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過

    「爸爸是我,吃過飯了嗎?」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你瘦了很多。」

    秘書遞過來一張小紙條:「議會馬上開始,要遲到了。」可是,信箱裡有十八歲的兒子的電郵,你急著讀:

    媽,我要告訴你今晚發生的事情。

    我今晚開車到了朋友家,大概有十來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畢業了,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最後的半年。我們剛剛看完一個電影,吃了叫來的「披薩」,杯盤狼藉,然後三三兩兩坐著躺著說笑。這時候,我接到老爸的電話──他劈頭就大罵:「他媽的你怎麼把車開走了?」

    自從拿到了駕照之後,我就一直在開家裡那輛小吉普車,那是我們家多出來的一輛車。我就說,「沒人說我不可以開啊。」他就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准開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經驗不足,晚上不准開車?」我就說,「可是我跟朋友的約會在城裡,十公里路又沒巴士,你要我怎麼去?」他就更生氣地吼,「把車馬上給我開回家。」我很火,我說,「那你自己過來城裡把車開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當然,我必須承認,他會這麼生氣是因為──我還沒告訴過你,兩個月前我出了一個小車禍。我倒車的時候擦撞了一輛路旁停著的車,我們賠了幾千塊錢。他因此就對我很不放心。我本來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邊看我開車,兩個眼睛盯著我每一個動作,沒有一個動作他是滿意的。現在可好了,我簡直一無是處。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難道他沒經過這個階段嗎?難道他一生下來就會開車上路嗎?他年輕的時候甚至還翻過車──車子衝出公路,整個翻過來。他沒有年輕過嗎?

    我的整個晚上都泡湯了,心情惡劣到極點。我覺得,成年人不記得年輕是怎麼回事,他們太自以為是了。

    秘書塞過來第二張紙條:再不出發要徹底遲到了,「後果不堪設想」。你匆忙地鍵入「回復」:

    孩子,原諒他,凡是出於愛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諒的。我要趕去議會,晚上再談。

    議會裡,一片硝煙戾氣。語言被當作武器來耍,而且都是狼牙棒、重錘鐵鏈之類的凶器。你在抽屜裡放一本《心經》,一本《柏拉圖談蘇格拉底》,一本《莊子》;你一邊閃躲語言的錘擊,一邊拉開抽屜看經文美麗的字: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生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這些藏著秘密的美麗的字,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你就可以一葦渡過。可是粗暴的語言、轟炸的音量,像裂開的鋼絲對脆弱的神經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這時候,電話響起,一把搶過聽筒,以為十萬火急的數據已經送到,你急促不耐幾近凶悍地說「喂」──那一頭,卻是他悠悠的湖南鄉音說:「女兒啊,我是爸爸──」慢條斯理的,是那種要細細跟你聊一整個下午傾訴的語調,你像惡狗一樣對著話筒吠出一聲短促的「怎麼樣,有事嗎?」

    他被嚇了回去,語無倫次地說:「這個──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說,可不可以同我去參加憲兵同學會?」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潰了,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生香味觸法──然後把氣徐徐吐出,調節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戰壕裡注視從頭上呼嘯而來的炮火,你覺得口喉乾裂,說不出話來。

    那一頭蒼老的聲音,怯怯地繼續說:「幾個老同學,憲兵學校十八期的,我們一年才見一次面。特別希望見到我的女兒,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個飯?」
《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