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第二十四章尾聲

    自與子忻分手後,對蘇風沂而言,子忻便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細想下來,她與這人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就算加上六年前的那遂,也還不到二十天。她與子忻,既談不上「白首如新」,也算不上「傾蓋如故」。她不知道他的年歲籍貫,甚至連「姚仁」這個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們之間也許有那麼一兩次溫馨的時刻,卻全淹沒在爭吵之中。

    她知道子忻從不念舊,從不打算記住曾經交往過的人。這二十幾天發生的事,對於他漫長的江湖生涯也算不上是什麼大的風波。

    而她選擇了分手,就選擇了忘掉他。實際上,在後來的日子裡她獨自謀生,生活變得格外忙碌,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多如牛毛,夜晚上床倒頭就睡,回憶往事只在茶餘飯後,且漸漸成了奢恥。

    她留在了嘉慶,在城內的古玩店裡做了三年的鑒師,積攢了本錢,便開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

    她一向認為自己不會做生意,不料只幹了一年,便在同行中名聲鵲起。人們介紹她都會說:「蘇姑娘,蘇慶豐老爺子的千金。」

    其實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與老爺子從不往來,只有臨終的那一天去看過他一次。

    老先生對這個女兒十分不滿,卻知道這個家裡只有她一個人真正能繼承他的遺學。只有蘇風沂可以繼續經營蘇家豐厚的藏品,為他們賺回大筆銀子。

    雖然她「偷」了他的家學,說到底畢竟是他的女兒。

    「方總管的兒子方家華很好,人老實,也有出息,你聽了我的話,嫁給他吧。」臨終時他握著女兒的手,喃喃地道,「你年紀太大,不然我會替你找個更好的人家。」

    「嫁給他我就永遠留在了蘇家,這正是您的心願吧?」她坐在床邊,嗓音平淡。

    「是啊。有你打理藏真閣,我就完全放心了。你那幾個哥哥,咳咳,不中用啊。」他不斷地咳嗽,末了,竟伸出一隻乾枯的手,摸了摸她的手。

    她曾經多麼這隻手能像這樣時時地安慰她,安慰她的母親。在她的記憶裡,二十幾年來這還是父親第一次對她這麼溫暖,這麼和藹。

    太遲了。

    每當她試圖說服自己去愛父親,總被他話音背後的寒冷凍傷。他利用她的時候是那樣□裸,一點也不怕讓她知道。好像在說,你為這個家、這幾個哥哥的犧牲是天經地義的。她與父親合謀著出賣著自己。

    「答應我,嫁給他,不然……我是無法嚥氣的。」臨死前的痛苦終於沒有放過他,他面部可怕地抽動起來,他可憐又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

    她有些心碎,為自己竟然看到了這一刻。父親在自己的最後時光,竟也沒有想到過放過自己的女兒。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不,我不答應。」

    那天夜裡,父親去世了。幾個哥哥為爭奪遺產斯文喪盡、大打出手。文質彬彬的外表後面,野蠻的靈魂再次猙獰出現。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在爭吵聲中悄悄離去。

    這麼大的家,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來,她的走。

    每隔數月她會去看望王鷺川的父母,去安慰這兩個傷心欲絕的老人。第一次去見他們的時候,她雙腿發軟。要不是她那麼任性地逃婚,鷺川現在只怕還好好地活著。老人的情緒倒還平靜,告辭的時候他們送給她一個信封,裡面裝著一個房契。

    「鷺川曾托人帶回口信,說是要我們找出怡春縣老宅的房契。他想把它當作新婚的禮物送給你,」老人淒然一笑,「他說房子裡有你喜歡的東西。」

    她再次心痛。

    我能愛你。

    是啊,他沒有得到她的愛,但至少,他能愛。他盡力地愛過了。

    她沒有接受那張房契,卻幫他父母開掘了下面的寶藏。

    「這些珍貴的古董可以作為傳家之寶。」她一件一件地向他們展示從地底下挖出的銅器、玉飾、漆盤、黃金……

    為了不讓她難過,老人們不斷地笑,笑容卻很敷衍。

    她忘了鷺川是這個家四代單傳的獨子。雖有傳家之寶,卻無人可傳。

    每年初夏鷺川的忌日她都會去一趟青嶺。

    清晨出發,午後即到。從山下徒步走到山頂,沿路采上一大把雛菊。等她走到墳前,卻發現墳頭上已放著一把鮮黃的雛菊。墳前的雜草已被除盡,雨水沖走的磚塊重新拾了回來。墓已被人細心地打掃過了。

    地上散落著零零星星的紙灰。

    她知道就在這一天的上午,子忻來過。

    她感到一絲安慰。

    她知道子忻會很快忘記她,就像她第二次見到他時,他已完全不記得六年前在東塘鎮的女孩一樣。他們之間沒發生過刻骨銘心的事,就是親吻也是在爭吵之後。她知道自己不是個理想的女人,而且對她來說,理想的女人與女人的理想永遠不是一回事。

    畢竟他還記得鷺川。

    她點起香火,坐在墳邊,悵然地回憶著那一年的往事。

    次年的同一日,她再次來到墳前。墳前依然放著把雛菊。他們又錯過了。

    第三年的時候,她特地起了個大早,趕到青嶺山時太陽剛剛升起。她棄馬上山,覺察到自己的腳步是如此輕快。實際上從頭一天晚上開始她就很興奮,幾乎一夜未眠。她會見到子忻麼?幾年過去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還認得她麼?

    等到了山頂的墓前,她失望了。她又看見一把雛菊,看見墳地像以往那樣被人細心地打掃過了。他剛剛離去,雛菊上殘留著初晨的露水。

    她這才意識到子忻並不知道她也會來掃墓。放在墓上的花朵和香紙過不了幾天就會被響的暴雨沖洗得一乾二淨。墳上磚塊會被雨水沖開,墓頂將重新長滿雜草。第二年子忻再來時,這裡又變成了一塊荒涼的野地。

    她不知道她期待什麼。如果她期待子忻,當年何必拒絕他?如果不期待子忻,自己又為何如此興奮,如此失望?

    她並不知道此時的子忻正在遙遠的西北丁將軍的帳下做著一名醫官。那裡戰事頻仍,他在戰場上治療傷兵,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傷口。

    人們說這個江湖郎中不僅醫術高明,且有一股天生的癡性,在治傷或手術時聚精會神,以致於多次被敵軍捕獲,又被丁將軍要麼以俘虜交換,要麼乾脆親自帶一隊人馬奪了回來。

    誰也弄不清生性殘暴的丁將軍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個醫官。竟允許他每年在初夏時節獨自回南方為朋友掃墓。

    這位醫官非常守信。他隻身穿過馬賊出沒的沙漠,越過大川巨河,千里迢迢地來到朋友的墓前,只在墳頭停留不到半個時辰就回馬返程。而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卻足有五個多月。

    他仍然不斷地寫書,不斷地與父親爭論。杏林上的同仁們公認,想要完全讀懂慕容無風必須借助慕容子忻的注本。而慕容子忻則習慣於在小注上挑戰慕容無風的觀點。因此,看完了子忻的注,人們又會對慕容無風的書產生懷疑,不知道這父子倆究竟誰說得更有道理。

    「我父親和我說法都沒錯,只不過我的更精確。」這是子忻的解釋。

    據說這話傳到慕容無風的耳朵裡讓他大為惱火。子忻難得看望一次父親,而父子倆每見一面必然大吵。為了醫書中的某個小注,兩人會爭得面紅耳赤、通宵不睡。

    又這樣過去了兩年。她決心不再刻意地去見子忻。

    她仍然去掃墓,仍然是清晨出發,午後方到。到時必然看見一把鮮黃的雛菊。

    她仍然沒有碰到過子忻。

    在這期間她又逃過兩次婚。最後一次她想嫁的人是一個溫和的古董商人,她的同行。有學問、人品好,在業界頗有口碑。可是就在成親的前一天,她還是逃掉了。

    一想到在新婚之夜將要面對那個男人,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她以為自己可以克服這種恐懼,隨著時日臨近,她卻像以往那樣坐立不安。漸漸地,情況越來越嚴重,她心緒煩亂、胸悶氣塞、徹夜難眠、續如狂。最後只好逃走了事。

    唐蘅抱怨說,他白替她縫了兩套絕美的嫁衣。

    「做衣裳是要血的,拜託你認真一點好不好?」

    那時唐蘅已回到了唐門。唐門雖離嘉慶不遠,以他懶散的性情,幾年也不見蘇風沂一次。只是每次聽說她的婚訊,便會遣人送來一套親手縫製的婚服。

    最後一次逃婚時蘇風沂無處可避,便逃到了唐門。她找到唐蘅時才驚奇地發現,唐蘅不僅成了親,而且已經是一位年輕的父親了!

    「你一定想不到吧?」唐蘅親自下廚,給她做了一大桌菜。

    「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的夫人?」她拿眼在房中掃來掃去,尋找蛛絲馬跡。

    「她帶著兒子到江邊散步去了,這就回來。」

    她哦了一聲,有些激動。唐蘅都能改變,還有什麼不能改變的呢?

    「你為什麼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見她一臉愁容,唐蘅問道。

    「是你父親逼你成婚麼?」她小聲問。

    「沒有的事。我自願的。」

    「我不相信。」

    「你看,她來了。」他指著門外。

    順著他的手指她看見了一個身段絕美的女子,牽著個四五歲的男孩正款款地從月洞門外走了進來。等明白這個人就是沈輕禪的時候,她驚訝得連「恭喜」兩個字也忘了說。

    「你想不到?」沈輕禪微笑,「阿蘅昨天還說,要我們躲起來,好好嚇你一跳呢。」

    她神態自若,比往日更加豐滿白皙。而那男孩的皮膚卻有些黑,形貌與唐蘅大異。

    「別誤會,他是傾葵的兒子。——阿蘅見我們母子二人孤單,便收留了我們。」

    「反正我父親也盼著我成親,呵呵。」唐蘅淡笑,「一舉兩得。」

    不知為什麼,一看見唐蘅,她忽然想起了子忻。

    她一直拒絕承認自己想念他。然而想念不請自來,且卻越來越濃,越來越執著,以致於鷺川的忌日成了她一年中最盼望的一天。

    她一定要見到那把雛菊,那一年才能過得安穩。

    這種想法沒來由、很黃,卻開始日夜地折磨起她來。

    第六年的忌日她提前一天趕到了青嶺。

    墳地已被一片荒草埋沒,狼跡縱橫,狐四布。她拿著把小鋤,跪在地上,認認真真地收拾起來:拔掉雜草,清洗墓碑,拾回磚塊,將塌陷的墳頭重新磊起。然後,她點起香火,將一把鮮艷奪目的雛菊□花瓶裡。

    她深深地懷念著一個人,同時又在等待另一個。直到死後,鷺川還在幫她。他的墓地,成了她唯一可能見到子忻的地方。

    夏夜的山谷格外寧靜。她幕天席地,躺在墳邊。夜空星辰森冷,閃爍著孤獨光芒。到了夜半,能聽見蝙蝠從頭頂迅疾地掠過,在半空中打個急轉,衝向山崖。

    她望著墳前香頭的三隻紅點,默默地祈禱。

    從夜半等到清晨,又從清晨等到黃昏,樹林中的每一次響動都讓她激動。

    等她明白過來,那只不過是風吹木葉的聲音。

    沒有雛菊,也沒有子忻。

    她以為他車馬不順,耽擱了。便到初安鎮找了家客棧一口氣住了十天。

    每日清晨,她都在墳邊守候。

    子忻還是沒有出現。

    她在墳頭留下了一個牛皮小袋,裡面寫上自己的住址,請子忻見信後一定來找她。然後,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嘉慶。

    接下的日子裡,她幻想夜半會突然聽見敲門聲。

    敲門聲從未出現。

    三個月過去了,沒有子忻的任何消息。

    也許子忻收到了那封信,卻根本不想見她。也許他已在某地安家落戶,不再遊蕩。也許他已找了自己的所愛,娶妻生子……

    也許,無數的也許。

    ……也許他出了什麼事,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她開始生活在越來越多的可能當中,被無數的可能折磨著。

    那一年格外漫長。

    她開始拚命地吃東西,變得越來越胖。到了年終,所有衣服都不能穿了。

    她埋首於生意,將自己弄得很忙碌。她掙了很多錢,又胡亂地花錢。

    快到新年的時候,她決定不再想子忻這件事,打算將他永遠地忘掉。她不能讓這個根本找不到的人耽誤了自己,更不能讓這種沒有著落的思念憑空旋轉。

    她還要生活,日子還要過下去,她的腦子不能時時出神,夜夜發脹。

    忘掉他吧!如果鷺川能愛,她也能忘!

    不是麼?她是個勇敢的女人,絕不會為無所寄托的情感耗盡此生。

    下定決心之後,她感到一陣輕鬆。這是她一貫的作風,擺佈不了一件事,她便擺佈自己的腦子。想法總比生活更容易翻轉。為什麼一定要是子忻呢?他性情孤僻、脾氣古怪、身體孱弱、一窮二白。蘇家若是知道她嫁了這樣一個男人,不笑死她才怪!畢竟她也是名門的千金。她決定新年過後便去聯絡那位古董界的同行。逃婚之後那人居然大度地和她保持著君子之交,仍然時時來看望她,每個新年都送禮物。他們仍然是好友,在生意上仍然互有往來。記得有一次,為了一筆讓自己的小店生死存亡的買賣,她厚顏無恥地找過這個人,要他幫忙:「仁義不成生意在嘛!」

    「你還肯嫁給我麼?」那人也不死心。

    「不。」她斷然拒絕。

    「好吧。」他長吁短歎,還是盡力幫了她。

    她一直覺得這人不壞,為了那一次,就更感激他了。

    無論怕與不怕,她一定要再試一次。

    下定決心之後,她給唐蘅寫了一封信,寒暄之後她請求他給自己再做一套嫁衣,因為這一年,她「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且向他保證這是他為她做的最後一次嫁衣。

    接到信後,唐蘅突然跑來看她。

    那是個大年初三。唐蘅說,他們有幾年不見,他得親自過來量一下她的尺寸。

    她一向對唐蘅無所隱瞞,於是對他講了自己的煩惱。

    聽了之後唐蘅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我怎麼知道他的下落?」

    「你為什麼不來問我?」

    她張口結舌:「你?……你知道?」

    「我雖然不知道,但有一個人一定知道。」

    「誰一定知道?」

    「他父親。」

    她這才知道子忻的父親就是慕容無風,聞名天下的神醫。雲夢谷富可敵國,他既是神醫的衣缽傳人,也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

    聽到這個消息,她的心情由興奮轉成了沮喪。

    她不願意知道他的身份,寧可相信自己愛著的那個人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

    「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唐蘅道,「據我所知,除了江湖郎中,子忻沒幹過別的職業。」

    「可是,我若去見他,他還會記得我麼?」蘇風沂歎了口氣,「畢竟都過了六年了。」

    「難說,」唐蘅一個勁兒地搖頭,「若是去年你去見他,只怕他還認得出來。你現在的樣子,就是我見了,也要認上半天。」

    她苦笑著打量著自己。

    鏡中的她胖了足足三圈,臉又大又圓,厚眼皮,雙下巴,走起路來氣喘吁吁,戴上圍裙活像一個廚房裡幹活的大嫂。

    風雪中她來到神農鎮,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進雲夢谷。

    六年過去了,她與這個人毫無聯繫,不知生死。就算要見他,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何況,就算找到了子忻又該怎樣?嫁給他麼?逃了那麼多次婚之後,她能面對子忻麼?她能保證在嫁給他的那一天不再逃走麼?

    還有,子忻還記得她麼?還會喜歡她麼?

    畢竟,子忻從沒有說過自己喜歡她啊。

    好吧,蘇風沂,你又自做多情了。她對自己暗笑。

    所以,好不易來到雲夢谷的門口,她想了又想,對著大門長歎一聲,吩咐車伕掉頭而去。

    她在神農鎮裡隨便找了間客棧住了下來。在飯館裡吃飯時忽然想到,既然神醫慕容這麼有名,就在這鎮子裡打聽子忻的下落怕也不難。她叫住了小二,向他詢問。

    「姑娘問的是慕容先生的公子啊,知道知道。以前他一直在外遊蕩,去年忽然受了傷,所以回谷住了半年。」

    她這才知道這幾年子忻一直在西北丁將軍的手下做醫官。在一次戰事中左臂為流矢所傷,因軍中只有他一位大夫,醫務繁忙,無暇護理,致使創口炎症並發,延及全身。丁將軍見他病勢沉重,痊癒無望,便派一隊人馬千里迢迢將他送回了雲夢谷。雖在父親悉心的照料下漸漸康復,子忻的左臂卻因經脈受傷,治療延遲,留下遺症,至今舉動麻木,甚不靈便。據說,病前子忻一直用這隻手拿脈,受傷之後,他已無法替人手術。

    「這位公子脾氣甚是古怪,自十六歲出谷做起了郎中,便從沒要過他父親一分錢,到現在也是這樣。」小二道。

    「那他……還住在谷裡麼?」

    「身子一好就搬出來了。他住在另一個鎮子裡。你說怪不怪,他既不行醫,也不開館授徒。竟跑到寺廟裡以替人抄經為生。一千字才掙五個銅板,竟還抄得樂此不疲。那寺裡的方丈說,他寫得一手清秀的靈飛小楷,交回去的稿子從無錯字。有一回有人發現他漏抄了一個字,便跟他說算了沒關係,補一個字在旁邊就可以了。他竟不依,將稿子討回來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連方丈都說,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難找,給這麼少的工錢,還幹得這麼一絲不苟。」

    「可是,這麼一點錢他夠生活麼?」腦子裡一浮出子忻那張蒼白頑固的臉,蘇風沂知道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寧肯餓死也要將原則堅持到底——不禁急出一腦門的冷汗來。

    「他住在一間小房子裡,只有一床一桌加一個條凳,終日都吃便宜的麵條。連他父親看了都難過。唉,也不知中了什麼邪,他家那麼有錢……他犯得著吃這份苦麼?」

    她訝然。

    子忻還是子忻。他什麼也沒有變,還是那麼令人費解。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個鎮子裡?」她終於問道。

    「不知道。」小二搖了搖頭,見她大失所望,又道,「我替你打聽一下。」

    他到後堂走了一圈,回來告訴她:「是東塘鎮。」

    她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拋下杯子,跳上馬,急馳而去。

    天地間飄著無邊無際的大雪。那條道路她十二年前曾經走過,如今大雪中卻變得徹底陌生。

    有好幾次她懷疑自己走入岔道,正在走向某個陌生的村落。

    路上行人稀少,馬蹄奔馳在雪中,濺起串串雪花。黃昏時分,風雪中的小鎮如此安謐。澄黃的燈火夢寐般閃爍著,炊煙瀰漫,攪亂了漫天的雪氣。

    北風捲地,嚴寒刺骨,青石小道已被積雪埋沒。勤快的小販仍在道旁兜售擔子裡的最後一把青菜,米袋裡的最後一斗米。他用的嗓音吆喝著。不時地將紅腫的雙手放到口邊,用自己的呼吸取暖。

    她沿著街邊的招牌一路看過去,它們大小一致、毫無特點,她無法確信哪一間鋪子是十二年前她們相遇的地方。

    最後她只好隨便敲了一間鋪子的門,打算向主人詢問子忻的住處。

    開門的那一剎那,她忽然怔住!

    她看見了子忻!

    子忻也愣了愣,既而向她微微一笑。

    她頓時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看著他。她知道自己變了很多,子忻只怕已不認得門前的這個大胖子女人了。剛要張口,子忻卻搶先打了個招呼:

    「你好,風沂。」

    「我……我……你好。」

    「外面很冷,進來坐。」他將門拉開一角,等她走進屋內,便將門輕輕合上。

    那果然是間很小的屋子,除了最簡單必用的幾件家俱之外,一無所有。可是房子卻收拾得很乾淨,當中一個取暖的火盆,炭火微溫,薄薄的窗紙擋不住室外的寒氣,他披著一件陳舊的皮袍,手指凍得發青。

    他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卻無法遞給她。因為他一隻手受了傷,另一隻手必須扶著手杖。

    看得出他很尷尬,她淡淡一笑,從桌上端起茶杯,輕輕地呡了一口。

    「我擔心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樣容易被他的臉,被臉上那雙遙遠而深摯的目光打動。

    「怎麼會呢?」他凝視著她道,「我永遠認得你。」

    臉無端地又紅了,她握著茶杯,低頭不語。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地上拾起一個竹筐,道:「你先坐著,我出去買些炭回來。——屋裡太冷。」

    她連忙站起來,搶過竹筐,道:「我陪你去。」

    「不必了,外面下著大雪……」

    「我剛從外面進來。」

    「好吧。」

    他走到門邊坐下來,拿出一雙靴子正打算換上。他的左手很不靈便,穿了半天才穿上一隻,她跪下身來,推開他的手,道:「我來吧。」

    說罷,不由分說地替他穿上了另一隻靴子。

    他想說「多謝」,又覺得生分,話到了嘴邊,沒說出口。

    出門走在雪地裡,他忽然挽住她冰冷的手,問道:「風沂,這些年你過得好麼?」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

    「上馬吧,地上很滑。」她牽著馬對他道。

    「不不不,」他立即想起了小湄,此生此世,他絕不再讓女人替他牽馬了,「集市離這裡不遠,走著去就可以了。」

    她只好陪著他一起走到集市。

    在路上他一直默默地牽著她的手。她感到他受了傷的左手沒有以往那樣有力,卻仍然溫暖,她甚至感到他牽手的樣子很無辜,很依賴,像個小孩。子忻還是那樣消瘦,卻固執地走在前面,替她擋住迎面而來的風雪。

    找到一家炭鋪,他忽然問:「你打算在這裡住幾天?」

    她生氣地停住腳,惡狠狠地盯著他。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連忙解釋,「如果你住得短,我就買好一些悼,少些煙氣。如果你住得長,我只好買一般的了。——我的銀子不多。」

    他有些緊張,又有些懊惱,怎麼一張口就又把她得罪了呢。

    蘇風沂道:「我住得長,但我也不要煙氣。」

    子忻看著她,歎氣:「風沂,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麼難伺候。」

    她一下子又跳了起來:「我一點也不難伺候,你才難伺候,你最難伺候了!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麼不小心,又受了這麼重的傷?幸虧還留下一條命,不然……不然……我豈不是要到陰曹地府才能找到你?」

    他趕緊閉嘴,用手中的銀子買了最好悼。由著蘇風沂抱著沉澱澱悼簍子跟著他往回走。

    添了炭,火盆的火旺起來,屋子也跟著暖和過來。

    環堵蕭然,想他生活如此清苦,她不禁有些傷感。

    兩人默然無言,對視良久。

    憧憧的燭影中,她忽然壓低嗓門,悄悄地問道:「子忻,你還見過竹殷麼?」

    他搖搖頭:「沒有。」

    的確沒有。自他與蘇風沂分手的那一天起,竹殷再也沒有出現過。

    「你不必這麼懲罰自己,」她握著他的手,輕輕地道,「這不是你的錯。」

    他的手猛地一抖,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唐蘅告訴過我小湄的事。」

    他不安地看著她,眼中忽現痛苦之色:「不,是我殺了她!……我不該約她出來,我不該學騎馬,我不該粗心大意丟失了手杖,——是我害了她,是我殺了她!她還那麼小,才十一歲……」

    閉上雙眼他又看見了小湄,聽見了那天的雷聲。她倒在地上,黑色的血從腦後蔓延開來……她瞪著大眼看著他,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是啊,直到死她都不明白生命原可以這樣輕易而偶爾地消失。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用指甲掐了掐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所以你選擇了放逐,選擇了流浪,認為自己不配過好日子,是麼?」

    是麼?

    他問自己,是這樣麼?

    每當打定主意去看風沂時,到了最後一刻他都放棄了。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迴避她。

    就像鷺川跟他發過的牢騷,蘇風沂這個人,真實得令人倒胃,尖銳得讓人難受。而她偏偏目光如電,絲毫不肯放過別人。

    他不肯面對自己的內心,因此也不肯面對她。

    「這不是你的錯!」她大聲地又說了一遍,「請不要讓愛你的人也跟著一起受懲罰吧!」

    是啊,他有多少年沒去看望父親了?子悅出事時若有他在身旁,也許不會輕了此生罷?

    他臉色蒼白地笑了笑,道:「好罷,這不是我的錯。」

    「那你就原諒了自己吧,」她坐到他身邊,將頭歪過來,甜甜蜜蜜地靠著他:「也順便原諒我。」

    他有些聽不明白:「原諒你什麼?」

    「凡是你不喜歡我的地方,都得原諒。」

    「只要你是你自己,我都喜歡。」

    他摸了摸著她頭頂上的長髮,然後用竹棒撥了撥盆中的紅炭,道:「晚飯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夫妻肺片、四喜丸子、清炒蘿蔔。」她毫不客氣地開出了菜單。

    他站起來,悶頭悶腦地走向廚房,走到一半,忽又折回來,在她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眼看著她道:「風沂,嫁給我吧。」

    驀地,她的眼紅了:「為什麼你現在才說啊!」

    他頓時很緊張:「現在說晚了麼?」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半晌,粲然一笑:「不晚,一點也不晚。」

    那天夜裡,他們終於住在了一起。

    沒有紅燭,沒有嫁衣。

    她以為自己會害怕,而一切卻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她這才明白,在子忻面前,那些潛藏多年的恐懼並不存在。

    如果深愛著一個人,什麼恐懼都可以克服。

    第三日子忻到寺廟辭去了抄經的差事。

    「哦,」方丈有些惋惜,「是太累了吧?以後你還常來抄,少抄一些就可以了。——工錢不變。」

    「不不不,」他說,「我成親了。」

    「恭喜啊恭喜!」方丈替他高興。

    「我妻子掙的錢比我多,」子忻笑道,「她說,我可以在家裡靜心寫書,不必抄經了。」

    (完)——

    謝謝大家一直看這個故事,關於慕容家的後事,請看定柔的新作:《江湖庸人傳》,已開始更新。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