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正午:《紐約客》想要什麼樣的故事?在選題上,你們之間有過衝突嗎?

何偉:坦白說,我基本上從沒按照他們的選題建議寫過稿子。編輯們為此苦惱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放棄了努力,停止向我提要求了。事實上,我是不想為他們提出的那些選題去調研和採訪,大多都很傳統或者政治性太強,我覺得不會有什麼實際產出。我很清楚自己想要寫什麼,但很多想法也都被他們拒絕了。《甲骨文》裡有五個故事都是被《紐約客》斃掉的。

最讓人傷心的是那篇關於姜文的特寫。那是《紐約客》指派的選題,出錢讓我採寫,還派了個攝影師。但最後他們不喜歡那篇文章,一直沒有發表。我對此很難接受。姜文很大方地給了我很多時間,這個結果讓我很尷尬。不過我知道那篇文章不錯。如果我當時人在紐約,或者好好地與編輯們溝通,也許文章能通過。但它最終還是被斃了。還好,我在《甲骨文》一書中收錄了這個故事。因此,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在一篇書評中特別提到他很喜歡姜文那個章節時,我非常高興。

正午:你是怎麼推銷你真正想寫的故事的?

何偉:我常常先斬後奏。我知道如果我報上一個有點晦澀的選題,他們十有八九是不想要的,所以乾脆直接先寫出來。我自己負擔前期的費用,沒有任何擔保,然後賭一賭他們是否要這稿子。我能這麼做是因為《江城》和《甲骨文》兩本書的銷量還不錯,這讓我在財務上有些餘地。很多我非常喜歡的文章都是這樣寫出來的。比如,我寫過一篇在中國開車的隨筆,就採取了那種冒險的方式。《中國巴比松》和《唐醫生》也是如此。如果我先告訴他們我想寫一個偏僻小鎮裡的藥劑師,他們一定會拒絕。所以我花了一年時間自己去採訪,然後寫完。這都是一些創作上的決策,有可能實現,是因為我出書存下了一些積蓄。

我很慶幸自己現在有能力這樣做。我也很感激雜誌社,當我把文章發給他們之後,他們一般都很開明地接受。他們願意看到任何態度積極的報道,也樂於發表。我們學會了如何與對方交流。那耗費了不少時間,但如今我們能相互理解,合作也非常愉快。過去五六年我的掙扎以及文章被拒的經歷,現在看來也都是值得的。我必須按部就班地工作,這樣才能繼續寫出像《甲骨文》和《尋路中國》這樣的書。

正午:即便《紐約客》的文章,有時也難免落入窠臼和某種套路。你如何避免程式化的寫作?

何偉:我想最主要的是保持獨立。我盡量與雜誌社保持一定距離——我並不經常去拜訪他們,我也沒結識幾個《紐約客》的其他作家。我很少與其他外國記者來往(除了我太太之外!),這有助於讓我保持思路上的獨立。我不想遵循別人的套路。我的個人經歷也比較特殊,這也有助於我保持獨立。我在密蘇里中部一個並不富裕的宗教家庭裡成長。然後我去了普林斯頓、牛津、涪陵。我大學修讀的是文學及創意寫作而非新聞,我還學了中文,這是條比較奇怪的人生路徑。我後來又在北京、裡奇韋和埃及居住過,就更奇怪了!我想是這種經歷讓我的想法與眾不同吧。

正午:你如何同時開展好幾個寫作計劃?

何偉:我從來無法預料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寫完一篇文章,所以我更喜歡同時著手好幾個選題。坦白說,這是個麻煩。想要多管齊下是很難的,這也讓我的編輯們抓狂。比如,今年春天有很長一段時間,大約四個月左右,我同時在進行五個選題,每一個都需要認真對待並且花費大量精力,都是我以後寫書以及雜誌文章需要的素材。這意味著我無法在那段時間真正完成任何一個選題——所有計劃都是正在進行中。經濟上倒沒什麼問題——幸運的是我的存款足以支持我用這種方式工作,但是編輯們都很頭疼,他們希望我的工作節奏能更有計劃一些。

正午:這些選題之間,不會互相干擾?

何偉:對新事物我總是持開明態度,這也是不循規蹈矩的表現之一吧。我不喜歡大多數報道的產生方式——有人看到了一則消息,然後他們決定圍繞這個主題再去寫一篇報道。我更喜歡跟隨事件順其自然的發展。舉個例子,大約一年前,我正在埃及南部地區的阿拜多斯(Abydos)進行考古學方面的調研。但在那個過程中,我發現埃及南部另一個地區阿瑪那(Amarna)也有些新鮮事值得寫寫。所以我去那裡開始了新的走訪。然後我在阿瑪那又遇見了一些住在那裡的中國人——跟考古毫無關係——我對他們也產生了興趣。所以從那以後,每當我到埃及南部去,我就會去走訪阿拜多斯、阿瑪那、還有那些中國人。那簡直瘋狂!但是我知道一切最終都會有意義,所以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收集素材。

正午:你通常都手寫筆記嗎?

何偉:採訪期間,我會盡快整理筆記。我通常用手寫,但最近也越來越多地使用錄音筆,因為被訪者覺得這樣更自在。但在中國,我從來不錄音,因為那讓人們覺得不安和緊張,特別是我的採訪對像更多是農民和工薪階層。或許現在情況不同了,人們已經對高科技習以為常。現在我去中國採訪時應該會錄音吧。

正午:所有素材收集結束後,你怎麼開始一天的寫作?

何偉:我喜歡在晨間寫作,但有了小孩後,早上的時間通常很忙碌。所以現在我的寫作時間很靈活。不過我確實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空間。但也並不一定十全十美。在裡奇韋,我是在穀倉裡寫作的。

給雜誌寫稿子時,如果效率高,我通常每天能寫1000字。寫書則更快,因為隨著時間的推進你會越來越有幹勁。《尋路中國》和《甲骨文》我每天能寫1500字。如果有必要,有時我也能寫得非常快。關於埃及的一些報道是在很大壓力下寫完的。報道軍事政變時,我四天之內就寫完了7000字。

正午:誰是你的第一個讀者?

何偉:我最重要的讀者是道格·杭特(Doug Hunt),他是密蘇里大學的一位退休教授。我大學期間就與他相識,因為他就住在我父母家附近。他是一位出色的編輯和作家,一直對我非常照顧。他是《江城》的第一個讀者,從那以後,他一直是我所有書籍以及文章的第一個讀者。大多數情況下,我並不需要很多編輯工作。我已經獨立寫作太多年,所以我自己已經成為一個很好的編輯了。但是也有一些時候,我會有點找不到方向,是道格幫我挽救了一些文章。

當然,我也會把文章發給Leslie。有時候也發給邁克爾·邁耶(Michael Meyer)和張彥(Ian Johnson)。

正午:在稿件發表前,你會發給採訪對像看嗎?

何偉:我基本上不會在發表前把稿子拿給受訪對像看。我會核對事實,但不會讓他們看到文章。這實際上是《紐約客》的一項規定。因為你無法預料到一名受訪對像會對文章作何反應。但也有幾次例外——比如,我給艾米麗看了那篇關於深圳的文章。不過通常來說,我不會讓他們提前看,這不是合著作品,我是作者。這一點讓我與他們的關係變得很關鍵——他們必須信任我。我在寫作時,也時時感受到自己肩負著他們的信任。

正午:就寫作而言,你曾說《尋路中國》是最成熟的一本書。你具體指的是哪方面?

何偉:我想,從寫作技巧上來說——筆調,意象,行文節奏——《尋路中國》都是最好的一本。我也說過,就結構和素材而言,《甲骨文》是最豐富的一本。寫《尋路中國》時,我想嘗試一些不一樣的方式。我考慮了一下自己曾寫過的不同文體——旅行文學,更多個人體驗式的敘述,以及以大量採訪為主的報道類文章。我希望寫一本同時含有這三種風格的書。很高興我做到了——我的目標一直都是寫出三本風格截然不同的書。我不想讓它們有雷同的結構或者腔調。

但即便如此,我仍覺得《尋路中國》的中段,也就是三岔村的章節,是目前為止寫得最好的。雖然浙江那部分內容有很翔實的調研和觀察,但是我在三岔村投入的個人感受,無法複製到別處。我覺得自己與三岔村和魏子淇一家人在情感上有深切的關聯。而且我住在那裡時,有一些非常戲劇化的事情發生。魏佳的病是我在中國經歷過的最吃力也最緊張的事。我很擔心他會死去。那段時間我一直陪在魏子淇身邊。我們一直在想辦法給孩子爭取更好的醫療。2007年離開中國前,我回到三岔去跟他們告別。我與魏家人一起吃了頓告別飯,魏子淇和我一路哭了三個小時。晚餐剛擺好我們就開始哭,根本停不下來。這麼多年,我們一起經歷了太多事情。

正午:《紐約客》的Lillian Ross寫過十幾條給記者的建議。其中一條說,不要去寫那些你不喜歡的人。你和你故事裡的人物關係如何?

何偉:聽上去是很不錯的建議。不過現實情況是,你通常無法提前知道。不過總體說來,我寫過的人物都是我欽佩的人,我很享受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其中有些人還和我成了好朋友。魏子淇,曹春梅,當然還有艾米麗和威利(Willy)。石彬倫(David Spindler)和拉吉夫·葛亞爾(Rajeev Goyal)也常常和我聯繫,我很敬重他們。我也和紐克拉(Nucla)的唐·柯爾克特(Don Colcord)保持著緊密聯繫。我希望能聯繫上麗水那些被我寫過的人,但新移民經常更換號碼,所以慢慢就失去消息了。

當你完成一篇報道後,和你寫過的人物多聯繫,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得看看報道是如何影響他們的,我想那有助於你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更有責任感。我願意去寫那些人的原因是他們有趣,讓人產生好感,而不僅僅只是你書中的一個好角色。所以我不想讓他們覺得,一旦書或者報道付印,我就對他們失去了興趣。

正午:人們總說你寫的是普通人,但其實細看那些人物,每個人都有非常獨特的一面。他們身上最吸引你的是什麼?

或許是因為他們其實並不普通。即使魏子淇,實際上也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超乎尋常地聰明,並且專注於提升自己。作為一名作家,你總是會被那些更具魅力的人吸引。我覺得這很正常,因為在描述他們的世界時,你也讓讀者更好地理解了他們。對我來說,最主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找到一個還沒那麼出名的人。人一旦有了名氣,就會有意識地注意如何維護自己的形象,你就很難接觸到更真實的東西。他們懂得如何應對媒體,通常也就不會與你敞開心扉。

我總是被異鄉人吸引,或許這與我個人成年後的經歷有關。從密蘇里到普林斯頓是一段動盪的時光,後來到牛津又到中國更是如此。我學會了讓自己習慣處在一個異鄉人的視角,並且我想這也能幫助我更好地觀察四周。這還意味著我與這些異鄉人有著深刻的共鳴。我能感覺到自己與深圳的艾米麗,華盛頓的拉吉夫或者長城上的石彬倫間的情感關聯。我知道,離開舒適的環境而到外面的世界去冒險,需要很大勇氣,這也是我喜歡住在中國的原因之一——我欽佩所有那些我遇見的背井離鄉、試圖改變自己命運的人們。他們是我的靈感源泉。

正午:書出版後,你會親自去推銷它嗎?

何偉:我並不認為推銷有那麼重要。推銷的重點總是集中在出版初期——也就是上市後的第一年。但是真正重要的是,一本書經過了五年,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之後獲得的評價,而你是不可能推銷那麼久的。所以你只需要盡全力寫出一本好書,然後隨它去,希望能有讀者產生共鳴。

《江城》出版時我幾乎沒做任何宣傳。沒有精裝本的巡迴簽售,出版商也沒打廣告什麼的。我也沒接到文學研討會一類的邀請。但我覺得那樣挺好。我沒把時間花在推銷上,而是集中精力準備《甲骨文》。到了《甲骨文》出版時,我的重心已經放在《尋路中國》上了。

《正午故事1我穿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