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果一聲不吭地穿越樓層,到了陳樨身邊,走近看清了,才見陳樨的眼睛是睜著的,臉上滿是憤慨,原來他不是被麻醉,而是被墨鴉封了結界,只能聽不能說。蘇果估計他也能感受到病毒給他的身體所帶來的病痛。蘇果當即施法解開結界,自己也現身出來,不去看墨鴉,只是柔柔地對陳樨道:「陳樨,你都聽見了?」
陳樨的臉色有點蒼白,但是比起墨鴉如吸血鬼蒼白的臉來,還是稍微有點人氣。他扯出一朵淡淡的微笑,道:「蘇果,這人言而無信,你們的談話又不是簽訂商業合同,沒有現成的規範可以遵循。你們的口頭承諾都是口說無憑,事後都可以否認。而且即使他不否認他說過的話,可是當他需要的時候,還是可以找出歪理來否認以前承諾當事人或者其他充分條件。剛才不就是?蘇果,即使只因為你的心中曾經有我,你的心曾經繫在我身上,他也不會放過我,那只是他的人品問題。我看我注定死亡,所以蘇果,你不用再為我作任何犧牲,你沒必要為一個注定死亡的人犧牲,你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起碼,我們還有六天。」
蘇果想了一會兒,心說還是陳樨旁觀者清,墨鴉其實一直在出爾反爾,以前答應她不打擾她的生活,一切等去了哈爾濱再談,結果他說他有答應,可他的手下並沒答應,所以照舊跟蹤竊聽;答應不會對她想入非非不會再對她做親熱動作,可是昨晚那是什麼?還有剛才說不傷陳樨性命的事。墨鴉一直都只是堅持著他自己的心,而一直哄騙著她。她雖然知道,可因為對他有歉疚之心,所以一直掩耳盜鈴相信著墨鴉的歪理。而現在,牽涉的是陳樨的性命,蘇果再無法忍耐。
看著蘇果面對著陳樨的瞳孔越縮越小,眼光顯示出前所未見的冷冽,墨鴉的心碎了,以為在他的心中,姐姐是唯一,反觀姐姐也應該如此,姐姐只是偶爾走上歧途才會看一眼陳樨,沒想到,現在的姐姐會因為一個凡人而對他目露凶光。可他還是忍不住奉勸姐姐,「姐姐,你真的有必要對一個凡夫俗子付出感情嗎?人的生命那麼短,這個男人生命的終點更是近在眼前,未來只有我與你相依,你真的要和我對立嗎?姐姐,理智一點。」
陳樨笑對墨鴉:「任何事物,貴精不貴多。」而後又將眼睛轉向蘇果,「蘇果,承你摯愛的凡夫俗子不會是俗人,我寧可放棄性命也不願你做出犧牲。總有一些人,一些不入墨鴉之流法眼的俗人,未必會在脅迫下苟且偷生。墨鴉,我陳樨雖然有大好前程,如花美眷,可你想我因此而求蘇果遂了你的心願,我不屑。」
蘇果一直握著陳樨的手,默默流淚,聞言默默點頭,又是流了會兒眼淚,這才起身,站得筆挺地面對墨鴉。「墨鴉,我現在甚至不願喊你其他名字,你只適合墨鴉這個稱謂。墨鴉,我不會迴避我犯下的錯誤,也不會逃避責任。我會求上天遂了你的心願,讓你回到千年之前,在那一次滅門之災中隨黎羿一起死亡,免得你受千年之苦。我不會再因良心大發而救你,致你受盡千年活埋之苦。逆天而生,既然非你所願,順天而亡,應是你所求最好因果。料想你慘死於黎家滅門那日之時,你逆天而來當今所造之孽必將無可挽回地因為你早就消失在千年之前而自然消失,埋伏於陳樨體內的種種病毒更會隨你死於千年而變為無稽。我怎會無聊到與你談條件?你別太自以為是。」
墨鴉聞言變色,他自以為千算萬算,終於可以要挾蘇果,沒想到蘇果還有這麼一招斬草除根的法子。「姐姐一定要難為我?」他的聲音裡面已經透露出絕望。
蘇果正想點頭確認,卻聽城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狐狸,出來一下,商量一件事。」
蘇果一聽,心知不妙,看了墨鴉一眼,見他也是將黑沉沉的臉轉向窗外,雖然窗戶擋著遮光簾,什麼都看不見。蘇果猶豫了一下,還是用陳樨聽不見的說話方式對墨鴉道:「神仙來了,你好自為之。」說著便準備出去。
墨鴉冷笑一聲:「你好大的面子,竟然請得到神仙。既然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又何必多此一舉來這兒假惺惺一趟?」
蘇果心說你誤會了,但是懶得解釋,只有點擔心地看了墨鴉一眼,旋身出去。外面,晴空萬里,只不自然地飄著一朵厚重的白雲。雲端上站著好幾個神仙,其中兩個正是忘機和城隍。蘇果飛過去與他們招呼了,還沒站穩,便感覺到旁邊一個面紅耳赤的神仙托著的一座烏木鑲金雕花塔似能散發無窮神力,她在一邊站著只覺頭昏腦張,暈眩欲吐。忙騰身飛離開去,站到了窗台上這才敢說話:「城隍,忘機,你們來幹什麼?」
城隍搶著說話,「小狐狸,這位是托塔星君,和他的兩位助手。玉帝已經瞭解墨鴉的所有罪惡,非常震怒於此妖精為非作歹,竟敢喪心病狂研製基因武器,貽害人類,特旨托塔星君下凡收了此妖。小狐狸,陳樨命不該絕,等我們過會兒救他。」
蘇果聽說陳樨不會死,先鬆了口氣。看著那烏沉沉的木塔,可看了幾眼就心驚肉跳地不敢再看,那塔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可以將她這個妖精吸至暗無天日之所囚禁。「城隍,你們是不是準備將墨鴉收在塔內?還是直接處死他?」
城隍道:「小狐狸,你又不是不知道,神仙不能殺人,在某些情況下,殺妖也不行。以前我的殺人任務不是還得請你幫我完成的嗎?我們只是將他收進玲瓏寶塔裡,讓他在裡面反思。」
蘇果不由又望了那玲瓏寶塔一眼,「城隍,那就是說,墨鴉要是被收進寶塔,他是不是又得過暗無天日,又無比寂寞苦悶的日子了?墨鴉會變成今天這副德性,與他被埋在地底千年有關,地底的千年是他終身的噩夢。你們要是又把他收回玲瓏寶塔,重受類似地底的千年之苦,不止是達不到治病救人的目的,甚至會讓他魔心更熾。城隍,忘機,我已經錯了一次,害墨鴉受了千年的苦厄。我今天能不能求求你們,我寧願受罰,但求你們不要讓墨鴉重受那種暗無天日之苦。你們換一種法子,行不行?」
墨鴉在裡面聽得一清二楚,玲瓏寶塔的神力已經穿透窗戶,讓他全身陣陣發涼。如果被收進塔去,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活埋?想起地底的那些歲月,墨鴉的臉上透出青色。那還不如自絕的好。他閉目深深呼吸,似乎是想多吸一口帶著陽光氣息的空氣,那種炯異於地下陰暗濕冷的空氣。隨即,他骨節分明的大掌優雅地一揮,將陳樨打入昏迷。蘇果隱隱感覺心驚肉跳,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連忙半個身子鑽回玻璃,尖叫道:「墨鴉,樂履塵,不要再犯錯了,放過陳樨。」墨鴉只是看她一眼,不理。
這邊城隍又是發話,蘇果只得又將身子鑽出玻璃。「小狐狸,墨鴉犯的大錯不是可以一殺了之的,他必須承受被困玲瓏寶塔的困苦,方可緩緩抵消他逆天而行做出的種種孽端。你以為研製基因武器只需要在實驗室裡拿幾隻小白鼠做試驗便可以了嗎?他要是沒做過人體試驗,他哪裡能夠知道特種病毒作用於人體會導致什麼痛苦,並會於幾天之內殺死人命?他的手頭可謂白骨纍纍,血債無數。小狐狸,你一向心軟,我和忘機也一向都是縱容於你。但這回,因為事情無關風花雪月,而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我們不能對你有所退讓。你讓開,免得玲瓏寶塔的罡風掃到你。」
蘇果回頭匆匆掃一眼裡面,見沒什麼動靜,黑白無常又沒出現,忙又伸出頭來,求道:「城隍,這樣好不好?這事因我而起,不如由我在你們的幫助下回去瑋月那個年代,讓墨鴉在那一場滅門屠殺中亡命,這樣一來,他後面的所謂罪孽當然都不可能再存在。對於墨鴉而言,順天而死,一刀斃命,或許比被收進玲瓏寶塔受那無窮歲月的消磨更可消受。畢竟,他今天的戾氣都不是他自己願意造就,而是我的插手,和冥冥天地之間的巧合造成。我甘願受罰,墨鴉當然也得為他所造罪孽承擔責任。但縱是讓他受千刀萬剮,也別將他關進玲瓏寶塔去,不能再重複那段黑暗的歲月了。我求你們接受我的方法行不行?我知道神仙都是最講道理的。」
墨鴉將阿樂拎到地上,自己半躺在阿樂原先躺的手術台上,聽到蘇果的話,僵硬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傻姐姐,這個時候還求神仙?神仙要不是天下第一無情的人,怎麼可能清心寡慾修道成仙?可是,他真的不能被收進什麼鬼塔裡面去,姐姐最瞭解他,就如姐姐所說,他不能再重複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了,千年已經是極限。好在,姐姐雖然不愛他,可還是偏心著他,願意為他受天庭責罰,他知足了。他現在的願望很卑微,他只要姐姐一生都記著有這麼個弟弟就足夠。他微笑著按下床頭儀器上面的一個按鈕,繼續聆聽外面的陣陣激辯。
老好忘機看不下去,出來說話:「小狐狸,你趕緊讓開吧,否則連你都會一起被收進去。」墨鴉聽了忽然想到,要是姐姐也能一起收進玲瓏寶塔,那麼與她相依千年也不會是太難過的事。「無論如何,將墨鴉關進寶塔消贖罪孽,總比讓他煙消雲散強吧?或許什麼時候玉帝大赦,墨鴉還能走出玲瓏寶塔,又可重見天日呢。他機緣巧合吞下萬世不出的老君仙丹,得以長生不老,你怎可自說自話剝奪他生的權力?你問過他究竟怎麼想的沒有?」
蘇果一愣,自言自語道:「不會,他肯定不會願意住進和地底一樣的玲瓏寶塔裡面去的。」可還是又鑽進去半個身子,大聲問墨鴉:「墨鴉,你想怎麼辦?」
墨鴉淡淡地道:「我想怎麼辦就能怎麼辦?現在連你懲罰我的辦法都已經成為不是辦法中的辦法了,我這條命,又有哪天是由得我作主了?不過姐姐,還是你瞭解我,我死也不願意被收進玲瓏塔。我寧願選擇回到遊戲的起點,我不願重複這種延續千年的黑暗遊戲。」
蘇果點頭,道:「OK,你造了無數奪人性命的罪孽,對你必須有所懲罰,但是關進……我會繼續設法。」
墨鴉叫住又要鑽出去的蘇果,眼睛裡面精光閃爍,「姐姐,你真準備為我接受天庭懲罰?你有沒有考慮到後果?」
蘇果認真地道:「我既然自己作孽,我不承擔難道還要推給別人?大不了被收回法術,打回原形。該我的我會承擔,該你的你也別想逃。你等著。」
墨鴉微笑,這一笑,他的臉上似乎泛出與千年陰寒無關的紅暈,「姐姐,我的好姐姐,有你這句話就可以了。姐姐,今天之後你必須記著,這個世上曾經有一個人,他用了全部的身心,歷經了千年滄桑,愛你。」他微笑凝視著蘇果聞言恍惚的眼睛,留戀地看了一會兒,這才道:「姐姐,你讓開,我有話跟神仙說。我的命運必須由我自己作主。」
可還沒等蘇果反應過來,她的身子已經被忘機一把推開,遠遠禁錮到屋子角落,等蘇果站穩,托塔星君和助手已經飛身入屋。墨鴉懶洋洋看著他們,艱難地伸手關閉床頭的儀器,微微撐起身,冷笑道:「好大的陣仗,滑稽,可笑。」說完,艱難地支撐著起身,抱住床邊掛鹽水的支架,緩緩下床站住,穩住身子,一臉不屑地看著神仙們,彷彿在看著世上最最無稽的笑話。
蘇果不明所以,遠遠看著,卻看見墨鴉右眼角又顯現出惹眼的淚痣。不由驚呼一聲:「樂履塵,你回來了?」
墨鴉,不,樂履塵,深深看著被遠遠禁錮在角落的蘇果,溫柔而蒼白地笑,只啞然回了幾個字:「是,姐姐。」
蘇果心知不好,樂履塵不知對他自己做了什麼手腳,如今看上去怎麼法力盡失的模樣,忙對忘機道:「忘機,我們是老朋友了,求你放開我。」
屋裡所有的神仙都是一臉非常難堪的尷尬,都灰頭土臉地一言不發。忘機聽了蘇果的請求,歎了口氣,揮袖解開對她的禁錮,自己先回身回去天上,城隍等人也陸陸續續無聲跟出。蘇果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切變化,等他們人都走盡,這才飛身跑到樂履塵身邊,叫道:「好了,你可以起來了,看來不會再收你進玲瓏塔。」錯眼間,看見有針頭從他身上滑落,針頭中滴出殷紅的鮮血。而儀器的另一端連著陳樨,軟管中還可見有鮮血充盈。
樂履塵晃了一晃,再也支撐不住,抱住鹽水瓶支架的手疲軟下去,身子如泥一般慢慢委頓下去。蘇果一看,也顧不上想起他以前所作所為,第一反應就是上前抱住他,急道:「樂履塵,你怎麼了?你說話。」
可是樂履塵已經說不出話,他最後的力氣全用在支撐開眼皮,將姐姐的倩影牢牢攝入心底。在姐姐的懷抱裡消亡,他覺得滿足,是極大的滿足。漸漸地,他的眼光開始渙散,只有映在他眼珠裡的點點燈光還在閃亮。他的身體也莫名地變輕,蘇果驚訝地發現,樂履塵正微笑地從她的懷中消失。難道,他哪裡來,回哪裡去了?
只不一會兒功夫,她的懷中只餘輕飄飄的一套衣服。而樂履塵,已經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不留一絲頭髮,也不帶走一片雲彩,彷彿徹頭徹尾沒有來過這個世界,蘇果甚至都沒看見黑白無常的出現。
蘇果忽然明白了,樂履塵與陳樨換了血!
因為他知道,他只要是個妖,神仙必不會放過他,不是蘇果的哀求能改變事實。可是他的性格注定他不願意被神仙左右,他說了,他的命運必須由他自己掌握。所以他乾脆孤注一擲,將帶有仙丹靈氣的血換給陳樨,將陳樨凡夫俗子的血充盈己身,在神仙出手前,將自己改造為徹頭徹尾的凡人,然後支撐起身,用最簡短的幾個字,狠狠嘲笑了自以為是的神仙。「好大的陣仗,滑稽,可笑」,難怪忘機等人聽著都是變色,他們何嘗遇見過如此決絕的妖精?他寧願粉身碎骨,也要片刻佔據他對神仙的優勢,完成對他們的嘲笑。起碼在他有生之時,神仙拿他沒有辦法。這個樂履塵……
成為凡人的樂履塵,他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消失,消失得一乾二淨,連黑白無常都不用替他收魂,他的魂應該被收於活埋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在黎家滅門的那一晚。
他完全可以做得更加簡單一點,拔出刀子放干自己的血,照樣也可以變為一個凡人。他為什麼要把鮮血換到陳樨身上?是想陳樨身上有他,讓他可以因此延續生命中的部分,實現永遠愛她的承諾?還是只為用這種最簡單的辦法驅趕陳樨身上所帶的病毒,還給陳樨健康之軀,讓她一生記住他的情?又或者,他只為完成另一個嘲笑,讓陳樨換上他帶有仙丹靈氣的鮮血存活千年萬年,讓時間對陳樨的『任何事物,貴精不貴多』做出驗證?
千年萬年?蘇果想起以前藍狐精與她一起曬太陽時候發的感慨,「千年不死,縱有曾經許以生死的愛人,到後來也是相對無味了」。不知以後與陳樨的日子要怎麼過,才可熬過這天長地久?看著甦醒過來的陳樨臉容健康精神煥發地從床上坐起,蘇果忽然心悸,他們目前相愛,都是深愛彼此,可是千年萬年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