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那時你最想寫的是什麼?
何偉:那時我更喜歡虛構類作品。主要是因為我對這類題材更熟悉,我想我當時相信小說更重要,更有文學性,更具藝術感。這在我們的文學生態中也是一種通識。小說比非虛構更有聲望。小說界的獎項也更多——比如,諾貝爾獎會頒給非虛構作品嗎?一切都在暗示非虛構類作品沒有藝術性。我那時很年輕,大概未加思索就接受了這種偏見。
所以上學期間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寫小說上。但一份工作將我帶入了非虛構的領域。那時每個暑假我都去做調研員,那些工作包括採訪與整理資料,都是非常實用的技巧。大三之後,我得到了一份在凱洛格基金會(Kellogg Foundation)擔任人種學調研員的暑期工。我要前往密西西比河畔的小城賽克斯頓(Sikeston),在當地做些調研,寫一份較長的人類學論文。因為他們想更深入地瞭解那個地方,從而為當地的年輕人開發一些課程。
我當時非常年輕,但那份工作給我了很大的自由度和責任感。我必須自己規劃所有的調研,沒人會指導我。我開車南下到賽克斯頓,住進一家旅館,然後採訪當地社區的居民。那真是一段非常棒的經歷,毫無疑問是我在大學期間做過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最後,我在一家學術期刊上發表了這篇調研文章,但那完全是我的個人行為,與大學課程無關。那就是一份暑期工而已。這就是教育面臨的困境——你仍然需要在規定學科之外不斷地學習。我很幸運在大學就得到了這樣的機會。在成為一名作家的路上,它對我影響很大。當我打算寫一個長江邊的小城時,我仍然能用到當年寫密西西比河邊那個小鎮時的經驗。
正午:你最初發表的都是什麼樣的故事?
何偉:在牛津大學讀書時,我開始零散接一些自由撰稿的活兒。我曾去瑞士報道一個職業籃球運動員,可實際上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做。其實我在牛津也不常寫東西,對我來說,那是令人沮喪的一段時間。 1994年夏天畢業後,我決定花半年時間環遊世界,到東方去看看。我當時的想法是多走一些國家,然後決定接下來住在哪裡。但我也計劃寫點什麼。旅途中我一直都在尋找故事,回到美國後我把它們都寫了出來。
第一個故事,是我乘火車從莫斯科到北京的經歷。那是一次迷人的旅行,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我寫了一篇隨筆,寄給了《紐約時報》。我不認識那裡的任何人,只是盲目地投了稿。奇跡地是,他們發表了那篇文章。我就這樣開始了。那段時間我的署名是Pete Hessler,而不是Peter Hessler。大部分作品都是遊記。
正午:編輯們是怎麼反饋他們的意見的?
何偉:他們對我真的很好。我那時不在紐約或華盛頓,住在密蘇里的父母家裡,文章寫好後再郵寄給他們。在媒體這一行,我不認識任何人。最初我每年都能在《紐約時報》上發表兩三篇文章,同時還為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 The Washington Post, The Newark Star-Ledger和其他報刊撰稿。The Newark Star-Ledger的編輯給了我最大的鼓勵。他說,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
正午:那時在美國做一名全職作家,是否很難?
何偉:那時我其實還沒有能力養活自己。雖然我已經發表了相當數量的文章,但絕大部分都是發在報紙的旅遊版上,稿酬並不豐厚。所以,我跟父母一起住以節省生活開銷,同時我還在密蘇里大學教書以及擔任助教。那段期間我還嘗試寫一本書,講述我從牛津返回美國期間的旅行經歷。我寫了大約150頁之後把稿子寄給了紐約的一家出版商。一位編輯給我答覆說,有些章節很不錯,但是她不覺得達到了可以出版的標準。我同意她的意見。我並沒有因此感到消極。我很享受寫書的過程,並且我相信自己最終會拿出更好的作品。
我想當時我對未來並不確定——我知道要成為一名作家會很難,而且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著重寫小說還是寫非虛構。 但我確定自己想學習一門外語,並且去國外生活,寫點更深入的東西。所以我加入了和平隊,到了中國。
正午:寫《江城》之前,你在涪陵居住時都在寫什麼?
何偉:我在涪陵寫的大部分故事,都沒有發表。寫過一些旅行故事,其中一兩篇還不錯,發表在《紐約時報》。有一篇是我在成都的一家茶館坐了12個小時,觀察周圍的人。但我並沒做太多自由撰稿。因為給紐約的編輯發稿真的很麻煩——我當時沒有電子郵件。稿子是郵寄過去的,然後當我們需要編輯修改時,每次都要長途跋涉到烏江對面去收發傳真!
正午:會寫日記嗎?
何偉: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事實上我從來沒幹過這事。但每當遇到好玩的事,我都會寫下來。比如,我們參加過一次瘋狂的酒席,真的很好笑,然後我回家就坐下寫出來。我還寫了很多有關教書的東西,也拷貝了很多學生作業,因為我發現他們寫得非常優美有趣。所有這些都不是為了出書。我寫作是因為這些經歷太濃烈,而寫作是個美妙的回味過程。這也是一個作家領悟到的最好的事——當你寫下身邊發生的故事,你會有很多收穫,並非僅僅是為了發表。你在記錄那些可能會被遺忘的故事。你在培養自己成為一名作家。並且,你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去思考和消化它們。
正午:《江城》的結構很有趣。除了主文,還夾雜著一些第三人稱的章節。你是怎麼結構的?
何偉:關於這本書的結構,我想過很多。在涪陵最後一年的1月,約翰·麥克菲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建議我考慮寫一本關於涪陵的書。沒有他的建議,我不會想要開始寫書。但突然之間一切顯得順理成章,我便開始準備。
我意識到這本書有一個難點。我希望自己能描繪涪陵——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地方特色感。我留意到大多數描寫中國的外國作品,都沒有突出這一點,因為外國人通常都在北京或者其他大城市居住。但對我來說,涪陵是可以那樣處理的。我在當地常常徒步旅行和跑步,因此對那裡的風土人情很熟悉。
但同時,我還想描述出一個毫無頭緒的外國人剛剛抵達涪陵時那種感覺,然後讓那個地方的特色以及語言慢慢清晰起來。問題在於:如果我寫到自己初到涪陵,什麼都不瞭解,然後突然又開始深入描述這座山城,這樣讀起來會非常奇怪。因為我好像才剛一無所知,馬上又瞭如指掌。讀者可能會想,這傢伙剛剛下船,怎能這麼詳細地描述這裡。所以我的解決方法就是把我自己從這些章節中去掉。我不再使用「我」來描述這個小城、群山,以及一些當地老百姓。隨後,我把這些內容,安插在那些以第一人稱講述並按時間順序推進的章節之間。
正午:這兩部分內容,是一起完成的嗎?
何偉:我能感覺到,那種結構會讓這本書呈現出多變的筆調。所以,在涪陵的最後一個學期,我四處走訪,把所有使用第三人稱的部分都寫完了。我也理清了這本書的結構,但那時我沒有開始寫第一人稱講述的部分。我想這是個性使然,我希望能在告別涪陵後再寫它。
然後我帶著那些用第三人稱講述的章節飛回老家密蘇里,坐下來開始寫我在涪陵的生活。一切都順理成章地完成。不過,在涪陵時我就有一種感覺。當我寫那些第三人稱的章節時,我能感到自己的聲音成熟了許多。聽起來,我像個真正的作家了。
正午:但在結構《甲骨文》那本書時,你用了另外一種方式。
何偉:在《甲骨文》裡,結構則起到了完全不同的作用。我希望有兩種敘述方式:一種是編年體,每章的標題都標有故事發生的時間,連續講述特定的人物與事件。這是書的主要部分,它是線性呈現的——隨時間平鋪直敘。但在這些章節之間,我希望能夠加入一些立體的、跳躍式的短章。這些短章不會沿著主體的方向發展;而是以一種隨筆式的方式,調查一些話題。當然,這類章節的大部分內容都與考古或歷史有關。我的想法是希望能結合多種情感:時間的流逝,現實的演變,以及你只有在考古學中才能體會到的所謂的「deep time」。
當然,這兩種敘述方式之間還是有些許關聯的。我寫到了考古學家正在為一座被掩埋的城市「繪製」地下城牆,然後我們看到深圳的艾米麗(Emily)被一個現代經濟特區的藩籬包圍著。我寫到了梅維恆(Victor Mair)談論馬和考古的關係,然後我們看到姜文從他的馬上墜落。並且中文的副標題與英文的主標題也不同。書中有很多小線索和小包袱,只有那些對中國有深入瞭解的人才能領會。這本書的寫作過程充滿樂趣。但是工作量非常大,素材也讓我很費神——整理資料是項艱巨的工作。
這本書可能是中國三部曲裡我自己最喜歡的一部。我覺得它非常特別。我寫了一些老人,他們幾乎從來沒在記者的文章和書裡出現過,這有點悲哀。我們不應該如此輕易地忘記那幾代人,不過中國的活力以及年輕一代也確實更具魅力。在這本書裡,我還有機會寫了我喜歡的地方——台灣。
正午:你居住在北京時,寫過一些偏新聞、偏記者式的短文,對你的寫作有幫助嗎?
何偉:從1999年3月到2000年秋天,我頻繁地寫了很多短文,然後我開始把重心完全轉移到雜誌的長篇故事和寫書上面了。所以那是個短暫的時期。但它很有用,因為你能嘗試不同的風格,看看到底哪種感覺比較自然。這類工作還迫使我出去採訪。這一點至關重要——我走了很多地方,和很多人聊天。而且我學會了推銷故事,學會謀生。那非常關鍵。靠寫作賺錢並非易事,你必須有一些經濟頭腦。在涪陵時相對貧窮的歷練,以及身為一名年輕的自由撰稿人的困擾,這些都讓我學會了如何去打理這種生意。能自己處理這些事務,可以給我更多寫作上的自由,而不必為錢擔心。
我很幸運那段時間並沒有持續很久。大約一年半,剛剛好。因為最終你無法在短篇文章中嘗試那麼多有趣的結構和故事。所以,我從中汲取了「營養」之後,接著寫我的長篇去了。
正午:吃老鼠肉的那個故事,怎麼登上《紐約客》的?
何偉:你知道,我當時要去香港辦理簽證,這樣我就能繼續非法地在中國做自由撰稿人了。我每半年都要辦一次,所以我才得以在深圳認識艾米麗——去香港時我會住在深圳。而且,坐火車去深圳,比飛香港便宜得多。
我在中國的媒體上讀過關於老鼠肉餐廳的故事,決定去看看,爭取能寫篇稿子,這樣我此行的旅費就有著落了。隨後我寫了一篇文章,被《南華早報》買走了。其間我也給我的朋友們,包括麥克菲,寄去了一篇不那麼正式的關於這個故事的隨筆。他很喜歡,就發給了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紐約客》編輯)。然後雷姆尼克來信說他想發表在《紐約客》上。當然可以,那一直是我的夢想。但是我已經把文章賣給《南華早報》了!我給他們打電話,懇求先不要發表,他們同意了。他們真是大好人。這個故事刊登在《紐約客》後,《南華早報》隨即也在他們的報紙上刊發了,所以他們應該沒太大損失。
之後,雷姆尼克問我還有沒有其他故事。一年前,我去過一次朝鮮邊境,寫了一篇文章。我把它寄給了《大西洋月刊》,但沒有任何回應。於是現在我可以給雷姆尼克了,他很喜歡,又發表了。他們還想看看我的書,隨後我們從中抽取了一部分,又發表了。很快我開始給《紐約客》撰寫第一篇報道,也就是深圳的艾米麗的故事。
正午:《紐約客》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何偉:當然,上面說的一切完全改變了我的職業歷程。但在當時,我並不知道如何應對,所以轉型的過程很困難。我本應飛到紐約去與編輯們見面的,但是我人在中國。在面對面見到《紐約客》雜誌的任何人之前,我已經發表了五六篇文章。我從未自信他們會繼續發表我的文章。我們在溝通上出現過很多問題。分隔兩地也增加了溝通的難度,而我從沒有為任何刊物像記者那樣工作過,所以我真的不懂這個行業裡的文化。而且,我對中國的看法與絕大多數記者不同。我不想寫名人,或者大的政治人物。我覺得繼續自己在《江城》裡的那種風格會更有意義。所以,《紐約客》與我之間並非總是能理解對方。實話實說,直到2005或2006年,我在這份工作上才有了一點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