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一隻眼睛留意著在地毯上時爬時走的寶寶,一隻眼睛看著電腦,開始書寫他有生以來所面對的最艱難的一封郵件。這封郵件同時傳給兩個人,明成與明玉。如果這時是與兩人面對面說話,明哲一定會避開眼睛,不敢直視。他難以啟齒。但是,面子不得不向現實屈從。
這個時間,明成明玉那兒正是深夜,他們暫時都收不到他發出的電郵,明哲有種被判死緩的感覺。他在郵件中說了他現在失業的境況,希望明成與明玉一起同父親協商,得出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贍養辦法,再通知他。他覺得,此時他無發言權。按下「發送」後,明哲不敢查看郵件,其他郵件也不想看了,大手一操,抱起寶寶出門閒逛。
門外是繁花似錦,小鳥們松鼠們在樹枝間跳躍嬉戲。明哲專心地逗寶寶玩。舉起她看樹杈上的鳥窩,窩裡探出好幾隻醜陋的小鳥頭沖寶寶尖叫。抱著寶寶追逐一隻小松鼠,樂得寶寶笑得「呷呷呷呷」的。又翻過一個小山包,看一汪湖水上面游動的野鴨子。到社區圖書館,帶寶寶看好看的立體書。寶寶一路高興,整個小小的人玩瘋了。回來時候早累得不支地睡在爸爸溫暖的懷抱裡,身上還裹了爸爸的外套。
明哲這才安靜下來,抱著寶寶穿越小山包上的小路大步回家。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口袋裡給寶寶準備著的餅乾牛奶早空空如也,明哲自己卻不覺得餓。他們確實走出太遠了,回來竟走了好長時間。回到家門口,裡面已經開亮了燈。門口,是吊頸等候的吳非。
吳非幾乎是一看見明哲就衝了下來,搶一樣的接過他手中的寶寶,氣急敗壞地控訴:「你出門怎麼都不帶著手機,字條也不留一張。我回來真是嚇死了,寶寶沒事……寶寶睡著了?還好還好,我真是急死了。你起碼……」
「非非,我今天發郵件給明成明玉了。」明哲的聲音有點空洞,看到吳非,他憋了半天的力氣終於鬆弛下來,與寶寶玩了半天,整個人說不出的累。「我讓他們自己商量著贍養我爸,暫時別送我爸過來,我這兒現在沒有贍養條件。」
吳非聞言吃驚,將眼睛從寶寶臉上轉移到丈夫臉上,但是丈夫的臉早垂到胸前,廊燈下模糊不清。她怎麼也想不到明哲會自動發函阻止他父親來美,雖然她一心不想公公此時來美,但是……她知道,要明哲發出這份郵件有多難。這也是她後來沒再出聲阻止的原因,她太瞭解明哲。
吳非愣了會兒,歎了口氣,上前貼到丈夫身邊,禁不住地默默垂淚。為明哲,也為眼前這不可測的暗。貧賤夫妻百事哀。
八
明成並不是不想做個孝敬的兒子。但是孝敬這兩個字,知易行難。這一陣他忍受著父親的不良生活惡習,與父親常常同進同出。忍受著父親的無聊無知,陪著父親大聲地聊著無聊的天。也是不得不從工作中,從朱麗身邊抽出時間,將這些時間用到父親身上,老年人也需要關懷。明成覺得自己盡力了。反正父親很快就會送到大哥那兒去,他和朱麗都說,咬碎鋼牙,也要忍過這麼幾天,讓爸在他家過得高興,絕不能讓媽在天之靈著急。
想到父親下周就要去上海領館簽證,而且中籤率可能比較高,明成與朱麗無法不偷偷兒地,又自知很不應該地有點理虧地高興。所以雖然曙光還在前頭,兩個人心理上已經放下包袱,在睡鄉里提前享受過往的兩人生活。尤其是朱麗,這幾天工作雖累,可週六時候總得睡個痛快,加班也得遲點才出門。她一早關了鬧鐘,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當清晨的第一線微弱的光穿過主臥的窗戶,穿過銀光閃閃的遮光簾,穿過粉黃的窗簾,穿過粉白的細紗簾,微微照亮地板一線的時候,一束雄渾的長嘯也穿透重重阻礙,撕破清晨的寂靜,飛向酣夢的床頭。這聲音,如怒河奔騰,如松濤翻湧,浩浩蕩蕩,綿延不絕,猶如非洲雄獅傲立山頭,向蒼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艱難地掙開眼睛,見面前是同樣瞪著眼睛一臉惱火的朱麗。而長嘯聲依然迴響,聲聲不絕。明成怒道:「打雞血了嗎?誰大清早這麼亢奮了?」
朱麗嘀咕一聲「神經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繼續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麼擋得住魔音穿耳。 明成支起身子支楞著耳朵聽了會兒,想辨別聲音來自哪兒,但終究是懶得下床打開窗戶,聽了會兒,等人家呼嘯痛快了,他就「撲通」一下摔床上繼續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喚醒,滿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難。
明成倒也罷了,翻了幾個聲,喃喃咒罵幾句,便又睡了過去。朱麗不行,朱麗本來就睡得前,這一被吵醒,心頭無數細碎事情立即湧上腦袋。她做的本就是極其瑣碎的會計活兒,清晨四週一片安靜時候不由得不想起單位裡的活兒,一想起來,她就再也睡不著,閉著眼睛,數字在腦海裡面飄。可偏又無法考慮得仔細,就是東一鎯頭西一鎯頭地亂敲,敲來敲去滿腦子的亂麻。睡又睡不著,起又起不來,體溫陡然升高,躺得如臥針氈。終於躺不下去,只得悻悻地起床,坐在客廳陽台對著晨曦未開的外面發了半天的呆。也懶得去管公公蘇大強輕輕地在客房走進走出,一會兒倒溫水喝,一會兒洗漱,非常健康。蘇大強也不去招惹二兒媳婦,他雖然做家長了,可是長年累月被老伴兒教育慣了,老伴兒讓他對二兒媳婦十二分的客氣,沒事少招人家煩。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沒睡舒服,一張臉立刻反應出來。皺紋,色斑,皮膚頂著散粉不肯服貼。朱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簡直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出來洗手間,見明成倒是沒心沒肺地又睡著了,一點不知道她有多難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讓他睡。坐在床邊又漫無邊際地生了會兒悶氣,又不知道明成會什麼時候起來,出來隨便做了份麵包夾奶酪,給蘇大強也準備了一份,然後拿了一盒牛奶吃著出門。
明成好不容易才起床,起床時候,太陽已經透過沒拉嚴實的遮光簾,將房間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隻枕頭,想了會兒才想到,朱麗又加班去了。她現在怎麼沒完沒了的加班?明成有點抱怨。但是想到父親就要去簽證去美國,恢復兩人世界的朱麗肯定不會再這麼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緒很快便好了起來。
他也是隨便地烤了片麵包吃了。一邊吃一邊打開電腦,接收郵件。看到老爸腳步輕飄飄地在身後出現,便問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兒玩?」
相比明成的睡眼惺忪,蘇大強則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他笑嘻嘻地一疊聲地道:「隨便,隨便。」
「別總是隨便隨便讓我來想,你自己也動動腦筋啊。」明成一手捏著麵包,一手移動著鼠標。
蘇大強有點討好地笑道:「要不去郊外釣魚?你們小的時候我常去釣魚。」
明成看到信箱裡有幾封信,便坐了下來,一邊順口道:「行啊,有家魚塘……咦,大哥的信?」
蘇大強一聽是明哲的來信,立刻雙眼閃光地靠過來,看著明成點開這封信,兩人一起閱讀。但是,幾行看下來,兩人的臉都轉為沉重。整篇看完,明成發了會兒呆,又將信看上一遍,才一隻手抓啊抓啊,從桌上抓到電話,他得立刻與朱麗商量。
但是,明成回頭一眼看到了父親,那張滿是失望,原本的煥發精神一下消逝的老臉。明成不由得在心中歎息一聲,擱下已經抓起的電話,想到手機還在臥室門背後的褲袋裡。他不忙著起身了,手中的麵包也食之無味,被他扔到桌上。見父親憂心忡忡倒退著坐到沙發上,他才問道:「爸,怎麼辦?大哥那裡看來是去不成了。」
蘇大強一手扶著把手,一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好好坐在沙發上卻不靠背,模樣跟以前四類分子做檢討時候一樣的淒惶,當然眼睛也是看著地面的。因為要出國,要跟著大兒子,蘇大強這幾天跟打了強心針一樣地恢復體質。閒時明成不在,他上網搜索美國地圖,尋找明哲家附近的旅遊景點。其實在明哲家即使不出去旅遊,單純坐在他家迴廊上面對著綠草如茵鳥語花香喝茶發呆也是舒服。他那麼幾十年一個人呆學校圖書館安安靜靜地度過晨昏早就習慣,人多了的時候他反而不適應,不喜歡,甚至有點害怕。他喜歡明哲安靜的家。但是,他去不成了嗎?
「明哲那麼聰明,又是博士,會很快找到工作的吧,再說這回被裁又不是他的錯,招聘單位會諒解的。你跟他說說,我們簽證還是去簽了吧。」
明成心裡其實也是這麼在想,失業只是暫時性的事,但是誰能知道明哲什麼時候就業呢?明哲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好意思去問明哲要個確切時間,方便他們回頭再約簽證。他皺眉想了會兒,有點不耐煩地對父親道:「目前美國IT行業就業形勢不好,大哥即使水平再好,也得看有沒有空位置給他。大哥現在沒工作自己也心浮氣躁著,我們自家人別再去問他工作的事了。爸的簽證還是拖後吧,簽證是有時效的,你現在簽了,萬一這個時段內你沒法過去,不是作廢了嗎?作廢的話,會影響以後簽證。爸,你還是考慮下一步準備怎麼辦吧。」
蘇大強此生從來都是他老伴兒幫他捏著主意,眼下,當明成將神聖的決定權拱手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忽然茫然了。明哲那兒暫時不能去了,那麼他將何去何從?繼續留明成家?回家住?換地方一個人住?還有其他嗎?似乎有很多的選擇,但是那些選擇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最想去明哲家。他也不知道選哪個好,考慮半天,扶著沙發背緩緩起身,悶聲不響回自己房間去。
明成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不發一言就走,愣怔片刻,趕在父親關門之前,大聲問了一句:「爸你到底怎麼想的?」
「你們決定吧。」蘇大強說完就關上了門,坐到窗邊飛快地拿起一本書來看,以小說來逃避外界,這是他一貫的做法。反正他從來不需要作主,別人都會替他把事情安排好。
明成只會呆呆地看著那扇關閉的門,兩頰越鼓越高,憋得久了,才「噗」地吐出一聲長氣,哭笑不得。難怪平時回家總聽不到爸的聲音,原來壓根是他自己不想發出聲音啊。但是爸不發表意見,不意味著他蘇明成也可以不聲不響將事情撂下,他還得將最終決定向大哥匯報呢。
他也進去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用手機給朱麗打電話。
朱麗已經到了辦公室,剛沖了一杯速溶咖啡吊精神。在辦公室裡沒有煮咖啡的設備,講究不起來。
聽到明成的電話,朱麗再迷糊也醒了。「什麼?你爸得在我們家長住?明成明成,你答應了沒?」
明成對著朱麗坦白道:「我沒法答應。爸還不老,有手有腳,而且腿腳都還利落。一個人住,大家都自由,跟我們住,大家都不自由。短期住我們家行,長期不行。可是我問他怎麼想,他又蔫不拉嘰地不表態,我就沒法跟他溝通了。」
朱麗鬆了口氣,道:「對,就是這麼說。你爸與我們的生活習慣不一樣,他早睡早起,我們晚睡晚起,還有飲食習慣等等的。大家互相遷就,時間長了肯定出怨氣,反而影響團結。其實理智點考慮,他還是自管自地住,他的教師退休工資並不低,如果他嫌不夠,我們三家各貼若干錢給他。或者我們三家聯合請一個保姆照顧他的生活,專門照顧他一個人,他吃的也可以順心一點。再不行,你大哥現在困難,保姆費用我們出三分之二。你看呢?」
明成抓抓頭皮,道:「我也是這麼在想,但不知道怎麼說出口。這話說出來好像是我光顧著自己舒服,把老爸往外扔似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岔了。唉,其實他怎麼說都好,別一聲不吭鑽進他房間裡去。對了,朱麗,這裡面還有明玉的份,可她收到大哥郵件後還沒給我回話。」
朱麗聽到「明玉」兩個字,不由微笑道:「明成,照常規,你妹肯定不肯管你爸的事,最後你爸肯定是讓我們背著的。我們背著養爸的責任沒事,但是我們做決定的時候還是得通知她,讓她參與討論,起碼她得給個說法,以後有什麼事大家才沒話說。別我們都管了,到時沒落下個好。她不給你回話,你做二哥的給她電話要求她參與討論啊。」
明成禁不住地點頭:「對,我等下給她電話,就怕她不來。朱麗,你說爸去不成美國,會不會另外找個風景好的,比如明玉的海邊別墅去住?如果爸這麼提出來,明玉不知道怎麼回絕。」說出來明成自己也詭笑,可能性不是沒有,他想像著明玉該如何拒絕。
朱麗微笑,她想得更多,「明玉拒絕或是其他,都是她的態度,我們只要看到她拿出態度就行了。這麼多年了,你難道還指望她拿出行動來?對她,還是約束一下她探望父親的頻率是多少才比較合理一點。反正最後做事肯定是我們在做,我們只要她的態度就行,免得以後有事時候囉嗦。」
明成道:「你是怕萬一爸有個七病八痛的,她指責上我們?」
朱麗道:「是,有個防備。我們能者多勞可以,但我們沒法避免做多錯多,我們得為自己打好預防針啊。你和明玉約時間吧,這事盡早解決。現在帶你爸出去玩玩吧,別嚇著他。你爸老了,大事還是我們替他擔著吧。」
明成聽了笑道:「賢妻,聽儂的。」
明成電話與明玉約時間。其實他是很不願意與明玉通話的,不知為什麼,這個妹妹見了他總沒好氣,好像他是八輩子的仇人。他不知道他哪兒惹她了。既然惹不起,他平時就避著明玉,免得自討苦吃,但今天的事,明玉非參與不可。爸也是她的爸,她不能不管。起碼,如朱麗所說,她得給個態度。至於態度是好是壞不論,只要她拿出態度,他與朱麗以後也方便辦事。
明玉接到明成電話的時候,已經在辦公室裡上了兩個多小時的班。趁週末大多數人休息,她得把近期的銷售情況做一下分析,包括產品分類、地區分類、產品數量等的變化,她都必須每週總結一次,如有情況,方便下周立刻調整銷售策略。市場瞬息風雲,平日裡每天都有一份手下做的分析報告給她,但是她還是喜歡週末自己看著那些會說話的數據自己做一份分析總結。
大哥的郵件她早就看到,當即便回了一個,讓大哥如果有回國工作的打算,她可以幫忙。本來想給明成電話的,但是想到老爹在明成手裡,明成只有比她著急得多,她便安心等明成電話上門。果然不出所料。她也沒多餘的話,三言兩語與明成約了晚飯後父母老家會談,讓朱麗也到場,方便問題一次性解決。
明成答應。雖然父親是蘇家的,但是往後由他來贍養父親,肯定需要朱麗出一半的力,討論時候,朱麗當然得在場。
明玉扔下電話,便心無旁騖地繼續她的總結,也就只有週末時候才有如此安靜的氛圍,讓她可以獨自深入地思考。她還不是蒙總,還不到用一個專門貼身秘書,把所有電話先過濾一遍的高級地步。
專心工作時候,時間過得飛快。完成作業伸一個懶腰,看時間已經是可以午飯。她打一個電話給江北,「柳青,有沒有空,我知道有家湯煲店,味道極好。」
江北柳青長歎一口氣:「是不是想安慰我?請我吃鮑魚吧,我最近迷這個。」
明玉笑一聲:「我最近也需要安慰。家裡人居然想到蘇家還有個女兒名叫蘇明玉,頻頻來電來郵件提示我姓蘇,搞得我無所適從,需要有人幫我寬解。你請我吃飯吧。」
柳青悶哼一聲,道:「等著,我來接你。」
柳青,能拋媚眼發短信地勾引了孫副總的女友,自然有他與眾不同的風流態度。當他一手隨意地拎著灰色西裝,一身黑襯衫灰褲子地與明玉一起出現在「食葷者湯煲店」的時候,獲得裡面老少女子們的一致矚目。食葷者石天冬自然也看到了柳青,看到難得一笑的蘇明玉與柳青在一起語笑嫣嫣,看到兩人氣質風度如此接近,不由心痛,避進廚房作沒看見狀。
明玉進門沒看到石天冬,便與柳青各自點了個湯。今天她上了二樓,一樓的單人位容納不下兩個人。
柳青進門後便東張西望,他很好奇明玉會來這種店裡用餐,記得她從來都去比較上檔次的酒店用餐的,她怕小店不乾淨。但看了幾眼湯煲店裡面陳設,果然挺乾淨,只不知道明玉是怎麼找到這裡的。但他今天沒心情說別的,坐下就跟明玉道:「老蒙想怎麼發落我們?跟你透氣了沒有?」
明玉知道柳青生氣,她今天找他出來就是為這個。她將那晚與蒙總的談話與柳青簡單說了下,「孫副總現在說不走了,大概老蒙答應了他什麼條件。所以老蒙總得給你點顏色瞧瞧,讓孫副總順氣。」
柳青皺眉想了會兒,不以為然。掏出香煙給了明玉一根,又幫明玉將煙點上,才點燃了自己的煙,深吸一口,道:「給我顏色,為什麼連你一起發落?你考慮過沒有?」
明玉點頭,「考慮過。我想過兩個可能。一個是老蒙不方便拿你搶老孫女友作借口處理你,又在那麼短時間內抓不住你其他錯處,只好尋個銷售佈局方面的借口給你點顏色,給老孫看著舒心,但順便不得不把我也處理了,他事先跟我打過招呼,料想以後也會補償。另一個是可能我有點小人之心,不排除老蒙經過這件事之後,忽然警覺我們兩人在公司所佔比重太大,他不得不考慮,萬一哪天我們兩人翅膀硬了端了他的位置,把他以前端舊單位檯子的舊事重演一遍,所以他得開始找這個機會找這個借口分我們的權。」
柳青斜睨著明玉,看到她神色平靜,非常不明白,道:「你是經我提醒才想明白的,還是早就想明白的?我看老蒙兩種想法都有,所以我才生氣。這麼幾年下來,都拿他當自己長輩了,他卻還提防著我,背後下黑手削我的權。不,還削你的權。你別沒事人一樣,在我面前帶假面就不夠兄弟了。」說話時候他不由得看向明玉背後,他看到有個高大健壯的男子出現在明玉身後,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明玉看到柳青臉色有異,回頭看去,見石天冬站在她身後。她便微笑一下,道:「石老闆這會兒有空?」
「蘇小姐好幾天沒來了。」說話時候,石天冬不由自主地看看明玉手中的香煙,他怎麼也沒想到明玉會吸煙,明玉熟練的抽煙姿勢再一次顛覆她在他心中的高雅文靜形象。而且剛才看她與桌子對面男子說話時候的神態,也與他平時所見全然不同,完全一副指點江山的中性態度。讓石天冬不自覺地就將後面的話嚥了下去。
明玉感覺石天冬有什麼話要說,但她沒鼓勵石天冬說出來,只吐出一口煙,微笑道:「這幾天忙,沒法過來吃飯。我與同事談點事,石老闆你忙你的。」
此話一出,石天冬再無法厚著臉皮搭話,只好訕訕地走了。柳青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等石天冬走得看不見了,才笑道:「蘇明玉你走桃花運了,難得難得。」
明玉輕叱一聲:「廢話少說,不可能的事。我們回到原來話題。柳青,當週二老蒙不是做出別的舉動,也沒一腳踢走孫副總,卻是快速在我們兩個公司安插監理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了。我也有點失望,但是再一想,從他的角度來說,走出這一步是必然的,他遲早得改原來的憑信任管理我們到用制度有效約束我們。換位思考,換成你我,坐到他這位置了,也會這麼做。所以,我就安心接受這一變動吧。」
柳青坦然道:「我無法接受。如果老蒙跟我明講他需要引入制度化的監管機制,我無話可說,這是公司管理,不是朋友間玩鬧。但是老蒙衝我們玩弄權術就不對了。我們一起這麼多年,有什麼話不能直說?他那樣做,太見外。讓我不得不反思我們之間的關係。」
明玉吸完一根煙,自動從柳青那裡再拿一根,自己點上,不由自主看了幾眼一聲「叮」響得極其純正柔和的打火機,微笑打了句岔,「你拿出來的東西總是高檔。」
柳青沒好氣,道:「回到正題,告訴我你怎麼看老蒙這次的權術。別玩打火機了,你又看不出裡面的好處。」
明玉一笑丟開柳青的打火機,確實,她只用一塊一隻的打火機,那些打火機還是住賓館吃飯店時候隨手拿的,好用多用幾次,直到將裡面的氣體用完,不好用就丟開。抽屜裡有幾隻別人送的高檔打火機,但欣賞過後便遺棄角落,常用的還是一次性打火機。
「老蒙對我,怎麼說呢,沒有老蒙,就沒有我的今天。當年老蒙像對待自己兒女一樣對我,對你也一樣,把自己一身銷售甚至做人本領傾囊而出傳給我們。我每次看到我犯錯誤,老蒙痛心疾首比我還難受的樣子,我真是無地自容,他對我是真的關心。我長那麼大,老蒙是第一個真心指點我關心我提攜我的人,我對他感恩戴德。說實話,我生活簡單,沒你消費高,我業務做得好,並不單純是為了獎金那些刺激,主要還是想對得起老蒙對我的好,不敢讓他失望。我今天這一切是老蒙給我的,所以我這麼想,他想拿回去的話,我沒有怨言。他那麼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慮與苦衷,我支持他便是。」
柳青盯著明玉將話說話,但越聽越不耐煩,等明玉說完,他將手中的打火機往桌上一拍,手指抬起指了一下明玉,又覺得不妥,憤憤收回手,撐著桌沿道:「蘇明玉,你想標榜自己是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傳統中國婦女,是不是?你有沒有想過,憑你一流的數字記憶,憑你一流的宏觀分析,坐到你今天的位置,只是遲早的事。老蒙對我們確實不錯,但他只是引領我們入門的人,而不是給我們一切的人,我們的天下是我們自己出力打下來的。我們之間是平等關係,而不是他是上帝,他想拿回去就拿回去這麼簡單。我們幫老蒙打開市場,通吃全國,難道不是已經對老蒙的最好報答?蘇明玉你的觀念不對,現在即使父子關係,也得講究個公平合理,難道你還想倣傚什麼臥冰求鯉綵衣娛親之類的老套故事?我還是那句話,老蒙不該使暗手。老蒙的暗手說明一個問題,在他心目中我們與他的關係並不如我們心中設定的親厚,我們在自作多情。」
柳青一邊說,明玉一邊喊「冷靜」,好不容易柳青歇一口氣,明玉才道:「老蒙做事,常出人意表。他準備引入監管機制,我想沒錯,但有關他的動機,我心中跟你一樣疑問很多。我想他不是傻瓜,這麼為了一個老孫把他兩個親手拉扯起來的親信惹毛了,不值得。他應該還有他的其他考慮,我們拭目以待吧。」
柳青翻了個白眼,道:「廢話,你不如直說,你就是信任老蒙,被他賣了你還給他數錢。蘇明玉,你不是沒分析能力的人,用腦袋想想好不好?我現在算是更看清了,老蒙知道我是肯定走的,所以怎麼對我下手結果都一樣。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麼折騰你都沒後果。」
蘇明玉「噯」了聲,不得不承認柳青說得有理,憑蒙總對他們兩個的瞭解,肯定算得出兩人遇到壓迫各自會產生什麼反應,本來她心中還有一個疑問,想蒙總把他們逼急了有什麼好處,現在看來,其實一切都在蒙總算計之中。她不得不再三玩味柳青的這句話,「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麼折騰你都沒後果。」然後一聲歎息,「柳青,無論如何,我準備愚忠到底了。蒙總是第一個真心善待我的人,在有次他被我氣得拔出拳頭想敲我一頓,但最終重重砸在桌上敲疼他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心裡開始把他當成我的父輩。猜疑歸猜疑,委屈歸委屈,我都要報答蒙總對我的真心對待。隨便他怎麼對待我。」
柳青聽了也恨不得拔出拳頭一拳敲過去。本來以為蘇明玉挺瀟灑一個人,沒想到這麼想不開。「聽著,人對人好,都是有前提的。如果不是因為你自己優秀,誰會善待你?怎麼沒見老蒙善待別人?別一副小鬼沒見過大饅頭的樣子,我最見不得人沒道理的愚忠,對我愚忠也不行。」
明玉歎道:「柳青你不知道,現在我成大鬼了,很多人千方百計想接近我,我已不希罕。但是那時只有老蒙和你對我好,那時我還是黃毛丫頭,你們無緣無故地善待我,你不知道我多珍惜你們兩個。看著你這幾天公然發脾氣,我替你們兩個難受,唉,我真不想看到對我最重要的兩個人生分。」
柳青瞥了明玉一眼,他大致知道她家的事,知道她在家是個不得寵的孩子,但今天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聽她說。他是個從小受盡寵愛的獨子,沒想到不受寵愛的孩子長大後心理會與他那麼不同,甚至,蘇明玉對待蒙總的心態有點扭曲。一直以為她外表隨和,內心冷漠,沒想到冷漠的冰核下,她還有一顆那麼敏感那麼渴望被愛的心。正因為蒙總曾經真心對待了她,她竟然血性報答。想想,柳青都覺得不可思議,起碼他自己做不到。他不由嘀咕道:「可惜我跟你熟得已經浪漫不起來,否則下手娶了你,隨身多一個會掙錢的老媽子。」
「嘿,嘿,吃起我的豆腐來了。告訴你搶來的女朋友去。對了,你非走不可嗎?」
「本來我一直在猶豫,說實話,以人家丈夫或者男友的身份擠入她家公司決策層,即使我原來有多大的能耐放在這兒,多少還是讓人有點看不起的,有吃軟飯嫌疑。但是老蒙的作為讓我寒心。他好像看出我是個不穩定因素,乾脆逼我早走早了。我畢竟已經跟了他那麼多年,他怎麼一點情分都沒有,只有赤裸裸的利益考慮。你看,我只有走了。」
「我總感覺其中有誤會。柳青,看我面上,再堅持三個月如何?我們都找老蒙談談。其實你與你女友還沒領證,現在就離開公司,對你不利。你總得有點討價還價的資本對吧。而且我不贊成把感情與事業捆綁在一起,那會讓你行為被動。」
柳青聞言,沉默了許久,忽然伸出手,一定要與明玉握手。握手後,他才道:「你拿我當自家兄弟,才會說出不怕我害臊的話來。可是你沒覺得我現在是被老蒙逼得騎虎難下了嗎?我現在還有退路了嗎?」
明玉愣了下,「你還是沒打算對你的女老闆女友認真?」
「本來想認真的,可現在兩人的關係牽涉到太多利益,越想越沒意思。感情與事業捆在一起,可能最後不得不為了事業經營感情,那樣子我還是男人嗎?可是,利益的誘惑又非常大,這邊老蒙又在身後逼著我。蘇明玉,我很矛盾,我最近脾氣很大。」
明玉看著眼前這個憂鬱的英俊小生,想到溫瑋光時不時跟她提起要她過去一起開創事業的邀請。看來,她的拒絕是對的,她從來就不想把感情與事業捆在一起,那太功利。感情,雖然她缺乏,但她還是堅持寧缺勿濫,純粹第一。柳青的煩惱,是他又想功利,又想純粹了,所以難以取捨。她考慮了會兒,道:「柳青,我堅持人格獨立。」
「可是老蒙逼我。」
「老蒙有沒有逼你還難確認,但是你肯定在逼你自己。你別都賴老蒙身上。」
「你偏心老蒙,為老蒙做說客。」
「一個是我父輩,一個是我兄弟,我偏心誰?我建議你別浮躁了,穩定下來,以不變應萬變,好好想想。」
「三個月,我答應你三個月。這三個月裡面,老蒙即使騎到我頭上我都不會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