀子來為止!
所以,鬍子老張的語音突然中斷,他的咳嗽也就不療而愈。
他以為事情已經進入第二階段,又該輪到他來平衡局面了。
於是,他清一清喉嚨,同時伸出手臂一攔道:「不,不,老張,今天咱們身份不同……」
結果,他和剛才的鬍子老張一樣,話只說到中途,便告不打自斷。
剛才鬍子老張話說一半,是因為忽然發現五葷彌陀的眼光不對;他現在未能將話說完,則是因為伸出去的手臂,只摸著一把空氣,原先鬍子老張站立的地方,已沒有了鬍子老張的影子!
不過,這也有個好處。就是他一把撈空之下,身軀為手臂之揮力所牽引,終於因而也看到了身後那兩名黑衣漢子!
只聽五葷彌陀輕輕歎了口氣道:「我要你們明天來,你們偏偏不聽。」
蕭二爺在這種地方畢竟比鬍子老張老練得多了,他已看出眼前這兩名黑衣漢子,不問來路如何,但顯然不是衝著他蕭二爺和鬍子老張兩人而來;對方之目標,無疑也是看中了中州鏢局的這一水鏢貨。
這種事在江湖上並不罕見,黑道上的人物,也有一套黑道人物的義氣,偶爾擠到一條線上,只要不存獨吞之心,雙方便是朋友。
再退一步來說,對方只有兩個人,他們這邊也有兩個人,即使硬拚,一個頂一個,也不見得誰就能將誰怎樣,所以,他在看到兩名漢子之後,雖然感到有點意外,但卻不似鬍子老張吃驚。
他這時一方面慶幸尚未與鏢局方面正式翻臉,拜客名義,依然存在,一方面生怕鬍子老張穩不住陣腳,出口無好話,衝撞了來人,是以心神一定,趕緊抱起雙拳,向兩名漢子一拱,說道:「在下蕭二,人稱」
右首執鞭的那名黑衣漢子沒有讓他說下來,便有了反應,反應只有一個字,那個字是:
「滾!」
蕭三爺張著嘴巴,半天收不攏來。
他活到望七之年,凶橫霸道的人物,並不是沒有見過,但膽敢對他蕭三爺,一開口便吐出這種字眼的人物,今天顯然還是第一次遇上。
鬍子老張還算是個夠朋友的,他見蕭三爺受到折辱,登時無名火冒三丈,殺心隨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