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但願三個月後會出現轉機。你不許賴。」
柳青點頭。決定下來三個月不變,他心中的浮躁果然消退不少。他忽然道:「蘇明玉,公司上下很多人怕你,你太堅強太冷靜,絕對的不近人情。好好找個人談一場戀愛吧,把自己搞得有點人味。」
明玉不解,「談戀愛與人味有什麼必然聯繫?我現在不好嗎?博愛,慈悲。要不我三天不洗澡,保證人味十足。」
「博愛慈悲是拿來形容沒溫度的菩薩的,你是人,女人。明天開始我給你介紹男人,你答應我一定要參加相親宴,否則我不答應你的三個月。」
明玉笑道:「饒了我吧。又不是沒人向我示意,是我暫時沒時間應付這些。你別給我安排相親,否則我跟你斷交。」
柳青一笑,不答應。「剛才那個石老闆對你有意思。」
明玉翻個白眼,不去理柳青,才注意到周圍吃飯的人早變得稀稀拉拉,原來他們說話說了太多時間。「快點吃,別光顧著說話。」
柳青攪攪冷透了的湯,起身道:「我下去叫點吃的來。湯冷了沒法吃。」
明玉不理他,管自己啃湯裡面的嫩玉米。冷就冷了嘛,又不是冷到沒法吃,柳青就是臭講究多。
沒想到柳青再回來,親手端了一盆白底虎皮紋的蒸食上來。她伸出勺子就來一口,甘甜潤澤,口味一流,果然是食葷者的出品。「這什麼東西?」
「你那個石老闆送的體己菜。好像是棗泥蒸山藥泥。」柳青有點擠眉弄眼。
明玉一聽,想爭口氣不去吃。但是又忍不住,尤其是看到柳青狼吞虎嚥地侵吞山藥泥,眼看被他通吃,她忍無可忍,只得投降。雖然她不明白自己爭的是什麼氣,而且,既然爭氣,還來這兒吃飯幹什麼。
下來見到石天冬。石天冬只是在廚房門口遠遠地跟她揮別,她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好像石天冬慢待了她似的。
九
明玉是踩著約定鐘點敲響父母家門的。她想,早了,她沒父母家鑰匙,只有無聊地等。晚,則是她所不願意的。來開門的是明成,因為上次在殯儀館停車場的激烈爭吵,兩人見面木無表情。
朱麗工作的單位是知識分子密集的地方,又有會計的職業讓大多數人謹小慎微,小心敏感,說話很容易被人記到心裡,秋後算帳。朱麗本來是個粗心的,但天長日久下來,也知道收起羽翼,待人客氣卻有保留,說話分寸而留有餘地。所以她看見明玉時候,反而微笑招呼,起身讓座。
明玉道了謝,坐下。因為沒有大哥在場,她又很不想搭理明成夫婦,只想速戰速決解決問題便走,所以便如在公司一般,一上來就取了主動,直接問她父親:「爸瞭解大哥家的事了?你什麼想法?」
蘇大強依然垂首坐著,他壓根兒就不想參與這樣的討論,但是飯後被明成拉來這兒,他身不由己。「你們討論吧,討論完了,讓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住。」
明玉沒想到父親上回討論時候還積極要求去大哥家,這回卻是如此消極,一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愣愣看了父親會兒。再看明成朱麗,一臉瞭然的樣子,顯然兩人已經與父親早有了交流,但也沒問出結果。她想了一下,道:「這樣吧,我看有三種選擇,爸你自己挑喜歡的。第一是住我家。你去不去?」
蘇大強聞言立刻將身子往後一縮,清清楚楚說了兩個字,「不去」。明成與朱麗都沒想到明玉會把去她家作為第一條提出,一時相顧啞然。她的態度夠明確,夠大方,不要去的是蘇父,而不是她不讓去,所以她一下撇清了自己。
明玉看著蘇大強道:「看來爸還記得你和媽一起發的誓,很好。那麼第二條……」
明成看了朱麗一眼,立刻打斷明玉的話:「既然你與爸媽之間早有協商,那你把爸住你家列為第一條,有點做戲給我們看的成分了吧。我不清楚你們的協商,既然今天大家一起商量贍養父親的事,而協商又與這件事有關,你把協商內容公佈一下吧,我們都有知情權。」
明玉看了明成一眼,心中冷笑,他可真是給臉不要臉了。但她還是轉頭對父親道:「爸,我說,你補充吧。是這麼回事,當初爸媽準備將二室一廳置換成一室一廳,差價給你們結婚買房裝修時候,我不同意。」
明成道:「慢著,爸媽置換房子的原因是因為原來的房子臨近小學,以前上班時候還不覺得,退休後白天在家天天聽學生吵得煩,他們才考慮搬遷。不是因為我,這個因果要搞清楚。」
明玉對蘇大強道:「爸,你說吧,最好把你歷年的記帳本拿出來,看來老二今天要與你算帳。」
蘇大強對於撒謊這點技巧掌握得不好,也不大會考慮利害關係,聽到明玉點名,他便道:「你媽明說是被小學生吵得煩,其實主要目的還是看我們手中存款夠了你買房,不夠你裝修婚房。她怕你沒婚房結不了婚,老婆跟人跑了,你自己手裡又沒一點積蓄,我們只有換小房子拿差價貼你了。」
明成聽了吃驚,很有點不信,不由習慣性地看向朱麗。卻見朱麗瞪大了眼睛愣愣地也看著他,一臉不解。
明玉看他們兩眼,道:「我當時激烈反對。爸媽說這是他們自己的財產,怎麼處理我管不著。我說我在家裡連放一張床的位置都沒有了,你們還拿不拿我當女兒。媽當時說女兒是給別人家養的,養到十八歲已經儘夠責任義務,以後他們反正也不靠我養,我不上門也無所謂。再吵架,他們發誓死也不會踏入我的家門要我贍養,要我不許多管家裡的閒事。話說得非常絕。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們沒有異議吧?這算不得我與父母私下簽訂的不合理協議吧。」
朱麗張嘴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雖然事情看來與她有那麼點關係,但畢竟那是小姑與公婆之間的矛盾,她做兒媳婦的不便參與。明成當然與朱麗不同,他發了會兒呆之後,有點息事寧人地道:「明玉,這點我得勸你。我們做孩子的與父母拌個嘴也是有的,但哪有當真的道理,你怎麼能把吵架的話看作爸媽對你的誓言呢?」
明玉不客氣地道:「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事實是,我想不作真,所以才會拿住我家作為第一方案提出,但是爸記得很清楚,說明他們兩個是作真的。而且照慣例來看,爸媽一直把與我吵架的話作真。比如最明顯的,你也瞭解的一件事,就是我大學以後的學雜費。因為媽擅自把我保送進我不想進的大學,吵架時候我說再不用家裡一分錢。直到我去報到,媽真沒給過我一分錢。以後四年,我沒主動問家裡要錢,家裡也沒主動給我錢。這點,爸有記錄。我記得爸將家中所有開支全部記錄在案,小至一毛錢。對不對,爸?你說實話。你要給我證明,你們跟我吵架時候說的話句句都是當真。包括你,明成,你工作後也沒主動給過我一分錢,當然你也沒這義務。」
蘇大強低下頭不敢說話。明玉這個時候的口氣太像她媽了,空氣中都是她的聲音,正義強大的聲音,沒有別人插嘴的餘地。朱麗也是凝神屏息地看著公公,她對明玉的話將信將疑,懷疑明玉有趁婆婆不在了,秋後算帳的意思。明成確實清清楚楚知道,明玉真沒用家中一分錢。但他當時還挺為明玉驕傲的,好樣的,能耐不小,大學裡就能賺錢養自己。可今天這件事被明玉的嘴說出來,怎麼味道都變了呢?變得他們一家怎麼都這麼不是東西,置小小明玉死活於不顧呢?他偷偷瞧一眼朱麗,見朱麗沒看著他,兩隻眼睛只盯住他爸,神色非常凝重。明成忽然覺得一陣心虛。
明玉說出話後,等了半天,卻是一片寂靜。她只能盯住父親再問:「爸,你不用迴避,事實就是事實,直說吧。或者拿出你的記帳本,這兒有專業會計師在。今天說清楚了也好,免得說我無理取鬧。」
蘇大強一聽可以不用他說話,如蒙大赦,立刻進去裡面臥室翻箱倒櫃地找賬本。很快,他拿來薄薄的一疊小本子。所謂賬本,都是拿他兒女們用剩的作業本撕下來自己裝訂的白皮書,紙張有大有小,顏色是深淺不一的老黃。他將本子撂火球似的撂給明玉,自己又老老實實擺出一副接受審訊的坐姿。
蘇大強的帳記得清晰明瞭,雖然沒有什麼專業的進銷存,只是原始地記錄一筆筆支出與收入,後面是備註說明錢的去處,但是明玉看著覺得非常說明問題。她拿了先翻下來,翻完一本交給明成一本,看到最後,簡直有將本子摔明成臉上的衝動。看完便冷冷瞅著明成夫婦兩個的反應。她到今天才又知道一層,原來父母經常接濟給明成的家用數量不小。雖然明成時常還錢,但是她心中粗略計算一下,父母收入的一半進明成口袋了。不知朱麗這個註冊會計師看不看得出這一點。
朱麗最先是搬了椅子與明成一起看,但她看得慢,後來變成明成看完的交給她看。
蘇大強將帳記得極細緻,即使燒菜時候臨時跑出去買包醬油米醋之類的幾毛錢也記在賬上。但饒是如此細碎,他們兩人的支出還是有限得很,常常一頁紙不到便是一個月的進出。
記帳是從明成讀書開始,朱麗做慣審計,善於從數字與說明中發現問題總結問題。第一年第二年的看下來,平淡無奇,但看得出這家手頭比較拮据,每月幾乎沒有結餘。到得第三年,也就是明玉上大學那年起,她留意了,果然,裡面沒一筆明玉的開銷,而給明成每月生活費卻是不少,朱麗記得以前讀大學時候,她差不多也只有那麼點錢做零用。便是連春節到時,給明玉買衣服之類的開銷也一筆都無,卻有給明成買衣服,給明哲買禮物寄郵件的花費。而每月開始有幾十塊幾百塊的結餘,悉數被存進了銀行。
第五年開始結餘多了,對了,明成畢業了。有幾筆大的開銷,是裝修房子的。朱麗略一思索,便已想到,那時候她與明成談戀愛了,他們花錢裝飾門面。所以算起來,這筆開銷應該記在明成頭上。然後隔三岔五的,都有一筆比較大的菜籃子支出,朱麗不由心虛地想,好像那是公婆為應付她到明成家玩的吃喝支出。她在明成家吃香的喝辣的時候,明玉卻在為自己掙生活。
而後,她看到婆婆時常不斷地在1日到10日間給明成錢,明成發工資的時間在每月的10日,可見他每月都花光了錢問家裡要。但明成有還錢,還了又借,好像是借多還少。朱麗也不大記得清楚,準備回頭好好累計一下這筆帳。
至於明玉說起的大房換小房的那筆差價,果然一分不少的打進明成帳戶。同時打入的還有一筆存款,註明是給買房用的。朱麗心中一回憶,正好是當時明成拿出的購房款。那時做按揭還得付十萬頭款,明成拿出六萬,她從家裡借了四萬,而賬本記載打入的存款正好是六萬。後來她將錢還了父母,從後面的帳目來看,好像明成沒還。而他們的裝修,則大多是用大房換小房的差價了。朱麗頓時感覺背後冷汗刷地一下冒出來,冷津津地刺入心頭。
後面的帳,大同小異,果然這個家沒明玉什麼事,所有的花費大多堆在明成身上,而小部分給明哲與兩老對分。她相信這本帳,但這本帳推翻了她心中固有的概念。她是個靠數字吃飯,以數字為據的人,這本帳上面的數字,讓她透過往日蘇家和煦溫暖的場景,看到截然不同的婆婆公公和丈夫。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這時候竟覺得他有點陌生。他這是傻了還是蠢了,那麼多年,竟沒看到家中如此的不公?他這個既得利益者於心何安?可是如果婆婆沒有去世,依然存活,不出現需要贍養公公這麼件波折的話,這種假象還會繼續下去吧?那她也會一如既往地來婆婆家喝婆婆專為她準備的抹茶酸奶,吃婆婆專為她燒的好菜好飯。她也是個無恥的既得利益者,這個認知讓她羞愧。
明玉見朱麗也終於看完,才繼續前面的話題。「剛才說了第一條,爸來我家住。被爸否決。我的第二條是……」
朱麗忽然打斷明玉的話,「不用第二第三了,爸的生活我們照顧,明玉你沒義務。」
明玉與明成都吃驚地看向朱麗,但朱麗還是堅決地重複了一遍。「明玉,你沒義務。你不用再參加討論。」
明玉注視朱麗良久,才起身道:「好,那我先走。再見。」她將手伸給朱麗,與神思不屬的朱麗握了下手,但是沒搭理明成和父親,逕直打開門走了。
關於贍養父親的事,明玉想得很明白。父親如果有膽敢跟她住,她兩幢房子,父親住甲,她就住乙,有怨氣的兩個人沒必要在一個屋簷下百忍成鋼。她會出錢請保姆照顧父親,因為她不缺錢。但除此之外,她無心也無力,她甚至懶得跟明成他們解釋。明成這樣的憊懶人,解釋了,他知道了,有用嗎?有用又怎樣?只是沒想到朱麗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這麼爽快就做出讓她不必承擔義務的決定,這倒讓明玉對朱麗這個姣姣女有點刮目相看。但又一想,朱麗如果不是個明白人,她年紀不大,怎麼可能又考出註冊會計師和註冊審計師,又能玩得好享受得好?起碼有她獨到的本事。那就讓朱麗去處理吧。
她本來就不想參與什麼討論。有什麼可討論的,電話裡一二三條做個選擇,父親選中哪條,倒霉的人硬著頭皮去做便是,目前除了大哥,誰都有實力負擔得起一個老爸。廢話那麼多幹什麼?所以一聽朱麗的話,明玉拔腳就走,她覺得自己已經盡責了。
蘇大強看見明玉走了,感覺頭頂的壓力消失大半。稍稍扭了扭肩膀,不起眼地移動了一下屁股,他坐直了。才剛坐直,只聽明成問了一句:「爸,我問你們借得多,還是還得多?」
朱麗沒想到明成居然會問出這麼一句沒心沒肺的話,忍不住冷冷地道:「自己拿賬本加加減減算一算不就得了?」
明成這才注意到朱麗的臉色鐵青,忙走過來笑道:「怎麼了?好,好,我算,我算。」
朱麗看到明成坐到桌邊,拉開架勢,她看著心煩,走過去一把拿過賬本,掏出紙筆計算機一邊計算,一邊記錄。蘇大強的原始數據在她訓練有素的手指下面,迅速變成整齊可觀的表單。但是,朱麗的臉色卻隨著數據的不斷列出,而不斷深沉。看著最後得出的數字,她將計算機推給明成。「我們兩個人的收入一個月合計有兩萬,但是我們平均每個月還向拿退休工資的你父母伸手拿一千五到兩千。而你父母支持我們婚房的六萬,與裝修的六萬,合計十二萬,我們至今沒還。我們真做得出來。」
蘇大強聽著這話,感覺風向有異,忙又補充一句:「你們媽每天搓麻將,雖然有輸有贏,但輸少贏多。每天幾十塊進帳是有的,都沒入我的帳。但我知道大多進了明成腰包。」
明成迷惘地看看計算機,再看看老爹,自言自語道:「我都沒想到問家裡拿了那麼多,還以為都還了呢。每次還錢,媽還說還那麼多幹嗎,兩人有退休金,不用兒女出錢養老。我從來都沒算過這筆帳。」
朱麗則是想到每次到公婆家來,吃了還拿,婆婆總是裝了時令吃食讓他們帶回家,如今家中冰箱裡還有一盒年前婆婆做的芝麻核桃阿膠膏呢。可是他們兩個又吃又拿,吃的拿的是誰的東西?公婆退休收入固定,被他們吃了拿了,公婆的生活質量下降,當然,明玉更是得不到一點好處了。可是,以前,她還以為公婆家與同等收入的她父母家一樣,生活小康,吃喝不愁,以為他們到公婆家看到的便是公婆平日裡的生活。看了帳目才知道,原來,公婆只維持了最基本生活水平,他們的脂膏,被她和明成恃愛之名搜刮光了。
蘇大強等了好久,見兒子兒媳兩個一起發呆,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我現在怎麼辦呢?」
朱麗看一眼明成,明成道:「爸喜歡跟我們回去住呢,還是自己在家裡住?」
蘇大強認真地道:「我跟你們說過啦,我一個人住這裡害怕。只有跟你們回去了。」
明成無奈地道:「那我們回去吧。回頭我發個郵件跟大哥說一下,一切照舊。」
朱麗猶豫了一下,問:「要不要跟你大哥說明一下讓明玉退出的原因?」
明成搔了搔頭皮,討好地笑道:「別了吧,我們自己知道原因,以後把事做好就行,否則大哥得把我架烤爐裡烤了。」
朱麗沒看明成,低頭想了會兒,歎了聲氣,轉身朝外走。今天的賬本太讓她感到意外了,到現在她還沒緩過氣來。她從來聰明好學,爭勝要強,追求的是自強獨立瀟灑。沒想到,不知不覺,跟著明成做了啃老族。她甚至懷疑,婆婆的過早去世,會不會與錢被他們啃光,婆婆生活環境不良,無心醫治有關。雖然知道這種猜測有點勉強,可現在她就是內疚。
明成看著朱麗則是不敢吱聲,他知道朱麗肯定在生氣,生他的氣,更生她自己的氣。他自己也奇怪,沒想到會欠下父母這麼多錢。可是媽為什麼從來都不與他明說,他要給錢媽還是拒絕呢?他想起前幾天與爸爭論要不要喝別人送來的牛肉粥雞肉粥時,跟他說起的一句話。當時爸說不能總讓當爹媽的撐著他與朱麗的關係了。當時他還不以為然,他與朱麗關係好如熱戀,需要爹媽撐著嗎?難道,媽一直非常熱情地對待朱麗,經常救濟他這個月光族,是因為想撐著他與朱麗的關係?有必要嗎?為什麼?
一路無話,直到蘇大強回家後睡下了,明成與朱麗才走進臥室,召開閉門會議。
明成知道朱麗肯定會提起,所以還不如自己從實招來。「朱麗,我真不知道計算下來我竟然拿了家裡這麼多錢。我還一直以為有借有還,外加經常回家帶東西上去,已經夠好了呢。」
「可是……你從來沒跟我提起說你問你家要錢。對我們來說,才不多的錢,省省就出來,對你爸媽可是活命錢啊。而且,我們買房裝修房子的錢你都還沒還你爸媽呢。怪不得你爸穿得那麼舊,明玉還要給他買衣服。」
「買房子的錢,還有裝修的錢,我媽說了,孩子結婚,大人總要支援一些的。我們沒辦酒席,我媽就把錢打在房子裡。她說不要我們還。」
「明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你到今天還看不出,你爸媽這筆錢是哪裡來的嗎?是從他們自己牙齒縫裡省下來,再從明玉頭皮上刮來的啊。如果不是把錢給了你,你爸媽還好好住著兩室一廳,明玉與家裡關係也不會那麼糟。我們說起來是罪魁禍首啊。」
明成見朱麗皺著眉頭一臉想不開的樣子,很是心疼,不忍心她總是自責,強笑道:「朱麗,你別把屎盆子都往自己身上扣啊,我們不知者不怪。你想,我是媽的兒子,媽對我又那麼好,我不信她的話可能嗎?所以媽說什麼我信什麼,都懶得用腦子來想一想。這事兒跟你更沒關係,我都沒跟你提起問媽借錢的事。」
朱麗本來就因為早上沒睡好,心情浮躁,又遇上賬本的事兒,心裡已經憋了一肚子悶氣。現在見明成不求自責,卻口口聲聲為自己辯護,一時忍不住,氣話衝口而出,「你別總是你媽說你媽說好不好?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了,每天嘴邊總掛著我媽說我爹說,你自己不會用腦袋想想?而且你那麼高那麼大一個人,問你媽伸著手借錢,好意思嗎?」
明成覺得委屈,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從來聽媽的話,媽說什麼,他信什麼,他怎麼知道原來還欠下爸媽那麼多錢?朱麗這麼說他,不是太冤枉他了嗎?關鍵是他沒故意,他又不是有意要刮父母的錢。「朱麗,別不講道理,說話就事論事,別捎上意氣用事。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存心想對不起爸媽的人嗎?你沒見我們三兄妹裡面,誰常在哄爸媽開心?誰最常回家看他們?那不都是我嗎?因為這個我媽喜歡我,多偏著我點,這是人之常情。我有時又沒問媽借錢,是她看我錢包癟下去,自己要塞給我救急用,我推不掉。而且我也是有還的,只不過我粗心一點,沒記清楚數字,媽說夠了就夠了。我也沒想到我欠著爸媽的錢啊,我難道想欠了嗎?但我認錯,我粗心。可你也別把問題擴大化,別一會兒說我幼兒園孩子,一會兒說我傻,行嗎?」
朱麗聽了明成的話,差點尖叫。「蘇明成,你還不知道你錯在哪裡嗎?你拿著你媽的十二萬塊有沒有想過還錢?你壓根兒是認為你媽偏心你所以你可以揩你爸媽的油。你別告訴我你是無意的,你是無辜的,錯就錯了,別找理由。」
「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我怎麼認錯?你難道還要我到媽媽靈前跪拜認錯?難道還想深挖我的思想根源嗎?難道要我承認我本性貪婪才罷休?你今天怎麼這麼不講道理?」明成也火了。朱麗有完沒完?都已經錯了,再追究有什麼用?
「你有點擔當好不好?錯了,就別為自己找理由,再有理由也是錯了,後果已經造成了。我還知道叫明玉不必再承擔贍養義務,你有嗎?你連知錯就改都沒有,你這算是知錯了嗎?」
「那是你嘴快早說了一步。我如果反對也不會讓明玉走了……」
「你還在找理由,你都不敢面對問題。」
「朱麗你客觀一點,要明玉參與討論贍養是你提出來的,要明玉退出贍養也是你說的,我什麼時候反對過?你怎麼正面反面都是理,反而我左右不是人了呢?話都讓你說了好不好?我反正說什麼都是在找理由。我不說了。」明成說完甩掉外套,踢掉褲子,一甩手進去洗手間,關上門真不說了。
蘇大強還沒熟睡,聽見隔壁傳來吵架摔門聲音,心中猜測肯定跟他有關。非常想起床鑽出來偷聽,但又怕被明成他倆抓住,只有將被子一拉蓋住頭擋開聲音,乾脆不聽不問。沒多久,他便愉快地睡著了。反正兒女們沒有丟開他的道理。
朱麗看著關得嚴嚴實實的洗手間門直嚥氣,「說的是你家的事啊,你倒先躲起來了。你說你怎麼養你爸吧。」
「反正你說了算,我說的都是強詞奪理找理由。你決定,大家都聽你的。」
朱麗聽見這無賴話,氣得都不顧了風度,一腳踢了出氣,卻忘了前面是門,穿著軟拖鞋的腳結結實實踢在門上,痛得她悶哼一聲,蹲了下去。一時又氣又委屈,眼淚前赴後繼地湧了出來。但她硬是爭口氣,不哭出聲來,掙扎著起身往床上拖去。
明成只聽見門一聲悶響後便沒了聲音,呆臉盆前舉著牙刷和牙膏發了會兒愣,聽外面不再有別的聲音,心中不由擔心朱麗會不會出走。他衝著鏡子做了個堅決的鬼臉,暗道:「不,堅決不妥協,她還以為她有理了。」但將牙膏擠出來後,終於還是不敢放心,偷偷打開一條門縫來瞧,卻見朱麗姿勢怪異地坐在床尾,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哭。
明成連忙放下牙刷,跑到朱麗身邊想看仔細了,但朱麗當然不給他機會,一扭身給了他個後背,但已讓明成看到她在撫摩腳趾。明成略一想便明白出了什麼問題,心疼得不得了,再不敢倔強,上去低聲下氣陪小心。
這一晚,兩人終究沒有討論蘇大強的贍養問題,一個陪足小心,一個不哭了,才悶悶地睡覺。朱麗好一會兒睡不著,心裡好一陣的憋悶,躺床上又將婚前婚後的事情想了很多。可是明成媽對她是真的好,她又不能怪她婆婆太偏心,弄得蘇家兄妹現在鬧成這種局面。其實也不能太責怪明成,他就是那大大咧咧的懶蟲脾氣,什麼事情沒到火燒眉毛不能讓他認真起來。這不,一晚上又吵又鬧,他現在還能睡得好好的,這會兒呼吸均勻悠長,不知道做到什麼好夢了呢。可是朱麗就是覺得內疚,雖然不是殺人放火,可她和明成總歸是害了人。別說是對不起明玉,也對不起對她那麼好的婆婆,還有公公。
朱麗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宿才睡著。
可似乎都沒睡穩,耳邊又響起松濤巨浪般的長嘯。她氣不打一處來,掙扎著起身,猛地拉開窗戶。外面天才濛濛亮,清涼的風拂面吹來,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但朱麗無法欣賞,她稍一凝神,便聽出嘹亮的呼嘯聲傳自隔壁,她家客房,她的公公。
朱麗真是欲哭無淚,雙手抓著窗台等蘇大強舒展胸臆結束,才一臉似笑非笑地回身。真看不出,每天走路都不見聲響,整個如影子飄水的人,卻有如許的肺活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