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80年代像BBC,Channel 4(第四頻道),發展得很好,主要的原因第一是非商業性的,完全沒有廣告,操作上又是獨立的;第二就是知識分子不斷用東方的思想批判自己社會的生活方式。也有一批人批判蘇聯,對社會主義進行反思,再加上宗教的影響,當時社會心態上、思想上,一直是多元化,不使某一種力量太強大。
今天的情況,歐洲也很令人關注。我一直有個觀點,「冷戰」時期,不管是歐洲,還是中國的世界想像,都很全球化,有全球視野,但是「冷戰」結束之後,柏林牆倒塌之後,出現的不是全球化,是同一化,那種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缺乏了實際生活的源泉和參照。
最後講到中國,為什麼變成了今天這麼一個格局,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沒有多元化。任何一種思想意識,都是在跟別的形態的交鋒之中,不斷豐富,對新的現實情況做出應對的。否則的話,沒有一個對立面,沒有參照系,那你就僵化了。現在歐美所謂新自由主義的僵化,也是因為這樣,它也沒有參照繫了。中國也是這樣,缺乏討論,缺乏多樣意識形態的交鋒,導致了思想空虛和精神空虛,然後才會出現最近引起不少關注的新一代網絡「紅人」。新「紅人」新在三個地方。一是年輕,80後;二是真誠,語言活潑生動,和老式的照本宣科的宣傳很不一樣;三是極端,有的選擇了幾乎是法西斯化的政治話語。這些都不矛盾。人在全面思想空虛之後,需要一種宗教式的皈依。絕對化的權力就可以滿足這樣的需要。他們的真誠是確實的,正因為真誠,所以特別值得討論。
所以你可以看出我的顏色。第一在核心價值上,比較社會主義;第二在務實的層面,如何發展社會主義,在這方面我比較自由主義。我覺得一定要讓社會主義跟別的主義競爭,在競爭中發展,不能僅僅靠推動。
正午:所以你認為學者、知識分子應該做的,是增加意識形態的多樣化和思考。
項飆:對的,所謂獨立思考,當然在中國語境下有特定的含義,是有價值的。但是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獨立思考,獨立性也不一定重要,重要的是要瞭解別人各種想法和實踐的合理性。我覺得人類學的精神很重要,人類學就是不斷地提醒我們:人類歷史很長,人類的活法很多,你要去瞭解不同的活法,不要認為你自己的活法最好。最重要的是瞭解不同的活法、想法,理解它,然後你才能形成自己的判斷。
二
正午:你做完浙江村,好像還去了珠三角,當時有什麼觀察?
項飆:1994年我去東莞,因為浙江村是個體商戶形成社區,珠三角就是打工的,工廠裡的年輕人為主。我觀察到很多現象,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是我所謂的 「懸浮群體」。什麼意思呢?兩個層面,從體制上講,他們基本上沒有下過地,在經濟生活上、人際關係上,都不可能回農村了,但是因為戶口制度,在城裡待不下來,所以來回遷徙。在制度意義上,是被懸浮的。第二個層面,是從工作經歷和生活體驗上來看。我們當時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就是他們以極高的頻率換工作,兩三個月就跳槽。因為第一個月工資通常不發,經常跳槽會損失很多錢,老闆也經常說工人不好管,用各種嚴厲的手段管制。
我當時就在想,為什麼老跳槽?因為工廠裡的各種矛盾,包括跟管理層的,跟其他工人的矛盾,沒有任何解決方式,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離開,跳槽。因此跳槽成為在城市裡工作的一個主線,這樣的狀態我叫作「懸浮」。他們的生活永遠沒有在群體裡、在社會場域、甚至在物理空間裡面沉澱下來、嵌入進去,而總是在跳躍中維持。就像蜂鳥,一種很小的鳥,必須高頻度地振蕩翅膀,把自己浮在空中。「懸浮」狀況,我覺得這對後來的富士康事件和工廠的其他問題,都有一定的解釋力。人的狀況一直沒有沉澱下來,就靠高頻度地換工作來維持,是很脆弱的。
往大了講,中國整個社會,很多人都在懸浮著。懸浮有一個很重要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哲學意義上,不對當下做深刻的思考。一切現在發生的事情,都是為了未來的某一個目標。你要努力去做,不做,未來的目標就達不到;但是未來是什麼,能不能達到,完全不知道。一切現在做的都是為了超越現在。現在去做工, 「工」是沒有樂趣的,是為了明天更好;小孩被逼著學鋼琴、畫畫,就為了後來加分、成名。在進行的事情本身沒有意義,都是手段。但目的又完全是不確定的。它的本質不是對未來的追求,而是對現在的否定。這個就是我說的,懸浮。把自己拔起來,懸在空中。
正午:我覺得你這個講得非常好,我身邊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極度焦慮,又極度茫然。
項飆:對,這個狀況我覺得是中國比較典型的現象,包括很多地方政府的行為,都是懸浮的,他搞很多工程,你問他,這個工程究竟有什麼意義,他說不清楚,但是就要搞,不搞撈不到錢,一系列工具性的考慮,事情本身的意義是不重要的。
正午:你覺得這種心態是我們高度變動又互相競爭的社會現實的結果嗎?還是一樣,是因為除了市場經濟以外,沒有別的意識形態讓大家內心有個依靠?
項飆:對啊,多方面的原因,在中國,確實是因為我們唯發展論。發展是硬道理,在80年代,這個「硬」是有精神飽滿的一面,有說服力的一面,但是到了90年代,這個「硬」,就是硬說了,不讓你說別的,就講發展是硬道理,穩定壓倒一切。
但我也不是特別悲觀,我覺得這種情況跟福利制度有關。你看民工的懸浮狀態特別明顯,因為完全沒有任何福利,在這個城市裡面,每一口要吃的飯,都要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不可能有條件沉澱下來、對生活做更長遠的考慮。但是2003年以後,社會福利的擴大,三險一金的擴大,可能會有一點改變。但是還得假以時日。
再一個,還有代際的問題,現在年輕一代出來,可能會對多樣性有新的想法。現在四十歲,我們這一代,基本上被唯發展論俘虜了,我們很難想像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你像歐洲人那樣,物質條件很一般,生活很樂呵,我們是很難理解的。
三
正午:你在一篇文章裡,提到溫州的婚姻商品化和印度的嫁妝有共通之處,這是什麼意思,能不能具體講講?
項飆:印度嫁妝制度,作為一種風俗,歷史是比較長的。但是原來這種風俗是象徵性的,就是女兒出嫁的時候,帶點首飾,日常用品什麼的。一百多年前,嫁妝出現了質的變化,一方面是要大宗的財物,第二是,貧窮的家庭經常出現這種情況:你先把我女兒娶走,嫁妝分期付款,男方如果一定時間內沒有收到嫁妝,就有可能虐待妻子,甚至逼迫妻子自殺,這個經常有報道。為什麼會出現這個變化?是跟殖民主義有直接聯繫的。英國殖民之後,極大地扭曲了印度的經濟生活體系。印度受過高等教育、能講英文的男子可以進入英國在印度的軍隊和政府,收入與地位和當地完全不是一個等級,因為它代表了外來的高於本地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有錢的女方家長,通過嫁妝制度,把女兒嫁給有特權的男子。所以現代嫁妝的根源在於社會分層的性別化,也就是說出現了一群特權男性。傳統的地主等特權階層就要通過嫁妝,把女兒嫁給新的特權男子,和新的特權階層發生聯繫。當時嫁妝的變化,是有歷史資料證明的。學過英國法律的大學生,嫁妝最高。這是和婚姻的市場化聯繫在一起的。
溫州的情況,也是在90年代以後出現變化。一個是婚姻的貨幣化,這個可能全國都一樣;再一個就是婚姻的工具化。有些人很早,18歲,父母就把女兒登記在婚姻介紹所,開始尋找。婚姻不是在生活中邂逅、自然相愛形成結果,而是一個工程、項目。這樣的項目化,就跟印度相似了,要通過很多人去找人,然後要談判。
這個一方面你可以說非常現代化。所謂現代化就是一切東西都要理性化,生活不能隨便來,要理性地控制,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是最後是非常可怕的,完全把生活、生命都理性化操作了,當然是加大了社會的不公平。我原來對溫州這個情況可能不太注意,但是看到了印度這個婚姻制度的歷史演變,對異文化的觀察,促進了對本土化的反思。
正午:但是婚姻的變化,也有很多人認為是回到傳統,比如父母對經濟的考量,很多人認為傳統社會就有。你怎麼認為?
項飆:你問的很有意思,我不是專家,對婚姻制度的情況不太熟悉。我認為有相似的地方,但是現在和傳統的婚姻,至少有兩個很大的不一樣。第一,原來傳統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整個婚姻的功能是持續家族的延續,中心不是個體,是整個家族。所以父母之間的談判,也會談田產啊,生辰八字,但往往會首先考慮家族關係。現在父母要看男方的房子,女方的條件,不是為了家族的延續,中心還是為了下一代的幸福。但是把個體幸福做了特殊的理解,就是個體幸福必須建立在對物資的佔有上,婚姻必須促進財富積累,不能下嫁,否則就白白損失了。
第二個轉變是,在宗族延續的思維下,沒有最大化的考慮,就是說門當戶對,主要是要合適,要延續現在的格局。現在是要最大化,越有錢越好,千萬不能損失財物。《婚姻法》解釋三,就體現了這個要求。婚前財產證明啊,婚姻完全變成了契約。
現在的婚姻,倒得出一個有意思的悖論,它是以個體幸福為中心,但又是在父母家庭強烈干預下的理性計算。這個有點擰。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社會不平等。父母對婚姻的項目性計算,就是為了維持不平等的再生產,獲得的東西千萬不能失去,沒有獲得的東西一定要去爭取。絕對不能讓婚姻成為一個再分配機制。其實婚姻可以成為有意思的再分配機制,有錢的跟有才的人結婚,沒才的學點才,沒錢的也拿到點錢,現在這個不允許了。拒絕再分配,這是中國一個重要的社會心態。
正午:在你看過印度的例子之後,對家鄉經驗的反思,還有什麼例子嗎?
項飆:一個比較重要的,就是對不平等的關注。再一個,回過頭來,對中國社會主義革命的意義,也有更好的認識。中國革命確立了個體的主體性。像民工、農民儘管生活狀況不好,但是他對自己的自信,對平等的追求,覺得人應該平等、憑什麼自己不如別人,這一方面當然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但另一方面,這種衝動,是跟社會主義革命聯繫在一起的。
這個主體性,作為革命的結果,是中國很大的一個潛在動力。在社會主義時期,經濟發展也是非常快的,這個跟自下而上地調動起來的積極性是分不開的。不要講王鐵人啊那些勞動模範,就是在各個農村,修水渠、搞農業基礎設施建設,都要通過個體農民。
傳統和現代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傳統的基礎是高度等級化的體制,是抽取底層的價值,服務少數;現代化建設很重要的特徵是大眾動員、全面建設。在這方面,印度的大面積動員就很難。他們有另外一面,低種姓在的黨派政治上勢力很大,但是它的動員都是在投票行為,選舉人給很多福利上的承諾,變成了政治上的討價還價,不能有效地轉化成經濟、公共生活上的動員。
但是現在個體主體性,完全被市場神話、市場邏輯俘虜了。怎麼樣把這種個體主體性和另外的社會想像結合起來,是新的問題。因為你的個體主體性,總是要和一種對更大的公共生活的想像聯繫在一起的。沒有那個想像,社會主義是無法實現的。
總的來講,我對中國經驗的特殊性、豐富性、複雜性,有了更多的思考。
正午:有海外經驗,對國內很多事情的理解,似乎和一直待在國內的人不太一樣。
項飆:但是也有這種情況,出國之後反而把中國的情況簡單化,這裡很重要的就是要觀察其他發展中國家。如果你只拿美國作為參照系統,就容易把中國簡單化,比方說對中國革命傳統,就認識不到它內在的豐富性。
正午:你在「浙江村」的研究中說,這些在北京的浙江人,並沒有斷了和故鄉的聯繫,一個很重要的指標就是,公共事務還是有人在投入,儘管地已經包給外地人去種了,但是現在很多人認為,經濟發展的過程把農村掏空了,農村在凋敝。
項飆:這個我必須得說明,我的研究是在90年代後期,現在肯定有很大變化。我後來跟蹤浙江村的朋友,也是回去的越來越少,農村的凋敝,的確是一個大趨勢。當時浙江村的情況,我想是過渡時期,因為在北京的情況還是很不明瞭,還是要被趕。現在很重要的是住房商品化之後,很多人買了房子,有錢的人融入城市社會,跟農村基本上是斷了聯繫。
四
正午:在《印度獵身》(以下簡稱《獵身》)之後,你就是在做東北移民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