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果走到外面,這才深吸一口氣,於無人處輕道:「陳樨,我賴了一筆帳,你一直沒跟我提起。我說見過墨鴉後跟你說說我的身世,可是我一直沒說,其實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在欺負你,仗著你對我的好欺負你。」
陳樨笑道:「我倒是不怕你賴帳,就怕你逃債。你不說定是有苦衷,我不會勉強你,不過我心裡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蘇果聽了了然一笑,早知道就是這個答案,剛剛進球場看到警車時候,陳樨其實不知多愛看熱鬧,就是怕傷到她,硬是忍著說不進去。可憐的陳樨,本來多有性格一個人,現在在她面前變成面目模糊的爛好人。她深吸一口氣,道:「這個案子是墨鴉干的,我默許的。我和墨鴉都不是尋常意義上的人,所以剛才我們之中有一個人離開,你們都看不出來。」
話音才落,陳樨只覺一陣陰風繞他一圈,帶給他全身寒意。他一個激靈,看著夜色中猶如發光體的蘇果,喃喃道:「我早就該猜到你不是尋常人。」
原以為蘇果會答話,卻見蘇果扭頭看向別處,皺眉道:「墨鴉,搞什麼名堂,到我面前裝鬼弄神。人說變態殺手喜歡作案後回到現場看警察破案,你這人也是變態了。」
陳樨心中一寒,睜眼四顧,卻什麼都看不到,哪裡來的墨鴉。耳根卻忽然吹到一陣輕風,一個細細的聲音極快地冷笑一聲,「蠢材,還要老婆保護你」。隨即環繞身邊的一股無形的寒冰似的壓力如風消散。這下不用蘇果解釋,他早深信墨鴉不是尋常人。再看蘇果,只見她嘴唇輕動,眼神若有所思地看著身邊一點,卻聽不見她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見蘇果回頭,緊張地看向他。「陳樨,墨鴉走了。」
看著美麗如仙,不,或許正是某種意義上的仙的蘇果,陳樨耳邊迴響的都是墨鴉的聲音,「蠢材」,相比於他們,自己不是蠢材是什麼?蘇果便是如此一個極端聰明優秀絕倫接近完美的女孩。一時思緒萬千。
蘇果看著陳樨目光空洞地看著她,可很明顯,眼光的焦點在無窮遠。而陳樨臉上的神情則是迷茫加迷茫。似乎可以看到他的心晃晃悠悠地支離破碎地飄向遠方,飄向遠離她的遠方。這一刻蘇果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老好陳樨也要離開他了?就像他們那麼多人一樣,到最後都一個個地無可挽回地離開她了?不要啊。
蘇果這時候不知從哪兒來的衝動,也不顧這是在大街上,撲上去就抱住陳樨,踮著腳尖在陳樨臉上亂吻:「陳樨,陳樨,你說話啊,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你別不說話啊。」
陳樨冷不丁被撲上來的蘇果撞得倒退幾步,好不容易站住,腦子才恢復清醒,又被蘇果的熱吻奪去魂魄。蠢材就蠢材吧,回家做蠢材,上班八面威風地去討回心理平衡,本來就沒想在老婆面前做什麼好漢。不是尋常人,那是什麼人呢?可容不得他多想,激情早把腦袋沖昏。
隱身在遠處的墨鴉眼看著這兩人在大街之上忘我激吻,心裡頓時明白他剛才對陳樨的打擊反而激發出蘇果的真心,心中極其懊悔,旋身一掌打在身邊一棵碗口粗細的香樟樹上,只聽「喀喇」一聲,香樟樹攔腰而斷。他也發足狂奔,迅速衝入黑暗。
可是激吻中的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有棵樹在他們附近倒下,直到攜手回程,這才見一棵受了無妄之災的樹橫在人行道上。陳樨會心而笑:「有人發狂了。」
蘇果則恢復憂心忡忡:「要命了,我怎麼跟墨鴉解釋我的身份。他開始懷疑我騙他了。」
蘇果在浴缸裡泡得可以發豆芽,這才慢吞吞爬出來,穿上睡衣,鑽進被窩。空氣中氤氳的是激情過後的餘韻。陳樨伸臂懶懶地攬她入懷,睡眼惺忪地道:「這麼久,快睡吧。」
蘇果鼓起勇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就跟睡前給阿樂講一樣。」
陳樨縱容地笑,「好啊,我聽著,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蘇果被他逗得稍微放鬆了一點,忙道:「是啊,很久很久以前,在北極有一隻美麗聰明的小狐狸,她一個人佔了很大一隻冰洞,連北極熊都垂涎她的窩。她是捉旅鼠的好手,只要是她出手,抓來的總是最胖的一窩。有一天啊……」蘇果正沉靜在自己過往無憂無慮的好日子裡,忽然聽到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什麼?她好不容易準備交底,這傢伙居然睡著了?
蘇果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失望,稍微讓開身,看著睡熟的陳樨,他其實早就想睡了吧,只是等著她洗完澡才肯睡,他對她是真好。不迷信的他以為她是天外來客,還笑著說什麼時候到遠離城市的地方看星,看看她是從哪顆星星飛來。這個骨子裡有點浪漫的人,也好,要麼,就讓他這麼以為吧。
蘇果把軀殼留在陳樨懷裡,隱身出去,抓了手機給墨鴉電話,「你在哪裡?」
墨鴉說了個地址,他也在等,知道蘇果今天已經不想掩蓋什麼,她今天會攤牌,就像她在陳樨面前攤牌一樣。可讓他想不到的是,幾乎是眨眼之間,蘇果便出現在他眼前。這是個荒郊野嶺,遠近是秋蟲唧唧,微風吹來,略微乾枯的草沙沙作響。氣氛,對於尋常人而言,是詭異的。
墨鴉挺直身體,輕咳一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騙我?」
蘇果心中根本就沒想好答案,聞言只得強裝鎮定地道:「你說我是誰?」
墨鴉目露凶光,黑暗之中都清晰可見。「為什麼騙說是我姐姐轉世?」說話間,一隻手如疾風般抓向蘇果,五指微曲,似是充滿力量。一抓未中,卻見蘇果早一飛沖天,自知不可能跟著飛上,只得在地上狠狠道:「有種下來。」
蘇果被墨鴉前所未見的罡風撞得心驚膽顫,飛在空中叫道:「你這人怎麼一言不合就動手?還好你法術不如我,我是不會飛下來跟你打鬥的,你不是我對手,我又懶得殺人。」
「那好,我先殺了陳樨,再殺了蘇樂。」也不等蘇果放應,雙腳一蹬,疾步衝向城中。
蘇果只得衝上去攔在面前,背著手飛快地道:「打吧,他們都是凡人,勝之不武,要打打我。我知道我沒保護好你,所以沒臉拿真身見你,只好托說轉世。可是你變化也真大,要不是你自己追上來認我,我都認不出你是樂履塵。」
墨鴉本來是疾步向前的同時,右拳挾風雷之聲全力出擊,因為他清楚這是他恐嚇來的機會,稍縱即逝。可等蘇果飛快地說出這些話,他一下呆了,可發出的拳頭已經收不回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拳頭擊穿空氣,撞向蘇果,身上驚出一身冷汗,「你快飛啊,快飛啊。」可是,蘇果只是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托,墨鴉繃緊如弦的身體頓時直飛天空,此乃傳說中的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而對於精通現代科學的蘇果而言,只要算準受力角度,注意出手方向,她只會承受到極少量的衝擊力。
墨鴉哪裡知道這些,他重新入世後,把時間都化在打架賺錢上,飛在半空的時候只想著幸虧蘇果法力高明,這才沒有受到他的傷害。等從遠處掉下,蘇果已經飛縱到他的身邊,輕聲道:「講和吧,我知道我不對,可是我還真沒臉見你。」
墨鴉上過一次當,再加他這人本來多疑,這下只是將信將疑地看著蘇果,一言不發。蘇果也知道他不會相信她,只得接續說道:「其實千年之前你見我時候,我的法術已經有成,去接你的賭徒正是我所變。我托大了,也太清高了,不屑去求皇帝,還以為憑觀月樓主,你們可以逃到遠離京城的地方安居。我錯了,直到我隱身出宮在遇見你的那個城市遊蕩,遇見相光等人去處置你。可那時已經晚了,我沒法衝進去幫你,只有眼睜睜看著無言閣被拉倒,你們師徒兩人被埋。不知道這千年你是怎麼過來的,看見你門口玄關處掛的那幅畫,我……我本來是想用極端方式阻止你危害人類的,可是看了那幅畫,我再也不忍。責任在我,錯也在我,你的所作所為,已經比尋常遭受苦難後的人理智得多。我想用小花小鳥化解你心中的戾氣,但是這千百年沉積在你心中的戾氣怕是早就深入骨髓,我真正無能為力了。」
「那座破破爛爛的涼亭叫無言閣?」墨鴉雖然被壓在下面多年,卻才是第一次聽說無言閣的名稱。
「是的,我在後面跟著他們過去的路上聽見的。」
兩人重又陷入沉默。都不知道說什麼好,蘇果心說難道我就撲將過去,抱著墨鴉的頭大喊我是你姐姐我是你姐姐嗎?墨鴉則是再不敢輕易冒認姐姐,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蘇果想了想,便變回過去的瑋月形象,星月下,寬袖大袍,衣袂隨風,如同仙子,「墨鴉,你心中筆下的姐姐形象其實已經變掉了,你把我與羊脂玉觀音像疊加啦。這是我最後見你那一天穿的衣服,你還記得嗎?好了,你慢慢回憶,我回去了,對不起,我對不住你。」
墨鴉見她要走,忽然出聲:「你等等,我問你,你說你到別墅去見我的時候,本來是準備殺我的?」
蘇果只得回身,道:「是,你本來就不應該受那千年之苦的,你本來應該是在那場滅門慘禍中喪命,卻被我違背天條施法術將你閉在假山小洞裡,外人發現不了你。你天生膽大,你奶娘被嚇死,你居然沒死,當年白無常追來罵我違背天條救下大限已至的人,說你留下必是禍害。唉,我不知你是不是真是禍害,可是看見你的時候,我還是沒法下手。」
墨鴉從不知道還有這麼一段,聞此,不由大叫:「你不應該救我,你幹什麼要救我,我還不如當初被人一刀斃命!你知道埋在地下暗無天日的味道嗎?你知道丹藥發作天天火燒火燎的滋味嗎?你不會知道,你只會遊戲塵世,玩弄風花雪月,自以為高人一等,完美無缺。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你在哪裡?你在享受!你最沒有資格裁判我的行為。」
蘇果無言以對,是,她好虛偽,她憑什麼,她連忙碌收魂的黑白無常都不是,她真的只知道風花雪月。她一路順暢,享盡人間關愛,又尤自不足,哀歎愛人生命苦短,她有什麼資格指點受困千年的墨鴉?只得羞慚地斂衽一揖,就像過去瑋月常做的動作,「對不起,可是你也未必要這三個字。」然後轉身緩緩走下山去。她覺得此時連施用法術馭風而走都是對墨鴉的打擊,她憑什麼。
墨鴉看著蘇果垂頭喪氣下山,奇怪她為什麼不像來時那樣飛速而去。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可是,她憑什麼如此好命?墨鴉非常憤慨老天不公。但再一想,她已經幾次三番救他,致他最後被埋地下千年也不能說全是她的責任,她的動機不是想害他。出現那樣的結果,她未必樂意看到。而且,她還是姐姐,當年抱著他哭教他學好的姐姐。
姐姐兩字,千百年來已經深深鐫刻在墨鴉的心底,氣頭過去,他心中的那片溫暖又悄悄回歸,提醒著他的想念,他心中唯一的光亮。姐姐,要真如她自己說的那樣無情無義的話,當年也不會特意設結界救他,不會特意變作賭徒引他見面,最後關切地叮囑他要學好,她也有不得已,她也想不到埋在地底下的人還能生還。而且,那時的狗血桃木劍陣,她哪裡近得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