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時我剛考入人藝不久。此前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儘管在考場上被當場選中,最終我還是給刷掉了,他們說我「形象一般」——那一屆跟我形象差不多的不也進去了嗎?所以,能進入人藝這個殿堂,我特別珍惜。

那幾年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特別多的時候。對西方藝術,中國正處於從茫然、不知所措到漸漸瞭解的過程中。格洛托夫斯基學派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之外的表演流派,林兆華導演去歐洲,在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認識了教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梅爾辛教授,他覺得這個流派很有意思,就跟劇院提議,把梅爾辛請到人藝,給我們上課。梅爾辛教授來北京,人藝只負責路費、住宿和每天的早午餐,晚上她還要自己掏錢吃飯。一個咱們當時以為是最看重錢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人,不遠萬里來到這裡,不要任何報酬,是挺令人感動的事。

人藝師生對梅爾辛教授都很友好。但對於格洛托夫斯基學派,當時人藝的老師中有些爭議。在訓練中,梅爾辛教授大量使用身體技術來激發演員的潛能,三四個小時的課程包括翻滾、跳躍等運動技巧,很辛苦,一些同學也有牴觸。我們班的吳剛(《潛伏》裡頭演陸橋山那個),就跟梅爾辛教授說自己有腳氣,逃避上課。翻譯把腳氣翻成「腳上有病」,梅爾辛教授一聽,以為他骨折了,馬上准假。

我上課一直特認真,不惜力,領悟也快,梅爾辛教授經常表揚我。

每天訓練完,梅爾辛教授會盤腿坐在排練廳角落,一個一個地把我們叫過去悄聲交流。說缺點時,別人聽不見,保護你的自尊心;鼓勵時,你會有「她是不是特別喜歡我」的竊喜;這就是當老師的藝術。

有一天,梅爾辛教授在角落裡跟我說:「如果你明年去德國,考我的班,我會第一個錄取你。」翻譯以為自己聽錯了,請她再說一遍。她又說了一遍。「你願意嗎?」她問我。我回答:「不願意。」

培訓班結束後,梅爾辛教授讓翻譯把我叫到她的住處,正式邀請我明年考她的學校。我又拒絕了她,人藝是中國最好的劇院,我不想剛進來就離開。

然後,梅爾辛教授就回了德國。我繼續在人藝。

1986年下半年,我從學員班被抽調到劇院排《北京人》,演曾文清,算是主演了。那個時候,劇院第二次把梅爾辛教授請來給我們上課。她再一次鄭重地跟我談,希望我去德國,我再一次回絕了她。還沒畢業就當主演,前途很光明了,我為什麼要去德國?我對德國的概念就是奔馳轎車、萊卡相機,以及柏林牆,它把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分開了,牆在資本主義那一面還被畫得亂七八糟,多可怕啊。

1987年暑假,梅爾辛教授第三次來到北京,這次劇院沒有邀請她,她是以個人旅遊的名義來的。她第四次邀請我去德國。那時我才知道她給我發過好幾次邀請函,寄到人藝,都被扣下來了。我陪她在北京玩了近二十天。臨走前,梅爾辛知道大概是無望了,便跟我說:「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去德國上學,就去三個月吧,完整地看一看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教學」。當時我在戀愛,她還邀請我和女朋友一起去,「我在德國給你們舉辦婚禮」。

一年之後,我從人藝畢業。已經談婚論嫁的女友突然吹了,我大受打擊,一心想離開中國。我給梅爾辛寫了封信,告訴她我打算去德國,她特別高興,立刻重新給我發了邀請函——這次寄到了我家裡。

我開始一邊拚命掙錢一邊辦手續。我花8000塊買了單程機票,可日子快到了簽證還沒下來,我只好把票退了。簽證下來了,我再去買機票,票已經沒了。那時飛德國的航班一周才有一趟。賣機票的告訴我,我還可以坐火車。從北京到柏林火車要走8天。我一算,走8天也比等下一班飛機到得早。那是中國的動盪年代,夜長夢多,我只想趕緊走。買吧,頭等軟臥一人一間,1490元,我記得特清楚。我買了兩天後出發的車票。

接下來那一天多,我瘋了一樣跟所有人匆匆告別。朋友們擠在我家裡,大家都覺得,可能這就是永別。

1989年11月1日早晨,我從老北京站出發。火車會經過二連浩特進入蒙古,穿過蘇聯,在8號凌晨到達西柏林。那是我第一次出國。

11月7號凌晨,列車抵達莫斯科,停留一天。那天正巧是十月革命節。置身紅場的時候,我發現它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大。天很冷,但廣場上依然很多人擺著桶在賣鮮花,情侶們會買上一枝花慶祝節日,還有結婚的新人們在無名烈士紀念碑前合影。許多和平鴿在紅場上空飛翔,我默默想,如果在中國,它們就被吃掉了。

晚上回到火車上,發現因為客滿,頭等艙變成了兩人間。跟我一間的是個雄壯的俄羅斯女人,一米七五左右,還穿著高跟鞋,襯得我像個沒長開的小孩。發現要跟一個男人同房,女人特別不高興。同行的朋友告訴我,她是駐捷克使館的參贊夫人。

參贊夫人提出,讓我跟普通艙的中國女留學生換鋪,我想想,同意了。結果三個女留學生都在車上談起了戀愛,沒一個願意換的。這就不怪我了。

參贊夫人沉著臉坐在包廂裡。「叮咚!」夫人按響了召人鈴。列車員進來,俄語一說,一杯帶銀托的紅茶畢恭畢敬地送上來。我在上鋪百無聊賴,翻出「不老林」牛軋糖吃,一邊吃一邊把糖紙扔到下面煙灰缸裡,卻發現參贊夫人盯著那糖紙不錯眼珠。

夫人把我扔的糖紙拿起來,小心展平了,夾在筆記本裡。

於是,我抓了把糖放在桌子上,跟她說:「For You。」「For me?」她馬上喜笑顏開,連說「Thank you! Thank you!」一邊把糖收到包裡。我說:「Eat,eat!」她搖搖頭,「For my husband」,意思是留給她丈夫。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太牛了——我又抓了一把糖,「For you!」 夫人傻了——「叮咚!」,列車員進來,俄語一說,兩杯帶銀托的紅茶畢恭畢敬地送上來。

夫人指指紅茶,「For you!」。

我接著翻包。翻出準備帶到德國送人的漆雕鐲子,找出最大號的,「For you!」。她套在手腕上,激動得快哭了——「叮咚!」小點心畢恭畢敬地送上來。

接下來,就是我不停地翻包,「For you!」,她不停地「叮咚!」。她用俄語加英語跟我說了好多話,我幾乎一句也沒聽懂。火車到了東柏林,好多留學生呼嚕呼嚕下車,我正要搬行李,她一聲「Stop!」又「叮咚!」,召來列車員,一起摁住我。過了一會兒,到了西柏林,她才讓我下車。

其實西柏林才是應該下車的地方。好多留學生不知道,到東柏林就下了。當時東西德邊境尚未開放,他們要過一個嚴格檢查的關口,行李要搜查,還要搜身,還有索賄的。這些我都沒遇到。站台上,參贊夫人熱烈地擁抱我,兩個大胸把我的臉擠在中間,狐臭貼上我的臉,就像糊住了一樣,我一掙脫開就大口喘氣。

火車出了站,參贊夫人還在徐徐離去的窗口對我揮手。

西柏林時間凌晨一點,我在柏林動物園火車站和一些中國留學生一起等待天亮。第二天,他們即將轉車去往波恩、科隆或漢堡,留在柏林的只有我一個人。萍水相逢的一群人胡亂說了好多話,這些人,後來都失去了聯繫。

我還記得那道在深夜穿過的牆:穿牆之前,東柏林一片黑暗,穿牆之後,西柏林是亮的,到處都是燈。我想,資本主義怎麼這麼亮啊,那些櫥窗要費多少電啊?可是,真好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跟另一個留學生去買煙,誤撞進了亮著彩色大燈泡的資本主義妓院。我以為會被黑得只看得清牙齒的黑人保安追打,但是並沒有。早晨,我又遇到了一個興奮的資本主義出租車司機,他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著德語。在1989年11月8日早晨7點,我終於敲開了梅爾辛的家門。

梅爾辛來開門的時候還穿著睡袍,她一看見我就驚呆了——我從北京發給她的信還沒到,人已經到了。坐在她家的餐桌前,我頭一次吃到了涼牛奶泡麥片和黑麵包抹果醬,它們粗糙地剌著我的嗓子,但我必須都嚥下去。

我終於來到了資本主義社會。

到西柏林的那天,梅爾辛請我在意大利餐廳吃了晚飯。吃完飯,梅爾辛帶著我驅車前行,我還不會說德語,沒法跟她交流,正琢磨我們要去哪兒的時候,我看見了柏林牆。

燈不太亮,但我能看到那些塗鴉——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梅爾辛用手畫了個圈,示意我,西柏林在圈裡,周圍都是牆。她帶我上了瞭望塔,我看到牆下一道有五六百米寬的隔離地帶,它空蕩蕩的,只有電網和崗哨,梅爾辛又示意我,要有人從那兒跑過,士兵就會開槍。

那是我第一次觸摸到柏林牆,那也是它形態完整的最後一天。第二天早上六點,我正在睡覺,梅爾辛砸門把我叫醒。電視屏幕上,好多人拿著鮮花淚流滿面——東西德的邊境開放了。

西柏林全民放假,無數的人湧上街頭,到處都是揮動的旗幟。四處堵車,梅爾辛和我坐地鐵到了勃蘭登堡門,竄上那3米高、2米寬的牆往下看。西柏林人把啤酒、可樂扔到牆的另一邊,堆成了小山,警察和軍人還是背著手站著,動也不動。牆上的人太多,有人被擠得掉到了那邊,警察們小心翼翼地把他們扶回牆上。

在勃蘭登堡門,我遇到了在德國的中國人,他們給我講述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特別感動,想哭。

從那之後,我不斷聽到電鑽鑽牆的聲音。東德人從此可以自由進入西柏林,在任意一家銀行排隊,憑身份證就可以領取一筆「歡迎費」,我記得是20西德馬克。西德人當然也可以到東邊去。那會兒,所有的中國人請客都去東柏林。東柏林物價太便宜了,20西德馬克能請好幾個人吃大餐,還帶給個體面的小費。

去東柏林不麻煩,就是偶爾要搜身,因為東柏林官方知道到那兒去的西柏林人會夾帶點「私貨」——官方勒令東西德馬克等價交換,可在東德的黑市,1個西德馬克能換10個東德馬克,差價太大,很多人偷偷帶錢進去。我一個上海朋友過關時拿著中國護照跟東柏林警察說「Brother,brother」,意思是「咱們都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兄弟,就別搜我了」——他立刻被帶進小黑屋翻了個遍。後來他學精了,在東柏林找了棵樹,錢藏樹底下,每次入了境,「哎,你們等我一會兒」,偷偷摸摸跑樹底下找錢。我也會藏點,把鈔票捲起來塞進書包帶的縫兒裡,捏軟了,過關檢查時摸不出來。那一陣,好多中國人不打工也不開餐館了,光靠倒騰東西德馬克就發了財。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近一年,直到1990年10月3日,東西德統一。

倒馬克的事我沒參與。到德國的前四個月,我一直在為語言發愁。

我是梅爾辛推薦的學生,按照規定,可以不經過專業考試,只要在四個月內語言交流過關就可以入學。這條件其實挺寬鬆,但那四個月必須能講德語的要求真是讓我心焦。梅爾辛出錢給我報了語言學校,我天天去上課,天天思考世界上怎麼還有這樣的發音。我成了一個有思想的嬰兒,根本張不開嘴,要想跟梅爾辛說一句話,我得悶頭在樓上自己的房間先背上好幾遍,下樓跟她說完,她一搭茬,我就又張口結舌。

梅爾辛憤怒了。德國人很誠懇,請你來的時候很誠懇,表達怨氣也很誠懇。梅爾辛給一個中國朋友打電話,讓他用中文問我怎麼還過不了語言關。這個朋友來德國前在中國學了四年德語,剛來的時候還是連一杯啤酒都不會要。我跟他訴說了半天,他轉頭跟梅爾辛解釋:征確實在認真學德語,學得覺都睡不好,莫名其妙地頭疼,他都想回中國了。

《正午故事1我穿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