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械

    「爸爸,是我。今天怎麼樣?做了什麼?」

    「在寫字。禮拜天你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要開會。」

    你說,「爸爸,把鑰匙給我吧?」

    他背對著你,好像沒聽見。抱著一個很大的塑料水壺,水的重量壓得他把腰彎下來。幾盆蘆薈長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長出了茂盛的葉子。

    本來要到花市去買百合的,卻看見這株孤零零不起眼的小樹,細細的樹幹上長了幾片營養不良的葉子,被放在一大片驚紅駭紫的玫瑰和菊花旁邊,無人理會。花農在一塊硬紙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香椿」。花市喧聲鼎沸,人貼著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腳步,凝視那兩個字。小的時候,母親講到香椿臉上就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好像整個故鄉的回憶都濃縮在一個植物的氣味裡。原來它就長這樣,長得真不怎麼樣。百合花不買了,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桃園,一路捧著那盆營養不良的香椿。

    「不要再開了吧?」

    他仍舊把背對著你,陽台外強烈的陽光射進來,使他的頭髮一圈亮,身影卻是一片黑,像輪廓剪影。

    他始終彎著身子在澆花。

    八十歲的人,每天開車出去,買菜,看朋友,幫兒子跑腿,到郵局領個掛號包裹。每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嚷著要開車帶母親去環島。動不動就說要開車到台北來看你,你害怕,他卻興高采烈,「走建國高架,沒有問題。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沒法放心,你坐他的車,兩手緊抓著手環不放,全身緊繃,而且常常閉住氣,免得失聲驚叫。他確實很小心,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駕駛盤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貫注,開得很慢,慢到一個程度,該走時他還在打量前後來車;人家以為他不走了,他卻突然往前衝。一衝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車,一個菜籃子摔了下來,番茄滾了一地,被車子碾過,一地爛紅。

    再過一陣子,聽說是撞上了電線桿。母親在那頭說:「嚇死哩人嘍。你爸爸把油門當作剎車你相不相信!」車頭撞扁了,一修就是八萬塊。又過了幾個月,電話又來了;他的車突然緊急剎車,為了閃避前面的沙石卡車。電話那一頭不是「嚇死哩人嘍」的母親;母親已經在醫院裡──剎車的力道太猛,她的整個手臂給扭斷了。

    兄弟們說,「你去,你去辦這件事。我們都不敢跟他開口。爸爸只聽女兒的話。」

    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灑在木質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顯得昏暗,如此的安靜,你竟然聽見牆上電鐘行走的聲音。

    他坐在那片黃昏的陰影裡,一言不發,先遞過來汽車鑰匙,然後把行車執照放在茶几上,你的面前。

    「要出門就叫出租車,好嗎?」你說,「再怎麼坐車,也坐不到八萬塊的。」

    他沒說話。

    你把鑰匙和行車執照放在一個大信封裡,用舌頭舔一下,封死。

    「好嗎?」你大聲地再問,一定要從他嘴裡聽到他的承諾。

    他輕輕地說:「好。」縮進沙發裡,不再做聲。

    你走出門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對自己有一種滿意,好像剛剛讓一個驍勇善戰又無惡不作的游擊隊頭子和平繳了械。

    你不知道的是,一輩子節儉、捨不得叫出租車的他,從此不再出門。

    「禮拜天可不可以跟我去開同學會?」他突然在後面大聲對你說,隔著正在徐徐關上的鐵門。鐵門「匡當」一聲關上,你想他可能沒聽見你「沒時間」的回答。
《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