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果簡直不敢相信電腦上看到的文字,盯了半晌,才抬眼問了陳樨一句:「真的?」陳樨一臉緊張地點頭,但沒出聲。來時的飛機上,他一直沒有睡著,他依照蘇果的為人處世預測了種種應對,蘇果的一句「真的」並沒逃出他的預設。他並不願失去這個相依為命了二十年的太太,但是,羅娜腹中的兒子他也非常在意。他希望,如何地兩全其美。
蘇果再看電腦屏幕上面那個名叫羅娜的女子的照片,忍不住伸手撫向自己的臉,她最清楚自己長什麼樣,她的臉是她細心設計的結果,跟近五十歲的年齡合拍,保養得體,遠看依然白皙美麗,近看稍有皺紋,老了。再看向陳樨,一直沒懷疑過他,一直以為他會愛她到底,所以她很遲鈍地都沒伸出觸角感知陳樨的所作所為。沒想到,陳樨竟然會出軌。一個狐狸精的丈夫居然會出軌,如果妖界有吉尼斯記錄,她這經歷可以記頭條。她浮光掠影地掐算了一下陳樨與羅娜的交往,噁心萬分,毫不猶豫地將電腦一合,爽快道:「成全你。」
「不!」阿樂與陳樨同時出聲。
「不,媽媽,原諒爸爸這一次,他已經登門謝罪。何況,你們已經那麼多年,你們還有我。」
「不,果果,原諒我,我錯了,沒有下一次。你別離開我,別說氣話,我們好好商量。」陳樨千算萬算,都沒算到蘇果竟然會一口放棄。他一下亂了陣腳,上前想抓住蘇果的手,但被蘇果摔開。
一聲「再見」,蘇果便不見蹤影,憑空消失於父女面前。阿樂與陳樨面面相覷,但兩人都知蘇果有些古怪,消失這事不足為奇。但是,「媽媽這回不知道會不會回來。」阿樂遊目於空蕩蕩的客廳,心中很強烈地感知,這回,媽媽可能一去不回,她被爸爸傷透心了。
陳樨傻了,怎麼都不會想到,負荊請罪的結局會是一點沒得商量。想到二十年前蘇果的那次不告而別,他不知道,肉眼凡胎如他,這回還能不能火眼睛睛找到出現在雜誌封面的妻子,用阿樂來挽回妻子的心。但陳樨有些疑惑地問阿樂:「你媽是不是走得太乾脆?怎麼好像有點解脫的感覺?」
阿樂「啪」地合上電腦,「爸,你少倒打一耙。換你有這本事,溜得比媽還快。」
看來女兒家不易居,陳樨當天打道回府。乘的是最先進的高空穿梭器,據說是最安全的,沒想到,在太平洋上空出事了。
陳樨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醒來卻見風清月白,他一漾一漾地躺在波光鱗鱗的海面上,如同躺在自家水床一般舒適。他剛想欣喜地慶幸自己大難不死,卻聽見左近傳來幾許人聲,起身看去,見如水月色下穿著長袍的三個人,一個黑色長袍,肩上扛著一把怪模怪樣的鐮刀,另兩個一黑一白,手中拿著兩條鏈子。這三個人的形象如此之熟悉,讓陳樨心頭發寒:死神?怎麼一來就是花色不同的三個?陳樨嚇得魂飛魄散。
耳邊,卻分明聽見一個聲音說話,「鉤子兄辛苦,人員查對核實,我們把五個亞裔鬼魂帶走,你幫我們在這兒簽個字。」又聽一聲擊掌,陳樨膽戰心驚看去,只見五縷透明人形影子隨掌聲緩緩鑽出水面,面無表情地被一白長袍的紮成一串兒拉走,經過陳樨身邊時候,大家目光中都帶有訝異。那個黑長袍的收起籤條經過陳樨身邊,還特意圍著張口結舌縮緊身子的陳樨轉了一圈,才若有所思地離開,趕上白長袍的耳語了幾句。
陳樨看著他們走開,忽然想到,自己怎麼能坐在海面?大驚之下,一個踉蹌趴倒海面上,卻分明看到一碧如洗的海水底下,高空穿梭器一分為二,散落周圍的是各色零件,和失去生命的肉體,陳樨看到另一個自己滿臉痛苦支離破碎地死在海底。驚魂未定,只聽耳邊一聲長嘶,又見高鼻深目鬼魂們紛紛鑽出海面,跟隨鐮刀黑袍客鉤子而去,頃刻,廣袤海面上,只餘陳樨一人。
「這是怎麼回事?」陳樨一臉恐懼地自問自答,「我死了還是活著?活著的話,下面的屍體是怎麼回事?我又怎麼能坐在海面上?黑夜裡我怎麼能看到海底?如果已死,兩方死神為什麼都不拖我走?我應該是亞裔啊。」陳樨很想找誰問問,可茫茫大海,只見游魚來去。
陳樨自小至大,雖然跟著蘇果已經見多識廣,可是如此親眼見鬼,卻是首遭,整個人都嚇軟了,即使想到自己也可能是鬼鬼還怕什麼鬼都安慰不了自己。他腦袋空白坐在海面上半天,終於大著膽子朝月亮伸出雙手,赫然,月光下,他的手無色透明如若無物,就像剛才被勾走的鬼魂們。「我是誰?」陳樨手足冰涼。
忽然,一條一尺來長小魚破水而出,在半空轉一個圈,陳樨竟眼睜睜看魚兒穿胸而過,落到身後,而濺起的水花卻有穿胸而過,落在陳樨面前海面。陳樨再也抵受不住驚駭,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二
恢復知覺的陳樨隱隱約約感到鼻端有新出爐蛋糕香氣伴著上好武夷山茶香浸入,耳邊清晰可聞的是並不悠揚的甲克蟲的歌,那是陳樨大學時候帶著一點反叛的最愛。十足的煙火氣讓陳樨心中踏實,渾身懶洋洋地不肯起身睜眼,如常地喊一聲「羅娜」,微笑著等一縷幽香入懷廝纏。
沒想到外面卻爆出一聲怨怒,「這廝,果然三心兩意,原以為他長得溫溫吞吞,本質是個好人,真小看了他。輸給你了。」
陳樨猛一睜眼,看到眼前陌生環境,竹籬茅舍,好像是復古建築。慌忙一躍起身,赫然見到床上空空如也,哪來他的腿他的腳。陳樨一顆心又沉了下去,欲哭無淚,坐在床上腦袋空白一片。可又清清楚楚聽見另外一個不熟悉的聲音歎了聲氣,淡淡地道:「我贏了也沒味道,小小東道不要你出了。我不進去,你自己跟他說吧。」
陳樨聽了這聲音這腔調,心中卻生出暖暖的熟悉,這感覺,好像是刻骨銘心,又好像是天荒地老,讓陳樨剛剛驚走的踏實感又回到胸口。不管是誰,他現在最需要熟人。他想都沒想,就下床準備出去,她不進來,他不會出去嗎?
可才到門口,卻被一個剛進門的老頭兒撞了回來,陳樨又驚,奇怪,魚可以穿胸而過,怎麼在這老兒面前,他又變成了實體固體?老兒顯然是看出他的困惑,伸手將他推回床邊坐下,瞄著陳樨歎了聲氣,才嘟噥著道:「你別胡思亂想了,聽我說明原因。可惜,當事人不肯見你,否則說得更明白。我叫忘機,是本地的土地爺,唉,麻煩事都甩給我處理。」
陳樨卻急切地問:「外面那人是誰?我怎麼這麼熟悉?你們打什麼賭?我要見她。」說著躍躍欲起,可被忘機大力壓回。
忘機平日裡都是老好人一個,遇誰都好說話,今天卻是怎麼看陳樨怎麼不舒服,悶悶地道:「她不想見你,憑你道行就見不了她。你這種驚嚇過度的人醒來,一般第一反應最能看出你真實感情,我們剛才賭,你會先想到誰。結果都不用查看你的腦袋,你自己先叫出什麼羅娜……」
「不對,你說得沒有道理。」陳樨急急搶入,「我醒來時候腦袋一片空白,這個時候傳來的音樂和氣息都只屬於一個人,我那是條件反射,而不是潛意識的第一反應。比如你給我小孩子的哭聲,我就會想到外孫女,喊出阿樂的名字。你們的設定有陷阱,這個賭你必輸。」
陳樨多年商場打滾,有的是口才,即使現在心神不寧,可還是勝出實在的忘機一籌,忘機聽了一時難以回答,想了會兒才道:「你昏迷時候一直想著甲克蟲的歌,為什麼你不會因此想到與你生活二十年的蘇果?你明明是喜新厭舊,我不聽你狡辯。」
陳樨因為有人說話,而且還心知已經可以知道自己變怪的緣由,也不太恍惚了,開始聚精會神為自己辯護:「你既然能看到我想什麼,那你應該知道,我太太喜歡肖邦,不喜歡聽甲克蟲,我愛她,所以陪著她聽肖邦,你如果放肖邦給我聽,你看看我會喊出誰的名字。」
忘機不解,不恥下問:「你既然愛太太,為什麼還想著羅娜?」
忘機的話音剛落,外面的人乾咳一聲,插話:「道長,你別問了,我已經知道原因。唉,我自己跟他說吧。」
陳樨抬頭,看到一個長得像小時候偶像林青霞的女人進來,他心中明明記得從來沒見過這麼個人,如果見過,這麼美的人,尋常怎能忘記。可為什麼又是徹心徹肺的熟悉呢?他緊緊盯著女子,移不開眼睛。沒想到,這女子坐下開口第一句話,又驚住陳樨。「我曾經歷三段人生,其中一段,叫蘇果。」這話輕輕吐出那女子的櫻唇,宛如在陳樨面前炸開一隻響雷,陳樨目瞪口呆,無法理解。
「我曾經叫洛洛,叫瑋月,叫蘇果,但我的真名,應該是北極狐,而不是我跟你說的外星人。不錯,我是妖,妖精的妖,你現在也是妖,天不留地不收的妖。在你之前,我經歷兩段婚姻,一個是賭徒,一個是君文,因為阿樂是賭徒的轉世,所以我那麼愛她。而肖邦,是賭徒的最愛。我對不起你,陳樨,我耽誤你一輩子,我原以為跟你過得快快樂樂,我也愛你,而其實,被你剛才提醒,我其實心裡裝著的一直只是賭徒,我從來都沒好好瞭解過你,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更別說回報你對我的深愛。我現在已經理解,你不是愛羅娜,你愛的是你的愛情,在我這兒得不到回應的你的愛情。不過往事不提,我們說說你的現在……」
陳樨揮手止住前面不知該叫洛洛還是瑋月還是蘇果的女子,心亂如麻地呻吟一聲:「讓我安靜一下,我的事等下再告訴我。」
「你以後有大把時間,可以想到你不願想。我們還是抓緊時間說你的事。」蘇果不搭理陳樨的阻止,她自己也在為新的認知心亂如麻,只想速戰速決,早早解決陳樨的事,找僻靜處好好想想。「首先得從墨鴉說起,墨鴉因為吃了成仙的丹藥,可是機緣不巧,埋在地下千年,仙氣化作戾氣,成了妖。那些丹藥的成份流淌在墨鴉的血液裡。二十年前,你被墨鴉強行換血,丹藥進入你的血管。本來,我們都以為你會因此成妖,沒想到,變化卻在你死後。你別擔心你的現狀,你現在是一束超強的能量場,你如果想立刻擁有肉體,很簡單,你可以找一具你滿意的肉身鑽進去,驅逐出肉身原有的靈魂,也就是人類很弱的能量場。但這麼做很違背道義,等於取人性命,是謀殺,久而久之,上天不容。我們建議你學習牆上畫的符咒,人間一年之後,你可以擁有隨意變幻你形態的法力。你的羅娜,和你的遺腹子,我會幫你照料一年。一年之後,你自己接手。就這些,道長,我們走吧。」
「你這就走?」陳樨被忘機不知拿什麼固住了不能動,只好眼巴巴地問一句,他的腦子被蘇果的一番話搞得亂如泥漿,可總還是知道他的救命稻草就是蘇果。可是蘇果卻不管不顧的走了,猶如那天聽他說出有外遇時候一樣,走得非常乾脆。
忘機不得不按住陳樨,對著已經出去的蘇果道:「你等等我,我把妖精守則跟陳樨說明一下,我們一起走。」但隨即就「嗤」了一聲,「走得忒快,這傢伙法術長進忒快。」見陳樨愣愣地看著門外,就拍拍他的肩提醒他:「抓緊時間聽我的話,你以前的墨鴉就是因為違反天條被天庭不容的。以後你有的是時間找到,只怕你看久了心煩。」
饒是陳樨平日千伶百俐,這會兒也被接踵而至的匪夷所思打得暈頭轉向,何況自己正處於無色無形無味無嗅狀態,巨大的生理變異導致心理的巨大震撼,他的腦袋一時失去功用,只是機械的聽著忘機顛三倒四地宣讀妖精守則,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他現在需要安靜,絕對的安靜,他需要思考的空間。
忘機見陳樨神不守舍,樂得偷工減料,去頭掐尾地宣讀了半拉子妖精守則,便落後地時髦著說了聲「GOODBY」,溜了。
陳樨轟然倒回床上,什麼都不想,只覺得自己說不出的累,腦子累,身體累,索性睡覺。
忘機一陣風似的追上蘇果,很關切地左看右看她的臉色,小心地問:「蘇果,你準備與陳樨回復關係嗎?」
「以後不要叫我蘇果,我換個名字,叫什麼好呢?連城吧,聊齋裡的那個連城。可惜她在聊齋裡不是狐狸精。」連城容色淡淡地,歎了一口氣,「其實是我對不起陳樨,我把他的心慢慢地磨蝕,把他的人慢慢地往外推。否則,我怎麼會在阿樂家裡一住就是半年?連二十年都處不了,這以後還見什麼面,天長地久,還不把我逼瘋。唉,活那麼長什麼意思啊,死又死不了,活著沒趣味,看著心愛的一個個老死,我卻無能為力。道長,我的心一次次結痂,都已經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