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推開鴨子,拉開了門。馬叔見到光腚鴨子,吃了一驚:"林嵐,怎麼回事?"
你說:"你看不出來嗎?昨天晚上,從你家出來,就來到這裡,找了這個男妓,也叫鴨子,讓他陪著我睡了一夜,他活兒幹得不錯,但要價也高,他開口跟我要一萬二千元,你來幫我結賬吧!"
馬叔情緒激動地吼著:"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幹這種事?!"
"難道這不正是你期望的嗎?"你冷冷地刺他一句。
他手抓著胸口,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就像老幹部犯了心臟病的模樣。
你大大方方地走了。你昂首闊步,一副好氣派。
鑽進你的車,你伏在方向盤上,哭了。
馬叔步步緊逼,鴨子節節後退。
他捏住了鴨子的脖子,一字一頓地說:"敗類,我恨不得閹了你!"
姑娘姓陳,名珍珠,今年20歲,與你們家大虎同歲。紅樹林邊上那兩間用海草蓋頂、木棍做窗的小屋,就是她的家。她有個12歲的弟弟,名字叫小海。這小子3歲時發過一次高燒,燒退了,但從此就閉口不言。他們的父母早亡,姐弟倆相依為命。他們的父母與你也有些關係,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當年你跟馬叔騎車到紅樹林探望馬剛時,就見過他們的父親。他的名字叫陳三兩,一個雙腿瘦長、走起路來晃晃蕩蕩的忠厚漁民。他的妻子你們也見過,就是那個在紅樹林裡挖沙蟲的黑臉女人。陳三兩的父親名叫陳大官,與你們的父親一樣,都是在紅樹林邊長大的。陳大官膽小怕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良民。這樣的人不可能參加革命,也不可能參加反革命。他是村子裡的採珠高手。時光往前流逝了50多年,被貶到紅樹林邊看守烈士陵園的馬剛,在無聊之中,想起了聽老人們傳說過的陳大官的父親陳瘸子養珍珠的事,一個念頭在他的心裡蠢蠢欲動:為什麼不養殖珍珠呢?到了文革前夕,南海水產學院的熊仁教授,下放到紅樹林勞動,與馬剛、陳大官一起,創建了紅樹林珍珠養殖場。
紅樹林外的珍珠養殖場是全國最好的,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好的。這裡海底平坦,海水透明,比重穩定,水交換量大,風浪平穩,餌料豐富,空氣新鮮,是養殖珍珠的天然良港。
太陽從遠洋裡探出半個紅臉膛時,珍珠拉住小海的手,走出家門。
姐弟倆跳上船,珍珠搖櫓,小海蹲在船頭,縮著肩膀。小海你冷嗎?小海不回答。
珍珠邊搖船邊說:"小海,姐姐想到城裡去打工,你同意嗎?"
小海怔怔地望著姐姐的眼睛。
"小海,你不要這樣看著我",珍珠傷感地說,"姐姐也不願意離開你,可海裡的野生珍珠越來越少了,大同的養珠場又賺不到錢,咱們眼見著連米飯都吃不上了……姐姐進城去打工,掙了錢,買肉給你吃,買衣給你穿……姐姐掙了大錢,一定要帶你去北京、上海的大醫院裡看病,姐姐相信你一定能開口說話……"
他們的小船終於從茂密的紅樹林裡鑽了出來。眼前開闊的海灣讓珍珠興奮起來。她對著海面上那座插著一面小紅旗的養珠棚大喊起來:
"大同——大同——!"
珍珠的未婚夫呂大同從養珠棚裡鑽出來,站在棚前的木板上,望到了珍珠的小船。他也大聲喊叫著:
"珍珠——珍珠——!"
珍珠與小海將小船拴在珠棚的立柱上,然後提著竹籃子爬上去。
大同與小海響亮地喝著稀飯,聽著珍珠講起進城打工的事。珍珠把城裡一家珍珠公司張榜招收女工的事告訴大同。大同把碗放到木板上,瞪著眼說:
"你以為城裡的錢好掙?"
"不好掙也要去掙,總不能等著挨餓吧?"
"我養活你們就是了!"
"我們有手有腳,誰要你養活?"
"俺爹說了,娶得起媳婦管得起飯,再說,我也是堂堂男子漢!"
"算了吧,你這個男子漢,今年好好養珠,別再賠了錢就行!"
"大同,跟你實說了吧,小海的病,也是我心裡的病,我想進城去掙點錢,到大醫院把小海的病看好,讓他重新開口說話。"
"你想什麼呀,他發高燒把聲帶燒壞了,這輩子啞定了!"
"誰說他啞我跟誰急!"珍珠紅著眼圈說,"大同,你要嫌我們姐弟拖累了你,咱們乾脆拉倒!"
"你怎麼說這樣的話?"大同急了,嚷著,"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看把你急的!"
"我能不急嗎?"
"我進城去找工,小海就托付給你照顧了。"
"你儘管放心,餓不著我就餓不著他。"
"我每星期回來看你們。"
"小海,聽大同哥的話……"
"你就放心去吧,好好照顧自己,別讓城裡人給害了,城裡的壞人比紅樹林裡的沙蟲還要多。"
珠棚"托孤"之後,陳珍珠把小船留給大同和小海,自己撐著大同的木筏返回紅樹林外崖頭上的家。她收拾了一個青花包袱,斜背在肩上,滿懷著希望走進城市。她穿著一身自家扎染的青花布縫成的衣服,衣服式樣古典,自己動手縫製,遵循的還是採珠人家的傳統:上衣斜大襟,高領窄袖,褲子大褲腳,風吹如灌籠。所以,當她出現在南江市的大街上時,吸引了許多的目光。
採珠的季節就要到了,三虎珍珠總公司通過報刊、電台、電視台做廣告,還雇了一群小流氓到處張貼小廣告。大廣告上他們還比較保守,小廣告上他們放膽胡說:本公司中外合資,技術力量雄厚,領導珍珠生產加工新潮流。產品行銷五大洲,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脖子上的項鏈、美國總統克林頓夫人希拉裡耳朵上的墜子,都是本公司製作。本公司實行浮動工資制,工資最低月薪五百,沒有上限。工作表現突出者,可轉為城市戶口。
報名那天,太陽還沒冒紅呢,公司大門外就排開了長隊。幾百個漁家姑娘中,夾雜著一些下崗女工。
珍珠凌晨從紅樹林出發,路上截了一輛進城賣菜的拖拉機,趕到珍珠總公司大門外,已是中午12時光景。排著長隊等待報名招工的女人們都已經筋疲力盡,有的就地坐下,有的跑到大門口把著鐵門往裡張望。珍珠問了一聲排在最後的那個清秀的小姑娘:小妹,招工還沒開始嗎?小姑娘說:公司的人還沒來呢!珍珠舒了一口氣,心裡輕鬆了許多。
就在此時,一輛白色寶馬轎車從馬路上開來,鳴著笛往大門前擠。排隊的女人們一陣混亂,有人喊叫:老闆來了!老闆就在車裡。女人們都努力往車裡看,但她們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開了大門,把女人們放進了院子。勞資科長錢二虎坐在一張桌子前,裝模作樣地查驗著女人們的身份證,總經理助理許燕坐在二虎身邊,登記著女人們的名字。保衛科長李三虎提著一個電喇叭,大聲吆喝著:排好隊,排好隊,一個完了一個來!大虎呢?大虎趴在他的辦公室的窗台上,手裡持著一架高倍望遠鏡,把一個個婦女,拉到他的眼前。
女人們有的被當場錄取,有的則被告之回家等候消息。被錄取的歡天喜地,被淘汰的滿面愁容或是惱怒。輪到珍珠時,天色已近黃昏。珍珠拿著身份證走到桌前。二虎抬頭看到珍珠的臉,腦袋嗡的一聲,眼前這個女人的清純的面貌震住了他。
在二虎發愣的同時,甚至更早一點,趴在窗台上的大虎,像被電打了似的猛地跳起來。他大叫一聲:我的媽呀!他自言自語著:真美麗,真好看,真爽快!他趕緊趴回到窗台上去,把望遠鏡的焦距調到最佳程度,將珍珠套住。他此時看到的是珍珠的側面:蓬鬆的鬢角,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抿起來、上翹著的嘴角。大虎乍見珍珠,就像一個吃膩了大魚大肉的人見到了一盤黃瓜菜,就像一個見慣了姚黃魏紫大牡丹的賞花者突然見到了一盆清純的水仙花。
許燕出於女人的本能心裡不快,這叫忌妒,她不耐煩地用鉛筆敲著桌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陳珍珠。
多大了?這句是二虎問的,他不滿地瞪了許燕一眼。
珍珠將自己的身份證遞過去。
二虎看一眼身份證,抬頭看一眼珍珠;看一眼珍珠,低頭看一眼身份證,好像一個海關的檢察員。
珍珠,珍珠,珍珠總公司招來一顆珍珠,這真是太好了!二虎一改他那種陰鬱的狼表情,滿臉都是燦爛的微笑。
大虎扔下望遠鏡,飛跑著下樓。他怕二虎將這個美麗的女孩給辭了。
陳珍珠的未婚夫呂大同躺在珠棚裡胡思亂想,月光從棚頂的縫隙裡漏下來,把他的臉照得如同一張白紙。
他心裡默念著:珍珠,珍珠。他想,明天就該收珍珠了。如果今年賣上好價錢,就可以還上去年的欠款並且還會有盈餘。賣了珠,就該跟珍珠結婚了。不管有錢還是沒錢,都要結婚,他感到自己已經熬不住了。珍珠清秀的面容出現在他的眼前,漸漸地跟夢中所見的仙子渾然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