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最藍的一片天空(14-16)

  14.
  沈光蕙哭得肝腸寸斷。我沒想過她會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嗎?如果還要為他的死許願的話,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個糞池裡溺死的。然而,當她從校友通訊裡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卻哭了。
  她縮在床上,用褥單捲著自己,我和朱蒂之坐在旁邊,不知到該說些什麼好。是安慰她呢?還是恭喜她如願以償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嗎?」朱蒂之問。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邊擤鼻涕一邊說。
  「那為什麼哭?」我說。
  她抹乾眼淚,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覺得傷心,我竟然掛念他。」
  「他是個壞蛋,不值得你為他哭。」我說。
  「我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恨他。可是,當他死了,我卻又懷疑,他是不是也曾經愛過我的。」
  「當然沒有﹗」朱蒂之殘忍的說。
  我說不出那樣的說話。我們以為自己恨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是愛過對方的。那是多麼悲涼的事情?我終於明白了沈光蕙為什麼從來好像只愛自己而不會愛別人。在她年少青澀的歲月裡,那段畸戀把她徹底的毀了,她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她愛著那個卑微和受傷的自己,也恨那樣的自己。她努力否認自己愛過那個無恥的男人;然而,當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經深深地愛過這個人。愛情有多麼的善良和高尚?卻不一定聰明。恨裡面,有沒法解釋的、幽暗的愛。
  我恨林方文嗎?我已經沒那麼恨了。是否我也沒那麼愛他了?
  15.
  午後的陽光,溫熙了西貢的每一株綠樹,我坐在採訪車上,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當我的同事。馬路的對面,停了一輛藍色的小轎車,就在潛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車子嗎?
  他從潛水店裡走出來,頭上戴著鴨舌帽,肩膀上扛著一袋沉重的東西。他把那袋東西放到車上,又從車廂裡拿出一瓶水,挨在車子旁邊喝水。
  他看不見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為他會在家裡哀傷流淚嗎?以為他會為我自暴自棄嗎?他還不是尋常地生活?不久的將來,他也許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新的回憶,會蓋過舊的思念。
  我躲在車上,久久的望著他,努力從他身上搜索關於我的痕跡;突然,我發現是那頂鴨舌帽。我們相識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著一頂鴨舌帽嗎?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們從來沒有相識過。他抬頭望著天空,還是在想那裡的天空最藍嗎?
  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說些什麼,我卻怯場了。
  我們相隔著樹和車,相隔著一條馬路和一片長空,卻好像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最後,林方文坐到駕駛座上,我的同事也上車了。
  「對不起,要你等。」我的女同事說。
  「沒關係。」我說。
  「已經是深秋了,天氣還是這麼熱。」她說。
  我的臉貼著窗,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穿過了那輛藍色小轎車的窗子,重迭在他的臉上,片刻已是永恆。他發動引擎,把車子駛離了潛水店,我們的車子也向前去,走上了和他相反的路。所有的重逢,都是這麼遙遠的嗎?
  16.
  「要出發了。」韓星宇催促我。
  我們在布列塔尼的酒店房間裡,他的外國朋友正開車前來,接我們去「布列塔尼」餐廳慶祝除夕。他們並且訂到了木馬旁邊的餐桌。
  「我在大堂等你。」韓星宇先出去了。
  我站在鏡子前面,扣完了最後一顆鈕扣。我的新生活要開始了。
  房間裡的電話響起來,韓星宇又來催我嗎?我拿起電話筒,是朱蒂之的聲音。
  「是程韻嗎?」
  「迪之,新年快樂﹗」我說。香港的時間,走得比法蘭西快,他們應該已經慶祝過除夕了。
  「林方文出了事。」沉重的語調。
  「出了什麼事?」我的心,忽然荒涼起來。
  「他在斐濟潛水的時候失蹤了,救援人員正在搜索,已經搜索了六個小時,葛米兒要我告訴你。」她說著說著哭了,似乎林方文是凶多吉少的。
  怎麼可能呢?我在不久之前還見過他?
  「他們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她在電話那一頭抽泣。
  「為什麼要告訴我呢?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了。我現在要出去吃飯,要慶祝除夕呢﹗」我用顫抖著的手把電話掛斷。我望著那部電話,它是根本沒有響過的吧?我關掉了房間裡的吊燈,逃離了那個黑暗的世界。韓星宇在大堂等著我。
  「你今天很漂亮。」他說。
  「我們是在做夢的星球嗎?」我問。
  「是的。」他回答說。
  那太好了﹗一切都是夢。
  我爬上那輛雪鐵龍轎車,向著我的除夕之夜出發。
  「你在發抖,你沒事吧?」韓星宇握著我的手問。
  「我沒事。」我的臉貼著窗,卻再也不能跟林方文的臉重迭。
  韓星宇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
  「布列塔尼又名叫『海的國度』,三百多年前,這裡是海盜出沒的地方。」韓星宇的法蘭西朋友蘇珊說。
  我想知道,在海上失蹤六個小時,還能夠活著浮上來嗎?
  「今晚會放煙花﹗」蘇珊雀躍的告訴我們。
  我和林方文不是曾經戲言,要是他化成飛灰,我要把他射到天空上去的嗎?
  出發來布列塔尼之前,我收到了林方文寄來的包裹,裡面有一封信和一張唱片。
  程韻︰
  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
  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永遠彼此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你說的對,也許,我真正愛的,只有我自己。我從來不懂得愛你和珍惜你,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回來。
  答應過你,每年除夕,也會送你除夕之歌。你說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那麼,我只好在你以後的人生裡缺席。這是提早送給你的除夕之歌,也是最後一首了。願我愛的人活在幸福裡。
  我和韓星宇來到了「布列塔尼」餐廳,那是個夢境一般的世界。那首除夕之歌,卻為什麼好像是一首預先寫下的輓歌?
  離別和重逢,早不是我們難捨的話題;褥子上,繁花已開
  開到茶蘼,到底來生還有我們的花季;今夜,星垂床畔
  你就伴我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
  了卻塵緣牽繫
  我要的是除夕之歌,什麼時候,他擅自把歌改成了遺言?我不要這樣的歌,我要從前的每一個除夕。上一次的告別太粗糙了,我們還要來一次圓滿的告別,他不能就這樣離開。
  餐桌旁,燈影搖曳,木馬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來,那木馬卻是不能回轉的木馬。有沒有永不終場的戲?有沒有永不消逝的生命?
  願我愛的人隨水漂流到我的身畔,依然鮮活如昨。
  (全文完)
《麵包樹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