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桿子被圍已經一天零一個下午了。軍隊一直沒有向回龍寺硬攻一次,只在夜間時常派出些小部隊偷偷地來到附近,找好掩蔽,突然放幾排槍,吶喊一陣,擾亂得蹚將們不能夠安心休息。紅槍會在軍隊的慫恿之下,曾經在白天向回龍寺撲過幾次,被蹚將們打死了十幾個,也變得謹慎起來。今天下午,馬文德派了一位說客進到廟裡來,勸李水沫趕快投降。這說客就是從前來過幾次的那位「營長」。仗著他自己同李水沫是老朋友,並且瓤子九們都曾經跟隨過他,他不客氣地同管家的爭吵起來。他站在李水沫的煙榻前大聲嚷著:
  「李水沫,你個雜種,馬旅長從前對你的好處你都忘了。老子瞎跟你朋友一場,沒想到你這個人過了帶子就拆孔子!」
  「老子怎麼拆孔子?你個忘八蛋不要瞪著眼血口噴人!」李水沫紅著臉說,不過聲調很和平,臉上還帶著微笑。
  「你說,去年秋天要不是旅長在暗中撐你的腰,你能夠蹚起來麼?你鱉兒子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你沒有槍支時旅長暗暗地給你槍支,沒有釘子時旅長給你送釘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你對著燈1拍拍心口!」
  1對著燈發誓等於對著神,也許是由於對火的崇拜。
  「他給了我一尺,我還了他一丈,老子不承誰的情!」李水沫提高聲音說,從床上坐了起來。「你憑良心說,自從我李水沫的桿子拉起來以後,你們上自旅長,下至勤務兵,哪一個沒花過老子的錢?不錯,你們暗地裡幫過槍支,幫過釘子,可是老子沒有白要過你們的槍支跟釘子,那都是老子用袁世凱跟煙土換的!」
  營長大聲地笑了起來,問:「李水沫,為人不能夠昧著良心說話。你說,旅長是為的要分贓才暗中撐你的腰麼?」
  管家的沒有回答,稍微沉吟一下,又挺到煙榻上,拾起釬子繼續燒煙泡。營長湊煙燈上吸著了一支紙煙,在床沿上坐下去,彎著腰望著李水沫的臉,放低聲音說:
  「水沫呀,咱們有話說明處,你不要和尚戴個道士帽,假裝糊塗!當初我對你說的啥來?當初,要不是馬旅長跟老吳在山海關打光了,急於要擴充實力,他肯慫恿著叫你蹚麼?你平素很講義氣,不應該這樣地報答旅長。媽的,喝口水也應該想一想水源吶!」
  李水沫冷冷地說:「這只怨他姓馬的對不起我。」
  「你怎麼這樣執拗?……」
  「老子一點也不執拗,哪小舅子才是咬住xx巴打滴溜!」李水沫笑了一下,把燒好的煙泡安上斗門。
  「你沒有想一想,你李水沫的桿子是馬旅長培植起來的,安漿糊的桿子也是他培植起來的……」
  「別提姓安的,快捷下來吸這一口。」
  營長不肯挺下去,繼續說:「你想想,如今這年頭,誰有槍桿兒誰就能佔據地盤,問上頭要名義;誰的槍桿兒多誰是老大。就是你處在旅長的地位,你能夠不趕快擴充麼?……」
  「快吸吧,吸了這一口老子也不會拿根線把你的鱉嘴縫住。」
  營長挺下去,把半截紙煙頭放在鴉片盤子上,一股氣把煙泡吸了一半。他停一停,把剩在口裡的煙氣嚥下肚裡,說:
  「何況還有徐壽椿……」
  「媽的快吸啊,」李水沫催促說。「吸完了這半日你再說不遲!」
  營長吸完了煙泡,捏起半截紙煙頭,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用力將紙煙吸了一口氣,從鼻孔吐出來兩股灰煙,然後接著說:
  「如今老吳倒了,馬旅長要是不趕快擴充,他想做南陽鎮守使1,國民軍2能肯給他麼?別說他不能做鎮守使,就連現在的地盤也媽的保不住!他不打徐壽椿,徐壽椿還要打他哩。」
  1北洋政府時期設置的地方官,掌管一個軍事要地的軍事,也有兼管民政的。
  2一九二四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馮玉祥被吳佩孚任命為第三路軍總司令,向熱河開拔,以威脅奉軍右側。十月下旬,當吳佩孚與張作霖作戰正酣並略佔優勢時,馮玉祥突然從張家口回師北京,拘押曹錕(直系賄選的大總統),通電主和,迫使吳佩孚兵敗下野。在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前,馮玉祥與孫岳、胡景翼秘密結成反曹、吳三角聯盟。吳佩孚下野後,他們為對抗奉軍,成立了國民革命軍。
  「管他們誰打誰,與我李水沫屌不相干!」
  「他不趕快把安漿糊收撫好,難道他把安漿糊推送給徐壽椿麼?那樣他老馬還混個屬!」
  李水沫忽然坐起來說:「他明曉得我跟安漿糊是對頭,不該瞞著我李水沫把姓安的先收撫!」
  營長趕快解釋說:「聽說徐壽椿也派有人跟老安接頭,所以收撫安漿糊不能不越快越好,實在來不及跟你商量。」
  「屁!」李水沫冷笑一聲,決絕地說:「他既然收撫了姓安的,我姓李的他別想收撫。別說他派你來勸我投降,派神仙來也是枉然!」
  說客瞪大眼睛怔了一下,隨即嘲諷說:「那當然,你現在羽毛豐滿啦,要揀高枝啦。這年頭,誰不知道浮上水有好處?徐壽椿實力又大,名義又正,嫁給徐壽椿自然舒服嘛。」
  李水沫負氣地說:「老子誰也不歸順!」
  「哈哈,還瞞老子哩!你不歸順徐壽椿,徐壽椿派招撫委員跟著你做啥的?難道他閒得發瘋麼?」
  「實不瞞你說,老子本來要歸徐壽椿,可是你既然說老子揀高枝跳,老子偏不歸徐壽椿啦。我現在跟你打手擊掌,從今後老子誰也不歸順!」
  「哼,你忘八蛋能夠永遠當蹚將麼?」
  「當蹚將有啥子丟人?你雜種才洗手幾年?他馬文德不也是蹚將出身?」
  說客臉一紅,喃喃地說:「洗了手就算歸正,好比娼妓從良。……」
  「屌毛!」李水沫傲慢地躺到枕頭上,拿起煙釬子,忽然又坐起來,說:「老子當蹚將固然是殺人放火,可是也有時替天行道。你們披著軍隊皮,光會禍國殃民,坐地分贓!」說畢,他重新躺下去,開始燒起煙泡來。
  有好幾分鐘,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營長低著頭拚命抽紙煙,把一支紙煙抽完又換了一支。第二支紙煙快拍完時候,營長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才開始望著李水沫小聲問道:
  「你打算硬拚是不是?」
  「我是杉木做椽子,寧折不彎。」李水沫回答說,也不望客人一眼。
  「何必這樣地絕情絕義?」
  「誰要打算用武力壓迫我向他低頭,我偏要同他拚到底!」
  營長把紙煙頭投到地上,躺了下去,好意地說:「水沫,咱倆個既是老朋友,我告你一個消息,你還是聽我的勸為好。」
  「啥子消息?」
  「馬旅長已經偷偷地從南陽調來兩門小鋼炮,你要是不聽改編,他就要不客氣了。」
  李水沫冷笑一聲,用故作驚訝的聲調說:「啊呀,我以為是啥子要緊消息哩!」停一停,他又加上一句:「你叫他拿小鋼炮去駭小孩子玩去吧,連我李水沫腳趾縫裡的灰也駭不掉!」
  「那麼你打算死守?」
  「死守。」
  「給養呢?」
  「多著哩,不用你操心。」
  說客也冷笑一聲,隨即坐起來,悄聲說:「水沫呀,你不要把我當外人看待。老子知道你們已經餓一天了。你真不願收編沒關係,念起老朋友情分上,我勸你早點拉走,越快越好。」
  「我準備再守兩天,聽一聽馬文德的小鋼炮聲。」
  「那好,我現在要回去了。」營長站起來,帶著依戀的神情說:「水沫,我們打雖然要打,可是朋友仍然是朋友。你不願打的時候就派人給我送個信,要我怎麼幫忙我怎麼幫忙。」
  「那麼你吸下去這一口再走。」李水沫口氣溫和地說,把煙槍遞送過來。
  客人沒有推辭,躺下去接住煙槍。吸畢後,李水沫送他到廟門口,從腰裡掏出來一個金殼表,拉住他的袖子說:
  「夥計,我把這個表送給你做個紀念,說不定咱們不能夠再見面了。」
  「你怎麼這樣說呢?」客人責備說。「朋友總是朋友呀!」
  李水沫笑著說:「朋友當然是朋友,可是槍子兒沒有眼睛。夥計,你快拿住,你不拿住我是狗!」
  「既然是這樣,我只好拿住了。」客人將金殼表接過去塞進腰裡,順手取出來一支手槍和兩聯子彈,說:「我沒有啥好的回送你,就把這個給你吧。」
  李水沫不肯要,但客人執意很堅,終於也只好收下。一個蹚將把一塊綁在竹竿上的白布探到牆頭上,晃了一陣。兩邊的槍聲一停止,李水沫親自把山門打開,向後邊閃一步,讓客人趕快走出去。山門跟在客人的背後又關起來,上了腰槓。李水沫回到廟裡去,重新躺在煙榻上,沉默地燒著大煙。二駕、瓤子九、徐壽椿的招撫委員和另外幾個蹚將,一個一個地溜了進來——
  

《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