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瘋子,」阿寬想,「我是一敗類我是一人渣,我還是一精神病?」那位會員的話給阿寬的打擊太大了,自殺的念頭又跳出來。散會後他走到大街上,想跳到馬路中間給自己製造一場車禍。但他最終只是很頹廢地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宿舍。他翻出一盒勞拉西泮,那是之前互誡協會會員帶他去醫院開的抗焦慮藥。阿寬吃下了至少14片,是正常藥量的七倍。過了十多分鐘他才從不暢的呼吸和眩暈中緩過來。
阿寬發現自己痛哭流涕地不停說「對不起」。這是說給那些曾被他電話騷擾過的親朋好友的,那些電話一直在他心裡壓著——他稱之為「電話事件」。
但無論如何,用阿寬自己的話說,他又開始在互誡協會過日子了。
十二
2014年,阿寬和劉萍停酒三年,他們在一個月內先後來到互誡協會,情如姐弟。在停酒後的這段時間裡,他們每週至少要花三個晚上在互誡協會的會場。會場不大,只是一間六十平方米左右的單身公寓。每週的二、四、六晚上,中國會員們在這裡聚會,剩下幾天的晚上則是外國會員的聚會。
除了那間單身公寓,每天晚上8點在YY語音也有線上會議,那是為了照顧分散在全國各地的會員組織的。張川主動承擔了互誡協會的網絡傳播,那是他在互誡協會的主要服務項目之一。也是張川建立了互誡協會的QQ群,阿寬就是在那個QQ群找到了孟軍。
2008年,張川到北醫六院住院戒酒時第一次參加了互誡協會,然後保持清醒至今。他提起北醫六院時帶著親切感,至於李冰,張川有些害怕她的嚴肅,卻對她讚譽有加。
張川曾因為焦慮症酗酒16年,住院脫癮三次,復飲兩次,原因都是焦慮發作。最後一次他住了三個月院,可能是因為住院「資歷最老」,他被選為酒精依賴組的組長。張川一直以為自己的問題是焦慮症而非酒癮,所以那三個月裡,雖然每週一晚上都有互誡協會的會議,張川卻從不參加。現在他成了組長,不去就不好意思了。
但是為什麼出院後會留在互誡協會,張川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擔心自己焦慮發作會復飲,就在六院旁邊租了房子。他沒有工作,每天都往六院跑。他躲在病房裡,等護士長查房結束就跑出來跟病人們談天說地。每週一晚上互誡協會的會議他也一直參加。在那裡他認識了陳友。陳友問他:「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啊?」
「挺好的,你放心。」
「我放什麼心啊,你戒酒又不是我戒酒,」陳友說,「你得跟我們在一起啊。」
出於停酒六年後張川依然說不出的原因,他聽了陳友的話,留在互誡協會裡。張川的確喜歡和這些嗜酒者們在一起。他公寓的門從來不鎖,手機也24小時開機,會員們想要找他,可以直接去他家裡或者撥他電話。
剛停酒的那三個月,劉萍沒有工作,互誡協會的會議是她的生活重心。每天,她和同樣沒有工作的會員一起等著開會,有時就在張川家裡等,到了晚上再一起去會場。週一在北醫六院,剩下的幾天在東四十條的單身公寓。散會了就和會員們聚餐。聚餐被戲稱為「會後會」,公寓附近的一家東北菜館是他們的最愛。
聚餐時,張川身上完全看不到焦慮的影子。加入互誡協會之前,他不喝酒就無法與人交流,一個人連地鐵都不敢坐。現在他的神經放鬆不少。一位女會員跟他開玩笑;「你最近恢復得真好!真有精神!」張川豎起兩個誇張的大拇指:「你最好!你給我的幫助最大!」他眉毛和嘴角都向上揚著,笑得很開心。
「所有的AA會員跟我都是生死之交。」張川說,「酒癮患者必須找到其他酒癮患者,組成一個團體,才有可能康復。」他告訴互誡協會的會員,有問題隨時找他,「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是安全的」。
十三
「我們即將體會到一種新的自由、新的幸福。我們不會追悔過去,也不會對往事諱莫如深。我們會理解寧靜的含義,會懂得平和的價值。不論我們曾經跌落到多深的低谷,我們會發現自己的經驗有益於他人。無用、自憐的感覺會一掃而空。我們會對自私自利之事失去興趣,而更有興趣關心他人。自我追求會煙消雲散,整個人生態度和觀念會發生變化。我們不會再有對人、對經濟不穩定的恐懼感。過去使我們不知所措的情況,我們會憑直覺知道如何處理。我們會幡然悔悟,知道『上蒼』正在做著我們單憑自己做不到的事。這些都是浮誇的諾言嗎?」
「我們認為不是。」房間裡的所有會員齊聲答道。
這段文字寫在《嗜酒者互誡協會》第六章。第五章介紹了以「十二步驟」為主的互誡計劃,這一章則鼓勵嗜酒者們按照互誡計劃行動。2011年的1月4日,劉萍第一次參加互誡協會會議時,這段文字讓她抑制不住地哭了出來。
停酒三年後,這段諾言真的在她身上實現了。她找到了新工作,與人相處的障礙在逐漸消除,那些曾經她看為「無法溝通的權威符號」還原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有時甚至需要她的關心。而這一切的實現,則是通過劉萍稱之為「行動的計劃」的十二步驟。
那是比爾在停酒之後根據自己的精神體驗列出的康復步驟。在互誡協會中,這被視作一套精神工具。劉萍認為它幫助自己接通了力量的源泉,即在中文版的《嗜酒者互誡協會》被譯為「上蒼」的存在,它可以用來代稱會員認可的任何一種高於自身的力量。
阿寬把互誡協會當作自己的「上蒼」。他幾乎把自己酗酒期間做過的所有傻事都告訴了其他會員,包括壓得他喘不過氣的電話事件。這些秘密他原本想帶進墳墓,現在卻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對此會員們大多一笑置之,「沒事,這是咱們生的病,這是我們生病之後做的事情,只要不喝酒就不會再做了」。
阿寬漸漸在互誡協會找到了歸屬感。他期待每天晚上的會議,期待在會議開頭報出自己的停酒天數,然後被報以熱烈的掌聲。會員們的信任讓他感覺很溫暖。他的笑容多起來,但常被浮上心頭的電話事件打斷。會員們建議他:「要不你做步驟吧?」
完全按照要求將「十二步驟」的行動計劃做一遍。花了阿寬將近一年的時間。第一步要求他承認自己對酒癮無能為力,第二步則要求他相信有一種超越於自身的力量可以幫助他恢復正常的心智;第三步要求他將他的願望和生活托付給「上蒼」照管,阿寬也做到了。在接下來的四步裡,他列出自己所有的缺點,並請求「上蒼」除去這些缺點。「我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阿寬看著包含了19條缺點的列表想。但他也因此不再怨恨和他分手的女友,以及那些疏遠他的朋友們。
到了第八步,孟軍成了阿寬的助幫人。阿寬在他的幫助下列出自己傷害過的人。他列出了自己的家人,還有那些在電話事件中被他洩露秘密的人。第九步要求他在不傷害這些人的前提下向他們道歉並補償他們。阿寬已經向父母道過歉了,他甚至還沒開口,父親就把他安慰了一通。但是名單上剩下的那些人,阿寬抱著必死的決心看著他們的名字,他不敢想像如果他出現在這些人面前,他們會是什麼反應,可能會殺了他。
但是孟軍對他說,你不用去找這些人了。
阿寬放鬆下來,他不用傷害自己了,但也感覺有種說不出的遺憾。他的眼眶紅了。
「阿寬,你做這些事情都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下做的?」孟軍問。
「喝完酒之後。」
「你覺得那個時候你還能控制你自己嗎?」
「控制不了。」阿寬搖頭。
「當你看見一個發瘋的人脫光了衣服在大街上發瘋發潑,你怎麼看他?你會覺得他是一個很可笑的人還是同情他?」
「同情他。」
「你那時候就是在發瘋,你控制不了自己。」孟軍說。
阿寬一直不承認自己醉酒後的無能為力,他不願意接受自己醉酒後的樣子。但現在他似乎可以了。他不是一個卑鄙的人,只是醉酒後控制不住自己。
阿寬哭了出來。從那天起,那些電話再也沒困擾他。
十四
「互誡協會對於我們,就如降壓藥之於高血壓患者。」張川說。阿寬則認為,如果沒有互誡協會,他會一直在醉酒後瘋下去。劉萍也絲毫不介意自己對互誡協會的依賴,她認定,如果離開互誡協會,她必定會復飲。依賴互誡協會總比依賴酒精強。
這群嗜酒者們似乎在一起就能消化彼此的壓力。有會員說,他們進會場時大多皺著眉頭,一個小時的會議結束後,大家的表情都放鬆下來。
劉萍喜歡她的新工作,新老闆給了她極高的信任。劉萍總擔心自己會讓他失望。而她的助幫人也總在一邊提醒著,她的想法其實是出於對經濟不穩定的恐懼和人際關係上的不安全感。她們用「十二步驟」的第六步,祈求上蒼除去這些恐懼和對金錢的貪婪。
但酒癮依然在每個會員身上存在著。他們都知道,只要自己一沾酒就會迅速回到過去狂喝濫飲的狀態。他們必須保證自己的心理狀態不要跌破底線。在需要幫助時,他們可以給任何一位會員打電話。張川時不時接到劉萍的電話,電話那邊是劉萍氣急敗壞的聲音。她遇到狀況啦,她很憤怒,氣得連話都說不下去,在電話那頭喘著粗氣。張川聽她喘了一會兒,悠悠地問:「要給你叫輛救護車嗎?」
劉萍沉默了兩秒後笑出聲來。這件事看起來也沒那麼值得生氣。如果是加入互誡協會之前,她除了喝得酩酊大醉,想不出任何辦法。
她也有了自己的信仰,但也不排斥其他宗教。在她的朋友圈封面,耶穌摟著佛陀和《薄伽梵歌》中的黑天,看起來一片和諧。她在互誡協會的另一位好朋友是基督徒,她們從沒有因為信仰不同而吵過架。
阿寬沒有固定的宗教信仰,他每天晚上對著國旗祈禱。當「十二步驟」進行到第十一步時,要求他默禱和冥想,但他不知道該冥想些什麼。
孟軍告訴他,可以想像這麼一幅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