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詩人無所事事,一個人去工作,賺來的錢養活其他詩人,等這個詩人工作煩了,再換另一個詩人去工作。在初期,這種群居生活彷彿有種奇妙的激勵作用,每天早上醒來他們腦子裡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我要寫一首什麼樣的詩呢?」北京的生活讓豎感到新鮮又刺激,而寫詩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他與其他詩人之間相互溫暖的社交方式。
有時,豎也會去參加一些藝術家的聚會——這個城市和他相似的「神經病」太多了。不過,當他認識雎安奇並決定和他一起拍電影的那一刻,他並沒有意識到,生活因此會泛起短暫的波瀾。
三
2002年8月的一個夏夜,導演雎安奇第一次見到豎,是在三里屯南街的一個酒吧。那是一場藝術家的小型聚會。當時雎安奇正在籌備一部實驗電影《詩人出差了》,四處尋覓男主角。一本文學雜誌的編輯介紹豎給他認識。豎瘦高個,長得有幾分帥氣,第一眼見到豎,他散發出的詩人特有的一股子憂鬱氣質,讓雎安奇覺得,「豎就像是為這個片子而生的」。
這是雎安奇的第二部影片,距離他的處女作《北京的風很大》已經過去兩年多。那部電影入選了第5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並以其強烈的實驗性和風格化,收穫了巨大的讚譽。回到北京,《北京的風很大》舉辦了三十多場放映。這個24歲剛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小伙子在京城藝術圈,闖出了名堂。
在柏林電影節,雎安奇認識了美國導演奧利弗·斯通(Oliver Stone)。斯通問他:「你有沒有什麼計劃?」那時候,雎安奇已經在構思自己的第二部電影。他是新疆人,從小在烏魯木齊長大,新中國成立後,新疆出現了大批從內地前來支援的年輕人,因此產生了很多支邊家庭。他計劃拍一部關於支邊家庭的電影。
回到北京,他發給斯通一個粗略的故事大綱。斯通很快回信了:「這個故事非常有意思,當你寫完劇本時,給我寄一份。」這封信對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導演產生了極大的鼓舞。他拉上一個朋友,帶上攝影機,跑去新疆的一個兵工廠附近采風。有一輛警車注意到他們,一下子把他們抓了起來。
他們被關在不同的房間裡面,分開審訊。雎安奇嚇壞了,他很擔心朋友會被收容遣送。公安打電話給他在烏魯木齊的父母,家人知道後氣急敗壞地質問他:「你瘋了嗎?你在幹嗎?惹這麼多事兒?」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從公安局出來以後,他甚至連家都不敢回,只能和朋友貓在賓館裡。
他仍然決心要把這部電影拍出來,劇本的完成度已經非常高了,唯一缺的就是錢——他設計了跌宕的劇情,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年,預算也飆升至百萬。他四處找投資,談了幾家都不了了之。有一次,他在新疆拍廣告,認識了當地一家貨運公司的老闆。老闆也出生於支邊家庭,看完劇本,感動得痛哭,當場許諾:「我要投資你這部電影。」不料,次年老闆生意失敗,電影拍不成了。
現實澆滅了他所有的熱情。雎安奇獨自在新疆待了將近一個月,從南疆走到北疆。這是一段對電影狂熱的青年為自己療傷的失意的旅程。他住在公路邊破舊的旅館裡,見到了很多妓女。他突然想起十一歲經歷的那個炎熱暑假,他跟著同學哥哥的運輸卡車從烏魯木齊前往南疆,沿路經過很多公路旅館,中午吃飯,司機把車停靠在旅館門前,他總要等候很長時間才繼續上路。有一次他等得不耐煩了,跑進旅館房間,推開門,看見司機正和妓女混在一起。他震驚極了。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妓女的存在。
十一歲的記憶片段像觸電一樣來回在雎安奇的大腦裡亂竄。他蝸居在一個山谷的旅館裡,重新構思新的劇本——一個詩人為自己開啟的一段放任的不斷尋找妓女的旅途,毫無目的地在風景和慾望中穿梭。和《北京的風很大》一樣,這是一部極具風格和概念性的影片,更重要的似乎是,這樣的電影拍起來不需要什麼錢。畢竟再沒有人會給他投資拍一部故事片了。
雎安奇很快開始找演員。整個過程幾乎有點瞎撞。他先找了北京電影學院的一個職業演員,一開始演員熱情很高,他找了一個妓女給他試戲:「你們干,我在旁邊拍。」當他拿起攝像機蹲在旁邊,接著靠近拍特寫,演員突然發火:「你這不成毛片了嗎?你別耍我行不行?」演員憤然離場,給他發了一條帶著勸告又義正詞嚴的短信:「雎安奇,一個人做事要有底線啊。」他接著在宋莊找了一個畫家,但對方態度十分閒散。有朋友甚至介紹了演員張嘉譯給他,兩人在國貿的星巴克見面,「不行,張嘉譯長得太正派了。」
時間已經滑到8月下旬,再不出發就要錯過最好的拍攝季節——一入深秋,新疆晝夜溫差極大,多變的天氣將給拍攝增加不必要的難度。而此時,雎安奇和攝制組在拍攝理念上也產生了難以調和的分歧。他希望增加影片的機動性,把人員和裝備簡化至最少。
「最起碼我們得租輛車擱設備,不可能我們每個人背著行李拍電影吧?」其他人問。
「沒有車。」 雎安奇說,「傳統的拍法,你會喪失很多真實的東西。」
「拍多久?」
「一個多月。」
「一個月?你要我們背著行李去錄音?你是不是精神上有問題,雎安奇,你把我們當傻逼啊。」
「那就全都不要了,徹底一點吧!」他賭氣似的。
「雎安奇瘋了!」
但是當詩人豎聽完雎安奇的這些描述,竟沒有半點猶豫,立即答應了。「有句話叫,無產階級在這場鬥爭中失去的僅僅是鎖鏈。我有什麼好失去的,在那個時候。你知道流氓在字典裡的定義嗎?沒有身份沒有財產沒有精神家園,我當時就是這樣的狀態。」豎說。
第二天一早,雎安奇帶著機器到「火星招待所」去試拍。他一進門就被詩人頹喪的群居生活震撼到了——房間裡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床和被子,琳琅滿目的酒瓶散落在地上。他給豎試鏡的時候,「旁邊還有詩人在打飛機!」
雎安奇仍不放心。他在呼家樓居民區裡租了一個破舊的旅館房間,讓豎一個人待在那裡適應環境:未來幾十天,豎將在這樣簡陋的房間裡肆意發洩自己的慾望,同時也必然承受前所未有的孤獨。他佈置了一堆行頭:兩個黑色大包、托友人從美國帶回的便攜調音台、自製的攝影機肩托、水杯、運動鞋、外套、還有十幾盒安全套。一切都顯得粗糙而又匆忙——一個是急於證明自身的導演,另一個是毫無經驗的詩人。當他們從北京的西客站搭乘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時,誰也無法預測,未來的一個多月裡他們將遭遇什麼。他們甚至不能肯定,這樣一部極端的電影到底能不能成立。
四
抵達烏魯木齊的當晚,雎安奇就進入拍攝狀態。這是豎人生中第一次嫖妓,他非常怯場,「甚至生理上都跟不上」。他本打算和妓女聊天以緩解緊張感,關上房門,還沒來得及開口,妓女迅速褪去了衣服,「一開始我根本進入不了狀態」。
幾次之後,豎的狀態放鬆了許多,但他仍然時常感到恐慌。有一次,他們來到一個小賣部,問:「哪裡有妓女?」老闆說這裡沒有正規的妓女,但有當地的農婦做這類生意。他來到農婦的家裡,她抿著嘴不說話,像例行公事一樣脫光了衣服,他能明顯感覺到她對於外來人強烈的厭惡和偏見。
在歌舞廳,拍攝常常在隱匿中進行。即便妓女同意,他們也必須躲避服務員和經理的目光。有一次,服務員中途開門,看見雎安奇正在架機器,隨後,經理帶上兩個打手衝進房間,凶神惡煞:「你們在幹嗎?你們哪兒人?為什麼要拍東西?」他們狼狽地逃出了歌舞廳。有的時候剛拍完,擔心妓女反悔,銷毀磁帶,他們得趕緊收拾行李換其他地方住。
那真是一次驚險、放縱、一生中再也無法複製的旅程。他們從烏魯木齊出發,到庫爾勒,穿過和田,再到尉犁縣,穿越南疆和北疆之間的大峽谷,到達鞏乃斯的國營農場,再到伊犁,霍爾果斯口岸,奎屯,途經果子溝和賽裡木湖,至阿勒泰。白天,他們搭車,像遊客一樣邂逅風景與人交談,夜晚,他們進入旅館,放蕩地尋找妓女。
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他們經過一個叫作塔中的石油基地,地面空曠,許多輛廢棄的汽車像玩具一樣被隨手扔放在沙漠上。豎看見旁邊有人在劈柴,辟辟啪啪非常暴力,他對雎安奇說:「我也想劈一下。」雎安奇指著那些汽車:「你可以隨便踩這些車。」豎跳上車頂,用力蹦跳,車身被他踩扁,車窗玻璃被他砸碎,引擎蓋被他掀翻。雎安奇打開機器一邊拍一邊哈哈大笑,「感覺像脫離了地球,來到一個魔幻世界」。
但更多時刻,他們處於一種消耗過度的緊張和疲憊的狀態。雎安奇期望隨時捕捉可能有用的素材。即便在旅館,他也要求豎不停地走動,開門、進門、關門,前後左右來來回回,一個簡單的關門動作就要重複七八遍。對於從未受過任何專業訓練的豎來說,他很快變得不耐煩。起初他覺得好玩、刺激,隨後他憤怒,發脾氣,「即使工作,這一天裡也有一些時間應該是我自己的,你不能完全侵佔我的時間,更何況我不是賣給你,而且我連一分錢的報酬也沒拿」。到了最後,他消極,麻木,「從朋友角度來講,我仁至義盡了,能夠貢獻的力量我已經貢獻了,我已經筋疲力盡了」。
雎安奇的壓力可想而知,他包攬了導演、製片、錄音甚至導遊的工作。一方面,他慶幸當初砍掉攝制組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當他和豎搭乘新疆人的汽車,逼仄的車廂裡,除了一個演員和拍攝者,再沒有空間可以容納更多的人,更何況機器。雎安奇常常得弓著身子,蹲在車窗的儀表盤上拍攝。另一方面,他身心俱疲,幾乎到達極限。這種即興的創作方式讓他不得不時刻保持高度的敏感。每到達一個陌生的環境,他就開始思考:今天住在哪一家招待所?去哪裡找小姐,賓館還是歌廳?需要設置哪些情節?
雎安奇也常常提心吊膽。豎愛喝酒,喝一瓶就暈暈乎乎,他不斷提醒豎:有些事情你得悠著點,不能衝動,遇事一定要冷靜。他把每個設備編號,每次臨走前點好數才放心。幾十天來他從沒有安穩地睡過一次。一節電池的續航時長只有一個多小時,他只帶了一個充電器,晚上不得不每兩個小時醒來,換另一節電池充電。他自嘲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人」,「這是最極端的環境了,除了導演和演員沒有其他人,你還能怎麼樣呢?」
其間,他們遭遇了一次意外。在尉犁縣拍攝沙漠的時候,雎安奇的機器裡面進了沙子,監視器壞了。他們來到當地一個修電器的地方,修理工粗魯地把機器拆開,排線斷了一根,他嘗試把排線挑出,找了一根銅絲把兩端的排線焊接在一起,銅絲裸露在外面,放進包裡,就折斷了。
第二天清晨,天剛濛濛亮,雎安奇決定坐車回烏魯木齊修理機器。他在車站等候上車的時候,一輛大客車從他身旁拐了一個彎,他被夾在兩輛車之間,甚至能夠感覺到客車擦過了他的脊背,他渾身顫抖,以為自己一定會被掀翻了,那輛車打了一把方向劃了過去。
「危機重重,太可怕了」他說,「我覺得自己會死在這個路上。」
若不是身處其中,很難體會那種孤絕的境地。漫長的行程像慢鏡頭把人的脆弱和孤獨拉長放大。雎安奇抱著不顧一切的心態拍攝這部電影,事實上連他自己也對這樣的行為產生了懷疑,他不斷地自我審視,不斷地自我懷疑,他知道他把自己逼入了一個絕境,「那種感覺,就像陷入了夢魘,逃不出來了」。
而對於這部電影是否成立的懷疑,是雎安奇和豎一直懼怕但又不敢戳破的一隻脆弱氣球。它時刻飄浮在豎和雎安奇之間,像一個定時炸彈,隨時爆破。
他們開始爭吵,甚至相互羞辱。「都多長時間了,你的表演還不開竅!」「你就是個傻逼!你這堆東西拍出來就是垃圾!」
打檯球是他們休息時候唯一的娛樂活動,也是兩個男人之間互相排解怨氣的出口。有一晚,在奎屯,雎安奇連贏豎三盤,豎明顯陷入了深深的沮喪。對於雎安奇來說,豎的沮喪就是一種勝利。豎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回到旅館,他痛哭流涕,抱著酒瓶一邊喝酒一邊唱歌。雎安奇又感到後悔,「作為一個導演怎麼能夠影響演員的情緒呢?」
在和田,他們遇到一個新疆妓女。對於拍攝,她表露出不同於一般妓女的友善。豎和她坐在床上抽煙,像兩個老朋友。她突然動情地哭起來,斜靠在豎的肩膀上,豎撫摸她的背:「你有啥不開心嗎?」「開心。」
新疆轉完一圈,雎安奇沒底,要補戲。他們回到和田,又來到相同的旅館。那個新疆妓女認出了豎,提出要和豎睡覺。雎安奇反對:「你不能和她睡覺,你明天還要補戲,你已經很累了,這樣明天狀態會更差。」豎不聽,那晚他和那個新疆妓女上了床,他遞給她四十塊錢的嫖資,他以為妓女不會收,但事實證明他對妓女的看法太過單純,妓女離開後,他感到非常失落。
雎安奇衝進房間,好像他一直守在門外。他譏諷豎:「你看你這個傻逼,是不是我說的那樣?」
很快,他們起了爭執,並蔓延到人身攻擊,他們互不相讓,惡狠狠地回擊對方。
「你他媽連妓女看著都要害怕的傻逼。」
「你個蠢玩意兒,生活中炮打得不夠就在電影裡找!」
那只飄浮的氣球終於破裂,爭吵持續到深夜一點多。豎和雎安奇同時背起行李,走出旅館,一個朝南,一個往北,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