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情襟斷
河頭殺勢鎖玄門,仗義斷情應天數。
這正門竟然也如同後門一樣,正衝著水道,唯一不同的是在河道上橫跨著一座拱橋,橋的兩頭隱入河兩面的二層樓群之中,不知道可以通向哪裡。
秦先生雖然不清楚這前後河道是不是對直成一條直線,但他依然能夠肯定這宅子做的不是伏水局就是滌穢局。
什麼叫滌穢局?就是先有此宅,可宅子中有極凶的髒東西,無人可除。或者被安置得極其隱秘的降頭暗破,無法起出。這時可在宅子前後引兩路水道,一前一後,可鎮住宅中異物,並且在多年以後,經過水道沖滌,宅中異物會漸失其凶,最後自然消失。可這種局相很少,一般有能力挖引兩條河道的人家,他還不如荒棄舊宅,另擇吉地重建宅園。還有就是這局相很難把握,凶相盡除後,就要馬上改引河道,不然就要破了宅子剛聚起的陽元,又會傷人破家。
那麼這裡就應該是伏水局了。伏水局是指隱伏於水中,養精蓄銳,以待騰空躍世。這一般是因為風水師算出宅中有人合靈龜出世、金鯉躍門命相才會將宅子做伏水局。可一般靈龜、金鯉的伏水局除水道沖宅口外,還應該有水道繞宅或半繞宅,有個迴旋水面。可這宅子沒有,前後直衝宅門的水道,不但沒有分道繞宅或半繞宅,甚至就連那門口的水道寬度都沒有多出一點點。
那麼只有可能是順一字伏水局,也就是潛龍格。清·柳遂《大勢局風水》有云:龍落潭則為蛟,也謂困龍,……潛龍應合一字水道,才有騰沖之勢,所伏水道首要活,次要無鎮水之物。
也就是說這樣的大格局只有想得天下的人才會擺,而且這想得天下的人還必須身具龍脈才能擺。要不然住在這樣的宅子中沒帝王家龍氣壓住,前後水陰對沖,宅子陽元俱破,很快就會變做一座死宅或鬼宅。
秦先生還是很難相信,雖然魯承宗曾經跟他提起過,這家人家是屬龍相格的,他一直都認為是魯承宗故弄玄虛。可從今天這宅子的風水佈局來看,從正門兩旁半人多高的鎮門龍紋石鼓來看,從承簷額枋上龍脊形斗拱來看,又由不得他不相信。他很灰心,他很喪氣,他很愧疚,他有被羞辱的感覺,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自己是留在這門口還是離開。
不,不留在這裡,更不能走,自己還得進去。那裡有自己的知己朋友,那裡有自己的親人兄弟。
他提起自己夾棉長褂的前襟,右手「攝魂死封鈴」的刃邊隨手一劃,整幅的前襟落下來。然後他同樣割下了整幅的後襟,長褂變作了短襖。他知道這趟再進去就肯定是一場硬架,他這輩子都沒打過架,雖然學了些本事,可是生性懦弱善良,人家凶的他不敢打,人家弱的他不忍打。可是今天不打不行了,他這是要救人,他這是要補救,他是要挽回自己這輩子最大的一個錯誤。
「呦,割袍斷義呢?」正門裡傳來一句甜得有些發膩發烘的女人聲音,讓人覺得就像是王大年豬油糕的糖餡噎在了喉嚨口。
秦先生心中一緊,腦門有些發麻,眼睛也有些發朦。二十多年了,他魂遷夢繞了二十多年呀!這聲音,還是那麼甜美細潤,二十多年的時光竟然沒有讓這聲音有一絲趨老的跡象。
秦先生發朦的眼睛閃過一絲淚光,但這淚光瞬間即逝。一個身著寬大袍服的身影出現在宅子往裡的第二道建築轎廳的門裡,那身影有些模糊,因為兩廳間的院道中無緣故地起了一層輕霧。
「儂騙我格!」秦先生的嗓音竟然有些哽咽,所以只能勉強吐出幾個字。
「對不起,所以你走吧,」女人的對不起說得很輕鬆,聲音也依舊甜膩,但甜得有些勉強。
「行呢!」秦先生的語調有些像在哀求「把吾帶他們一道行出,不然吾作的孽太堵(大)格。」
「對不起,那樣你也走不了。」女人的甜膩聲音有了些冷意,不再像糖餡,而像是塊冰糖。
「儂到底是啥人?公主?還是王妃?」秦先生依舊好奇,他想知道一個騙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你要是現在離開,這輩子你都叫我小楓。你也可以進來,但從此要跪下叫我聲太后。」女人的聲音有了些傲慢。
「太后?難得,你一個太后竟然會屈駕騙我這江湖的浪蕩子二十多年。」秦先生說的話突然變成了不大規範的北腔官話,聲音變高了,也變得有些激動,腳下也不由地朝前邁了兩步。「我這老朽的山野村夫,本來是跪不下也不懂怎麼跪,但我今天還是盡我能力跪你一下,我求你讓我帶走他們,他們只是些忠厚匠人,對你們沒什麼危害。」
「咯咯吱」那女人的笑聲有些怪異,像是在咬什麼東西一樣,這讓秦先生有些困惑。「你這人怎麼迂腐成這樣?你想要是對我們家沒危害,我會費勁讓你在他們家窩上二十多年?」
「那你就看在我二十多年為你做的那些事情放他們一把。」秦先生依舊在哀求。
「你二十多年做的事只是為了回報我,我不欠你。」女人的聲音很冷了。
「可是今天他們是我帶來的,這件事不能算是回報你的,你不能再讓我作這把孽了。」秦先生的語氣有些急了。
「所以我讓你活著離開。」女人的聲音竟然能又冷又甜,就像冰鎮的酸梅湯。
秦先生似乎沒什麼話可說了,他重又用吳語腔調喃喃地反覆著:「求儂個,吾給儂跪落個,求儂個,嗯吾給儂跪落個……」
秦先生一邊說著,一邊真的往前邁步彎腰屈膝要跪下。就在他的身子還沒完全跪下,也就是身子呈一個百米起跑的狀態時,突然間,身子陡然縱出撲向轎廳門口的那個身影。可他的身體剛跨進正宅門的門檻裡面,迎面四道黑色的暗光朝他飛過來,速度就像是強弓發出的箭矢。
秦先生沒有後退,他將手中的「死封鈴」迎了上去。並不是他不想退,是因為他將要跪下時,眼睛的餘光讓他知道門外兩邊的石鼓在動,他不知道那會有什麼作用,但他知道自己要再回到門外肯定會有後果,所以絕不能再被面前的「箭矢」逼回去了。
那「箭矢」是四隻瞿雎,也就是秦先生認為的蠟嘴。秦先生的銅鈴當然是傷不到它們的,因為在銅鈴距離它們還有一尺多遠時,它們就變向四面散開了。秦先生沒有止步,蠟嘴散開正好將前面的路讓開了,他要繼續往前衝,衝到那裡揪出那個惡毒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當年到底是被什麼鬼迷了心竅,四十多歲的人也算修道半世,竟然在一夜之間就把自己的心和命都交給這個女人。並遵照她的意思在魯家呆了二十多年,每過一段時間將自己所聽、所見、所學都通過別人轉敘給她。而且今天自己還為她將魯家人帶到這宅子裡來,因為這女人讓人帶話,說要見識一下魯家人的真正身手,並且保證不會傷害到他們。
秦先生有些痛恨自己,自己還算個辨陰陽弄鬼神的,怎麼就辨不清個人?為什麼魯承宗說的那些話自己沒一句相信,一個如同血肉兄弟的人,就因為他的話如同神話傳奇,自己就一句都沒聽進去。而這個女人,二十多年沒對自己說過一句真話,自己卻從不懷疑。他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他的心中在發狠,一定要揪住她,只有揪住她,才能保住兄弟親人的性命。
蠟嘴鳥散開並不是讓秦先生過去,而是要將秦先生圍在中間。所以秦先生只往前多邁了一步,就再也不得向前了。一隻蠟嘴啄在他揮出的胳膊上,棉褂袖子多了個綻放出大團棉花的洞口。兩隻蠟嘴,一個落在他肩頭,一個抓住他後背,他使勁將它們甩去,他不能讓這些扁毛畜生有對他頭頸部下口的機會。蠟嘴的爪子抓破棉褂的聲音不大,就如同鋒利的刀子切破衣物那樣沒太大的聲息。還一隻蠟嘴的爪尖在他臉龐上一帶而過,這讓他對蠟嘴爪子的硬度和鋒利有了最徹底的體會。
蠟嘴的爪子從秦先生的臉上劃過,那除了徹骨的疼痛外,還有一絲難以忍受的冰寒,像是一根細長的針直刺進腦髓。這瞿雎因為喜食毒物和屍腦,久而久之已經變得腑臟皆劇毒,骨爪硬如鐵、寒如冰。
秦先生還沒來得及打個寒戰,啄破袖管的那只已經在空中繞了圈再次撲下。秦先生只能退。可那蠟嘴眼瞧著一撲不中,馬上橫翅膀轉方向進行二次的追擊。其他三隻鳥也魚貫而下,秦先生還是只能退。
已經退到門檻邊上了,再要退就又被逼出去了,而且外面左右兩面的一對石鼓剛才也動了,不知道是什麼殺著扣兒候在那裡呢。
可是不退不行,這個一輩子沒打過架的風水先生一時之間是應付不了這些扁毛畜生的,而且臉上傷口的疼痛,棉褂布料的撕裂聲都讓他慌亂無措。
秦先生是摔出正門的,他倒退著的腳步絆在門檻上面。正門雖然是開著的,卻好像另有兩扇緊閉著的無形大門,鳥兒們沒有越出門框外一點點,全都翻翅橫揮,調頭飛回。
秦先生躺在地上,兩股粗重的風聲從他身體上方交叉著相對而過。秦先生定睛看去,是那兩隻半人多高的石鼓,此時的石鼓不是立在那裡,而是懸在梁架上,懸掛石鼓的不是繩子鏈子,而是兩根樹幹。不知這海碗粗細的樹幹中是否有什麼奧妙,反正那對石鼓在這樹幹的懸掛下如同鐘擺一般來回搖擺。
秦先生手腳並用地從石鼓下方爬出來,這對石鼓讓他冷汗直冒。誰的頭頂掛著這樣一對大石鼓擺來擺去都會害怕。還有他想到,幸虧自己是摔出宅門的,要是站著走出來,被這兩隻石鼓一拍,肯定是個骨斷筋折。
秦先生從石鼓底下爬出後,那對石鼓便一下停住,緊貼住兩邊門廊牆壁斜掛著,靜靜地候著下一個目標。秦先生知道自己肯定是剛才摔在這對石鼓的弦扳上了。
宅門裡冷笑了兩聲,秦先生苦笑了一下。
胡亂衝了一把,結果是衣破臉傷,連滾帶爬地被趕出來。要不是運氣好,自己可能還要死在這對石鼓下。秦先生不知自己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沮喪。哎,對了,這石鼓叫什麼來者,秦先生在腦子裡翻騰,好像聽魯承宗說過這種機關叫做「鼓自撞槌」,是用來封退路的。這種扣子一落,就是務必要趕盡殺絕的局勢。
自己這一進去,那位紅顏知己也沒準備放過自己的性命,那她又怎麼會放過裡面那幾個人?
秦先生用手指摸了摸臉上的傷口,從手感上可以知道傷口的肉已經朝兩邊翻開。他將沾了血的手指在嘴裡吮了一下,血腥的味道讓他的目光變得越發地堅定。然後他又將沾了唾液的手指在山羊鬍上捻了幾下,將須尾捻得更尖更翹。
他將「攝魂死封鈴」交到左手,右手打開籐條箱的蓋子。他抬高左手手臂,轉動手腕,銅鈴在手腕的帶動下慢慢地轉著圈搖擺。右手打開籐條箱蓋後就放在籐條箱裡沒再抽出來,像一支暗伏的武器一動也不動。他開始有些輕輕的喘息,由於氣溫低,可以看到他嘴裡噴出的白色霧氣。步子卻很沉穩,不急不緩地再次朝宅門裡走去。
「咦!」,「咦!」,宅門裡發出兩聲驚訝的聲音。前一聲肯定是因為秦先生再次向門裡走來,後一聲大概是由於看到了秦先生竟然也滿目殺氣縱橫閃爍。
「一聲天鈴響,祖師擺道場,嘸——;二聲天鈴響,請得天兵將,嘸——;三聲天鈴響,妖魔鬼魂喪,嘸——;天開日月同現,地塌閻羅升堂,嘸——,罪心罪行罪人,污身污口污腦,嘸——,自來報,自擇程,嘸——。魂來隨鈴轉,魂來隨鈴轉,嘸——。」秦先生一邊走,一邊唸唸有詞,他念的是「天師法」收魂鈴的啟口,從他嘴裡出來的經文竟然是越來越清亮高亢。可隨著他經文念出,他的喘息卻在加劇,每念一句都「嘸」的聲深呼出一口氣,他面前的白色霧氣越發濃了,而他手中固死撞球的攝魂死封鈴似乎偶爾有嗡嗡的輕微響聲發出。
「鼓自撞槌」是封退路的,所以進去的時候並不動作。秦先生既然知道這坎面是個「鼓自撞槌」,那這道理肯定也曾聽魯承宗說過,所以他大步走了進去,沒有絲毫遲疑。
進到門檻裡才兩步,依舊是那四隻瞿雎飛撲過來,這一次秦先生沒有用銅鈴迎上去,他只是看著那四個扁毛畜生右手稍稍動了動。那四隻瞿雎撲過來很猛,可散開也快。還沒等秦先生的右手從籐條箱中取出來,他們就已經四散飛開了,並且遠遠躲開,有些痛苦地掙扎著,撲騰著。
「哼!」那個輕霧籠罩的身影發出一個讓人冷得透骨的鼻音。
一陣響亮的呼哨聲響起。秦先生知道這是訓鳥人在催促鳥兒。可沒用,鳥兒依舊撲騰,沒理會這哨聲。呼哨聲變作一聲一直不停息的長音,不知道這訓鳥的哪來這麼長的氣,哨音竟然久久不斷。
誰都不可能有這樣長的氣,就算是風箏上的哨口在空中也會有高低緩急的變化,也不能像這樣一個調一直不變地吹這麼長時間。除非他能換氣。
是的,他肯定會換氣。秦先生見過一個吹嗩吶的可以一個聲調吹得久久不停,那是因為他在吹奏的過程中,可以一邊吹一邊換氣,這呼哨聲肯定也是這個原理。
哨聲終於又將那四隻鳥聚到一起,四隻鳥合在一處再次朝秦先生衝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