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軟枝黃蟬

    「你也流亡嗎?」

    他們索性笑出聲來,一點兒也不掩飾眼中的訕笑和嘲諷。

    12月底,海德堡大學開了一個流亡作家的討論會,我也在受邀之列。朋友的嘲笑從這裡開始。

    我則繼續干我的活;在廚房裡和孩子們烤蛋糕,在市場裡找某一種牌子的洗衣粉,在教室裡和學生談台灣文學。一個有丈夫、有孩子、有職業的女人,你可以說她擁有整個世界,但她失去了時間。我沒有時間去問自己是否流亡。

    直到有一天,有人送來一盆花。

    「這是什麼花,」他笑盈盈地說,「我都不清楚。只是覺得它漂亮。」

    幾朵蓓蕾像細小的海螺似的層層窩捲著,只有一朵盛開著。不必伸出手,我也知道那花瓣的質感類似最柔軟的金絲絨布;花瓣的蒂處呈深杯型,裡頭剛好容得下三隻最肥胖的蜜蜂。花的淡淡的香味,閉著眼,給我一百種花我都喊得出:這個,這個就是軟枝黃蟬……

    給花徐徐澆水,放在窗台上。那朵鵝黃金絲絨似的花朵映在玻璃上,俏生生的,好像就要往上竄爬。

    我開始想自己的流亡。

    追根究底,什麼叫流亡呢?不過是迫不得已地離鄉背井,身不由己地進入一個語言文化都屬陌生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個人的生存意義成為一個孤島。如果我不曾流亡,為什麼又四十年來一直此身若寄?

    對身邊的玩伴們,我有著深深的嫉妒。一班六十個學童,大約只有一個「外省人」,五十九個本省人。什麼叫「本省人」呢?就是有自己的房子的人。不管是市鎮裡頭大街上的香鋪、雜貨店,或者是鄉下田陌中竹林圍繞的農舍,那些房子都屬於他們,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祖父母。你瞧,他們的房子裡面,牆上總有一幀又一幀癟著嘴的老人的畫像:祖父祖母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姨婆叔公太公的。院子裡頭不是有棟玉蘭,就是有株含笑,反正都開著奶油色的花,發著包不住的濃香。尤其是含笑,那香好像甜得可以化在嘴裡。然後小夥伴不經意地告訴你:

    「那含笑啊?三叔公種的,他小時候種的。」

    簷下牆角,總坐著一個黑衫黑褲的老阿婆或老阿公,摟著花貓打著盹或呼嚕呼嚕抽著旱煙。屋子裡通常是幽暗的,神秘的藏著因年代久遠而烏黑發亮的櫥櫃;那是祖母帶過來的嫁妝。

    沒有誰和我一樣,住在「公家宿舍」裡。公家宿舍,就是別人的房子。前任搬走了,你們搬進去。前任可能是夫妻倆,你們卻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個。臥房反正只有一間,於是那作母親的,將廚房後牆打通,搭出一個克難間,走廊裡再添一張雙層床。女兒若大了一點,就在某個角落裡牽上一根麻繩、披上一塊布簾,作為閨房。

    公家房子,所以牆上都是釘子,有的生了銹,有的還新亮,這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年代打的洞。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的框痕,曾經掛過什麼人的什麼照片或獎狀。現在又拆走了。而你們能掛上去的,頂多不過一張全家福,或許竟有父母在逃難前有預感似的補拍的一張結婚照。其他就沒有了;總不能把奶奶臨走裁的一隻布鞋底掛在牆上吧?牆,國家說是窮,長年不修,殘破不堪。牆裡頭破棉絮似的乾裂土塊不時紛紛落下,睡覺時,落得你一頭一臉。

    公家房子,所以院落裡——如果竟然有院落的話,也不會有什麼長得大、會開花的樹;屋子裡的人兩三年一換,種子尚未抽苗,人已遠離;誰去種樹?為誰種樹?

    本省人,就是那在清明節有墓可掃的人。時節雨紛紛,行人欲斷魂,我們念。水光瀲灩的稻田邊,就是墳場。孩子們幫著大人抱著錢紙提著食籃,氣喘喘走在狹窄的田埂上。整個田野都是晃動的忙碌的人影,拔草、掃墓、焚香、祈禱、跪拜、燒紙……一霎時,千百道青煙如絲如縷捲上天幕;在漠漠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間,青煙像一隻隻渴求到達、渴求觸摸的柔弱無骨的手臂。

    墳場外,沿著公路有一排木麻黃。一個小女孩倚著樹幹,遠遠看著煙霧繚繞裡的人們。

    本省人,也是那時不時會請喪假的人。請了喪假的孩子好幾天不出現。出現時,著卡其制服的臂上別著一枚素色的小絨花。老師蹬過去摸摸他頭,告訴他不必當值日生,早早回家去吧!

    一有假期,本省人就是那大包小包要去看親戚的人。阿嬸一家人住在烏日,我們要坐火車去,火車坐了還要換台車,小玩伴說,所以明天不能跟你玩。她的眼睛晶亮,想著阿嬸家整個曬穀場上追逐嘶喊的堂兄堂弟表姊表妹還有叫不出輩分的小蘿蔔頭們。小玩伴的媽媽在一旁打點東西,掐著指頭計算她應該備禮的人頭:阿嬸阿叔阿舅阿嫂阿兄侄兒侄女堂兄弟堂姊妹三叔公……。一塊大花布攤開在木床上,剛出籠的紅稞等著要包。兩隻鵝已經腳對腳地綁在廚房柱下,不時發出拍動翅膀的聲音。

    木麻黃下的小女孩,和那死去的人沒有關聯,對那活著的人也覺得陌生。玩伴口中的嬸叔舅姑甥孫等等最親呢的呼喚,於你只是空洞而抽像的名詞。連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像是課本裡的東西,而課本裡的東西都帶點假。玩伴對你揮揮手。「怎麼他們親戚那麼多?」你不瞭解自己的情緒,只是百般無奈地回到自己那別人的家去。

    難道,公家宿舍裡就沒有和你一樣孤立的孩子嗎?有是有,可是,不知怎麼的,那些孩子,總是有的剛來,有的剛走;剛來的還不熟悉,剛走的已永遠走出你的人生,雖然你還懵然無知。而你自己,也總是剛從某個地方來,或者馬上要離開這裡到某個地方去。和公家宿舍裡的誰剛剛交換完「我永遠和你好」的信物,剛剛勾過手指,不是他要走了,就是你要走了。有一個孩子走得更離奇。考上了初中沒錢交學費,作基層警員的爸爸跨上摩托車,帶著孩子去四處借錢,被火車撞上,聽說孩子的頭倒插在柔軟的稻田里。他就這樣走了。

    年紀小小的,你就發現,原來「永遠」和夏天的冰淇淋一樣,還沒吃就要溶化。年紀小小的,你已經覺得人海茫茫,你像一條飄蕩的小船,找不到停靠的陸地。所有以為是陸地的東西,其實都會突然漂走,連聲招呼都不必打。

    所有的陸地其實都是孤島。

    你不理解為什麼永遠是你,兩耳發熱、兩眼發直,被一個莫測高深的老師帶到大眾面前:

    「同學們,讓我們歡迎新同學……」

    你是永遠的插班生。孩子們用好奇而熱烈的眼光盯著你。趁著老師轉身寫名字的時候,有人大膽而俏皮地喊了一聲:

    「外省仔!」

    你還沒開口,他們怎麼就知道了呢?孩子沒有惡意,只是再度提醒你,你和他們之間有一種你們彼此都還不理解的距離。而他們如此龐大,如此的彼此熟悉,你卻渺小,孤單。不過,你以為所有的「外省仔」都是孤單的,直到有一天,你發現了一個村子,名叫眷村。

    外省孩子竟然有他們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圍牆、自己的雜貨店、中肉麵館、腳踏車店;竟然有這麼一所學校,裡頭全是「外省仔」,沒有祖宅和田地、沒有喪假和親戚的外省孩子。他們都說著和你一樣利落的國語,還有好多你沒聽過的辭,譬如「屌」。他們的爸爸不說「干你娘」而說「操你媽個B」。他們的媽媽穿著旗袍,臉上紅紅白白的化著妝,坐著打麻將。他們也說:「哼!我媽說這算什麼古董!拿給她家餵狗都嫌太粗,我媽說的,在大陸的時候。」

    我竟然是屬於他們的嗎?你驚訝的自問,然而語音未落就已發覺,眷村自成一個孤島,你不住在那家「老家牛肉麵」的方圓五里之內,就是孤島外的孤島。

    眷村的男孩子穿著汗衫球鞋一天到晚打籃球,或打架;眷村的女孩子騎著屁股翹得極高的自行車,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不是趕舞會就是談戀愛。你覺得他們的男孩子流氣,女孩子俗氣,哎,還真不如本省孩子的土氣,你覺得自己比較清高,有點兒不屑;看著眷村的孩子狐群狗黨、目中無人地呼嘯而過,你退閃一邊,不說話,感覺就像目送一列你該搭上而未搭上的火車棄你而去,載著滿車快樂的人群。

    回到那土氣的鄉下孩子身邊,插班生一會兒也就有了自己的朋友。有時候,你和他們是一體的,一塊兒在溪裡撈蝦,在田里烤蕃薯,一塊兒翻牆偷闖戲院。有時候,你只能退到木麻黃樹下,一旁看著:看他們擺小兒的滿月酒,看他們穿孝服辦喪事,看他們上墳掃墓、進廟燒香。

    鎮上要作醮了,整個小鎮騷動起來。大人把褲管捲上膝蓋,大碗喝酒,爭論誰該是下任爐主。小孩興奮莫名往大廟和武術館中奔跑。敲鼓打鑼的、抬神與踏火的、進香的捐貢的……鎮上的顏色憑空多彩起來,鼓樂聲激動著人的臉色,赤足的老人三三兩兩蹲在廟前交頭接耳。這是節慶。什麼節慶?慶祝什麼?激動的人為什麼而激動,祈禱的人為誰而祈禱?廟門為什麼靈魂而開,王船為誰的鬼魂而燒?你不知道,也沒人會告訴你。

    春去秋來,看著神轎和鑼鼓從你窗前一陣一陣流過,隊伍裡頭有你熟悉的臉龐,他們的興奮的臉龐。人們說這是民間信仰,但你顯然不屬於這個「民間」。疏離,造就了你一雙冷眼。

    有時候,你深深地驚訝自己竟然真是在這兒出生成長的人。

    去國經年,總不免有人問起:「你思鄉嗎?」

    我猶疑,不知從哪裡說起。思鄉總得先有鄉可思,我的鄉在哪裡?是那遍佈全省一處又一處的公家宿舍嗎?我的鄉人是誰?那不是剛來就是剛走的面貌模糊的人嗎?還是那在水光天色之間焚香的人?還是那在鑼鼓喧天中自我窗前流過的人?我認識他們他們又認識我嗎?思「鄉」,如果沒有一條熟悉的路,沒有一盞認得的燈,沒有一條用腳板測過深淺的小溪,如果沒有一個叫得出的名字、一個記得起的青梅竹馬,沒有一個依稀認得出你面孔的老者——還能稱「鄉」嗎?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今晚為何會在異國的燈下聽窗外的風聲。

    如果你是個生在幽暗祖宅中的人,你可能根本不會出國求學;即使出國求學也不致長期浪蕩;即使長期或也不致結異國婚姻;即使結了異國婚姻或也不致永遠地成為異鄉人。祖宅、田地、世代相傳的人脈網絡,可以有千百種出乎意料的線索牽絆住一個遊子旅人,猶如晶瑩細韌的蛛網緊緊托住一隻蜘蛛。即使從大網上掉下來,也還有一條絲牽著它。既然本來就沒有這樣一張屬於「鄉」特有的蛛網,你的浪跡天涯實在就不令人意外了。從前便是孤島,現在仍舊是;現在是邊緣人,從前也未嘗不是。

    這個佈局,在四十多年前父母前腳踩上渡海大輪的那一剎那,就已經決定了吧!

    然而我還是有鄉可思的。譬如那些個不需要解釋就能原諒你的朋友,譬如眼前這一株乳鴨色的軟枝黃蟬。童年的種種感覺,像花香一樣襲來,令人恍惚。

    花,婉轉開在籬笆上,開在牆頭,開在鐵軌旁,熱熱烈烈地開著比太陽還溫暖的黃色。鐵軌旁有塊空地,空地上有個鐵皮搭起來破倉庫似的大房子,裡頭隔成無數個小間,擠著無數個人家。下起雨來,空地上泥濘一片,倉庫裡頭熱鬧極了。竹床板凳全泡在水裡,啼哭的嬰兒坐在霉濕的床上,女人四處找瓢盆鍋碗接漏水。我緊緊抱著剛採來的黃嫩嫩的花朵,好奇地看著雨水滴在嬰兒頭上。

    多少年後,才知道那倉庫裡住的是比我們還晚到的大陸人;年幼的我沉浸在軟枝黃蟬純潔完美的世界裡,還不知道,那泡在水中的嬰兒和自己已經行走在飄零的軌跡上,漸行漸遠。

    1994年
《啊!上海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