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的境界
這麼看來,幽默實在是荒謬的解藥。委婉的幽默,往往順著荒謬的邏輯誇張下去,使人領悟荒謬的後果。優旃是這樣,淳於髡、優孟是這樣,包可華也是這樣。西方有一句諺語,大意是說:解釋是幽默的致命傷,正如幽默是浪漫的致命傷。虛張聲勢,故作姿態的浪漫,也是荒謬的一種。凡事過分不合情理,或是過分違背自然,都構成荒謬。荒謬的解藥有二:第一是坦白指摘,第二是委婉諷喻,幽默屬於後者。什麼時候該用前者,什麼時候該用後者,要看施者的心情和受者的悟性。心情好,婉說,心情壞,直說。對聰明人,婉說,對笨人只有直說。用幽默感來評人的等級,有三等。第一等有幽默的天賦,能在荒謬裡覷見幽默。第二等雖不能創造幽默,卻多少能領略別人的幽默。第三等連領略也無能力。第一等是先知先覺,第二等是後知後覺,第三等是不知不覺。如果幽默感是磁性,第一等便是吸鐵石,第二等是鐵,第三等便是一塊木頭了。這麼看來,秦始皇還勉強可以歸入第二等,至少他領略了優旃的幽默感。
第三等人雖然沒有幽默感,對於幽默仍然很有貢獻,因為他們雖然不能創造幽默,卻能創造荒謬。這世界,如果沒有妄人的荒謬表演,智者的幽默豈不失去依據?晉惠帝的一句「何不食肉糜?」惹中國人嗤笑了一千多年。晉惠帝的荒謬引發了我們的幽默感:妄人往往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犧牲自己,成全別人,成全別人的幽默。
虛妄往往是一種膨脹作用,相當於螳臂當車,蛇欲吞象。幽默則是一種反膨脹(deflationary)作用,好像一帖瀉藥,把一個胖子瀉成一個瘦子那樣。可是幽默並不等於尖刻,因為幽默針對的不是荒謬的人,而是荒謬本身。高度的幽默往往源自高度的嚴肅,不能和殺氣、怨氣混為一談。不少人誤認尖酸刻薄為幽默,事實上,刀光血影中只有恨,並無幽默。幽默是一個心熱手冷的開刀醫生,他要殺的是病,不是病人。
把英文humour譯成幽默,是神來之筆。幽默而太露骨太囂張,就失去了「幽」 和「默」。高度的幽默是一種講究含蓄的藝術,暗示性愈強,藝術性也就愈高。不過暗示性強了,對於聽者或讀者的悟性,要求也自然增高。幽默也是一種天才,說幽默的人靈光一閃,繡口一開,聽幽默的人反應也要敏捷,才能接個正著。這種場合,聽者的悟性接近禪的「頓悟」;高度的幽默裡面,應該隱隱含有禪機一類的東西。如果說者語妙天下,聽者一臉茫然,竟要說者加以解釋或者再說一遍,豈不是天下最掃興的事情?所以說,「解釋是幽默的致命傷。」世界上有兩種話必須一聽就懂,因為它們不堪重複:第一是幽默的話,第二是恭維的話。最理想也是最過癮的配合,是前述「幽默境界」的第二等人圍聽第一等人的幽默:說的人說得精彩,聽的人也聽得盡興,雙方都很滿足。其他的配合,效果就大不相同。換了第一等人面對第三等人,一定形成冷場,且令說者懊悔自己「枉拋珍珠付群豬」。不然便是第二等人面對第一等人而竟想語娛四座,結果因為自己的「幽默境界」欠高,只贏得幾張生硬的笑容。要是說者和聽者都是第一等人呢?「頓悟」當然不成問題,只是語鋒相對,機心競起,很容易導致「幽默比賽」的緊張局面。萬一自己舌翻諧趣,剛剛贏來一陣非常過癮的笑聲,忽然鄰座的一語境界更高,利用你剛才效果的餘勢,飛騰直上,竟獲得更加熱烈的反應,和更為由衷的讚歎,則留給你的,豈不是一種 「第二名」的苦澀之感?
幽默,可以說是一個敏銳的心靈,在精神飽滿生趣洋溢時的自然流露。這種境界好像行雲流水,不能做假,也不能苦心經營,事先籌備。世界上有的是荒謬的事,虛妄的人;詼諧天成的心靈,自然左右逢源,取用不盡。幽默最忌的便是公式化,譬如說到丈夫便怕太太,說到教授便缺乏常識,提起官吏,就一定要刮地皮。公式化的幽默很容易流入低級趣味,就像公式化的小說中那些人物一樣,全是欠缺想像力和觀察力的產品。何可歌有一個遠房的姨夫,遠房的姨夫有幾則公式化的笑話,那幾則笑話有一個忠實的聽眾,他的太太。丈夫幾十年來翻來覆去說的,總是那幾則笑話,包括李鴻章吐痰韓復渠訓話等等,可是太太每次聽了,都像初聽時那樣好笑,令丈夫的發表慾得到充分的滿足。夫妻兩人顯然都很健忘,也很快樂。
一個真正幽默的心靈,必定是富足,寬厚,開放,而且圓通的。反過來說,一個真正幽默的心靈,絕對不會固執成見,一味鑽牛角尖,或是強詞奪理,厲色疾言。幽默,恆在俯仰指顧之間,從從容容,瀟瀟灑灑,渾不自覺地完成:在一切藝術之中。幽默是距離宣傳最遠的一種。「捨我其誰?」的英雄氣概,和幽默是絕緣的。寧曳尾於塗中,不留骨於堂上;非梧桐之不止,豈腐鼠之必爭?莊子的幽默是最清遠最高潔的一種境界,和一般弄臣笑匠不能並提。真正幽默的心靈,絕不抱定一個角度去看人或看自己,他不但會幽默人,也會幽默自己,不但嘲笑人,也會釋然自嘲,泰然自貶,甚至會在人我不分物我交融的忘我境界中,像錢默存所說的那樣,欣然獨笑。真具幽默感的高士,往往能損己娛人,參加別人來反躬自笑。創造幽默的人,竟能自備荒謬,豈不可愛?吳炳鍾先生的語鋒曾經傷人無算。有一次他對我表示,身後當囑家人在自己的骨灰罈上刻「原諒我的骨灰」(Excuse my dust.)一行小字,抱去所有朋友的面前謝罪。這是吳先生二十年前的狂想,不知道他現在還要不要那樣做?這種狂想,雖然有資格列人《世說新語》的任誕篇,可是在幽默的境界上,比起那些揚言願捐骨灰做肥料的利他主義信徒來,畢竟要高一些吧。
其他的東西往往有競爭性,至少幽默是「水流心不竟」的。幽默而要競爭,豈不令人啼笑皆非?幽默不是一門三學分的學問,不能力學,只可自通,所以「幽默專家」或「幽默博士」是荒謬的。幽默不堪公式化,更不堪職業化,所以笑匠是悲哀的。一心一意要逗人發笑,別人的娛樂成了自己的責任,哪有多麼緊張?自生自發無為而為的一點諧趣,竟像一座發電廠那樣日夜供電,天機淪為人工,有多乏味?就算姿勢升高,幽默而為大師,也未免太不夠幽默了吧。文壇常有論爭,唯「諧壇」 不可論爭。如果有一個「幽默協會」,如果會員為了競選「幽默理事」而打起架來,那將是世界上最大的荒唐,不,最大的幽默。
一九七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