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同背了一籮筐珠貝,排在三虎總公司的大門外等待賣貝的隊伍裡。他是來探路的,所以只起了十幾籠貝。根據去年的經驗,越往後賣得越貴;晚賣的都發了財,早賣的都虧了本。去年他早早地將500籠貝賣了,結算下來,虧了800多元,人工還不算錢。但人家那些後來賣的,價錢幾乎翻了一番。
他一邊想著,一邊隨著人流往前移動著。珠農們議論著價格,發著牢騷,罵著城裡的奸商,罵歸罵,腳步還是向著設在大門口的磅秤移動。
珠農們將自己的珠貝過了磅,倒進一個大竹簍裡,然後就拿著老會計給開出來的條子,到大門另側的一個小窗口,等待著結算。幾個女工把簍子抬進院去,將珠貝倒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在那裡,幾百個女工分成數十個小組,每組圍成一個圓圈,每人面前一個紅色的塑料小盆,一個紅色的塑料桶。小盆是盛珍珠的,桶是盛珠貝肉的。珠貝的殼甩到身後,漸漸地堆成了小山。大同賣了珠貝便將眼投向院內,想在那些採珠的女工中尋找珍珠。
大同的心在焦渴地呼喚著,自從昨夜那個花夢後,他對珍珠思念強烈,他很想對珍珠說說昨夜那個夢,更想跟珍珠做做那件事,大同和珍珠是兩個守舊的青年,他們之間還沒有那種事。就在他眼巴巴地往裡張望著時,三虎走過來,用警惕的眼光上下打量著他,問:小子,你往裡看什麼看?
我找珍珠。
你想找什麼樣的珍珠?
我想找紅樹林的珍珠。
我們這裡全是紅樹林海灣的珍珠。
我不是找珍珠,我是找人,我媳婦是珍珠。
你把老子繞糊塗了,就算你找你老婆,就算你老婆在這裡邊,工作期間也不能找。你趁早給我滾到一邊去吧,滾開!
大同可憐巴巴地走到一邊去。算完了賬,他就蹲在牆角上等待著。
珍珠在哪裡?珍珠並沒有在採珠的女人堆裡,她在院子的東邊,那個被房屋遮住了的地方。那裡設了一張巨大的方形桌子,桌子上鋪著黑布,擺著天平。桌子前面是兩個大缸,缸裡盛著肥皂水,還有一根從遠處拉過來的膠皮管子嘩嘩地往外流著清水。這裡是洗珠的地方。
洗珠的地方正對著公司的辦公樓,大虎趴在辦公室的窗台上,居高臨下地觀察著院子裡的情況,當然,他的眼睛更多地是集中在珍珠的身上和塑料盆裡的珍珠上。
幾天前大虎初見珍珠,幾乎被她的美貌打昏在地。珍珠不施脂粉,她的美不在表皮,她的美麗是從她的內部煥發出來的,就像珍珠的光澤是從珍珠內裡煥發出來的一樣。大虎迷上了珍珠,他想讓珍珠當貼身秘書,但遭到了許燕的堅決反對。關鍵是珍珠自己不幹,否則許燕的反抗屁用也不管。珍珠看到許燕的表情就明白了這個女人與總經理的關係,她可不願陷到這種泥坑裡去。她對城裡人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儘管這個總經理看樣子憨憨的不大像個壞人,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呢?另外,世界上哪裡有這樣的便宜事?來了就提拔成總經理秘書,這不明擺著是個大火坑嗎?珍珠可不想把自己的清白毀了,她還要把清白之身獻給大同呢!
珍珠堅決不給他當貼身秘書,大虎無奈,就安排珍珠在樓前洗珠。
大虎在珍珠面前站住了,他看著她的眼睛,她也看著他的眼睛。
珍珠避開了大虎的目光,蹲下去,把散落在地的珍珠用手掌攏起來。
大虎說:珍珠,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我要跟你談話。
珍珠站起來攏攏額上的散發,跟著大虎上樓。
在樓道裡,大虎與珍珠正與下樓的許燕相遇。大虎橫衝直闖地把許燕擠到一邊,但等他一過去,許燕便站在了樓梯正中央,抱著膀子、居高臨下地盯著珍珠。她的嘴往腮幫子一邊咧著,臉上一塊憤怒、一塊忌妒、一塊輕蔑。
珍珠轉身往下走去,剛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一聲慘叫,沒及她回頭觀看,就有一個大肉糰子沿著樓梯滾下來。
珍珠處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她往上看,看到大虎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她聽到大虎厭惡地說:你他媽的裝什麼死?我根本就沒碰到你!
她往下看,許燕咧著大嘴罵著:林大虎,你喪盡天良啊,你不得好死啊……
二虎從下邊跑上來,揪著許燕的頭髮把她提起來。許燕仰著臉,雙手揮舞著,像溺水的人急於抓住點什麼。二虎說:你嚎什麼?把爺們惹惱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嗎?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大哥身邊的一條狗,聽話就多養你幾天,不聽話就送到狗肉鋪裡去!說著,他用力將她往前一送,許燕拐了一個彎,沿著樓梯,滾到下邊去了。
珍珠腦子裡有點混亂,胸口發悶,像潛入海底採珠貝時需要上來換氣時的感覺。
二虎又催她上去,她便爬上樓梯進入大虎的辦公室。
大虎急忙為她端茶倒水,她不喝。大虎又從抽屜裡拿出糖盒讓她吃糖,她也不吃。
大虎道:珍珠,我們公司要擴大規模,打開國門,走向世界,急需一個招牌,許燕不行,我帶她出去,她淨給我壞事。
二虎插嘴道:她是個成事不足、壞事有餘的喪門星!
大虎道:珍珠,你一定要幫我。我媽媽說咱們市要舉辦第一屆國際珍珠節,這是我們公司大發展的機遇,你來了,我們兄弟幾個就如同老虎插上了翅膀。
珍珠道:總經理,我是鄉下人,沒有文化,只能幹點粗活。
大虎道:誰有文化?誰有文化誰就是混蛋!我們哥幾個都沒有文化,不是也把個大公司幹起來了嗎?
二虎道:什麼叫文化?男人的文化就是金錢,女人的文化就是臉蛋。
大虎道:對對對,你穿著這身衣服,怎麼能有文化呢?明天我帶你到商場置辦上幾身行頭,你馬上就有文化了。
珍珠說:總經理,我幹不了。
二虎道:你這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多少人做夢都夢不到的好事,你竟然還推辭!你既然成了本公司的員工,就要服從命令聽指揮,我們公司是個大企業,不是你們那個小漁村。
珍珠道:你們嫌我不好,可以不要我,但讓我當秘書我堅決不幹。
二虎道:你是不相信我們?告訴你吧,總經理的媽媽就是我們市的林市長,我爸爸是我們市財政局的錢局長,你想想,我們能是壞人?
珍珠道:我知道你們是好人,但我的確不會當秘書。
大虎說:不讓你當秘書,讓你當我的辦公室主任。
珍珠道:那我更幹不了!
二虎一拍桌子,說:你簡直是大黃狗坐轎子不識抬舉!
大虎神色黯然地說:行了,你別逼人家了,不干就算了……你不幹,我也不幹了,我當這個總經理還有什麼意思?散伙拉倒吧……
大虎哭著說:你們走吧,不要管我了……
珍珠的一生當中,還從來沒見過一個身高馬大的男人說哭就哭,她像一個闖了大禍的孩子似的向前走了幾步,雙手下意識地捻著衣角,憋了半天才說:總經理,對不起……便轉身跑走了。
你擺脫鴨子,衝出飯店,把痛苦轉嫁他人,心中充滿了瞬間的輕鬆和邪惡的快感。但當你趴在方向盤上時,卻感到剛剛轉嫁出的痛苦又變本加厲地還回來了。你無聲地哭泣著,淚水湧流。
你站在紅樹林外的高崗上,一手卡腰,一手舉著望遠鏡,觀察著海灣的全貌。海風吹拂頭髮,沐浴身體,讓心曠,讓神怡,不由地把胸脯挺得更高。你,海灣美景,盡收眼底:珠棚、紅樹、白鷺,都倒映在如鏡的碧波裡,與天上的白雲疊印在一起,宛如神話境界。這時候壞運氣還沒光顧你,這時候多年前的痛苦還沉澱在心底,你雄心勃勃,春風得意,正在籌辦首屆珍珠節。你獨出心裁地把珍珠節的開幕式設計在紅樹林邊的這個高崗上。你計劃在這裡建設一座永久性的大舞台,藍圖已經成熟在你的心裡,它應該拔地而起,凌空出世,宛如空中樓閣。你想利用珍珠節的機會把紅樹林開發成旅遊區,你不僅想賣珍珠,你還想賣風景。珍珠節開幕式的夜晚,你想讓中外來賓坐在大船與小船上,讓他們在奇幻的紅樹間觀看大舞台上的珍珠舞,看完了珍珠舞,你就讓他們觀看煙花。
一個特別會說話的小局長在你的身後對著眾人低聲說:你們看,咱們林市長像不像個指揮若定的大將軍?他的話引起了一片贊同聲。你知道這些話都是特意說給你聽的,而且明顯地言過其實,但好話總是讓人心情愉快。你咳嗽了一聲,放下望遠鏡,回過頭,問:說我什麼壞話了?眾人微笑不語。
你背對著大海,面向著遠處的青山,向你的部下發表演說:同志們,我受市委、市政府的委託,來召開這個現場會。不用我多說大家也清楚,舉辦首屆珍珠節,是我市今年的頭等大事。現在離預定的會期只有5個多月,但各項準備工作還八字沒有一撇,扯皮扯皮全是扯皮!針對這種情況,市裡決定,調整珍珠節籌委會領導班子,由我來牽頭。今後幾個月內,我全力以赴抓這件事,你們跟我一樣,把主要精力放到這邊來,單位裡的事,交給別人去做。諸位就算上了我的賊船了吧?哈哈哈!辦好了珍珠節,大家臉上都好看;辦不好珍珠節,大家臉上都無光。耽誤了珍珠節的會期,我辭職;耽誤了我的事,你辭職!咱先把醜話說在這裡,別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候嫌我不講情面……關於珍珠節的主展廳,我看大家就不要爭了,就建在人民廣場旁邊。華通商場礙事就拆掉它,管他總經理是誰的小舅子!人民廣場更名為珍珠廣場後,廣場還是人民的,不要聽那些閒言碎語。廣場中心的雕塑,我看就用第一號設計方案,什麼裸女呀,道德呀,虛偽嘛!什麼老百姓有反映,屁話,雕塑還沒豎起來,老百姓反映什麼?不要把老百姓當成箭,更不要把老百姓當成擋箭牌。至於建築工程,什麼招標不招標,都是掩耳盜鈴,糊弄老百姓。我們沒時間扯皮,更不想招來些亂七八糟的建築隊,肥水不落外人田,就讓市建築公司干。老李,你把公司所有的活兒都給我停了,把所有的精兵強將都給我拉上來,珍珠大廳建不好,你就不要回家睡覺。
李高潮說:我感到壓力很大……
你說:你壓力大,誰壓力小?壓力就是動力嘛!我把你們帶到這裡來,就是想讓大家看看美景,聽聽潮聲,減輕一點壓力。
眾人笑了。
你繼續說:同志們,現在辦節成風,什麼啤酒節、豆腐節、風箏節、西瓜節、桂花節、牡丹節、石榴節,珍珠節已經有兩個城市在辦,我們既然要辦,就一定要後來居上,而且我們有信心後來居上。我們的信心就建立在這片人間仙境上!
你突然轉身,深情地望著碧波蕩漾的海灣和色彩變幻的紅樹林。
他抽著煙看你們喝粥,你喝著粥偷偷地看他的被煙霧籠罩著的臉。你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好騎白馬的英雄。
三十年前你第一次看到紅樹林時真有點目瞪口呆。馬叔,你看,你快看,真美麗!想不到我們南江還有這麼美麗的風景!你激動地抓住他的手,大聲嚷叫。他卻麻木地說:有什麼美麗的嘛,我看不出來。你推了他一把,說:你這根死木頭!
你們出現在紅樹林烈士陵園時,一條黃色的大狗從大門內躥出來,好像一條黃色的閃電。你大吃一驚,躲在馬叔身後,下意識地摟住了他的腰。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大黃!
大黃狗就退到一邊去了,它的嘴裡還在嗚嗚著,但已經沒有了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