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子的結尾是一首叫《寶石》的詩,只有一句話:我得到寶石/我看到寶石上的光。
八
我和豎走出飯館的時候已是深夜,天氣寒冷,他遞給我一根煙。我的腦海裡還是影片中豎的模樣,那時他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頭髮遮住眉毛,放蕩不羈。而現在,他的模樣倒也沒有什麼變化,依然瘦削,顴骨突出,但明顯蒼老了,白髮像雜草一樣鑽了出來,笑的時候額頭顯出很深的皺紋。不過他的生活像是倒退回了少年,還有幾天,他就開學了。
一個多月後,我們在他的學校再次見面。我倒了兩次地鐵,一直坐到地鐵11號線的末站,再轉乘公交才到達工藝美院。他在校門口向我介紹:「這個校區搬來有十年,徐匯那邊還有一個老校區。」
「在徐匯可能更方便一些。」
他斷然否定:「市裡有朋友嘛,在這裡,荒郊野嶺,特別不方便也就踏實了。」
我們來到他學習版畫的工作室,是一間十來平方米的方形小屋。屋內整齊地擺放著電腦,每個桌子上架著長條形的用於照明木板的電燈棒。豎的辦公桌很好辨認,他在電腦顯示屏的右下角貼了一個「詩」字。
我們圍著他的桌子坐下來閒聊。他拿出一張紙,列了一串他開學以後每日的生活作息表,儼然像一個在家修行的佛教徒:每天早晨7點起床,然後念早課,習書法,等到9點去工作室刻版,下午4點結束後,他的時間幾乎都用來誦經——楞嚴咒、地藏經、大悲咒,晚上他給鬼道眾生施食,他端起一個藍色的噴壺,「這是西藏運來的甘露丸泡在裡面,還有一個專門的法器,放一點米在法器裡面,再噴一些甘露水」。他像一個「自我的囚徒」,用佛教嚴格的禮節束縛自己的慾望。他已經禁慾半年,手淫也是禁忌,連腦子裡有性的念頭都是犯錯。
聊了一會,話題再度回到那部影片。
豎向我回憶了一個畫面。有一天,他和雎安奇過了達阪城,來到一個叫庫米什的小鎮。他一個人到外面溜躂,走在戈壁上,一眼望去,到處是沙漠、岩石和稀疏的樹木,和月球表面沒什麼兩樣。他想起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然後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地球上哪裡是盡頭?」他邊走邊思索,如果有一個盡頭,他所在的位置太符合盡頭的意味了,但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他們的旅程還在繼續,他得出結論,「也許,哪裡都是世界的盡頭」。
「這個想法非常虛幻,既然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世界的盡頭,盡頭有什麼了不起的呢?」豎接著說,「這句話一直影響著我,比如說在你絕望的時候,好像來到了世界的盡頭,或者你人生的盡頭,沒問題,再往前走一走看看是不是。既然每個點都是盡頭,那你再往前走走,不也是盡頭嗎?」
《詩人出差了》獲獎之後,一些許久不聯繫的朋友向他表達了讚譽:「早就知道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好像他飛黃騰達了一樣。他反應平靜,「他們稱讚只是因為這部片子獲獎了,平時看美劇的人,能夠理解這部片子嗎?我不相信」。他的前妻沒好氣地評論:「孩子他爹主演的電影獲獎了,但是這樣一部電影,你讓我們的女兒什麼時候看合適呢?」
他記得在鹿特丹電影節,片場坐滿了觀眾,放映結束時,每個人對他點頭微笑。他偷偷對雎安奇說:「這一切就像一場夢。我唯一能夠確定的,這是一個好夢。」
從鹿特丹電影節回國,他感到非常幸福。有一天,這種幸福感幾乎要從他身體中溢出來了,他像個小孩一樣,希望把這種幸福傳遞給周圍的人,但又不知如何釋放。他走在街上,看到一輛獻血車,他上車獻了400cc的血。
「獻完感覺怎麼樣?」
「頭好暈。」
嗜酒者
文_楊語
一
阿寬在他25歲生日那兩天裡自殺了三次。他一覺醒來,發現所有的酒瓶都空了,煙盒裡只剩一根煙,身上的秋衣已經兩個多月沒換,臭烘烘的。沒有人跟他說生日快樂,朋友被他酒後胡言亂語的騷擾電話得罪完了,甚至有人揚言要殺他和他的家人。阿寬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他把僅剩的那根煙點上,吸一口,給自己唱了一遍生日快樂歌。很快,他手上只剩下濾嘴。
在他尚能控制飲酒量的那段日子裡,酒為他增加了不少魅力。他第一次喝酒是在12歲。大院裡的哥哥們出去拼酒,贏回一瓶沱牌酒。他們拿著那瓶白酒問他,敢不敢喝一點。他接過來,一口氣喝掉了三分之一,再遞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這是阿寬少有的體驗。從記事起他就跟這些朋友們格格不入。在阿寬出生的軍區大院裡,他的父母是少有的「普通老百姓」,他的自卑或許就是由此而起。儘管爺爺是軍醫,家境也不錯,他還是不知如何面對院子裡的「軍屬」小夥伴。他只有一個朋友。對這個朋友,阿寬與他分享零食,展示自己的玩具,用大把的零花錢來吸引對方並給自己堆砌一些優越感。他敏感地注意著對方眼神的變化,生怕出現厭煩。如果他的零花錢用完了,他也不敢去找這位朋友。這段錢堆起來的友誼最終還是無疾而終,而阿寬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家裡他也時常感到無助。看到母親被父親家暴,阿寬走過去對哭著的母親說,等我長大了就幫你打他。母親還沒等到他長大就跟父親離婚了。那時阿寬剛上小學,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他看到別的孩子被父母帶著出遊會感到痛苦,也因此更加自卑。他常想像自己擁有高超的打架技術而備受夥伴們尊崇,在女生面前談笑風生的樣子。但現實中他是個虛弱的小胖子,跟女生說不了兩句話就面紅耳赤,走路總是低著頭。
阿寬初中畢業後學起了跆拳道,打得還不錯,拿了省級比賽的亞軍。這讓阿寬離自己想像中的形象近了一步。他打架常下重手,因此少有人敢接近他,也沒有幫派敢喊他一起去打群架,怕他下手太重惹麻煩。他依舊沒有朋友,依舊在和女孩子說話時面紅耳赤。
他依舊有的是花不完的零用錢。他開始頻繁地出入酒吧。兩三瓶啤酒下肚後,一個個妙趣橫生的段子從他嘴裡蹦出來,引得旁桌女孩側目。大家都喜歡他喝了酒的樣子,這與沒有酒的他判若兩人。他成了自己幻想中的阿寬。
「普通人他們生下來就會得到一份生活說明書,告訴他們該怎麼去做,」阿寬說,「但是戒酒之前我沒有這個說明書。」
他不知所措時,只能求助於酒精。酒精遍地都是,從不令人失望。
二
大約是從2001年,劉萍本科畢業出國留學的那年,她開始頻繁地飲酒。
此前在大學,劉萍只是偶爾在聚會上喝酒。她酒量大,先於她醉倒的朋友都由她打車送回家,因此得到「酒風很正」的好評。在那個地區,酒量大是一件光榮的事。同學們一夜宿醉後都頭疼得昏昏沉沉的,劉萍卻沒有絲毫不適。她的身體似乎對酒精有一種天生的好感。劉萍的舅舅在她還未斷奶時餵她白酒,她沒有被辣哭,反而表現出喜愛。
劉萍從沒因為喝酒被父母責罵過,這與母親對她過度的愛護有關。在劉萍的成長中,母親總是想方設法地幫她屏蔽那些本該面對的壓力。為了讓劉萍免於老師的責罰或當上班幹部,母親會拿著家裡貴重的瓷器找老師說情,回來跟父親說摔壞了。所以當劉萍到了國外,脫離了母親的保護圈,對那些撲面而來的壓力和困難,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海外四年,劉萍換了好幾個國家,朋友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一個「一想到跟他的那個什麼未來就要喝」的男朋友。劉萍意識到自己在某些方面存在缺陷,但她說不出那是什麼。酒精無法給她答案,但可以讓她不用面對自己的孤獨脆弱和無助。甚至,必要時,酒還能幫助解決實質性的問題。在紐約時,劉萍牙齦發炎,她沒有保險,也拿不出800美金的醫療費,便連著喝了一個星期的伏特加,每晚一杯,牙齒就消炎了。
劉萍躲在宿舍自酌自飲的次數越來越多。那四年裡,她的中樞神經一直在自我調整以適應她血液中的酒精濃度。她不知道自己身體裡的鬥爭。偶爾地,劉萍突然隱約察覺到自己對酒精的依賴,便告訴自己,喝酒是因為心情不好、學習累、失戀了、朋友來了、大家都在喝、女人喝酒是件挺有品位的事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喝了就不用眼睜睜看著自己像被困住一樣,等等所有她能想到的理由。她暗示自己並沒上癮。
劉萍說不出困住自己的到底是什麼。現在她回想起來,可能是回國的日期一天天逼近,那意味著她要開始對自己的人生負責。這本是她大學畢業時就該面對的壓力,劉萍不願意面對,便說服父母送自己出國。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自己欠缺的是什麼,就該回國了。
回國沒多久她就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那是一家雄心勃勃的私企,他們正準備開拓歐洲市場。成績優異且實習經歷豐富的劉萍被寄予厚望,公司甚至專門為她成立了新的部門。劉萍的生活看起來充滿了希望。
與此同時,劉萍的中樞神經與她血液內濃度常年居高不下的酒精達成了一種病態的平衡。她必須每天喝酒,除了醉著的時候,她幾乎每時每刻都處在對酒精的渴求中。這種渴求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瘋狂,而酒精能帶來的快感也會逐漸消失。
但在那時,劉萍還是能享受醉酒的,「我的頭腦轉得飛快,就像一部特別好的車,有特別好的引擎,但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個車沒有閘,而且我就喜歡這種沒有閘的感覺」。她乘著想像的翅膀,在MSN空間上寫肆意汪洋的文字,對自己的才華和文筆擊節讚歎。
三
剛上大學時,阿寬的煙癮比酒癮重。跟同學鬧矛盾、跟女朋友吵架之類,這些現在看來屬於「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時都能讓他痛苦得抽上一整夜的煙。後來這些小事都成了喝酒的理由。阿寬還是酒吧的常客,同學間頻繁的酒局他也極少缺席。他的酒量從四瓶啤酒逐漸增加到八瓶,喝斷片過一次後,他一沾酒就抑制不住地要把自己灌醉。
阿寬對自己的酒精依賴毫無知覺。「酒徒」是個很酷的詞。酒是詩人的好友,是俠客和將軍的知己,能與酒為友的,都是豪爽的性情中人。阿寬自豪地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但阿寬酒後的滑稽行為卻和詩人俠客大相逕庭。他把脖子上的玉佛摘下來,以煙代香對它頂禮膜拜;或者在喝得酣暢時把帶著自己錢包的女朋友趕回家,第二天徒步二三十公里去向女友道歉;尿失禁也讓他有些難為情,好在他總能想出辦法把床單弄乾。為了避免在人前做出荒唐行徑,他克制著不在酒桌上多喝,回家再把自己灌醉。這顯然無法解決什麼問題。有一天他宿醉醒來,發現自己打了女朋友。他恨打母親的父親,現在他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