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間書房
當然,這三間書房並不在一起。
第一間在廈門街的老宅。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幢古屋,它早已拆掉改建了。目前的老宅也已有了十五年的風霜。我的書房在二樓,有十二坪之寬。當初建屋,這一間就特別設計,所以橫亙二十五尺的牆壁全嵌了書櫥,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一眼望去,卷帙浩繁,頗有書城巍巍的氣象。這麼寬敞的書房,相信一般人家並不常見。比我闊的人太多了,但是絕少闊人會把這麼闊的房間拿來當書房。所以剛搬進去時,我委實躊躇滿志了一陣子。不過得意了沒有幾年,就像台灣的人口一樣,這書城的人口也迅告膨脹。幸好不久我就來了香港,六百冊書隨我一同西來。書城的人口壓力暫時稍減。
我在沙田山居的書房,只有廈門街的這間一半大,可是一排五扇長窗朝西,招來了對海的層層山色,和我共對一幾。所以這間書房,這臨海的高齋,室雖小而可納天地,另是一番氣象。人遷之初,架上的六百冊書疏疏落落,任其或立或倚,一副政簡訟清的樣子。照例閒不了多久,新的圖書雜誌,各有各的身材、身價、身世,從四面八方盲目地投奔而來,於是這小小書城的人口很快地就飽和如香港的人口。終於我不得不把走投無路的書刊,一疊又一疊,陶侃運甓那樣,搬去我的辦公室。
我在中文大學的辦公室在太古樓的六樓,位於長廊盡頭。這六樓已是絕頂,我的房間又在絕頂的絕處,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在門外過路。絕對的安靜歸我一人獨享,簡直是耳朵的放假。臨窗俯眺,半里之外的斜坡道上爭駛著小轎車和長長的貨櫃車,看不盡多少的長安道上客。我卻高高坐著,像尼采,像宙斯在奧林匹斯之巔。教授的辦公室其實也就等於書房。不要多久,這第三書房也書滿為患。於是又把無處安頓的書一批批運回家去。
我的辦公室在太古樓,靜寂亦如太古,這清福實在修來不易。以前我在中文大學的辦公室位於碧秋樓二樓,正當梯口,又隔著走廊與教師的聯誼室斜斜相對,既扼要衝,自為兵家必爭之地。所以門外總是笑語喧闐,足音雜沓,不時更有人在長廊的兩頭此呼彼應,回聲不絕,或是久別重逢,狹路相遇,齊發驚歎。長廊未半有女工坐守櫃檯,別處的女工不時來訪,印證了廣東人的一句話:「三個女人一個墟」。再過去是廁所,又是兵家必爭之地,同事們出入其門,少不了又有一番寒暄。從那裡搬到太古樓來,簡直是聽覺的大赦。
此刻我坐在太古樓上,山色可玩,六根清靜,從從容容享受免於噪音的自由。但這好景恐怕是長不了了。一回台北,等於重投噪音的羅網。而香港這兩間書房裡滿坑滿谷的書刊,又將如何運回台北去呢?這一搬,豈不成了浩劫的「文化大革命」?
一九八五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