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項飆:基本上《獵身》之後一個大的項目,就是關於東北移民。我2004年開始做這個項目,十年了,還是沒有做完。我完全沒有想到寫這本書會花這麼長時間。

正午:為什麼會花這麼長時間?

項飆:實事求是地講,第一,我選擇這個題目,當時並沒有很強烈的問題意識。《獵身》是我的博士論文,是做得比較好的,當時全時間地掙扎,我看到了問題,並且寫出來。博士畢業之後開始工作,等於進入了西方主流的學術生產體系。主流的學術生產體系主要有兩個力量來支配你,第一就是發表論文的要求,第二個是資金投入,項目經費的要求。在那樣的情況下,我選擇東北移民輸出,也不完全是自己的意願,一定意義上是迎合了西方學術生產體系的期望。

東北移民當時在歐洲引起了很多關注,因為中國人在歐洲的,本來主要是浙江、福建人,1990年代之後,歐洲突然出現了很多東北人,引起了很多關注,人們想要瞭解是怎麼回事。這個題目應對了這個焦慮,但是這個焦慮是歐洲人的。這個題目對中國社會本身、對全球變化究竟有什麼意義,這個問題一直不清楚,思想進度就比較慢。沒有明確的問題也有好處,實際調查中拿到的素材就更多,也更散,我瞭解了很多情況,但是沒有一個靈魂。對我來講,學術工作的靈魂,就是政治上的問題,如果你沒有一個問題在胸膛燃燒,寫出來的東西四平八穩,沒有什麼樂趣,也寫得很慢。

第二個原因,我也處在一個轉型中,總希望思考上能更深化,更概念性地提出一些問題。《獵身》主要還是對現象的直接分析和描述,沒有就這個現象、對整個印度社會的變化提出一些新的看法,沒有看到別人還沒有看到的東西。我現在就想通過東北移民,對中國社會變化提出一些說法,這個就很難了,要不斷地想,不斷地讀。再一個,也不斷有別的事情,像香港問題,也牽扯了很多精力。

正午:你在一篇文章裡提到黨和國家的關係,指出之所以有「一國兩制」這樣的方案,正是因為黨具有超越性的力量,黨對領導權高度自信,這個很新鮮,在現在的知識分子當中,很少有你那樣的視角。

項飆:我覺得我們要面對歷史和現實,黨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它是歷史形成的,所以要先在歷史裡把這個事情解釋清楚,怎麼會到了今天,而且這個歷史形成的過程裡面一定是有合理因素的。

最大的問題還是我之前說的,1989年之後,我們經歷的不是全球化,而是單一化。什麼意思呢,我們失去了從自己的歷史裡面思考問題的能力,我們一講中國的問題,就是批判中國不民主、一黨制,這個很難講是對還是錯,但是這整個說法是按照抽像的標準判定中國,沒有把歷史說清楚。從解決方案來講,如果你總是從外在的標準批判,那麼解決方案就非常極端,全盤西化,也無法操作,究竟從哪裡開始做呢?如果你一定要把自己和一個抽像的標準去比,怎麼樣達到那個目的呢?這個是講不清楚的。

我們必須從手裡有的東西開始,要回到歷史,看手裡有的潛在的合理因素在哪裡,把這些因素調動起來,才能往前走。否則的話,總是用外在標準來評判,我們就喪失了思考能力,更喪失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所以爭論就變得一方面很激烈,另一方面沒有建設性。一方就說你就是維護極權的,另一方就說,你都是跟美國的,搞國際陰謀的。這個意義就不大了。

正午:回到你關於東北移民的研究,之前你好像寫到兩種,一個是勞工移植,一個是後備移民。

項飆:勞工移植是提出了一種關係,就是點對點的跨國關係,這個是說全球化過程中國家的角色。原來人們想像全世界變成了一體,就會有各種跨越了國界的社會關係,但這個至少在亞洲沒有發生。我們出現的不是一個像水銀落地、洪水決堤一樣的全球覆蓋式的全球聯繫,而是點對點的、在政府嚴密管制下的聯繫,至少在勞工、人的流動是這樣,跟金融、物品流通不一樣。

亞太地區,一方面經濟是最開放的,跨國性和全球化是動力最強的,像APEC,講的就是自由貿易。但另一方面,亞洲的國家是非常強大的,中國、韓國、日本、新加坡……這個跨國的衝動和主權國家的力量,是怎麼樣結合的,東北勞工在亞洲的移民,體現了這個問題。

我在一篇英文文章還提出一個說法,叫「太平洋悖論」。意思是,在太平洋地區,經濟上一體化越來越強;另一方面,政治上軍事上對立情緒越來越強。就出現了經濟一體化,地域政治離心化的趨勢,這是冷戰後的格局。比如2014年11月在北京的APEC峰會上提出的「區域全面合作夥伴」,跟美國主導的TPP(跨太平洋合作關係)在經濟理念上是一致的,但是政治上是針鋒相對的。

引申一下,冷戰時期,對立的出發點不是地緣政治,而首先是意識形態,是經濟模式上的不同——私有制的資本主義和公有制的社會主義。不是民族主義,主要是道路選擇的問題。今天太平洋悖論,經濟上一體化、政治上分裂,就可能導致比較狹隘的民族主義。

東北的後備移民,總體意思是每個人都是後備移民,真正走出去的是很少部分,但是作為社會可能的目標模式,很多人在那裡談出國,很多人都想像自己是後備移民。這跟我們講的懸浮是有關的,那麼多人想要超越現在,願意付很多錢,打那個賭,要一個想像的未來。他們的出國費用非常高,就覺得這是一個改變命運、改變人生的魔幻式的點,覺得出去生活就完全不一樣了,有點一勞永逸、一蹴而就的邏輯在裡面。好像生命不是由每一天的日常活動構成的。

正午:為什麼東北有這麼多移民?

項飆:東北的這個變化,當然是跟下崗有關。從1994年,國有企業私有化開始。下崗沒有工作,出國就是一個選擇。但是有一點別人很少提到,東北下崗做得還是比較好的,下崗之後,有一個再就業中心,發三年基本工資,讓你去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就介紹到社區,接受低保。同時,下崗工人沒有生活資料的威脅,企業原來有住房。當然下崗的情況很慘,但是有生活資料、買斷又有一定的現金,解釋了他們為什麼有那麼多錢能出國。

這個又回到了社會主義的遺產。不是下崗導致出國,而是在社會主義條件積累下的下崗,才導致出國。其實是把在公有制條件下的積累,做一個非常激進的賭博,投到市場上去。這也是我們市場經濟轉型很重要的特徵,把當年積累起來的東西投到市場上去。對這個過程的研究課題可能要做一百年: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誰得益,原來形成的價值,誰評估,產生的社會後果是什麼,這個要經過很多經濟學的計算,但是也要通過很多哲學倫理上的反思去理解。當時很多價值,是不能用貨幣去衡量的。如果用貨幣衡量了,投到市場上,形成的收益和失敗,怎麼樣去評估,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這麼大的轉型,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歷史事實,也是有利於豐富我們對道路選擇的思考的資源。如果積累價值有不同的方式,我們就要考慮,不同的方式是什麼,一種方式的價值轉移到另一種方式,過程是怎麼樣的。把這些問題想透,把自己提到更高的視野去思考問題,是有好處的。東北移民把這個問題明顯化了。

正午:如果不單指移民的話,東北人現在各地都有,也是因為下崗的原因嗎?

項飆:另外一方面,出現一種社會無組織化,東北黑社會化到什麼程度,我不敢講,但是下崗後,立刻出現社會無組織化,比方說,街道、村委會形同虛設,每個人都在奔走自己的前途,這種情況下,流動化也會增強。

正午:他們沒有像浙江村那樣的家族嗎?

項飆:東北是高度城市化的社會,是50年代重工業化之後形成的,單位制非常發達,家族聯繫是相對弱的。所以單位解體後,社會關係網絡就很弱了。

正午:你如何看待中產階層的移民,為了空氣、孩子的移民?

項飆:我寫過一篇文章,叫《中國的「崛起」和中國移民的「崛起」》,寫的就是第三次移民浪潮,有錢人排隊出國,投資移民,小孩的出國教育越來越年輕化。後來這篇文章標題被改成了《中國向外移民的新趨勢》,將由在華盛頓的一個思想庫「移民政策研究所」出版。中國的崛起是借用流行的說法,是打引號的,中國移民的崛起,也打引號,它的意思不是規模上的大量增加,而是說有向上集中的趨勢:有錢的、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層以上成為移民主力,是「上升化」。這是中國社會分化的加劇,加上各種對環境、穩定的考慮,形成的向上的集中化。這些移民不是真的要去國外生活,最重要的動機,還是要保護自己的財產,一是保護既定財產,二是保護未來財產。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這個財產就不僅是錢的問題,還有聲望啊、再生產不平等的慾望,所以它是維繫不平等的一種跨國手段,當然又被中國的環境問題激化了一下。最重要的,我強調的是資本轉移,不僅僅是空間轉移——把中國的錢轉到美國澳大利亞,還有把金錢資本轉成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在教育裡很明顯,把孩子送出去,把這一代的金錢資本轉換成下一代的文化資本,下一代的文化資本倒過來,又會維護現在的金錢資本。一個是空間上的跨國性,再一個就是不同資本之前的轉移。

正午:所以這還是在維繫和加劇不平等的狀況?

項飆:對,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一條線索。現在沒有準確的數據,到底有多少人去了國外生活,我覺得沒有很多啊。很多人不一定真的到國外生活,不得已買個房子,有點投資,但是賺錢還不是得靠在中國,中國生活打麻將方便,很多人沒有把生活的重點轉到國外,在國外只不過是把資本運作跨國化一下。

正午:你之前提到,「公民社會」這個詞對我們沒有什麼幫助,是什麼意思?

項飆:這個概念主要從歐洲,哈貝馬斯那裡出來,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社會工業化之後一個很重要的變化。1980年代後期,「冷戰」末期,東歐用這個詞比較多,被認為是結束東歐社會主義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冷戰」結束之後,很多人也會考慮怎麼培養東歐的公民社會,當時的團結工會啊,等等,都被理解為公民社會。

基本的意思,公民社會,是政治上自由的個人之間的制度化的結合,從而形成和國家的一種制衡力量。

在中國,由於長期的歷史,以及短期的革命歷史,黨和國家在整個社會生活裡是無處不在的。也有很多人研究,清朝晚期,出現了很多商會,形式上看,像早期的公民社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出現了自主結社,但是他們跟地方政府關係都非常緊密。今天在中國,要形成自主性的空間,作為中國下一步改變的渠道,我覺得是不太現實的,沒有基礎。

你要問老百姓,「社會」怎麼樣,他認為「社會」是一個壞的詞兒,年輕人走向社會要小心,社會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有一種很模糊的國家崇拜。如果我們的政治思考不反映老百姓的實際訴求,那就不會有持續的生命力,可能「熱」了一陣,就變得茫然、犬儒。

我的意思是,一方面,從學術的角度講,這個詞在中國不能精確地描述歷史經驗,也不能精確地描述變化態勢,另一方面,從策略上講,中國的政治變化,我個人覺得,不是在黨和國家之外,再建立一個公民社會,而是加入到黨和國家改革的鬥爭裡面去。

項飆:1972年出生於溫州市區一個教師家庭。1990年從溫州中學畢業保送北京大學。1998年獲北大碩士學位,當年受邀免考牛津大學博士,2002年獲英國牛津大學博士學位。現任牛津大學人類學院教授。

何偉 我總是被異鄉人吸引

《正午故事1我穿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