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人
文_ 黃昕宇
一
佑振不得不再去醫院。兩個月前,他注射了過量的雄性激素。那之後,他發生了兩次休克,隨後被送去醫院做了更全面的檢查。現在,他得去取體檢報告。
「他」,多年來佑振堅持用這個人稱。他認為自己是跨性別——生理性別是女的,但佑振心理認同是男人。注射激素,就是為了使二者一致。
從一個性別變成另一個性別,免不了和醫院打交道。對佑振來說,如何選擇醫院是件很講究的事。有些醫院是不太友好的,也有些醫院更加專業。他給很多醫院打過電話,探探口風。如今這家醫院還行,因為之前有過變性案例。佑振在電話裡問起變性時,醫生沒有大驚小怪。
這所知名的三級甲等醫院氣勢恢宏地穩踞於市中心。門診大樓大片採用玻璃外牆,映射出幽藍的光,大門邊的外廊沿路貼著各科室專家名醫的大幅標準照。佑振快步走過整溜莊嚴微笑的白大褂,轉彎拐進大門。門診大廳設計成挑高五層,用玻璃封頂,正午的陽光直落下來,把地面來往穿梭的人壓得更矮。
醫院從來就不是讓人舒心的地方,對佑振來說更是。他從小就害怕體檢和看病,每次一走進醫院,全身就不自覺地縮緊。
坐在對面的專家五十多歲,花白頭髮,頭頂微禿。佑振看不清他厚鏡片後的眼神。醫生接過護士遞來的一沓檢查報告。他看了很久,右手捏著眼鏡腿,盯著報告單越湊越近,眉頭擰了起來,一直沒有開口。
佑振很緊張:「不會得了絕症吧。」突然,醫生扯下眼鏡,抬起頭。佑振感覺到兩道發亮的目光直逼過來,
「你是個男的,」醫生盯著他,「你知道嗎?」
醫生離開座椅,輪番拎出一頁頁片子、化驗單,亢奮地比劃解釋:「你這叫兩性畸形」,「這個陰影就是隱睪」,「你看你的染色體,你是45XY」……
佑振默默聽了半晌。然後他站起來,打斷說:「我有點事,先走了。」他扭頭走出診室,一路小跑,衝下四樓,一口氣走到了醫院大門外的馬路。路邊有公共座椅,他不自覺地坐下去,掏出煙盒,點燃一支煙。
天氣很熱,太陽烤得頭頂和背發燙。第二根煙快抽完了,佑振突然發現,醫生剛才說的話自己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他踩滅煙頭,轉身一步一步走回醫院,再次推開診室的門,醫生仍坐在那裡,平靜地說:「我就知道你要回來。」
出醫院時已是下午3點。佑振忘了坐公交,也沒有打車。他沿著主幹道往家的方向走。公路上穿梭的車輛製造出持續的噪聲。他在人行道上走得很慢,從一塊樹蔭走到下一塊樹蔭,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公交車站。日頭從高處往下沉,最後一點夕陽消失在遙遠的正前方,天色暗了下來,路燈亮了。這是2012年8月,夏日炎炎。
佑振掏出手機,給朋友沐沐發了條信息。
沐沐和佑振認識好多年了。她是個拉拉(女同性戀者),性子爽快,是個熱心人。一年前,沐沐參加了某同志機構開辦的酷兒大學紀錄片訓練營。她剛拍攝完一部跨性別的紀錄片,佑振是那部片子的主要人物。
佑振在手機裡給沐沐輸入了一行字:「醫生說我是個男的。」
二
二十多年來,性別問題一直困擾著佑振。
他的身份證性別為女,在家是女兒和妹妹,在學校是女同學。但佑振從小就很困惑。6歲上小學時,有次課間去廁所,他像男孩們一樣走進了男廁。老師喊住他:「走錯了!你是女生。」女孩身份帶來的不適似乎從來就沒斷過。
讀中學時,佑振喜歡男裝打扮,比學校裡的男孩更帥氣。他很清瘦,穿仔褲T恤。頭髮剃得很短,劉海斜蓋住半個額頭,下頜有硬挺的稜角。他眼睛大,眼尾卻上飛,很深的雙眼皮蓋住濃黑眸子的上緣。於是不笑的時候透出有點凶的嚴肅,就像壓著眉頭向前凝視。
學校有很多小女生明著暗著花癡他。他走在走廊上,跟在後面的女孩們就興奮地竊竊私語:「就是很像男的那個」,「超帥的」。佑振厭煩背後的嘰嘰喳喳,扭頭瞪她們。女生們一嚇,更興奮了,哇,好酷!
佑振沒想耍酷,他只是一直不高興。沒有人知道佑振心裡隱秘的苦楚。他是全班聞名的憋尿狂。他竭力避免在學校上廁所。體育課跑出一身汗,口乾舌燥地喘粗氣,也扛著不喝水。填寫表格時,性別一欄,他怎麼也不肯填上一個「女」字,班主任也習慣了白他一眼再給填上。偶爾老師掃一眼看到那個空格被他填上了,就直接甩張新表勒令重填——他一定僥倖地寫了個「男」。因為過於厭惡自己的身體和外形,他也幾乎沒有跟同學的合影,甚至在大學畢業合照那天落跑。他恨夏天,不能忍受單薄衣衫顯出的胸部輪廓。
到了大學,積年累月的彆扭和難受導致了長久的失眠、抑鬱。他去求助心理醫生。去之前,佑振先自行做了長久的心理建設,狠下決心,一定要跟醫生傾吐實話。結果醫生一見面就親切地說:「這麼秀氣的男生啊,南方的孩子吧?」他到嘴邊的話又一下吞了回去。三個療程過去,除了得到一個中度抑鬱的檢測結果,一切如故。
只要有機會,佑振就想離開。到了大學後期,佑振終於通過學校的交流項目去了新加坡。
在新加坡,似乎什麼人都能見到。有一天,他走在人群熙攘的小商品市場,目光被兩個挺胸扭臀、蹬著高跟走過的女人吸引。她們太美了,妝容妖艷,大長卷,超短裙,高挑個在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佑振看得呆了,不覺跟上前,聽到她們說話竟是低沉的男聲。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變性人。
回到住所,佑振立刻上網搜尋變性人,第一次知道原來不認同自己生理性別的人還有一個專門的叫法——跨性別。以前,他只聽說過「人妖」。他還查到,跨性別裡,也有想從女人變成男人的「女跨男」。他們以「兄弟」自稱,不少人打雄性激素、做變性手術改變自己的外觀和身體,希望變成男人。佑振多年的願望,正是變成男人。他進一步找到了跨性別QQ群,發現竟有這麼多人和自己一樣。
2010年佑振回國求職,外形和穿著讓他的職業經歷變得艱難。他從一份工作換到另一份工作,面試一次次受挫。後來,他想了個辦法:翻了幾百份報紙,找出字體、大小都幾乎和護照基本信息頁一樣的「男」字,貼上。用複印機複印,翻印複印件,再翻印……幾遍下來,護照複印件看起來就和真的一樣。
2012年3月,沐沐打算拍一部紀錄片,拍攝跨性別者中的兄弟——女跨男者。拍攝一波三折。第一位被拍攝者打算開始新的生活,拒絕了拍攝。繼任的兄弟在做手術的醫院院長的半逼半勸下,也不願再參與。院長說:「這麼丟人的事你還讓人拍,不怕影響以後生活啊。 」
拍攝陷入了僵局。沐沐不太知道如何跟跨性別者接觸,擔心說話舉止出錯,一開始就拉來佑振幫忙。他常幫著跑腿打雜,也出鏡,和被拍攝的兄弟聊生活。他比沐沐更知道該聊什麼。那時,佑振已經一年多沒有穩定工作了,在一個路邊大排檔給朋友幫忙。沐沐和佑振商量,由他來做這部紀錄片的主角。佑振考慮再三,答應了。
片子裡有個「出櫃」的場景設置在了一家火鍋店。那是一個晚上,幾個朋友一起在那裡聚餐,沐沐說,今天就在飯桌上順便聊聊跨性別都會遇到哪些問題吧,比如工作。大家嘻嘻哈哈好幾次笑場。熱菜啤酒下肚,朋友們聊開了,也就忘了架在一旁的攝像機。
「你們知道跨性別嗎?」佑振說,「我們面對的,是家庭,是工作,是社會,這所有的壓力……這種不公平,簡直是生下來就注定的。」就在前一天,佑振得知有個兄弟在手術中大出血,搶救無效去世了。說到這裡,佑振突然停了下來,眼眶紅紅的,喃喃道:「路太難走了。」
三
從醫院出來後的那個夏夜,佑振終於知道自己原本就是個男人。但如此一來,沐沐的那部紀錄片成了問題——佑振不再想以跨性別的身份曝光。紀錄片已經結束全部拍攝,進入到剪輯階段。佑振卻突然被一個新的身份砸中。他沒辦法跟沐沐說清楚狀況,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自處。有一陣子兩人互相都不聯繫了。
佑振需要花一段時間來消化這個變化。
他經常回想跨性別那幾年的經歷。注射激素很疼。他打雙倍的劑量,急切地改變身體,長出胡楂。油性試劑注入緩慢,他把幾厘米長的針頭扎進大腿,齜牙咧嘴地推針要持續五六分鐘。公交車上他插著耳機。坐著的乘客掩著嘴,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還是充斥入耳。他們觀察他的汗毛,盯著他的喉結,賭他是男是女。佑振的羞憤最終爆發,扯下耳機跟人對罵。體內本就偏高的雄激素再加上注射的外用激素,已累積到嚴重超標,而他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一杯咖啡下肚,誘發激素超標的後果。他心臟猛跳,喘不上氣以致昏厥,才被室友送到醫院。醫生警告他,再遇到這樣的情況,只能邊上有人掐人中掐醒,否則非常危險。
這些經歷轉眼成為過去式,卻依然貨真價實,不可磨滅。佑振想,那部片子也是個見證,他終於同意紀錄片公映。
2013年,紀錄片如期在荷蘭大使館首映,日子定在5月17日,國際反恐同日。大會議室坐了一百多人,投影儀將影像投映到白色幕布,虛焦的畫面逐漸清晰。佑振走上一座橋,跨越馬路。影片開始,佑振對著鏡頭,講述起自己激素過量休克的經歷。
佑振和沐沐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片子放到一半,佑振聽到身後一片低低的啜泣聲,後排的觀眾悄悄遞來紙巾。佑振也沒繃住。
很多人都哭了。茶歇時,一個老師流著淚跟佑振說:「沒有想到你們這麼苦。」她抽紙巾擦淚水,又抽一張遞給佑振。兩個人對著哭了一會兒,老師說,不要再折騰自己身體了,都那樣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佑振心涼了半截,世界上果然還是不存在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