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路向北,天越來越冷,好在粥粥現在內力好得很,實在凍不過了,就練功取暖。再往北,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一種顏色,就是滿眼的白。路上不是雪就是冰,馬車早就換成了爬犁。粥粥拿被子在爬犁上做了個窩,縮在裡面擋風又保暖的,還不會給震得骨頭都給震酥。
伊不二沒那福氣,時時跑前跑後的聯絡疏通,粥粥想幫忙也幫不上,她又不認識那些人。不過伊不二即使是隨著大隊人馬走,也不屑於照粥粥那樣做,還取笑粥粥太懶,粥粥才不怕他取笑,蔣懋說過了,偷懶而不餓死,一輩子偷懶一輩子舒服,那是一門大學問。其實懶人清師父說到底實在是個最有智慧的人。
粥粥本以為嚴冬的軍營一定是一片死寂,將士們都躲在房間裡烤火取暖,喝茶聊天,不想才到營門,就聽到裡面沸騰的人聲,有歌聲,有勞作聲,還有鏗鏘有力的號子聲,即便是遠遠聽著,都會叫人熱血沸騰。忘機散人看著伊不二與粥粥兩人不解的眼光,微笑解說:「帶兵是種藝術,不是尋常人有點勇力就可以勝任的。叫人心服口服地跟著他更是一種藝術。」
粥粥忍不住連連點頭,她看的史書多,兵書更多,因此對忘機散人的話特有體會。進到裡面,居然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粥粥忍不住道:「兵法雲,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進這兒一看,竟然處處都是兵法,怪不得當年劉氏大軍可以力克西南。散人,目下是不是在照著玉石先生的意思佈置陣地呢?要真如此的話,倒是可以抵得上千軍萬馬了。」
忘機散人道:「粥粥,你真是不錯,劉將軍一定喜歡你這樣的人。」
三人沒與糧草大軍一起走,自己拐去中軍,還沒到那裡,遠遠就見兩個人迎了出來,忘機一看見就拎起自己馬上一隻沉重無比的大包劈頭朝著其中的莫修扔了過去,莫修接住一聞,就大笑道:「奶奶的,算你機靈。」馬上摳開一隻小洞,挖出兩塊豬肝塞進袖子裡,粥粥用腳後跟都想得出來,他是在餵他得寶貝綠蛇呢。但是綠弓怎麼鑽袖子了?大概是這兒太冷,脖子那裡溫度低,小綠蛇受不了吧。
另一個出來的自然是玉石先生,一見來的是伊不二,大喜過望。但是很快就因為忘機散人去過他的家,手裡握著一封他的紅線夫人親筆手書而把伊不二扔在一旁。伊不二早已習慣他的重色輕友,倒是沒當一回事兒。
粥粥與伊不二先在旁邊屋子由玉石先生陪著洗臉喝茶烤火,但是玉石先生不是很盡職,只管自己傻笑著看著夫人紅線洋洋灑灑的一疊長信,連粥粥的問話都聽不見。粥粥促狹,故意對伊不二道:「我到玉石居的時候剛好芙蓉花開放,難得的見到紅線夫人不穿紅色,穿了一身芙蓉色坐水榭裡吟詩,我這才知道,原來美人穿芙蓉色能好看成這樣子。」
伊不二自然知道粥粥的用心,一笑置之,果然玉石先生急急地問道:「我夫人是怎麼樣子的?她做的詩你背得出來嗎?」
粥粥笑瞇瞇地道:「我忘記了。我要求你夫人描下來,但是她不肯,說畫筆難描其之萬一。她吟出的詩也不肯寫下來,說吟過便罷,又不是想出名成家的,寫下來做什麼?」
玉石先生跌足而歎:「呀,呀,她這改不了的脾氣,要是我在家,都是我替她記住寫下來的。可惜了,可惜了。等我回家好好培育芙蓉,定叫她忍不住再發詩興,我要給她刻塊芙蓉詩碑。」邊說,眼中邊深情流露,倒是叫伊不二也想起了正懷孕待產的妻子。
很快忘機散人就過來請伊不二與粥粥過去。其實房子之間只有板壁相隔,那邊說些什麼這個房間全聽得見,但是軍中自有軍中的規矩,回來先要交割好了才可以做別的,與普通人家不同。
劉仁素是起身繞過面前的桌子,走到門口來迎接的,這對於他那樣身份的人來說,已是足夠重視,當然他也只有在需要延攬忘機散人這樣的人才時,才會擺出放炮開中門等排場,伊不二雖然聞名久了,但是也清楚此人妻子一門乃是他出手所滅,所以也就沒必要再出延攬之舉了。兩人見面,劉仁素自然是沒口子的道謝,伊不二則是一口一個應該的,不過粥粥看兩人都是客氣來客氣去,道謝與謙虛都是流於表面。
兩下裡分主賓坐下,伊不二便單刀直入,朗聲問劉仁素:「劉將軍,在下想替拙荊問將軍一件事,當年為何殺王氏一門?此後心中可有愧疚?」
劉仁素聞言,一雙精光閃亮的眸子盯住伊不二注視了一會兒,半天這才不溫不火地說了句:「我還以為伊先生以國事為重,不計前嫌送糧草到此,應該是理解我當年所為的良苦用心。」
一句「國事為重」,叫伊不二立刻明白,劉仁素當年殺光王氏一門,就是為了西南戰事的佈局。只是因為瀟子君的師父,即王秋色的舅舅伽師大師是錦奇族人,知道他一門一定會反對瀟子君出山為劉家軍養育好馬,所以他們不得不施計拖住瀟子君,殺光王氏一門而不留痕跡,受了他們恩惠的瀟子君自然便會傾心報效於劉家軍了。伊不二甚至相信,要不是他今天有運糧的功勞在,難保劉仁素說出來的話會是「國事為重,殺個把人換取邊境安寧,應該」。
粥粥卻是大聲肅然道:「若是為國事計,為天下計,我們原是不應該送糧草過來的,因劉將軍你的存在是天下安危的最大不穩定因素。但是我們相信天下還有人心,還有公道,不願意看著無辜的人跟著送命,所以才有此行。我無意評價你當年殺王氏全家的行為正確與否,但是我本人唾棄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一語既出,連莫修袖子裡的綠弓都感受到氣氛的劍拔弩張,小心地探出頭來左右探視。
伊不二贊同粥粥的說法,他也不願意替粥粥解釋什麼以化解眼前的僵局,只是心裡做了準備,如果鬧僵的話,該怎麼出門,怎麼上路,相信憑兩人的本事,要奪路而走,應該不是問題。
不想劉仁素只是拿眼睛繞有趣味地看著粥粥,呵呵笑道:「難怪忘機先生對你讚不絕口,果然是個小神童。你這話也對,不錯,但是這只適用在後方,當戰爭一觸即發的時候,便什麼都要選擇捷徑,用最塊時間,最少人力,達到眼前目標。而最終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完勝。至於我是否是朝廷最大的不穩因素,我身後自有公論。」
劉仁素一句出口,眾人心裡都是大大鬆了一口氣。連粥粥都感覺得到壓力盡去,微笑道:「劉將軍說得是,兵者,詭道也,這個不假。但是待人上面也用詭道,便失之子羽,瀟子君最後棄你而去便是佐證。不過我與忘機散人和玉石先生都熟悉,還有莫修大叔也是多次面對,知道這三人都是性情中人,也都是聰敏智慧的人,相信劉將軍身上自有閃閃發光的東西叫他們三位傾力相從,而非詭道。看來當年對瀟姐姐一家那麼做也是你情急之下的無奈選擇,我是理解了。」
伊不二這才輕叱一句:「粥粥,大人議論事情,小孩子別多嘴。」
劉仁素只是笑笑,知道這其實也是伊不二心裡想的,而他一向敢說敢做,殺人如麻,並不會為殺王氏一門愧疚,原想今天一句話就帶過算數的,因為現今不比過去,不便再結冤家。但是既然粥粥這麼個小孩子說出來,他正好也以待小孩子的態度把話說深一點,與其說是對粥粥不厭其煩地解釋,不如說是捎話給伊不二,把自己態度攤給他看,以求最大諒解。這樣做不傷互相面子,最是和氣。伊不二自然也知道這個話題該在這兒打住。
而忘機在一邊看著劉仁素的態度,心裡非常難過,曾經這是一個面對千軍萬馬,毫不動容的鐵漢,如今還是得為了餬口問題而折腰。想當年沙場大點兵,站在那裡的劉仁素是神,戰神。而如今,他被皇上一個個的手腕拉下神壇,即使再偉岸的人,此時也不得不面對柴米油鹽。忘機散人不由心生悲哀,只為劉仁素。而他心裡也不知不覺對在劉仁素面前追究過往責任的伊不二和粥粥兩人產生絲絲厭惡。
粥粥錯眼之際瞥見忘機散人的神色,心裡忽然想起北上前匆匆與包廣寧道別時,包廣寧說過的話。他說,劉仁素現在是虎落平陽,招惹了他的話,他自己還不會有太大反應,而且他必然會死在皇上手裡,不用太過擔心他,但是那些崇敬他的手下是皇上殺不光的,他們最終可能把怒火發洩到曾經在劉仁素落難期間為難過劉仁素的人頭上。粥粥心想,忘機是不是就是在遷怒了?這可不妙,他們可能不會找上她粥粥,反倒是會找上伊叔叔。她忙嬉皮笑臉道:「忘機散人說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說話的,而且還可以給劉將軍效力。我們一路上談得很好,忘機散人說他想趁現在閒下來時候把周圍地形地勢詳細勘察一下,畫張作戰圖出來。伊叔叔,我想留在這兒幫忘機散人,春節前再回去,可以嗎?」
玉石先生一心等著粥粥與他說家事,他聽說過粥粥過目不忘的事,巴不得粥粥留下來把夫人紅線的詩都背給他聽,聞言忙道:「怎麼不可以,我照顧你好了,到外面看地形,本就是我和散人兩人的事,有你在,起碼多個幫手。」
忘機雖然不很願意,但是也只有嘿嘿幾下,算是答應。伊不二這才答應,笑對玉石先生道:「玉石兄儘管差遣她,她一小孩子,睡一覺就恢復過來,千萬別縱著她。粥粥別的沒有,我看這兒樹林茂盛,樹木奇高,叫她施展輕功怕到頂上看周圍是絕對沒問題的。」
粥粥一聽這話都想把她當猴子一樣使了,但是礙於人多,要給伊叔叔面子,不便反駁,只好白白眼睛,暗自沖伊不二做個鬼臉。回頭卻見劉仁素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好像想著什麼心事。
伊不二休息一天後帶領腳夫等人告別回家,留下粥粥跟著玉石先生。頭幾天她都沒事幹,一個人在軍營裡到處逛。北地的冬天太冷,衣服穿得跟笨熊一樣,眾人看她也就一個小孩,性別不詳。粥粥懷裡還揣著特穆爾捎給瀟子君的紫貂皮帽,心裡忽然想到,這兒過去特穆爾那裡也不是太遠了,要不要這就把帽子去還了?但是跳上高樹看著一望無際的林海雪原,心裡又犯怵。到處都是一樣的山林,要是走錯了路繞不出來該怎麼辦?這種天氣下,人還不給凍死?粥粥感到很無聊,又不便去中軍聽他們說話什麼的,而且即使不進去也聽得到他們主要是在指派那些壕溝鹿柴等事。粥粥無奈,只好找到開著的書房,一人蜷在火盆邊看書。劉仁素的書架上沒有四書五經,本本都對粥粥胃口。
一會兒有人進來,粥粥不管他,這兒時常有小兵進來照管火盆什麼的。但是那人卻是一直走到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卻沒說話,粥粥抬頭一看,見是劉仁素,忙起身道:「咦,不知道是劉將軍過來,看書看入迷了。」
劉仁素只是點點頭,拿過粥粥手裡的書一翻,見是他自己都不大看的《太公兵法》,心裡詫異,眉毛略微一挑,道:「你看這個?你還看過那些兵書?」說話之際,似乎有點興趣出來。
粥粥好不容易逮著這個與本朝兵法第一大家對話的機會,心裡開心不已,忙道:「我最早學字,學的是《三十六計》,《孫子兵法》我才學了第一篇,先生就被林先生帶人殺了,後面的都是我自己磕磕碰碰自學的。再後來是看《資治通鑒》,因為我覺得帶兵是與政治分不開的,打得最大的仗,往往最終其決定因素的不是兵法,而是其他紛繁複雜的朝廷因素。這本《太公兵法》據說是仙人編的,但是我不喜歡噱頭太大的東西,一直沒看,現在看著果然沒有《孫子兵法》感覺好。」
劉仁素聽了喃喃自語著「帶兵是與政治分不開的,帶兵是與政治分不開的」,半天才道:「那麼你看著《三十六計》和《孫子兵法》比,又如何?」
粥粥猜得劉仁素這是在考她呢,想了想,道:「《三十六計》側重實戰的戰術,但是《孫子兵法》包羅萬象,教人的是思想。剛開始的時候覺得《三十六計》很好用,但是到後來才知道,這都是包含在兵法裡面的,熟讀兵法的話,即使不知道三十六計是哪幾計,也可以隨現場情況變化而變通,衍生出的豈止是三十六計,七十二計的。不過我來了軍營才知道,兵法原來可以博大精深至這種程度,這麼深奧的一本兵法,要活學活用,真是窮其一生都可能達不到全部的。不過我不用帶兵打仗,所以看了兵法最多用到賺錢上去。不過我總覺得即使把兵法倒背如流,如果沒有經驗來輔佐的話,最多也是紙上談兵。所以我最佩服活學活用兵法的人,就像在這個軍營,我處處看到的佈置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沒有一絲多餘的佈置,我看得五體投地。」
劉仁素聽了心裡比較受用,雖然誇獎只是出自一個不起眼的小孩子之口。他微笑道:「你這麼小年紀,能說出那麼些話來,已經可以嚇退一大幫人。再加你據說武功超群,只要不驕傲不目中無人,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你還得記住一點,你有好的思路,還必須有人來給你執行,所以與人相處也是門大學問。和什麼人,怎麼相處,如何當斷則斷,這些書上都沒寫,書上寫的都是冠冕堂皇的相處之道,但是人心豈是那麼簡單的,你現在兵法已經通得差不多了,應該在這點上多下些功夫。」
粥粥聽了兩眼一轉,笑嘻嘻道:「我其實已經在跟著個此道高手在學了,但是這個高手太高了一點,我學的很多還用不上平時生活中去,還是跟著蔣懋學得了。」
劉仁素忽然覺得與這麼個小孩子聊天很放鬆,和平時與部下或忘機玉石莫修等人聊天不一樣。坐下來舒舒服服喝口茶,道:「你說的高手可是前陣一直去你客棧的包廣寧?這人白手起家,又無特殊本事,能把妹妹送進宮,自己坐上那位置,即使犯下天大罪事,最後還能保得一條性命,其人之八面玲瓏,倒還真是此中高手了。」
粥粥笑道:「你們兩人在朝中的口碑都不是很好,也是公認的死對頭,私下裡倒是惺惺相惜得很,要說對彼此的瞭解,誰也比不上你們自己吧。」
劉仁素很有興趣地看著粥粥,道:「你來前,包廣寧對你面授機宜了?」
粥粥道:「我就說你們互相瞭解得很,果然一猜就中。不過包大人說過,你們之間的矛盾現在已經有所變化,不再是以往的你死我活了,如果大家各自退上一步,或許還可以化敵為友,但是他說他這半年多閒下來,也沒勁再折騰了,所以只是想想而已。」
劉仁素聞言,看著火堆思索良久,這才悶聲悶氣地道:「想想而已,他怎麼會想想而已,他還沒真沒勁,否則怎麼不回老家驅遠遠躲著,呆京城等新皇登基抄他的家嗎?不過他還有選擇,我是沒選擇了,老天不給我選擇,我只有在這兒等死。」
粥粥看著劉仁素在火光下有點陰晴不定的臉色,心裡生出一股柔軟的同情,這個鐵漢子,其實他早已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可活,但是他並沒有倒下,也沒有到處求告,他以一如既往的冷淡和威嚴,掩蓋住他心中的悲哀。不知道他午夜會不會夢迴,那時候,他還睡不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