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搔白首
秦先生是個只學術不學功的人,這在南派道教龍虎山天師一脈是很少見的。幸好是教中幾位老道給了點補救措施,教了他一些技擊招術,並且給了他個「攝魂死封鈴」,讓他必要時按「天師法」收魂鈴的招式舞動。收魂鈴的招式並不是那麼容易舞動的,這需要有充沛氣息墊底。秦先生不學功,也就沒練過氣,但他學過討巧的「大換氣」法,通過快速大口的換氣來彌補底氣的不足。所以秦先生的喘息不是累,也不是病,而是在換氣。你瞧他喘得越厲害,也就代表招式威力越厲害,越是不喘,則越是沒用。
他那死封鈴也並非真的沒聲音,只是那聲音正常的人是聽不到的。這就有些類似犬笛、蝶哨那樣的東西,只有一些感覺特別靈敏的的動物和有第六感的人才可以聽到。而瞿雎就正好是這樣感覺靈敏的動物,死封鈴發出波形很平的聲波刺激到它們,所以它們才會亂飛亂撲騰。而訓鳥人的長哨音稍稍擾亂了死封鈴發出的沒有響聲的聲響,這才使瞿雎恢復了些可以操控的能力。
接近秦先生的瞿雎飛得有些昏昏沉沉,在離秦先生還有不到兩步遠的地方已經如同是在原地撲閃翅膀,雖然身體還懸在空中,卻絲毫不再繼續往前了。呼哨的聲響明顯弱了下去,就算會一邊玩吹口一邊偷換氣,可這樣長時間的用力吹氣會讓體力迅速下降。訓鳥人現在已經有底氣卻無底力了。
秦先生的右手從籐條箱裡拔了出來,面前這四隻扁毛畜生在他面前擠著撲騰成一團,他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
手臂揚,手掌張,一把亮閃閃的粉末瀰漫開來,將那四隻鳥包裹起來。那粉末不是毒粉,也不是迷粉。
秦先生遊走市井江湖好多年,得不到別人認可的原因和這也有關係,他不懂怎麼害人,他也不敢去害人。被一些達官貴人、財主梟雄養著捧著的術師方士一般都會幾手旁門左道設局害人的招術,或者是會制一些特別的毒藥、迷(合)藥或者是可以采陰吸陽延壽滋顏的春藥。這些秦先生不會,就算會,他也不敢做也不忍做。所以說好人難得好報的呢,這世上並不缺有本事的人,缺的是有本事的壞人,能替滿口仁義道德的那些好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做壞事的壞人。
那這粉有什麼用?這是火粉,主要成分是磷,能夠見風即著。龍虎山一派叫它「耀夜散」,江湖上也有叫它「焚三魂」的。
四隻鳥兒剎那間變作了四隻火鳥,掙扎慘鳴著往回飛去,直奔轎廳門口的那個身影直衝而去。呼哨發出一聲接一聲的怪音能明顯聽出破音和變調。四隻火鳥沒能撞到那個身影,就在離他還有兩步遠的距離,一下子全摔在地上。那樣子就像是撞在牆壁上然後摔落。
掉落在地上的鳥兒在抖動抽搐,身上已經所剩無幾的幾根焦黃羽毛猶自冒著白煙。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怪味道,那是羽毛燒焦的糊臭和烤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還行,當年我沒看錯你。」那身影的聲音這時才像一個正常人,可有誰知道,像她這樣身份的人,拿腔拿調地說話才正常。如果她說的話像正常人,那反倒不合理了。除非她是由於突然、無措或是矛盾的情況下,才會脫口而出。
秦先生沒有理會那人說什麼,只是將手依舊放在籐條箱中,繼續喘著粗氣,步步穩健地朝前走去。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漸入佳境,驅魂鈴運轉起來後,就如同箭在弦上,收不回來了,只能一路往下。雖然他可以不繼續走下一招,但第一招「魂隨鈴轉」已經重複了幾回了。身上流轉著的力量和氣息讓他從來都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如此的強悍和無懼。
秦先生走出了門廳,他已經站在兩道建築間的院道上。他可以看見轎廳門裡站著一位繡衣擁簇的女人。那是個長了一張狐媚臉的老女人,總也要有四十多歲的模樣。面龐上沒有看到抬頭紋和魚尾紋,因為她臉的上半部分覆蓋著一隻金色的狸子面具,而面具沒能遮住的是那雙狐媚無限的眼睛。只須從能見到的容貌上就可以看出,這女人年輕時絕對是個能媚惑眾生的胚子。
秦先生終於看清了女人的面目,他的氣息猛然一頓,手中死封鈴院道轉動也明顯緩了下來。他的嘴唇有些輕微地顫抖,半天才從顫抖的嘴唇間吐出幾個字:「你老了!」
「你死了!」女人的聲音如同一塊巨大的冰塊砸向秦先生。「放固套,『搔白首』!」
秦先生並沒有注意到女人說什麼,他只看到女人薄薄的嘴唇開啟時,口中左下顎缺了兩顆牙齒,他心裡在說:「難怪她的笑聲那樣怪異,也老掉牙了,可從面相上看,她怎麼也不像五十多的人呀!」
俗語說,迂腐之人難動情,一旦動情似海深。這秦先生看著這老女人,竟然忘了自己的處境,竟然連女人說的什麼話也未有一字入耳。
兩家雖然都是擺弄機關消息、奇門遁甲的,但名稱切口上卻並不相同。不止他們兩家不同,江湖上哪家都有自己不同於別人的一套切口。這是為了便於自家人之間交流,也防止別人聽懂意思。
固套其實就是死坎面兒,女人看到活坎子在靠近秦先生時會出現錯亂,不受控制。雖然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她知道應該用死坎面來毀了他。
「搔白首」,不管你是何年歲,一搔之下皆白首,就是說你在一搔之下就老了,活到頭了。
這道坎面兒是二十八星宿位的「五指錐合罩」,從門廳、轎廳共六開間屋頂的青瓦凹道中,按倒數星宿位的順序落下。「五指錐合罩」,也是清宮內侍所用暗器「血滴子」的前身,但它比「血滴子」更小,攻擊速度更快也更隱蔽。所以有人說「血滴子」毀的一般是空技,也就是不懂技擊的人。而「五指落合罩」毀的是練家。
已然皓皓白首的半調子練家秦先生,在那「搔白首」已經套口全張的情景下還在琢磨一個老女人的兩個破牙齒,那他那顆已然蒼白的首級還能留住嗎?
被「天網羅雀」扣住的鄭五侯竟然還能站立在那裡,不但站在那裡,他還在彎腰,難道他用脊背去抵擋天花頂上密密排列的九十九枝「鳳嘴飛矛」,難道他的脊背真的能硬過龜衣。
「鳳嘴飛矛「的矛尖閃著寒光,矛尾處的彈射竹片繃得緊緊的,在「嘎嘎」作響。鄭五候知道這東西瞬間就會要了他的命,他沒有龜衣那樣的脊背,但他要是不爭取時間做點什麼的話,倒是可以變成個刺蝟樣的脊背。所以他在使勁,在彎腰,他要爭取在「鳳嘴飛矛「射出之前鑽出網眼。
就鄭五候這粗壯身胚能鑽出網眼?不可能,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那他是要幹什麼?他是要將水磨生鐵刀桿鑽出網眼。
鄭五候學的是圈兒刀,也就是「旋刀法」。這種刀法雖然沒什麼招法變化,但它也不是單純地抓住刀桿旋轉砍殺,這刀法中還有個小圈和雙圈。這兩個圈的變化不是依靠人的旋轉來達到殺敵的目的,而是通過朴刀本身的巧妙設計和機括控制來實現的。
為什麼鄭五候的朴刀是水磨生鐵桿的,而不像一般人用的白蠟木桿或是棗木桿,就是因為這刀桿中裝有機括。這把雙刃朴刀又叫作「如意三分刃」,它的刀桿在刀刃與刀桿連接處可以脫開變做鏈條連接,在距離刀桿尾部一尺左右也可以脫開變做鏈條連接。完全脫開後的刀形有些像三節棍。傳說中二郎神的三尖兩刃刀能夠拐彎傷敵,這刀就是據此所悟製作而成。當然,這刀也可以只脫開其中一處來使用。「旋刀法」中的小圈就是指單旋刀頭或桿尾,雙圈就是頭尾一起旋動。
「如意三分刃」還有一個最毒的殺招,那是在旋身砍殺中遇到高手往外格擋時,可以突然脫開刀頭或刀尾,改變砍殺方向,出奇不意地傷敵。
鄭五候心眼太實,刀法上太多變化他接受不了,所以魯聯和魯承宗便在刀的設計上下了好多功夫,並請關外鐵工奇匠任火旺精心打制而成,達到以刀設巧的目的,從而來彌補他技擊招式上的缺陷。
你想,有誰會提防一把水磨生鐵桿的朴刀會突然變軟轉折,會突然拐彎改變砍殺方向。讓人更難想到的是五候這樣一副粗笨老實樣會在拚殺中突然出陰招。只有對手想不到的,才是可怕的,才最有機會一擊即中。
鄭五候看得出刀刃部分太寬,伸不到外面去,所以他彎下腰,將刀桿尾部伸出了網外。機括打開,尾部一尺多長的一段鐵棍變做了鐵鏈連接。雖然彎著腰旋轉桿尾有些困難,但五候憑藉著身子的原地扭動,還是旋轉起來。
這個旋轉來得恰到好處,棍形剛剛施展開,「鳳嘴飛矛「就下來了,真是如同雨點一般。大多的飛矛射在地面青磚上再高高彈起。還有一些矛射在沒有被五候剛才旋砍時劈碎的椅几上,幾枝矛排列著,近距離、高密度地一起射入,和重物砸在這些椅几上沒什麼兩樣,頃刻間就讓那些還算完整的椅幾粉身碎骨。
其實擋走「鳳嘴飛矛」的只需要舞動一個恰到好處實實在在的棍圈。五侯舞動的棍圈雖然不快,但其中的確有一個這樣的棍圈,而且還奏效了。不但是射向五侯的飛矛被擊打後飛濺開,而且旁邊齊整整射下來的「鳳嘴飛矛」也撞開一片,攪裹作一團。
一時之間,堂前間裡是飛矛亂飛,木頭碎片亂飛,地面青磚的磚屑亂飛。
旋轉開的桿尾展開後是一個直徑兩尺的圓圈,本來足可以保護住鄭五候的身體。但是由於他是彎著腰的,所以他就盡量將旋轉成的圓圈往上身那邊靠。棍圈太靠頭部了,五候有些像沙漠裡的鴕鳥,只顧頭而不顧尾。兩枝飛矛偷了個空劃破了他的臀部。
「鳳嘴飛矛」的扣子落盡了,飛矛散落了整個廳堂。一般這樣密集的殺招扣子都是淨扣兒,不會用濁扣兒。因為在這扣子之下,要麼你是高人一早兒就解扣松弦收不住你。但凡你落在扣子之中,就很難有生還的機會。除非……對家的險惡程度是魯家這些半身江湖半身工的人很難琢磨的。
鄭五候沒感覺到臀部的傷口疼痛,那傷口給他的是一種麻癢的感覺。五候斜眼看了一下腳步的幾枝「鳳嘴飛矛」,亮閃閃的矛頭上有些藍瓦瓦的顏色,他知道那是泡過毒的。自己中毒了,但這信息並沒有讓他慌張。中毒受傷對他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有許多應付這種情形的方法。就拿目前這情況來說,他就有兩條路好走。要麼平心靜氣放緩血流氣息,等別人來相助;要麼想辦法迅速掙脫裹在身上的「韌籐馬鬃網」,去找人給他解毒。
是的,五侯有辦法對付毒傷,可是他應該選擇哪種方法呢?呆這裡不動就雖然堅持的時間長,可是就能保證有人來解救他嗎?掙脫馬鬃網雖然可以短時間找到人解救自己,可是這樣使血流加速、毒隨血行,那會不會在他找到人之前就毒發無解救了呢?
這是兩種很難選擇的方法,但一個聲音的出現讓他想都沒想就做出了決定。那聲音是魯天柳的尖叫聲,這聲音對於五侯來說就是赴死不回頭的命令。
他沒有將刀桿尾部收起,因為這樣可以讓朴刀變得短一點,以便在網裡能調整過來。但他倒是直起了身體,他在直起身體之前先往前踏了兩腳掌,將搭掛在身前的網繩死死踩住,然後才將身體往上盡力抬起。搭掛在身前的網因為少了兩腳掌長度變短了許多,這樣五侯的雙腳與頭頂成了兩個支撐點,要將這變短的馬鬃網撐繃開來。
「韌籐馬鬃網」是牢固又帶有韌性的,像五侯這樣用頭和腳將它撐繃開來是需要非常強勁的腰力的。鄭五侯從小就在河上搖船背纖,到魯家後他做的事是斷木扛柱,這些使得天生神力的他更鍛煉出一副駭人的好腰力。現在,他就要利用這駭人的好腰力做一件讓人驚駭的事情。
「嘿!」鄭五候一個發聲用力,「韌籐馬鬃網」被鄭五候強勁的腰力繃扯得直直的,如同是高音的琴弦在「嗡嗡」作響。韌籐和馬鬃編纏的網繩竟然被抻長了許多。
五候再將刀頭橫塞到馬鬃網的網眼裡,刀桿擱在肩膀上。然後再次吐氣發聲,並將腰背力量施展到極限。與此同時,他右臂在刀桿上用力一個橫砸。
「韌籐馬鬃網」的確很結實,而且還具有一定的韌性和彈性。但不管什麼繩子,在被抻長到一定程度以後,它的韌性和彈性就會急劇下降。而且不管多結實牢固的繩索,在縱向受到極大拉力以後,那它的橫向承受能力就會變得很脆弱。從小就背纖拉繩拴纜系船的鄭五候對於這些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的方法也是最佳的。
扣子終於損了,「韌籐馬鬃網」破了口,雖然不是太大的口子,但在五候一陣刀割手拉下,也足夠他鑽出困境了。
鑽出網的鄭五候感到一陣暈眩,他知道毒氣運轉了。他將已收作原狀的朴刀刀桿撐住地面,稍稍定了一下神,便邁步朝牆壁走去。
這個本就實心眼子的小伙子是不是被毒壞了腦子,他要去幫助魯天柳就應該上樓,他要找人解毒就應該想法子打開封口的門。可是他都沒做,他是走向的牆壁,走向牆壁邊那多出的那四根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