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巒在後面聽著,一張嘴張成O型。他在國外有聽說國內官場的腐敗,也曾想到祖海以前做偽劣電器,一向膽子大得豁邊,不知道現在做大了,還會不會繼續遊走在法律邊緣。沒想到一回國就面對這麼個消息。他偷眼看看荷沅的側面,又發覺如果依照目前這種祖海進去的狀況來看,荷沅又似乎太鎮定了點。他想了會兒才問:「是不是數目不大,情有可原?」
荷沅沉吟道:「怎麼說呢?具體數目我不知道,僅我知道的已夠量刑。青巒,直接送你回家,還是在上海停留一下?你如果回家的話,這事只限你自己知道,不要與你父母說。」
青巒愣了會兒,才道:「先去你們那裡放下兩隻箱子,明天回家。你這幾天肯定得為祖海的事奔走,我明天自己坐火車走。荷沅,我今天可不可以去看看祖海,給他打氣?」
荷沅聽了這話,心中有點放心,「我也看不到祖海,不過從裡面傳出的消息說,祖海在裡面過得還好。」
青巒歎了聲氣,對荷沅道:「你也是,你既然知道祖海有行賄,為什麼不阻止?祖海河邊多走濕腳,你為什麼不能勸他少賺一點,不要做這種違犯法紀的事?說難聽點,行賄,這個詞你以前讀到時候是不是知道它是貶義?為什麼現在行事時候,卻一點不避忌呢?是不是利慾熏心?」
荷沅被問得有點無言以對,話當然可以這麼說,她當然知道「行賄」這兩個字是貶義詞,但是遇到實際情況的時候,即使沒有熏心的利慾追著,比如前天晚上,她也行賄了。當紅包成為潛規則的時候,不遵照潛規則辦事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對抗大多數是需要勇氣的。她可以押上自己對抗,但她不能置親人的安危於不顧對抗大流。從某種角度來說,她只能有所選擇地堅持。但是,這種事沒法與青巒解釋,解釋起來說來話長,需要時間。而且她現在因為祖海的事而心浮氣躁,沒有說服人理解的耐心,可不與青巒說,被青巒一直誤會祖海在做違法亂紀的事,她又不願意,只得截取一個片斷,強自鎮定地道:「你先別批判,聽我說個我知道的例子。」
青巒道:「別告訴我,有人拿槍在你們身後頂著你們,讓你們掏錢行賄。做任何事都有理由,你的理由符不符合你一貫的教育與堅持?」
荷沅道:「好吧,我就告訴你最近剛發生的事。祖海貸款最多的一家銀行的周行長說買了新房,需要錢裝修。這個時候祖海不答應的話,祖海剛剛交進去的一筆到期貸款將轉不出來,我們將遇到資金鏈斷裂的危機。我當初不知道危機有多大,但祖海那時候為此送去裝修費一萬美元。周行長拿了錢卻跑了,跑不遠被抓回來,供出祖海是個行賄的,祖海便給抓進去了,但那筆貸款還是沒被轉出來。於是我不得不停止我的工作到祖海公司主持。前天那時候我才知道,一筆貸款轉不出來是多大的問題,那意味著上億的資金缺口,即使沒人在我們身後拿刀槍逼著,我們一樣得死。為此我前天找拖欠我們承包費的人要錢,甚至動用了武力,對,我一個女人對男人動武。你說,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說拿一萬美金來,我給你把貸款轉出來,說真的,我給錢了還得謝謝他。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救我於水火。那時候在旁人看來是行賄,在我看來是花錢買命,而壓根不是利慾熏心換取利益。我拿錢出去或許還可能運氣好沒有東窗事發的機會,但是我不拿錢出去,我就沒命了。你可以站在法律道德角度指責我,但是換你到我這個位置,你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麼做?你有沒有想過根源並不是我們這種人道德意識比別人薄弱,而是其他?」
荷沅雖然因為開車而說得斷斷續續,但是青巒還是聽得目瞪口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目前的荷沅面對的是如此大的資金壓力。對,這麼大壓力,解決起來卻可以很輕易,只要一萬美金,經濟代價不高,社會代價也可能不高,那麼,有幾人能拒絕?美國電影還有富翁以百萬美金做誘餌誘惑人如何如何,之所以可以將其搬上銀幕,還不是因為誘惑之難以抗拒。如今荷沅面對的是千萬美金的誘惑,甚至已經不只局限於誘惑,選擇的兩端分別是生或者死,青巒捫心自問,他也別無選擇,他也會被逼上梁山,那種時候還能拒絕行賄的人,是聖人。他坐在後面思緒萬千,反而無心留意位置的不適了。他發覺,前面他指責荷沅祖海的話,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味。
他想了很久,才道:「對不起,荷沅,我不知道你們面對的困境。」
荷沅本來說了長篇大論後很是激動,恨不得猛敲喇叭洩憤,但一段時間沉默下來,緩解很多。她只是淡淡地道:「你不用道歉,你肯直接指責我們,那是因為你拿我們當自己人,恨其不幸,怒其不爭。祖海行賄,我不排除其中有利慾熏心的成分在,但很多時候,只能歸罪於人在江湖了。三天之前我可能還會附和你,今天,我不會了。」
青巒再次沉默。整個車廂也陷入沉悶。兩人一路無語,各懷心事,一直到荷沅家車庫。青巒被荷沅放出來,才感覺全身骨肉酸痛。荷沅看著青巒舒展筋骨,微微一笑:「夾縫裡生存的味道不好受吧,但這就是目前民營經濟的現狀。而民營企業還要在夾縫中迅速成長。」這話說出來,荷沅自己也愣了一下,有點佩服自己。好像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青巒聽了也愣住,舒張的手臂一時忘了收回,好一陣才道:「我們三個人中,祖海走的是最不常規的一條路,也是最難走的一條路。夾縫裡生存,說的是。我怎麼能指責夾縫裡面的樹枝是隨夾縫的曲線而彎曲,怎麼能要求樹枝可以穿透巨石。」
荷沅這時反而笑了一笑,道:「別感慨了,否則不是酸就是言不由衷。先拿兩箱上去,等下再下來一次。」邊說邊一點不淑女地從副駕位置拖出一隻箱子,好像力大無窮的樣子,「你別誇祖海,你看著他那條路難,他看你走的路,一樣抓破頭皮。各有所長,沒什麼可比性。」
青巒一想,好像是這麼回事。忙也拉了一隻大箱子出來,跟著荷沅上樓。「隨身帶了一些書和資料回來,所以箱子和包多了些。大多數寄了包裹,還在路上,郵寄到新公司。這些書啊資料啊我就不拿回家了,先你們這兒放一下,等我去新公司上班得到房子後再搬走。有些秋冬的衣服也不拿走了,哎呀,這麼一算,我回家只要帶一隻箱子一隻包了。」
「這麼多箱子包的你搞得清楚?」 「不怕,我都編了號,有明細表對照。」 「Oh,my
God。」荷沅心想,這種事大約只有青巒做得出來,他的明細表肯定明細到襪子幾隻,顏色分別如何。
青巒也是會心的笑,他知道荷沅想到什麼了。「荷沅,我們那邊留學的都說,回來中國工作,總覺得環境已經大變,很多語言是新產生的,很多政策都是新的,很適應不過來。我本來有點不以為然,今天才下飛機那麼點點時間,我已經知道,國內早變得我不認識。」
荷沅哼了聲,道:「如果你指的是剛剛下飛機時候我說的一堆話,那你擔心過頭了,早幾天,我對此也沒認識,跟你一樣。那些本就不是你這種搞學術的人所接觸得到的,連我以前在外商辦事處上班都沒接觸。中國確實變化很大,但還不至於變得你不認識。放心吧。」
青巒聽了笑道:「唔,是,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從一個實驗室走到另一個實驗室,沒什麼區別,人員變動幾個而已。外頭風雲與我何涉。我有點過慮了。」
荷沅「嘿嘿」的笑,過慮,是青巒的老毛病了,他總是想得太多太細。
青巒見荷沅瞭然地笑,也不由得笑起來,看著荷沅取鑰匙開門。青巒跟著走進裡面,見裡面是一片清爽的綠,無數條的枝枝蔓蔓從陽台蔓延開來,鋪滿屋頂,垂若輕柳。青巒看仔細了,原來,這是最常見的葛籐。青巒又笑:「荷沅,只有你想得出來,安仁裡全是最嬌貴雅致的香花毒草,這裡種的卻是美國拿來改造沙荒地的最皮實的葛籐。你真想得出來。」
荷沅微笑:「事實嘛,這兒風乾物燥,種什麼都不水靈,我還不如一俗到底,起碼,一屋子的綠意千金難買。什麼屋子配什麼花,天定的,這種水泥叢林裡面的屋子只配葛籐了。你看,已經有花苞了,開起來也是一串串熱鬧的紫呢,燦爛不亞於紫籐。」
青巒又是笑,這才是荷沅,剛才車上那個皺著眉頭說大道理的荷沅著實陌生。所以,青巒覺得很有必要提醒荷沅,不要向某條深不可測的不歸路上繼續滑落。「有一句話這麼說葛籐,如果你種葛籐,栽下你就得趕快跑,否則你會被葛籐纏上。這說明葛籐的生長速度,也說明葛籐的霸道,有葛籐的地方,其他植物很難生長。荷沅,我在想,你剛剛在車上的話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竭力爭取陽光的同時也用非法手段扼殺了其他同等競爭者的競爭權?是不是還有變通的法子?你跟我說的特例因為已經是危機關頭,所以你無從選擇,我理解。但平時呢,在平時擴張過程中呢?你們的強硬行為是不是有點像葛籐的囂張?我認為,你還是不應放棄人性中的一些堅持。」
荷沅心說,哎呀,這話怎麼與她去年對師正說的話一樣?當初她也曾非常認真地對師正苦口婆心,但師正不接受,今天,青巒只有比她當初更真誠,可是,她聽著只覺得悲哀,今天的她,在親手做了若干違心事之後,還有底氣說堅持嗎?不過對著青巒,荷沅只有說謝謝,說她有數了。青巒看得出荷沅言不由衷,但他不知荷沅的處境,怕多說了也是隔靴搔癢,說不到點上,只得作罷。
後面的箱子,青巒堅持著要他自己拿上來,讓荷沅呆在樓上別再下去,還是給他做一點清粥小菜。荷沅知道青巒肯定會這麼做,祖海與青巒兩個在她面前都是老好大哥腔調,從小便以保護她為己任。本來荷沅想拉青巒出去飯店大吃一頓接風的,被青巒這麼一說,她想著也是,青巒現在哪有精力大吃大喝。便給青巒做了幾色清淡小菜,清炒小白菜,夜開花蛤蜊湯,雪菜炒毛豆,清蒸鹹魚。一邊做菜一邊想,祖海哪天出來時候一定不會想吃這幾隻淡出鳥來的小菜,給祖海,一盤紅燒肉便是一切。
因為看青巒長途飛下來已經筋疲力盡,荷沅不忍提出送青巒去賓館住宿,便讓他宿在家裡,她自己抱著鋪蓋上林西韻那兒借宿。祖海若是在,她反而不用上去。
青巒第二天一早便回了家,五天後才又回上海,開始他嶄新的職業生涯。而這五天,及至以後,荷沅大多是無為而治,又東躲西藏,避開聽到風聲而找上門來要錢的主兒。日子過得如煎熬一般,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
青巒一到上海便有了公司安排的公寓,裝修豪華舒適,搬行李進去便可開始生活。荷沅安排青巒、林西韻和孔教頭一起吃飯,盛開沒時間,無法出席。林西韻對青巒還是有成見,她最討厭朝三暮四的人,所以飯桌上對青巒冷嘲熱諷。青巒哪是她的對手,非常尷尬。但不管這頓飯吃得如何,青巒還是來到上海了,駐足上海開始新的生活。唯一的遺憾,是荷沅變得比較陌生,不,荷沅依然還是那麼一張臉,但是青巒已經看不太懂她所思所想,兩人彷彿已經完全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但是朋友在一起的歡笑總抵不過荷沅面對的壓力,走下飯桌,便又換了個人,換了張臉。是的,她總有不安定的感覺,可是她必須在上海海納裝作堅強,她不能垮掉,否則,下面看著她的所有員工首先鳥獸散。可荷沅還是知道,現在是形不散而神散,公司已經人心惶惶,有人一顆紅心向外人。曾有債主上門說,你們有銀行存款若干,為什麼還不給錢,幸好這話是對趙定國說,趙定國便一口推給老闆不在沒辦法。但趙定國說給荷沅聽的時候,荷沅心中涼涼地想,財務部有人出賣公司了,否則債主怎麼說得出那麼確切具體的數字。人心,已經悄悄地散了。
很快,與西瑪的二老闆約定的半個月長假到期,祖海還沒出來,依然在裡面做著他的美猴王,所以荷沅依然得在上海海納主持工作。該是銷假的那天,荷沅親自去了一趟西瑪,與二老闆說了再見,又去與大老闆說了再見。大老闆尤其惋惜,他說,本來準備這段時間忙過去後,開始在西瑪推廣荷沅與左頌文領銜做出來的,由總公司審核通過的管理新政,現在看來指望不上荷沅了。大老闆祝福荷沅在自家事業上欣欣向榮。荷沅非常感激,起碼這一切說明,她還是個有用的人,得到大老闆的肯定。想到當初謀到西瑪工作時候的狂喜,想到她為盡快適應西瑪的工作所做努力,這一切,都將成為毫不相干的過去,荷沅心中深深惋惜。
回到海納,依然是穿過那麼多偷偷看她臉色的視線,走進祖海的辦公室。趙定國後腳跟了進來,關上門小心地道:「又有人來問我們要錢,看來都已經知道我們手頭有一筆可動用的資金。」
「可是,按照合同,月底才是付款期限。」荷沅已經將公司檔案都看了一遍,對海納,已經不是剛開始的一問三不知。
趙定國道:「月底沒幾天了,這幾天有些要錢的還在觀望,等真到了日期,恐怕他們會有激烈手段。」
荷沅將擔憂藏在心裡,這幾天,她已經很能掩飾自己的七情六慾。她打了個電話讓彭全也進來商量。這一陣,他們三個一樣削瘦不少。彭全很快進來,如同他有點蛤蟆似的臉,他走路也是蹦跳著的,總是充滿活力。
荷沅先開頭說話:「一起商量一下,那些七月底到期的錢要不要付。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履行合同,我們在銀行的錢不夠用,滿足了東家就滿足不了西家。如果全部不履行合同,對家全部不滿意。我考慮了一下,如果我們將銀行存款全部拿出去按照合同付了款,那麼我們手中可以吸引銀行的籌碼全沒了。但如果我們的銀行裡有錢,雖然銀行青睞我們,可是對家也會知道我們有錢,我們終是逃不過去。你們看怎麼辦?」
彭全幾乎是想都沒想就道:「通行裡面,賴錢是經常現象,準時給錢才有點怪。以前我們調不轉頭寸時候都用沒錢兩個字將人擋回去。但現在我們放在銀行的錢數量太大,目標太集中,對家既然已經知道,我們暫時又不可能將這些錢用到什麼地方去,看來月底付錢是逃不過了。如果不行,建議按比例給錢,錢既然分完,叢總又沒出來,他們也沒話好說。」
荷沅問了一句:「那麼八月初的一筆轉貸呢?如果連最後的一筆銀行存款都沒了,而如果銀行有給我們轉出貸款的希望,我們拿什麼交給銀行?」
彭全想了想,道:「說實在的,我不相信這家銀行還能給我們貸款。他們新領導如果到任的話,躲我們都來不及。」
荷沅皺了皺眉頭,道:「這是實話,已經不止一個人跟我說起。不過他們的新領導已經上任,我已經與他約下明天去辦公室見面。先談談再說。我們在省裡銀行的關係怎麼樣?祖海好像說關係挺好。」
趙定國道:「省裡關係都是叢總在走,不過董總與他們的關係也很好。」
「啊,董總,董總。」荷沅想到,祖海曾說過,董群力資格老,關係網錯綜複雜,想當年祖海也曾犯在董總手裡,他與銀行的關係,一定不會如趙定國與銀行的關係那麼鬆散。起碼,如果與省行的人交流的時候,由董總引見,可事半功倍。荷沅想了想,便道:「小彭,你把年初時候祖海提起過的一幢沿街舊樓收購資料整理一下給我,我看看後面幾天用不用得上。小趙,你把我們這次沒轉出來的那筆抵押貸款的固定資產相關資料整理一份給我,我明天與周行長的接班人去談的時候要用。好像,除了等碰運氣撞大寶,我們已經沒別的可做了,是不是?」
彭全與趙定國面面相覷,一致搖頭。荷沅看著悲哀地想,祖海自己管得太細,所以才會導致他不在時候,沒一個可以頂替決策的帥才,只有把她這個門外汗強拉上馬。這是不是可算家族式企業管理的弊病?不過幸好彭全與趙定國都是好人,她一個外行來,他們只有盡心協助她,沒有任何怨言或牴觸,這已經很好了,她還能要求什麼?她作為海納的主人,當然有責任承擔更多。
其實,剛剛趙定國進來說又有人上門要錢的時候,荷沅已經想到一個背水一戰的主意。既然銀行裡的錢都不夠分,到最後大家肯定都有意見,既然彭全說通行裡面賴錢是經常現象,那麼,她也賴一下如何?她想來想去,不賴錢,傾銀行存款做個君子如期付款的話,即使是按彭全的說法,按比例給,那些對家沒拿到全數依然不會滿意,而她卻徹底失去手中的籌碼,可能還失去翻身的機會了。她得為自己,為海納,緊緊抓住這筆錢,等祖海出來,等他拿著這筆錢長袖善舞尋得新的融資機會。別人,別人就顧不得了。荷沅想到了葛籐,那霸道地佔盡陽光不給其他植物機會的葛籐。可是,她如果不做葛籐的話,她只能做枯籐老樹昏鴉了,怎麼對得起祖海的心血。
她準備將錢打回最早的海納,回到省裡,買下沿街舊樓。只要董群力與銀行的關係夠鐵,只要祖海的影響還在,再加上海的事對省裡的衝擊畢竟是小,那麼她買下沿街舊樓後,進可攻,退可守。進,憑與省行良好的關係,等祖海出來,可以很快以此新購舊樓獲得抵押貸款,換來生機;退,因為資金都被購舊樓所佔,而且債主不熟悉省裡的一套財務人員,他們再上門要錢,她都可以響亮地回以沒錢。只是,目前重點中的重點,得與董群力溝通一下,與省行的關係究竟鐵到何種程度。
荷沅思索了一下該怎麼說,才要抓起電話,她的手機先響,竟然是師正來電。
「梁荷沅,跟你說一下,藍晴晴已經承認魯莽,不過堅持不肯向你當面道歉,這點,你不會強求吧?所有的書,與出版社溝通了一下,已經全部撤架,損失由藍晴晴負擔。希望書的影響可以慢慢淡化。好在書也沒銷售多少,影響不會太大。報刊上面的連載撤下比較難,不過目前還沒出現與海悅賓館外牆相關的內容,所以我們商議著由藍晴晴修改其中的描寫,繼續連載。這樣,不會造成太大影響。不過很抱歉,你的安仁裡還是被捎到了。」
荷沅聽了吐出一口長氣,但還是不誤憂慮,師正從頭至尾沒有提到他父親。「師正,對於這本書來說,可能這已是最好的結果,謝謝你費心。但我不得不指出一點,令尊的態度才是最要緊的。否則,即使《鬼屋》平息,往後還會有《鬼樓》《鬼室》之類的出現。你說呢?」
師正沉吟,過了會兒才道:「你說得對,我也這麼想。我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
但是不僅荷沅聽著覺得有點玄,他自己心中也沒底。他已經約見父親,追問父親誘使藍晴晴寫《鬼屋》的事,但他父親一概否認,說這是別人推卸責任,矛頭直指藍晴晴。師正又不便叫藍晴晴出來對質,只能另想辦法。可是考慮到媽媽也不是個平和的人,對梁荷沅意見頗多,他看來只有求助爺爺了。
而荷沅與董群力通電話後終於下了決心,買下省府熱鬧地段一幢沿街舊樓。因為董群力在電話中非常穩重地保證,抵押貸款絕對沒問題。 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0)正在加載……
五十四
因為將與周行長的繼任者葛行長見面,荷沅決定用心化妝,稍微化得精神一點,免得被人看出她一臉蕭瑟。在西瑪上班也是淡妝,荷沅輕車熟路。畫眼線時候,她微微傾身,似是恨不得鑽進鏡子裡去。沒辦法,眼睛畫得好不好,影響整體妝容。但是慢著,這是什麼?荷沅又湊近一些,幾乎是貼著鏡子,對著透過窗簾的晨曦,她發現低眉之間,右眼眼尾出現一條細細的淺淺的紋路,荷沅倒吸一口氣,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魚尾紋?天哪,她才虛歲二十六歲,她還那麼年輕啊,居然出現了魚尾紋!她愣了好久,換作以前,早尖叫一聲,叫祖海出來看。但是,今天不同,現在不同,現在這諾大房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正因為祖海不在,她才操足了心事,沒想到,里程碑式的魚尾紋就這麼輕易爬上她的眉梢眼角。她歎了口氣,眼睛酸酸的,對著鏡子看了很久。不,她並不最關心傳說中魚尾紋拿的是居留證,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想到了這幾天提心吊膽的日子,想到從茫無頭緒到漸漸入巷,想到她竟然還成了爭奪陽光的葛籐,這麼幾天,都不知怎麼熬過。而祖海在裡面,更不知是如何煎熬,荷沅想到當年祖海受董群力誣陷進去幾天後被放出來的情形,整個人髒得像團抹布,而此次的時間更長,不知祖海怎麼忍受。
生活怎麼這麼艱難,越想越心酸,幸好,門鈴被按響,打斷荷沅的情緒。荷沅嘀咕著去開門,沒想到,門外除了保姆,還有林西韻。林西韻一身休閒打扮,頭上還戴著一頂帆布帽。「幹什麼去,今天又不是週末。」荷沅讓過保姆,衝著林西韻驚訝。
林西韻笑道:「每天被人民幣會不會貶值搞得頭大,我越看越覺得不會貶值,他們總說貶值,我乾脆跑去張北看草原買羊絨去。你去不去?我昨天晚上睡覺才打定的主意,你如果去,我就有伴了。」
荷沅這時對鏡理妝時候的心酸早不知跑去哪裡,非常羨慕林西韻的瀟灑,「可是我今天得會見新上任的葛行長,否則我也真想跟著你逃亡。」
林西韻笑道:「我料想你也不會跟我走,你走了,祖海出來第一時間見不到你,他非得與我拚命不可。我走了,有事情儘管打我電話,開心一點,別總是皺著眉頭。即使走不遠,也可以去公園走走啊。」
荷沅心中挺不捨得,本來還可以只要有事走幾步就能到林西韻的辦公室,現在連林西韻也出去玩去,她還能就近找誰去。可她能理解,林西韻最近所受壓力也是極大,隨著報紙網絡上面對東南亞金融危機的報道越來越深入,林西韻公司的董事會又吵翻了天。荷沅拉住林西韻的手,想說一路小心之類的話,可話到嘴邊,卻變成「瞧,都見魚尾紋了」,話說出口,才知自己是多委屈。
林西韻看著荷沅可憐,可也幫不上太大的忙,只有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肩,微笑道:「別忘記用眼霜。你現在的經歷千載難逢,挺過去你就涅槃啦。好好保重自己。」
荷沅怎有時間去想什麼浴火重生,能活過來已經是烏拉了。送走林西韻,回屋忽視眼睛,速速化了妝,隨便吃點東西,便飛快衝了出去。但一點沒有忘記帶上小小一盒禮物。
銀行大樓窗明几淨,到處是光亮的進口花崗石與本色的木質裝修,上海海納所在的大樓也一樣裝修豪華,不過進入電梯便知不同。一樣的三菱電梯,銀行電梯是進口三菱,海納那邊大樓的電梯乃是廣告常常在做的上海三菱。而行長的辦公室光是一扇門便可讓人知道輕重,相比之下,祖海的辦公室算是簡陋了。
荷沅看看手錶,距離約定時間還差五分鐘,她的心在狂跳,她並不怕見什麼行長之類的人物,但是她憂心見面的後果。但又想,不見面,便是什麼都沒有,見面了,最差勁也就是什麼都沒有,或許,還能得到一些什麼都難說。所以,進去,好過不進去,那扇雕花厚重黑沉沉的木門,起碼是希望之門。荷沅想像著如果換成祖海見葛行長他會怎樣表現,祖海總能馬到成功,他有他很實用的辦法,並不僅僅是行賄,因為祖海說過,行賄也得看走不走得進那條門路呢。荷沅想到祖海平時應酬時候即使緊張即使氣憤,臉上還是笑嘻嘻的,笑嘻嘻地迷惑對手,笑嘻嘻地挽回主動,笑嘻嘻地解決問題。可是荷沅心中懷疑她是不是能學著也嬉皮笑臉,而且她也懷疑她嬉皮笑臉的面部效果,肯定不如祖海親和。算了,還是保持笑容,緊張地保持笑容,憤怒地保持笑容,或忍耐地保持笑容,因為葛行長不同於海悅賓館的邵總。
荷沅正徘徊在走廊猶豫著要不要提前敲門,不想包中的手機唱響。陌生的號碼,來自一個陌生的省份。
「小梁,我是老駱。再過兩個半小時我到上海,這次到上海是公務,時間安排很緊,可能沒法與你們夫妻見面。不過還是要跟你們打個招呼。最近過得好嗎?有沒有受東南亞金融危機影響?」
老駱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溫和得讓人心中溫暖。但荷沅有點不明白老駱來上海為什麼還要特意與她打個招呼,這好像太看得起她和祖海了。雖然不明白,還是高興,她視為知己的人有所反饋。「您好,駱先生,已經聽朱總說起您會過來東南沿海一帶,很可惜不能見您。謝謝您的掛念,我們挺好,不過稍微還是受點金融危機的影響,但這是大家都面對的困難,我們倆相信我們不會比別人做得差。」
老駱笑道:「好,有這志氣就好。你如果有時間,這幾天整理一份目前個私企業面對這場危機的情況匯總給我,算是幫老友一個忙。不要放衛星,不要表決心,唯一要求是如實反應情況,如實反應困難,行嗎?」
荷沅忙道:「好的,我乾脆把外資企業目前的一些反應也寫上吧,買一送一。」
老駱開心地道:「那更好,那更好。我這幾天居無定所,你寫好時候給我電話,我才能告訴你傳真。等我回去後你來北京玩,我帶你看一些你平常看不到的古董傢俱,不過不會比你家佈置得有味道。」
若換作平時,荷沅早驚叫出來了,但是現在葛行長的門口,又有西裝革履人士嚴肅著臉時時穿行走廊,她只能聽著吸氣,連說「太好了,謝謝」。放下老駱的電話後,荷沅只覺得底氣又足了三分。
葛行長是個四十出頭的人,穿著一件深灰西裝,身材不高,不胖,兩眼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個行事潑辣的人。此人與荷沅以前跟著祖海見的機關事業單位權高位重者的形象略有不同。葛行長臉上並無客氣的笑容,也無居高臨下,只有一臉公事公辦。看了荷沅遞上的臨時印的上書海納副總經理的名片,葛行長並沒有叫荷沅為「梁總」,而是直呼「小梁」。「小梁,我得提醒你們,八月初一筆貸款到期,你們公司準備怎麼還。」
荷沅早就料到有這一問,若不是還有八月的巨額還貸追著,葛行長未必願意上任沒多久便見她,即使見,也最多讓一個中層見面傳話。「葛行長,本月初一筆還貸後,一直沒有給我們轉出來,不過對於我們公司的資金實力來說,一筆貸款轉不出還不是最大問題。八月初的還貸我已經解決一半資金,如果還貸後可以繼續抵押貸款,我可以想辦法,再艱難也得調用一筆資金過來,但如果轉不出來,我們上海海納只有死路一條了。請葛行長手下留情,我們上海海納的資產都是市區中心地帶的優良資產,而且又都處於良好運營狀態,理應都符合抵押貸款條件。而且我們公司的資產負債至今良好,今年贏利可期,應該非常符合貴行的抵押貸款標準的啊。」
葛行長道:「看來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不少,我們一件一件地解決。目前,最迫切的一件事是八月初的還貸。你準備怎麼辦?」
荷沅一聽火氣便來了,這不是強盜邏輯嗎?他的最迫切可不能強加到她頭上。但她忍,忍下一口氣,看似牛頭不對馬嘴地微笑道:「葛行長,對於我來說,最迫切的是一條生路。而對於長遠來說,海納的生路與貴行的利益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多的就不說了,無非是海納活不了的話,銀行也別想收到錢。但可悲的是,海納是個人的,銀行是公家的,公家受損,葛行長未必有多心疼。所以荷沅並不指望能打動葛行長多少。
葛行長不動聲色,兩眼深不可測地盯著荷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無能為力,你說的不錯,你們的資產都是優良資產,這條硬槓子你們符合。但是考核公司負責人的話,你以為你們總經理能夠通過嗎?我們貸款,考核的是企業的綜合分數。綜合分數不夠,上面批不下來。」
荷沅明白,考核公司負責人的話,祖海眼下肯定不能通過,但是,「我先生現在已經被限制自由,公司由我管理。而且從股份上說,我佔51%,我在董事會與在公司管理方面有絕對發言權,我先生現在被排除出管理層。考核公司負責人一項,目前應該考核的是我,貴行如果需要,我可以盡快提供材料。葛行長,您說呢?」
葛行長倒是沒想到還有這一出,眼前這個氣質很不錯的女子居然是他見過的個體戶叢祖海的太太,更沒想到叢祖海公司股份的大頭居然捏在他太太手裡,那就是說,公司負責人理所當然是他太太。那麼,他有關公司負責人考核的借口就很難拿出手了。不過他有辦法。葛行長抓起電話,讓秘書取公司負責人考核的相關資料來,然後對荷沅道:「這樣吧,你將資料拿來給我們審核,我們按照程序審核你八月初還貸的那份固定資產抵押貸款的延續。」
荷沅心說,好大一塊餅畫在牆上啊。葛行長還不是以為她年輕莽撞,給她一點希望瞧瞧,騙她將八月初的貸款還了,然後她遞交的報告則是審核覆審核,審核何其多,永遠審核不下來,那時海納差不多也該清算了。當她是八歲小毛孩了。荷沅怒極反笑,終於笑出祖海常有的嬉皮笑臉,這種笑換到荷沅臉上,便成了瞇瞇眼翹翹嘴的小狐狸。「葛行長,照順序一筆一筆來,先批了我七月初那筆貸款吧。否則我無力還八月初的貸款。」
葛行長當然知道荷沅的要挾,那意思是你不給我批七月的我就不還八月的。但是大家都是笑臉相對,對方又是一張如此年輕的笑容,葛行長覺得發火的話勝之不武,但是他當然也不會將七月的批給海納,以致被同行背後指指戳戳地懷疑,但看來海納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八月的到期貸款,他們不準備還。葛行長乾脆也笑道:「好,你拿著考核資料回去加緊填寫。今天很高興見到年輕有為的小梁總經理,害得我新官上任三把火燒不出來。」一邊說,一邊起身,做出送客姿勢。
荷沅頓時被葛行長提醒,他這意思,是不是想把海納作為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對象了?似乎很有可能。但是想到在這家銀行貸款的不止海納一家,賄賂周行長的也不止一個祖海,這次一抓好幾個呢,未必海納就是最嚴重的。但是,萬一海納是葛行長繼任後第一個撞上槍口的,而葛行長又想拿海納殺雞敬猴呢?荷沅驚出一身冷汗。但看眼下情景,葛行長是說什麼都不會收她禮物了,她出來時候放進包裡的小小禮物沒必要取出。她只有強壓驚惶,強作笑顏,尷尬地賴著不走,依然說話。「葛行長,問個小小問題。如果海納換作是國企的話,遇到海納這樣問題的時候,貸款會不會受到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