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閒征詭畫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省晨,伺候過早飯,又說笑了一回.賈母歇晌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麼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喜歡他.我也說與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說是告訴了他的,不過住兩三日,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還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況且他天天在園裡,左不過是他們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傻子似的從沒個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躁心了.若說他出去於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個傻子,若只叫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們跟前,他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裡的人才搜檢,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著,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的。」王夫人鳳姐都笑著:「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並沒為什麼事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裡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裡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裡來住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裡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躁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
話說之間,只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了醜?"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倒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了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作何詩詞等語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話時,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倒。」寶玉聽了,便忙入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拿起來,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裌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因歎道:「這條褲子以後收了罷,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這是晴雯的針線。」又歎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麝月道:「大白日裡,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倒向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子。」寶玉聽見,正中心懷,便讓他兩個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麼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塗。」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寶玉聽說,忙問:「你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下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可說話,所以只閉眼養神,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告訴他實情.他歎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豈不兩完心願?'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捉人魂魄.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捱得時刻!'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房裡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嚥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這時候倒都對合。」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洩漏.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洩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
想畢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來,往前次之處去,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嚥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未回.寶玉走來撲了個空.寶玉自立了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待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了。」寶玉又至蘅蕪苑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吃一大驚.忽見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麼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裡交我們看著,還沒有搬清楚.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也好,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寶玉聽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的香籐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淒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默默出來,又見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者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寶玉想亦當出去候送才是,無奈不忍悲感,還是不去的是,遂又垂頭喪氣的回來.
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房中,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中.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又說:「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輓詞。」眾幕賓聽了,都忙請教是系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每公餘輒開宴連日,令眾美女習戰鬥功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恆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歎之事。」眾清客都愕然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意為犬羊之惡,不足大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眾頗有詭譎智術,兩戰不勝,恆王遂為眾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報,遂集聚眾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事,我意亦當殞身於王.爾等有願隨者,即時同我前往,有不願者,亦早各散.'眾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裡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戮了幾員首賊.然後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志.後來報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無不驚駭道奇.其後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呢?"眾幕友都歎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與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裡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見這新聞,所以都要作一首《詞》,以志其忠義。」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實歷代所不及處,可謂`聖朝無闕事',唐朝人預先竟說了,竟應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閒言少述.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膽量逾壯,今看了題,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出神.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寫道是:
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仇.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眾人道:「更佳.倒是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兩歲,在未冠之時如此,用了工夫,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賈政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過失。」因又問寶玉怎樣.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的.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近妙。」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寶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恆王好武兼好色,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歌艷舞不成歡,
列陣挽戈為自得.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四句平敘出,也最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裡',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眾人聽了,便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眾人都道:「轉`絛',`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用這些,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至武事?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轉煞住,想亦可矣。」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些。」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寶刀.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寫了,看著笑道:「且放著,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氣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說,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賈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眾人都道:「妙極,妙極!佈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又念道:
恆王得意數誰行,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傍徨.念畢,眾人都大讚不止,又都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歎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弔又更覺別緻.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慼.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於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蚤》,《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於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維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
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
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
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
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
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
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
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嫻,
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妒
其臭,蘭竟被芟!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
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
紅褪,韻吐聲吟,杏臉香枯,色陳頷,諑謠詬,出自屏
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既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
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
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
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
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
翠於塵埃.樓空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
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
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
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
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
簷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
無聲,斗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
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
犯慈威,復拄杖而遽拋孤.及聞棺被燹,慚違
共袕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
滯青,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
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
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
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
鉗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
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拳拳之思,不禁諄諄之
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
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
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
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
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
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
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離耶?
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以征耶?
問馥郁而然兮,紉蘅杜以為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耶?
籍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賒艘暈觶兮,漉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彷彿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而何為耶?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
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於桂巖,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
.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
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
匪匪.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
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
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
悵望,泣涕傍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鳥驚散而
飛,魚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捨.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____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