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嶺山
將那最後剩下的三十七個病人全部看過一遍,派完了藥,敷好了傷之後,子忻已經累得頭昏目眩了。他感到自己拄著手杖的那隻手總是微微地發抖。他扶著門框走出最後一位病人的屋子,正打算回到自己的臨時小屋,身子不禁晃了晃,忽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臂。一時間他渾身一軟,幾乎倒在那個人身上。
「風沂?」他回過頭,驚訝地道。
「哈哈,不知道是我吧?你藏在這裡呢,叫我一頓好找!」蘇風沂笑著道,舉了舉手中的籃子,「瞧你都餓得下巴發尖了,我給你買了好吃的。純白饅頭,薏米冬瓜湯,炒苦瓜。苦瓜要多吃哦,清火,不會全身長疙瘩。」
「風沂,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一個人來的?」
「當然不是一個人。」
他遲疑了一下,道:「唐蘅——」
蘇風沂連忙打斷他的話,道:「那天是這麼一回事兒。唐蘅說他要教我□,也就是一種絕世武功。只是這種功法練習時需要兩個女子裸然相對,四掌相交,好讓內氣遊走一個周天。輕禪正受著傷,我不好麻煩她,又想著機會難得。且唐蘅基本上算是個女子,我們便找了個風水絕佳之處共同練習。你來的時候剛剛練完第一層,正休息呢。你可不要誤會了!」說罷,拍了拍他的肩,道,「誤會了我沒關係,唐蘅可是你很好的朋友。你若誤會了他,他會難過的。好了,現在咱們去吃飯吧!」
子忻還沒有弄清是怎麼回事,已被蘇風沂一陣風似地扯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吃下兩個饅頭之後,子忻道:「風沂,趕快出去,這不是你呆的地方。」
「你沒染病吧?」蘇風沂反覆打量著他。
「沒有。這種瘟疫多發生在窮鄉僻壤。我走過太多的地方,一般不會被感染。」
「有法子治麼?」
「醫書上倒是有記載,我已寫了幾個方子讓丁將軍照單熬藥。現在這些病人每天都喝藥湯,可惜成效極慢,只是延宕時日而已,昨天又死掉一個。大夫太少了,我一個人有些忙不過來。」子忻忙不疊地喝了一口湯,喝湯的時候,一隻手緊緊地拉著蘇風沂。
「你拉著我幹什麼?」
「謝謝你送來的飯。我馬上送你出去,你絕不能在這裡久留!」
「你不是說你一個人忙不過來麼?我不走,我來幫你。我進來的時候就已幫了好幾個人,」她得意洋洋地道,「有一位老求我埋葬他的兒子,我便在地上挖了一個坑,幫她把兒子埋了。好傢伙,真沉。」
子忻聽罷渾身一震,如遭雷擊,嗓門不由得高出好幾倍:「你說什麼?你碰過那些死人?」
「也就把他們拽到坑裡。」
「風沂,坐到床上,把衣服脫了。」子忻的臉色很可怕。
「為什麼?」
「那病發作極快。我要替你檢查一下。」
她乖乖地坐到床頭躺了下來,他解開她的衣帶。
她的身體蓮花般盛開在他面前。她有些羞赧,不好意思看他的臉。
他在她的腰上發現了三枚指甲般大小的紅斑。他知道這些紅斑到了晚上就會發展成一大片,像腰帶一樣環繞在她的小腹上。
然後開始全身蔓延,緊接著發燒、潰爛,四五天時間就會送命。
「怎麼啦?」她輕輕問道。
他怔怔地看著她,沒說話。
接著,她垂下頭,看見了自己腰上的紅點。
他握著她的手,顫聲道:「你是個挺聰明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去碰那些死屍?便是尋常人也知道這些屍體不能碰。」
她的表情一點也不難過,靜靜地凝視著他:「因為我想死在你身邊。」
他輕輕摀住她的嘴,道:「為什麼?」
她的目光迷茫了:「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想死,直到六年前遇到了你。那時我才明白這世上原來也有好人。我不該時時對這世界絕望。這六年間,每當遇到煩惱,我都會想起你,想起咱們相處的那幾天。我認識了一個陌生人,卻走入了一個溫暖的世界。——也許這只是一種幻覺,但人的一生需要幾個這種幻覺,不是麼?」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子悅。
除了脾氣有些大以外,他一直以為蘇風沂和子悅一樣,是個率性開朗的女孩子。她們都不是。
她們的表裡如此矛盾。
可時,這一切他已無時間細想。開始凝神思索如何救蘇風沂的命。
他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
天漸漸地黑了。
她安靜地睡在他身邊,沒有打擾他,也沒有問他在想什麼。
星辰閃爍,遠處的群山剪影般出現在夜空中。
他眼波一動,忽霍然而起,將蘇風沂拉起來,帶著她騎上馬,向那黑色的群山奔去。
「統領,這兩個人我們射不射?」一個士兵問道。
「丁將軍吩咐,說凡是姚大夫帶的人不射。」
… …
子忻帶著蘇風沂剛出了小鎮,一道快騎遠遠地追了上來。
「阿風!阿風!等等我!」
子忻帶住馬,回頭一看,是王鷺川,當下道:「別過來,她已染病。」
王鷺川驚道:「那怎麼辦?」
子忻道:「我要帶她去青嶺山。聽說這病最先就是從青嶺山匪中傳過來的。山裡人以野物為生,飲食不潔,易染怪症。若能知道症候的起源,方好對症下藥。」
王鷺川道:「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帶你去問一個人,不必跑遠路了。」
子忻道:「你認得山匪?」
「剛剛認識了一位。」
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帶著子忻和風沂在鎮外的集市亂轉了一圈之後,來到一個隱秘的小屋。在門外敲了敲,裡面人應了,方推開門。
「巧得很,人都來齊了。」王鷺川道。
此時蘇風沂雖已開始發燒卻看見屋內燈火通明,一張圓桌旁坐著郭傾葵、沈輕禪、唐蘅、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人和一個矮個子山民。
見到一桌的老朋友,子忻微喜,繼而道:「風沂剛剛染病,危險得很,我們倆就在門口說話,請大家不要過來,更不要碰她。」
王鷺川將胳膊一抱,對子忻道:「你不是要找山匪麼?這位銀刀小蔡便是山匪的老大。」
子忻也顧不得寒暄,單刀直入地問道:「不知蔡兄近幾個月內可曾聽說哪家的山寨子裡有大批人忽然染病。症狀先是滿身紅斑,緊接著渾身高熱、潰膿流血,不治而亡。」
小蔡道:「我自己的寨子裡就有人得這種病。三個月前病了五十來號人,一口氣去了十六位兄弟。」
子忻眼睛一亮,道:「這麼說來病勢並未擴散?請問蔡兄這病癒之人究竟吃了什麼草藥?」
小蔡搖頭道:「哪裡是什麼草藥?是一種狸貓的肉。聽寨子裡老一輩的山人說這山上產蛇,山裡人愛吃蛇,蛇吃多了便會染上這種紅斑症。而這山裡獨產一種狸貓,偏也愛吃蛇,老人說若吃了這種狸貓的肉,便能治癒。我們從未吃過狸貓的肉,想起來都覺噁心。可是死了這麼多人,不敢不斗膽一試。便捕了些來,熬成肉湯分食。誰知吃了就好了,冤枉死了這麼些人。你說這初安鎮的瘟疫就是我們山上的紅斑症?」
子忻道:「聽你這麼說,十之□。」
小蔡指了指身邊的矮個子,道:「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現在你連抓狸貓的人都不用去找。這位是我的兄弟,我們寨子裡吃的狸貓全是他一個人抓的。小金,救人要緊,不如你現在就上山抓幾隻回來救急?」
那小金應聲而去。眾人見蘇風沂可平安而治,皆鬆了一口氣。
蘇風沂顧不得高燒腿軟,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來,笑問:「奇怪,為什麼大家都聚到這裡來了?」
郭傾葵道:「因為我們有一件事要辦。」
蘇風沂道:「一件什麼事?」
郭傾葵心知子忻與蘇風沂都不是外人,便將小蔡的事說了一遍,說是原打算今晚一起去丁將軍的營中劫人。
子忻聽罷搖頭:「不妥。」
小蔡道:「為什麼不妥?」
子忻道:「我跟丁將軍打過交道,此人粗暴殘忍,卻頗諳兵法,軍紀亦格外嚴明。手下有五千人馬,不是很好對付。」
小蔡歎道:「你說得不錯。不然他也不會這麼快就端了神水寨。我們也是走投無路,冒險一試。」
蘇風沂道:「為什麼不想法子找回失去了餉銀?」
唐蘅道:「除去今天,離丁將軍交銀的期限只剩下了兩天。我們卻連餉銀的邊也沒摸到。」
蘇風沂道:「我剛才聽蔡大哥說,那十八萬兩銀子還沒入山就被劫走了。」
「不錯,是在山外他們自己的營地裡被劫的。——營地裡所有的人都死光了。」
「有可能是別的寨子的人搶的。」子忻道,「雖說神水寨是老大,可見錢起心的人應當不少。」
「有一件事很奇怪,」沉默了半晌的沈輕禪忽然道,「那一段時間我聽說我家的三和鏢局也押了同樣數目的鏢從西往東路經青嶺。他們走完了山路的全程,卻平安無事。」
「對啊,」唐蘅也道,「搶鏢局的銀子比搶官府的銀子要安全的多。搶劫的人為什麼要捨易求難呢?」
蘇風沂想了想道:「輕禪,你可知道三和鏢局押的是哪一家的鏢麼?」
沈輕禪點點頭:「是雲夢谷的藥銀,送往嘉慶的『通源銀號』。」
「押鏢的人回來之後,可曾說過他們遇到了麻煩?」
「沒有。——因為鏢銀很大,我父親、二哥、三哥都去了。」
蘇風沂想說什麼,又閉了口。
小蔡道:「蘇姑娘想到了什麼,請說無妨。這裡畢竟干係著八十幾條人命。雖然離最後的期限只剩下了兩天,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也要努力。」
蘇風沂淺笑:「我只是胡亂猜測,幾近黃。大家想聽麼?」
郭傾葵道:「快說吧,別兜圈子啊。」
蘇風沂道:「有可能這兩家都忌憚青嶺的山匪,都怕失了銀子不好交待,又都知道彼此的銀兩數目相同。所以就近互兌,誰也不用押著銀子冒險從青嶺山下通過。」
唐蘅問:「什麼叫『就近互兌』?」
「就是兩家各派一些人到對方那裡,將軍餉當作藥銀押到通源銀號,再將藥銀當作軍餉押往西北駐地。這樣就是換人不換銀,徒手從山下過,自然安全得多。」
小蔡沒聽明白:「可是銀子還是被搶了啊!」
蘇風沂苦笑,不便說下去。
唐蘅淡淡道:「蘇姑娘的意思是,被搶的銀子不是軍餉,而是藥銀。」
沈輕禪張大口道:「什麼?有這種事?」
小蔡點點頭:「這倒可以解釋為什麼軍餉到了山口遲遲不出發。」
蘇風沂道:「證明也很容易。只要派人到通源銀號去查拿一個藥銀的銀錠過來就什麼都明白了。」
子忻道:「銀錠上難道有記號?」
蘇風沂道:「不是有一點記號,而是有很多記號。從蕃庫出來的銀子,多半由同一個銀爐熔制,上面打著年月、官吏及工匠姓名。而藥銀不是官府的銀子,上面至少也會有銀鋪及銀匠的名號。」
小蔡道:「我還是不明白究竟是誰搶了銀子。」
蘇風沂欲言又止。
唐蘅道:「蘇姑娘的意思是,如果她猜中了,至少我們終於有了一個線索。」
小蔡與沈輕禪一起道:「什麼線索?」
唐蘅道:「最後見到死去的布庫大使和鏢兵的人,是三和鏢局的人。」
蘇風沂見沈輕禪的臉色有些不自在,忙道:「諸位,這只是猜測,猜測。」
唐蘅道:「驗證起來也容易。只要明早派個人去通源銀號,就什麼都明白了。」
郭傾葵道:「那就勞駕子忻去一趟罷。我想蘇姑娘得留在這裡喝狸貓道。」
… …
第二日一早子忻飛馬去了通源銀號,拿回了一個五十兩的銀錠。
此時小蔡早已等著心急如焚,忙將銀錠捧在手中仔細查看,忽然渾身起來,撲通一聲,給蘇風沂跪下了:「蘇風沂姑娘,你可是救了這八十五號人的命了!」
只見那銀錠的中央有幾行陰刻的文字:
「兩浙蕃庫餉銀壹錠,重伍拾兩。布庫大使衛東昇,銀匠楊昆。」
王鷺川道:「只要將這個銀錠交給丁將軍,他至少知道神水寨是冤枉,會放掉那八十五個人,再派人查問三和鏢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唐蘅忽然歎道:「這銀錠只怕很難交到丁將軍的手上。」
眾人正想問他為什麼,門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
小屋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後院。當中一個六角井台。四周密密麻麻地種著一人多高的葵花。
沈輕禪一眼看見井台上坐著一個提著刀的老人。她驚呼一聲,衝了出去,道:「爹爹,您怎麼在這裡?」
沈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很空洞,少了以往的慈愛:「輕兒,你站在哪一邊?」
沈輕禪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退到門口:「爹爹,難道是咱們……咱們劫的軍餉?」
「我們也是被逼無奈。」 沈泰道,「原本和衛大人談好了就近互兌,不料就在互兌的前一天晚上,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劫了我們的鏢銀。那麼大一筆銀子,我們實在賠不起,且鏢局的面子也沒法擱。」
沈輕禪道:「是誰劫了我們的鏢銀?」
沈泰道:「唐門。不然我們豈能輕易中了迷藥。整隊人馬都昏睡了過去,醒來之時,鏢銀已不翼而飛?」
沈輕禪飛身入內,拉著唐蘅小聲問道:「傾葵呢?為什麼我一回來就沒看見他?」
唐蘅道:「不是你差了個人叫他出去有事相商麼?駿哥還說會不會是有關於你家鏢銀的事,說你可能想避開我們,單獨和他想對策。」
沈輕禪臉色忽然慘白,嗄聲道:「什麼?我只是出去吃了點東西,並沒有差人叫過他!」
唐蘅道:「可是,那人的手裡拿著你的這只戒指。」
沈輕禪咬了咬牙,道:「這戒指是我母親給我的,一共有一對。另一隻在她的手上。」
後門的泥地上忽然「砰」地一響,沈空禪將一個長長的麻袋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他將麻袋用力一提,從裡面軟綿綿地滾出一個人來!
唐蘅往那人身上一看,不覺怒氣衝天,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那人的身材原本高大,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被折斷、捏碎。他的臉上、胸口、腿全是血污。眾人只能從他臉上鬍鬚的形狀上勉強判斷這個人就是郭傾葵!
沈空禪用腳將地上人猛地一踢,衝著空中叫道:「郭傾竹!你出來!你出來呀!郭傾葵在這裡!你還不過來替你弟弟收屍?」
他發狂般地連叫了好幾聲,低下頭來,看見沈輕禪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神色十分可怕。
那一腳好像踢在了她的心上。
她看見郭傾葵已完全失去了知覺。被人沉重地一踢,整個身子竟毫無反應。
「七妹,你是不是想聽見他骨頭碎裂的聲音?」沈空禪冷笑,「你聽不到,因為他的每一根骨頭都已經碎了。」
她沒有理睬他,繼續向前走。
走到郭傾葵的面前,她輕輕地蹲下身去,撫摸了一下他的鼻尖。
他的呼吸已經停頓。
她跪了下來,將他的身子挪動了一下,彷彿是妻子看見丈夫的睡姿不穩,輕輕地幫他翻了個身子。然後,吻了吻他的額頭。
「他已經死了,對他好點。」她很鎮定,扭過頭去,冷冷地看著沈空禪。
「你想幹什麼?」
他看見她的食指動了動,「嗆」地一聲,紫光一閃,她整個人都飛舞了起來。
她曾經嘲笑過郭傾竹,覺得這個人為仇恨瘋狂,十分不值。人生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如今,她忽然明白了郭傾竹的感受,那種親眼看見自己的親人被折磨至死的痛,是不可忘卻的。
「住手!胡鬧!」沈泰大吼一聲,「輕禪,這是親哥,自家人,你連他也要殺麼?」
她沒有住手,像正在比劍的武林高手那樣沉著冷靜地出招。
「實話告訴你,動手踩斷他骨頭的那個人是我。」 沈泰沉聲道,「郭傾竹殺了我兩個兒子,你說說看,我有沒有資格這麼做?」
她忽然收回劍,道:「爹爹,是你?原來是你!」
「還是你媽媽出的主意好,這世上只有母親最懂得女兒的心思。」他的笑容又恢復了往日的慈愛,「輕兒,等我們殺光了這些人,三和鏢局就沒事了。你進去替爹爹將那個銀錠拿過來。唉,你們這些年輕人真聰明。互兌的事情都能被你們想明白。與官銀互兌,我們倒沒什麼,衛大夫可是擔了不少責任,這在朝中是非法的。事情若捅了出去,大家都脫不了干係。三和鏢局也會跟著完蛋。爹爹知道你喜歡他,可是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放心吧,爹爹將來一定給你找個好夫婿!」
她顫聲道:「爹爹,傾葵他沒殺過我哥哥。您……您放過他吧!他快要死了啊!」
唐蘅聽了這話,只覺心酸。郭傾葵看上去已死去多時,沈輕禪方纔還明白,現在卻已神思混亂了。
「他已經死了!」沈泰的口氣已有些不耐煩,「郭傾竹就在附近,你知道麼?剛才我們在半路上還交過手。你看你爹爹的臉,還給他劃了一道!也許他就在某棵樹上看著我們。老二,拿刀來,將郭傾葵大卸八塊,我看看郭傾竹他來不來!」他撫著臉上的一道劍傷,接過老二遞過來的刀,習慣性地用腳踢了踢地上的人。
沈輕禪的心狠狠地一痛,將父親猛地一推,尖呼道:「別碰他!」
「輕兒,你連爹爹也敢推了?」沈泰終於怒了,喝道,「放肆!」
他舉起刀正要往下砍,身子忽然一軟,一張臉扭曲了,吃驚地看著女兒。
他看見自己胸口迸出了紅色的血,一隻匕首直插心臟。
「你……你……」他憤怒得說不出話來,忽覺得胸口彷彿被卡住一般,他卻掙扎著站在院中。沈空禪搶過去,緊緊地扶住他。
她的臉色慘白,俯下身去,抱起了郭傾葵的屍首,茫然地向前走去。
… …
院子裡除了沈家兄弟之外,還有他們請來的五位幫手。那五人面相陌生、兵器各異,卻全都身法輕靈,動作敏捷,一看就是外門兵器的佼佼者。其中使流星錘的瘦高個子力大無窮,眾人操起傢伙,全都迎了上去,還沒擺開架式,便聽得「噹」的地一響,小蔡的腦瓜被流星錘擊了個正著!頓時腦漿流溢,倒地而亡。倒是跟隨他的山人小金格外勇猛,眼見著第二錘又到了,他眼疾手快,從地上拾起一把掃帚從中一攪,那錘快如流星,在半空中變了方向,竟向瘦高個子砸去。他手臂一揚,身子一閃,正要讓開,唐蘅的刀已趕到了。
「我不喜歡殺人!」唐蘅見刀尖上一團血污,而瘦高個子倒了下去,不由得大聲嚷道。
「這人不是你殺的。」忽聽一個聲冷冷地道。
他回頭一看,見唐芾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正與另一個使長槍的白衣人纏鬥。那院子甚小,四個人越打越近,像一叢蘑菇似地擠在了一起,唐芾趁機一刀捅過去,替唐蘅殺了那個瘦高個子。
「我可不買這個人情!」唐蘅恨恨地道,又想起了自己的頭髮。「你賠我頭髮!」
「說過多次遍,我不知道那參湯你喝了會掉頭髮。」唐芾追著白衣人到了屋頂,一邊打一邊辯解,「我的頭髮無論喝多少參湯都不會掉!不信我喝給你看。」
「你現在長大了,當然不掉了!」唐蘅也追到屋頂,反手一刀,將白衣人砍倒,「人情我還了。」
原來唐蘅練的是當年何潛刀的刀法,而唐芾練的則是唐隱刀的刀法。兩人雙刀合璧,便能重現當年「唐氏雙刀」的威力。偏偏這對兄弟多年不睦,從沒有聯手對敵的機會。
如今終於走到了一起,雙刀合璧果然威力大增。眨眼間便把那五個人砍得死的死,傷的傷。
「爹爹呢?」打到一半,唐蘅問道。
「還在客棧裡等著我們。我要他休息,這種事,哪犯得著他出面?有我們倆就行了。」
唐芾那張百年嚴肅的臉,忽然向他笑了笑。
唐蘅故意板著臉,不理他。這還是十年來兄弟倆第一次講話。
「小時候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畢竟我們都長大了,還有比頭髮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對不對?」
兩人打得好好的,聽了這話,唐蘅忽然把刀一抽。
唐芾忙道:「我錯了!這世上沒什麼事比頭髮更重要!」
… …
正當唐芾唐蘅與那五個外門兵器的人搏鬥時,沈家的老二、老三和老六正騎馬尾隨著抱著銀錠狂奔的蘇風沂。
她剛服過狸貓道,胸口直犯噁心,縱馬狂奔,向青嶺山內跑去。
山坡越來越陡,她只好將銀錠拴在腰上,棄了馬,手腳並用地往上爬。
一個人如果抱著五十兩銀錠爬山,自然會很累。她爬到山頂,回頭一看,沈空禪和沈通禪就在離自己不遠處。心中一驚,再往四面一看,方知自己爬錯了地方。
那山頭看似不高,其實下臨絕谷,深不可測。谷中,數只的老鷹在空中悠閒地滑翔著。
等她再回頭時,一個人已抓住了她的頭髮,將她的身子向後一扯,手腳麻利地反捆住了她的雙手。
那人看上去很陌生,長相卻與沈空禪十分相似,年紀卻比他小得多。
沈通禪。沈家的老六。
蘇風沂早就聽說過這個人雖是沈家兄弟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心卻最毒,性好虐殺,走鏢時只要遇險便大開殺戒,血肉橫飛。連沈輕禪都不願意搭理他。
他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銀錠,將它扔在地上,道:「你這丫頭真會挑死的地方,我看這裡挺不錯的。你知道麼,這谷裡的老鷹兇猛異常,專啄眼珠子。等會兒我將你吊下去,你只管慘叫,你下面的朋友聽見了,便會乖乖地上來,和我們決一死戰!」
原來沈家三人對唐氏兄弟和王鷺川頗為忌諱。因不識子忻,倒並不怕他。
沈通禪見沈空禪正與王鷺川苦鬥,而沈聽禪在山下亦攔住了子忻,心中略一盤算便計上心來。從包袱中拿出一根粗繩套在蘇風沂的頸子上,打算將她吊到懸崖上喂鷹。
見沈通禪不斷地將自己往懸崖上推,而山谷中的鷹聲噪動不安,蘇風沂禁不住嚇得尖叫了起來!
那一刻,她的腳尖已踢到了崖壁,幾塊石頭從崖上滾落,半晌不見落地之聲。
「救命啊!」
「阿風!」
她看見王鷺川衝了上來,他的手也被捆住了。
「替我解決了他,我下去接應二哥!」沈空禪道。
「原來是英雄想救美!」沈通禪拍了拍手,「我給兩位一個機會,由你們自行決定誰先喂老鷹,怎麼樣?」
蘇風沂馬上道:「既然繩子已在我的脖子上,你何不乾脆一把將我推下去?」
沈通禪還未答話,王鷺川突然道:「沈兄,這種事情一向是男人當先,這當英雄的機會,還請你讓給我。」
沈通禪嗯了一聲,道:「這話我愛聽。」說罷便將蘇風沂頸上的繩索一解,套在他的頸子上。
「不!鷺川!你瘋了麼?別替我死!我一點也不愛你!」蘇風沂放聲大哭,「讓我死!讓我死!」
「阿風別怕,子忻就在山下,他很快就能上來救你了。」
「不不不,我不要你當英雄,我不許你當英雄,嗚嗚嗚……你這個時候當什麼英雄啊,你真笨哪!」她泣不成聲,「我不愛你,一點也不愛你,你不要為我死!」
他已經站到了懸崖邊,向她笑笑,道:「傻孩子,我從小就喜歡你啊。你雖不愛我,至少我能愛你。我能!」
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她恐懼地看著那繩索晃動了兩下,緊接著,一片騷動的鷹聲。
她渾身發抖,不停地發抖,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抖了多久,忽然一隻溫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替她解開了繩索。她睜開淚眼,看見了子忻,他一身的血污,手臂上都是傷痕,但他的臉上卻是欣喜之色。他捧著她臉,笑道:「你還活著!」
她的臉是冰涼的,她大聲罵他:「為什麼?為什麼你來得這麼晚?」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鷺川死了!」她指著懸崖哭道。
他驚道:「什麼?他……他……」他衝到崖邊將那晃蕩的繩索拉上來,忙將自己的衣裳脫了掩在他的屍身上。
他身上體無完膚,已被老鷹幾盡分食。
「我要看他,我要看他最後一眼。」她撲過去,企圖拉開那件衣裳,子忻一把死死地按住,道:「別看。」
「為什麼我不能看?」她嗚咽,「我連看看他的膽子也沒有麼?」
她輕輕揭開衣裳,看了一眼他的臉,連忙閉上眼睛,將衣裳重新掩住。
就在這當兒,她的眼神滑落到他的手上。
那手血肉模糊,當中卻緊緊地握著一隻黃色的雛菊。
… …
他們就把他葬在了那個懸崖上。
「鷺川,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來這裡看你。」蘇風沂將一把雛菊放到墓邊,輕輕地道。
唐蘅與子忻站在她的身後,默默不語。
她戴上斗笠,背上包袱,道:「我們就在這裡分手罷。」
子忻看著她,良久,問道:「風沂,跟我一起走。」
她搖搖頭,笑道:「不。」
子忻遲疑了一下,想告訴她自己要到哪裡去。但她沒有問。
她沒有問,他就沒有說。
「輕禪好些了麼?」蘇風沂扭過頭去問唐蘅。
葬了郭傾葵,沈輕禪抑鬱寡歡,一直住在唐蘅的院子裡,由唐蘅照顧著她。
「好多了。」
他們在山下分手,遠遠地看見一個人策馬孤零零地站在山道的中央。
「郭傾竹?」
子忻點點頭,道:「那天多虧他及時趕來替我擋住了沈揮禪,不然我也不會那麼快趕到山頂。」
蘇風沂拍拍他的手,笑道:「我一直忘了謝你。多謝你救了我。」
子忻靦腆地笑了笑。
唐蘅看著郭傾竹,忽然問道:「這個人的身上為什麼背著五個小罐子?」
子忻道:「裡面裝的是祭品。他已搜集了仇人的五臟,祭書上說,如果將它們拋到九泉,就可忘記這份仇恨了。」
「九泉在哪裡?」
「他也問過我這個問題。還說我跑的地方多,可能會知道。我告訴他,九泉在崑崙山下。」
蘇風沂瞪大眼睛問道:「真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子忻道:「我隨口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