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經理雖然說話時候笑嘻嘻的,但明成知道她說不候就是不候,往往乾脆得讓人吐血。明成只得陪笑道:「周經理不要這樣嘛,我吃完飯就到。你就悄悄透露一下,究竟是什麼好事。」
周經理笑嘻嘻地道:「對你小蘇我總是硬不下心腸。告訴你吧,沈廠長把他工廠旁邊的廠房吃下來了,聽說是現成的廠房,我們今天下午就去看看。他有意上新生產線,設備早已經定下,但資金不夠,一直沒法取來安裝,這才想與我們合作。我提出我們就私人合作吧,以後產品歸我們包銷。你們一起過來跟沈廠長談,人多力量大,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我們一起剝老沈的皮。你看,我吃肉時候總不會忘記你們幾個。」
明成連忙道:「那還用說,周經理一向是最照顧我們兄弟們的。好,我一定趕著過來。」
放下電話,明成心中高興,臉上的笑容怎麼都掩飾不住。這個沈廠長他有接觸,農民一樣挺老實本份一個人,一向都是周經理自己在拿他的貨,已經打了好幾年交道。估計如果不是生產線價格太高的話,周經理肯定自己獨吞這麼肥的好肉,她才不是大公無私的人。但既然她吞不下,只有做個好事,部門裡面熟人一起分享,好過與別的不知根底的人合作。現成的廠房,現成的技術,現成的管理人員,還有現成的銷路保證,從目前的市道看,這簡直是現成的賺錢機會。
朱麗旁邊聽見問了一句:「什麼事?那麼要緊?」
明成笑道:「周經理想整個部門幾個人私下湊錢投資老沈廠裡的一條新生產線,讓我們一起過去商量。」
朱麗奇道:「這等好事,周經理怎麼不自己獨吞?」
「她可能一個人吃不下,年初她才現款買下一套房子。」周經理的家底,明成不能說全知道,也可以說知道個七七八八。
「我們更吃不下。」朱麗微喟,看起來存些錢還是有必要的,現在到哪兒都需要錢。怎麼以前沒留意到存錢的重要性呢?難道以前不需要這麼用錢?
明哲聽見了跟明成道:「明成,既然是正經事,你就過去吧,別耽誤了。我們自家人,不用拘禮。」
明成略微猶豫,這畢竟是大哥從遙遠的美國過來後的第一頓家宴,走了好像很不好。但是,那邊的談判是如此誘人,而他現在正急於尋找著賺錢機會。這是朱麗輕聲道:「你去吧,大哥說了,別耽誤事。晚上趕回來陪大哥,晚上大嫂也該醒了,大家再聚。」
明成這才與大哥與父親道了別,先行離去。
明哲吃了飯直接回賓館。打開門,裡面靜悄悄暗沉沉的,只有空調通風的聲音迴旋在空間裡,而母女倆各自睡在床上。但等明哲輕輕走進脫下衣服掛上,再出來,吳非已經翻身張開眼睛看向他。他不由想起以前他們倆打趣時候說的話,有了寶寶後,吳非就成了母老虎,寶寶身邊略有風吹草動,吳非立刻一躍而起亮出爪牙。
明哲輕輕走到遠離寶寶的那一側,坐到吳非床頭邊地毯上,吳非也移過來面對明哲,聽明哲悄聲說起在飯桌上的討論。吳非聽著聽著,終於忍不住問:「你說的是每月三千美金還是三千人民幣?你確定?我們當初討論的不是兩千美金嗎?」
明哲有點心虛地看著吳非笑道:「我忽然心疼起爸的老房子來,想把那套一室一廳先放放,以後再說。我想我在國內時候節約一些,盡快將房款付清了。」
吳非看著明哲,心頭一股火焰騰騰燃起,「你的工資,扣去雜七雜八的稅,再扣去你在國內的開支和給你爸的保姆費,留給我們母女的是多少?不到一千。我一個人在美國帶著寶寶肯定費勁,支撐不住時候請我媽過來照顧,靠我的工資加你給的不到一千,怎麼夠應付?天哪,你還要我辭職了跟你回國呢,我若是辭職,我們不得喝西北風?」
明哲道:「非非,你別心急,這只是暫時,兩年不到可以付清全部款項。而且我考慮的是全部用我們的錢,房子寫我們名字,雖然是讓我爸住著,可這也算是投資不是?」
吳非冷靜地道:「明哲,你喜歡充好漢,相信你今天中飯時候大方說出你負擔房子費用那一刻,你一定很爽,一洗前陣因為失業不得不拒絕父親去美的尷尬。不錯,你是大哥,應該多承擔一些責任。但是,你現在所做是拿我們小家陷入溫飽困境來換取你父親中等偏上的生活層次。現在你的弟妹們哪個生活不是處於中上或者上層的?而我們,才開始起步進入中產。我們出於種種考慮為你父親提供優裕生活環境,但你不能犧牲我們母女啊,你何苦打腫臉充胖子?誰不知道我們在國外不過是個打工?」
明哲被吳非數落得非常尷尬,不由自主地避開臉去,想起身坐到凳子上,但動了動屁股,終於還是沒挪窩。「非非,我怎麼會犧牲你們母女來充胖子呢?實在是明成不爭氣,我只有我們這邊咬緊牙關了。這樣吧,我問明玉借點錢,到時我慢慢還她。」
「這話更離譜了,你爸媽當初都沒出錢供明玉上大學,這會兒養老倒想到她了?換我做明玉,連你這糊塗大哥一併子罵了。還有個問題,你讓明成幫你看房買房,明成可靠嗎?他連自己賺那麼多都不夠花,還得時常刮爹媽的養老金,他能精打細算著用你的錢?萬一給你找個豪華地段的高價房,不說我們苦不出頭,未來物業費都咬死你。我說,我們別要什麼面子,還是維持原來的討論,把你爸媽的老房子賣了,差不多地段買個兩室一廳,保姆來了方便住,我們自己過來住賓館行了。房產也不要簽進去我們的名字,就算送給你父親。這兒的房產,即使投資了,我們以後也不會來住。最要緊的是,你必須自己操作買房。錢交給你們家明玉,我放心,一個女人赤手空拳打下高層地位,有她本事,她做事不會離譜。交給明成,我堅決反對。」
明哲終於受不了,起身走開幾步,但礙於寶寶好不容易睡著,不得不又走回來,但沒坐下,彎腰輕道:「我都已經跟明成談好了,難道你要我做出爾反爾的小人?買房子的事,明成幫我們找,我也會在網上看價錢看地段,又不會撒手全交給他,你怎麼這麼小氣。」
「咦,這話說的,怎麼成我小氣了?我攤著手問別人拿錢才是大方?你倒是給我算算……」吳非說得激動,不知不覺聲音就高了,旁邊床傳來寶寶「嗯嗯」的響聲,吳非立刻剎車,連舞起的手都凝固在半空不動了。等了好久,見寶寶舞動幾下小手又安睡了,她才放心,但已經沒了鬥志,懶洋洋地道:「家裡大宗花費原來都是你在操作,你自己最清楚家裡每月雷打不動的開銷是多少。寶寶日長夜長,每季都需要買新衣服,我們還都得吃喝拉撒,你就生生良心讓我們母女過得稍微寬裕一些吧,別總讓我們掙扎在溫飽線上。」說完便拉上毛毯繼續睡覺,不想再與明哲爭辯。他要面子,她難道就肯拉下面子與他爭吵?
明哲看著吳非留給他的背影,心中生氣,他難道不是為著這個家嗎?他將喉管間的氣流壓抑再壓抑,換成涓涓細流輕聲而出:「我還不是想著長痛不如短痛,快點結束父親的房貸,我們自己可以全心全意過生活。我們辛苦一兩年,很快就會到頭。」
「有的窟窿是沒底的,比如今天的事,如果換成我爸媽,我們一說出來肯定就遭他們否認。自己有手有腳有退休金年紀又不大,兒女又才剛成家立業生活不容易,為什麼事事都靠兒女身上?今天是買房子,明天還指不定有什麼呢,誰知道。我本來還以為今天討論大家總會有句客氣話,伸一把援手,好嘛,原來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吳非說話時候都不肯轉身。
明哲忙道:「我爸不能跟你爸媽比,我爸一向都不能獨立,有什麼辦法?年紀這麼大了,還能訓練得出來?而且明成也說他想分擔,但他不是沒積蓄嗎?」
「誰有積蓄了?誰不是牙縫子裡省出來的?我們能省明成不能省?他們經濟又不差。本來還以為一室一廳換兩室一廳,我們最多拿出十來萬的事,你倒好,獅子大開口一下來個四五十萬。我反對,堅決反對。這件事,原則問題,關係到我們的溫飽,你不肯說,我會跟你弟妹們說。」
明哲急道:「你不能跟他們說。」
「為什麼不能?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誰也別想降低寶寶的生活質量。」吳非的話雖輕,但擲地有聲。
明哲無奈,長歎一聲,坐到窗戶邊的椅子上,半天才說了一句:「你逼著我去出爾反爾。」
吳非不肯示弱:「是你逼著我逼你。」
兩人都陷入沉默,知道再吵下去只會拉長火線,將問題擴大化。
明成晚飯還是沒回來,晚飯是朱麗帶了公公去明哲他們住的賓館吃的。朱麗很喜歡寶寶,奇怪的是寶寶也喜歡她,一大一小都顧不得吃飯,絮絮叨叨地說話。吳非雖然因為明哲買房的事而對明成起反感,但見朱麗這麼喜歡寶寶,她立刻對朱麗刮目相看。席間她問朱麗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自己養一個。朱麗感歎說工作緊張,天天幹不完的活,又不甘落後,只有將生孩子的事擱置。兩人說起來還挺有同感。反而吳非對明哲是淡淡的。
但朱麗心中並不快樂,她的笑只在臉上,對著寶寶而笑,她心裡只想到中飯時候明成的再一次推卸責任。猶如愧對明玉一樣,她現在又愧對明哲夫婦了。
飯桌上,吳非閒閒地問起國內的所得稅,然後又閒閒地將美國的個人所得稅詳詳細細告訴朱麗。朱麗最先聽著有趣,還職業性地多問了幾句,但很快,她將吳非閒閒透露的明哲夫婦的收入心算一遍之後,聯想到今天中午明哲提出的購房方案。如果減去這筆支出,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費折算成人民幣,不是與她和明成一個月的花銷差不多持平了嗎?而他們是在美國花錢啊,還兩地分居。可是他們卻拿出全部的錢給公公換大房子。他們不知,他們為誰辛苦為誰忙,他們在為明成填補對父母的虧欠。
一向好強的朱麗沉默了,除了與寶寶玩,她後來幾乎沒說幾句話。反而是蘇大強高興得很,引經據典地評論吳非給寶寶起的名字。蘇大強說話口無遮攔,好好壞壞一起說。吳非維持著微笑,但反感地不予置評。在明哲的圓場下,一頓飯終於不尷不尬地結束。
朱麗悶悶不樂地回家,到得家中給明成打電話,他們卻在花天酒地地吃飯。她只得取出一本書躺床上看。以前她會躺到陽台臥榻上就著一盞昏黃檯燈看書,看書累了,就往窗外看一眼小區庭院的燈光。可現在家中另有男子,她不便放肆。唉,在家都不能放肆。
明成回來時候微微有點酒氣,他這點挺好,外面即使應酬,也不會喝多了酒,更不會吸煙,回家到浴缸裡浸一下,全身恢復清爽。他進洗手間洗漱了出來,貓到朱麗身邊,興奮地道:「你知道我們今天一行做了多少事。先去沈廠長工廠看場地,果然已經具備所有基礎配套,什麼都是現成的。周經理這個老狐狸還不放心,追著老沈打開保險櫃看了所有文件才罷休。然後老沈帶我們去隔壁市的設備生產廠。他們的設備都已經造好了,看見老沈就罵他還不拿錢過來取貨,老沈低頭哈腰請了一頓晚飯。你打電話時候,我們正一桌吃飯呢。然後,我們回市裡一起商量合作辦法。現在基本上這麼定下來,房屋和水電配套都是沈廠長已有的,設備費用我們六個出,周經理出大頭,百分之五十,我們下面的每個人出百分之十。利潤分配,老沈拿百分之二十,我們六個拿百分之八十,那個八十,我們六個再按出資比例分配。我們不怕老沈不分配利潤,他的產品都拿來出口,出口都是我們抓在手裡,他沒有滑頭可耍。剛才,就剛才,我們和老沈簽下意向,明天等周經理把意向給她的律師朋友過目了,我們再簽合同。」
朱麗這個專業人士一句話便直奔本質,「第一筆投入的時間和數量是多少?有沒有追加投入的可能?年回報是多少?我們短期內可以拿出三萬塊錢,再多的就沒有了。」
明成笑道:「一說到投入支出,你這職業病就犯了,最近你犯職業病的機會特別多。我拿出百分之十,是二十六萬。大家都說家裡的錢又不是拿麻袋捆著塞床底,都要求給兩周時間籌備。我們自己能拿出來的現金是三萬吧?別的要麼去借借,我明天就開始打電話。不行的話,我把車賣了,這種裝飾的車也有十萬多。」
朱麗忽然想到,這事,如果明成的媽還沒去世,會不會把僅有的一室一廳當了,支持兒子的投資?想到這個,她不由得心中一陣無力,看明成說得多輕易啊,二十六萬,哪那麼容易借到?又不是問他媽去借。「明成,多大腦袋戴多大帽子,投資的事算了吧。我們還是存錢給爸把房子換了,別讓你大哥出錢。他們在國外不過是拿工資過日子,拿點錢出來不容易。」
明成笑道:「你別兩眼只盯著眼前,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去還爸媽的錢。我這不是在大力尋找發財的機會嗎?有投資才有產出,否則單純靠從工資裡面省,省到什麼時候。我不能看著你吃苦啊。」
朱麗搖頭道:「明成你算算,我經手審計的大多數企業,除了壟斷行業的,投入產出比都維持在正常高度,尤其是工廠的利潤都不是很高。大家都是靠著細水長流辛辛苦苦賺錢。你拿著不高的回報,又要付給借給你錢人的高額利息,留下給你的還有多少?如果我們自己手頭有閒錢,那投資你說的生產線是不錯的一件事,總比存銀行,還得給國家扣除百分之二十利息強。但我們現在手頭沒錢,而且當務之急應該是還給你爸房子,拖著人家的錢不還是很不好受的一件事。你說起你可以把車子賣了,我倒是想到了,不如把你車子賣了,也差不多夠給你爸換兩室一廳。你早點換好,省得要你大哥出錢,否則以後只要明玉一句話,我們還有臉出去見人?這輛車子我們也玩得該膩了,正好過幾個月我們存錢下來換新的。你說呢?」
明成聽了,臉上的表情僵了好久,才又笑道:「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區別了。男人喜歡以進攻作為積極的防守,女人喜歡消極地防守。」
「少打岔,這話你跟你家明玉去說,人家非打你一個大嘴巴。這跟女人男人有什麼關係?你明天就跟周經理說,你的錢都吃光用光了,沒錢投資,請她另尋高明。再多多道歉,表示你的誠意。弄不好周經理還高興呢,這百分之十也可以給她吞了。別怕沒面子,大家都拿一樣的收入,都知道根底。我們還是把車賣了給你爸換好房子是正經。」
明成看了朱麗會兒,心中不快,怎麼朱麗現在這麼小家子氣,做事只會拿手中的錢盤算。而且他怎麼是為了面子呢?真為了面子,他也不會想到賣車了,都需要賣車籌錢,他已經夠豁出去了。他不肯聽朱麗的,但也不便去否認她的話,免得這麼晚了大家還鬧不快,只不痛不癢地道:「這樣吧,我明天問問沈廠長,新設備上馬之後,會怎麼產生利潤。回頭再和周經理他們商量一下。周經理他們也都精著呢,不肯做虧本生意。」
朱麗聽得出明成陽奉陰違,但她不是妥協的人,抓住想慢慢滑下去睡覺的明成道:「明成,你別睡,你聽我說完。我認了吧,我是好面子的人。我們一天不還你爸媽的錢,我一天抬不起頭來做人。今天中飯你大哥勒著自家褲腰帶說要給你爸供房的時候,我真是無地自容了,希望你跳出來自己承認拿了你爸媽的錢,你會設法把爸的房子問題解決。我們即使不承認,但我們走快一步把事情解決了也行啊,起碼我們表明態度了。我們不能再拖了。既然你肯賣你的寶貝車,我們就開始看房給你爸買吧,早一天是一天,我們也可以正常做人。」
朱麗一邊說,一邊推著明成不讓他睡。明成被她念得煩死,終於粗了聲音,「朱麗,我從一大早接大哥回來到現在,都開了一天車了,你讓我休息好不好?你再不讓我睡,我會過勞死。」
朱麗聽了不由一愣,只得放手。兩人一時都想到了蘇母。換作以前,遇到這種大事,明成之前就已經給他媽打電話商量了,他媽肯定會有個旗幟鮮明的意見。那樣的話,他,朱麗,母親三個人一人一張票,2:1或者1:2,乾淨利落,哪用得著像今天一樣,1:1處於膠著狀態?而朱麗想到,以前這種時候,她只要打個電話給婆婆表示對明成的不滿,明成第二天早乖乖換了腦子,哪像現在冥頑不化?
兩人到今天才隱約體會到,蘇母在他們兩人中間的重要位置。
十二
明玉雖然只是本省重點大學出身,但因為學的是經濟管理,所以在培訓課堂上始終可以保證歹毒的鑒別能力,從頭到尾地清醒,沒有被講台上教授天花亂墜的課程電倒,花了那麼大價錢,她除了深刻重溫一遍大學教材外,最感興趣的還是教授吹噓的參與國家某某決策制定之類的過程。起碼,這些吹噓還有點實際內容在裡面。
明玉反而對班上的二十幾個同學感興趣。同學們非正總即副總,個個都是三四十幾歲的男性精英,大多挺著標誌性的啤酒肚。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大家都是久經沙場的人,說到管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大家最先還有點正襟危坐,不敢在教授面前太過放肆,但漸漸的都聽出了門道。這些人大多老奸巨猾,不大會在課堂上舉手反駁,搞得教授下不了台,也或許教授們都是吃這碗飯的,會得引經據典用大量國際實例來駁斥他們抱殘守缺的國內頑固思想,搞得沒理論駁斥回去的自己下不了台。但課間時候都活躍了,做管理的哪個不是口才上的好手?於是七嘴八舌地就自己管理經驗,對課堂上的內容展開討論。這些討論,都是思想的碰撞,智慧的閃光,全班二十幾個人沒一個肯落後的,踴躍地從課間討論到課後,從課後討論到飯桌,於是這幫人每天吃飯就在學校餐廳包兩大桌。明玉在其中受益匪淺。
但大家都是做事的人,吃完飯便各自回去傳真電郵電話地處理白天上課耽誤的工作,大約只有明玉是沒事做的,但她又是個閒不住的。她只在王府井逛了一次,然後便每天晚上鑽在賓館裡,也不開電視,就斜躺在四個枕頭上,仔細就大家討論的內容琢磨自己以前工作中的不足。
柳青接手了明玉的工作,雖然兩人的工作有很多共同點,但兩人業務的覆蓋面一南一北,沒有任何交集。遇到手下拿著單子上來審批的時候,柳青沒有二話,拔出電話就給明玉要她立刻答覆。第二天的時候,柳青乾脆把需要審批的單子掃瞄打包發送到明玉的電子郵箱,他振振有辭的理論是,「我答應你堅守三個月,我還替你挑了重擔,所以你也別想打滑溜走,大家同甘共苦,你的事情還是你自己扛著。」明玉無話可說,上課回來第一件事只有先打開電腦處理工作。
但畢竟柳青承攬了江南公司的大部分事務,用柳青的話來說,他現在焦頭爛額,沒有風流的時間。明玉當然清楚這其中有表功的成分,但又能體會柳青的忙碌。鎏金公司地處江南,業務也主攻江南,她在的時候已經為此到處查漏補缺,料想柳青也不可能肯讓出那一大部分市場給鎏金。明玉雖然幫忙,但畢竟幫不了全部,她閒下來,便有時間冷眼旁觀自己原來做的那一大攤子。
週四時候,柳青再次江湖告急。「蘇明玉,鎏金那幫孫子欺負到我地盤上來,昨天跟客戶吃飯,他們也在,他們竟敢公然叫囂我是三腳貓。可問題我現在真是被打斷一隻腳的三腳貓,我被氣得一夜沒睡,早起還得處理你江南公司的大攤子。你給我週末回來兩天,我大量工作要交給你做。」
「我週末得去上海見我大哥大嫂,沒辦法回去。柳青,我這幾天醞釀了一個想法,還是聽一個培訓班同學的話後想到的。我在想,與其悄無聲息地走,不如跟老蒙翻了臉,我堅持我的銷售路線,強力或者暴力把那些狗屁監理隔絕在外,起碼,在我手裡,公司的銷售不倒。我用實績對得起老蒙,而不是以聽話對得起老蒙。」這個想法是明玉昨晚深思熟慮所得,但必須柳青配合。
柳青卻聽出話中有話,「蘇明玉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騙我幫你鎮守,把我忙得跟死狗一樣,原來你自己倒是打了撤退的主意。既然早想到撤退,你應該早告訴我,我一早溜得比你還快。」
明玉不得不猛「咳」一聲,訕訕地道:「不要看過程,要看結局,我這不是要揭竿而起了嗎?而且我隔絕了那些狗屁監管,還不是給你鬆綁?你答應不答應?如果答應,說一聲,我們討論後面怎麼做。」
柳青還是很激動,但已經不是被騙上當的激動。「你提醒我了。即使為自己江湖名聲考慮,與其聽老蒙的話,被砍成三腳貓兩腳貓地越做越差,成為銷售爛手。不如做得一片輝煌,被老蒙惱羞成怒掃地出門。蘇明玉,這事非我們聯手不可。我的江北公司全體人員我可以控制,江南公司只有你出馬。我們造反,把老蒙架空,把鎏金那幫孫子揍癟。」
「對對對,柳青,我與你的思路一樣,你現場操作,我遙控操作,我們分工協作。另外,為防止才揭竿就被老蒙撲殺,我們得做好成品倉庫的工作。還有,為名正言順,以免落人口實,被老蒙用抗拒監理埋藏私心來打壓我們,我們必須引入全新的切實有效的監理機制。你看對不對?」
柳青想了想,道:「行,倉庫方面我今晚就請吃消夜。監理制度交給你制定,今明兩天拿出初稿。」
明玉斷然道:「今晚就交出初稿,你明天給我修改意見。成交了?」
「成交,五分鐘後打開信箱接收一個郵件。」
明玉當下便打開電腦草擬監理制度。五分鐘後,打開郵箱,果然有一隻帶有附件的郵件。打開郵件,裡面赫然是一隻掃瞄出來的柳青大掌。明玉一愣之下,隨即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手交叉蓋住電腦屏幕上柳青的大掌,用手機拍了一張照,傳給柳青。
擊掌成交!
雖然明玉與柳青密切配合,緊鑼密鼓,沒日沒夜地佈局,但他們心中還是不敢有一絲一毫大意。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公司資產持有人老蒙,是歷經風雨的老江湖老蒙,是帶他們出山彼此知根知底的導師老蒙。他們必須持有足以脅迫老蒙噤聲,迫使老蒙接受事實,調整他一意孤行的監理制度的重磅炸彈,又必須時刻關注保證重點人員不被老蒙收買倒戈。明玉與柳青都輪著睡覺,睡覺時候也時刻打開手機,預防緊急情況發生。
週五夜,柳青用手機短信一段一段地給老蒙發去造反「檄文」,兩人的口號相當明確,作為一個有職業道德的職業經理人,他們有義務有責任為公司利益考慮,扶持公司不倒。但沒有列舉老蒙如果採取行動,他們會使出的招數,他們料想,這種招數老蒙都心裡有數。而明玉為了保證信息暢通,不敢乘飛機以致出現兩個小時電信真空,她改坐從北京到上海的夕發朝至列車,一晚上與柳青溝通信息。但是奇怪的是,接到信息後的老蒙居然沒有聲響。
究竟是於無聲處響驚雷,還是老蒙就此接受威脅?明玉與柳青都不敢大意,他們瞭解的老蒙並不是甘於雌伏的人,這個人,一向喜歡佔據主導。說他霸道,一點不會錯。他肯定是被打懵後,在開始緊鑼密鼓地採取行動了。兩人嚴陣以待。
所以,明玉也不知給出租車司機繞了幾個圈,最後被送到明哲他們住的公寓的時候,有點神思恍惚。夜行火車帶來的疲憊並沒有表現在眼睛裡,但打亂了她的頭髮,蒼白了她的臉色。
明玉還是第一次看見大嫂,她甚至從沒見過大嫂的照片。給她開門是個腳邊絆著個小孩的女子,該是大嫂吧?一個與明艷嬌俏的朱麗完全不同的溫柔女子,白皙的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可深深的嘴角卻總是掛著笑意。但是大嫂不大不小的眼睛卻告訴明玉,這是個聰明堅強的女子。明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出錯。
吳非也是第一次看見明玉,她對明玉,除了作為大嫂的好奇,還有作為女人的好奇。但她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有些憔悴的高瘦女子,短髮,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神情很是溫和。最沒想到的是明玉的裝扮,一件深藍短袖襯衫,一條淡灰七分褲,一隻碩大拎包,全身上下略無珠釵,簡單得不像是有錢人。
吳非正準備張嘴說話,已經聽對方用低沉的不是很有女人味的聲音自我介紹,「我是蘇明玉,你是大嫂吧,大哥不在?」吳非忙將明玉往裡面請,一邊笑道:「沒想到你那麼早來,快裡面請。你大哥出去買菜了,他說想給你做他最拿手的香辣炸魚塊。為了不砸他大廚的牌子,他一定要買當天的活魚來做。」
明玉笑了笑,有點不敢置信,他們蘇家人似乎從來沒有為她特意做什麼菜的先例,不知大哥在香辣魚塊之後會端出什麼出人意表的大餐。她不想就此事議論,沒必要假惺惺地嘻嘻哈哈,就岔開話題,笑嘻嘻道:「我剛上來時候還在想,如果大哥不在,我要不要先摸出身份證讓大嫂核實一下。不知道怎麼稱呼小寶寶?」明玉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去,拉拉寶寶的手,算是握手。寶寶不賞臉,小手收回去,使勁在衣服上擦了幾擦,躲到媽媽身後,探出兩隻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人。
吳非卻聽出明玉的笑話裡面含有很深的諷刺,一家人,卻相見不相識,這又不是夜雨寄北的年代。不過,這與她無關,這種現象又不是她吳非造成。吳非抱起寶寶,教寶寶叫「姑姑」,明玉這才知道這個已經一週歲多了的侄女兒的小名。
明玉進去裡面洗把臉出來,見吳非已經給她倒了茶水。明玉坐下,微笑道:「大哥未來就住在這裡嗎?一個人住的話,還行。」
吳非也坐下,「差不多有一室一廳那麼大,廚房雖然簡單一點,大概只準備給人做個三明治,不過可以因陋就簡。一家人在小屋子裡撞來撞去的,反而挺親熱。明玉你吃早餐了嗎?」
「吃了,下火車時候在對面新亞喝豆漿吃油條。大嫂,我打算今晚上乘火車回去,不會太緊吧。」
吳非忙道:「不會,不會,本來就沒什麼大事。是你大哥一定要讓我回去美國前跟你見上一面,說我都跟他結婚三四年了,家裡人還沒見全,多不好意思……」吳非還想說,但明玉的手機響起。她看著明玉神情嚴肅地接聽電話,然後又打出兩個口氣嚴厲的電話,雖然言簡意賅,一個電話沒兩三分鐘,但想到今天還是週六呢,看來這個小姑是真的忙,人家小小年紀坐上位不是沒有理由。而寶寶看了陌生姑姑的嚴肅樣,自覺退避三舍。
明玉放下電話,略微考慮了會兒,才抬頭對吳非道:「對不起,公司裡有點事。」
吳非忽然覺得有點沒什麼話可說,這個小姑,雖然看似和藹,但並不可親,令她不敢生出拉著小姑的手問長問短的念頭。她想了想,還是起身去取出送給明玉的禮物。明玉道謝接了一看,是EL的化妝品。她也看出吳非的拘謹,便刻意尋找話題,「大嫂,這是眼霜吧?我至今還沒搞懂一件事,眼霜裡面要不要塗別的,用了眼霜後,外面還要不要罩一層護膚品?你能不能告訴我?」
吳非聽了忍不住莞爾一笑,她還以為這是女孩子們都知道的基本常識呢,沒想到還有個近三十歲的人問出這種問題。她微笑著解釋道:「眼霜外面不用再搽什麼東西,除非你是去什麼非常惡劣的環境。我想你年輕,但你應該比較忙,睡眠時間不夠,所以給你買的是消除眼睛疲勞和緩減黑眼圈的眼霜。這一款已經夠滋潤,我在中央空調環境裡用也可以。」吳非說話時候忽然看到寶寶爬椅子,忙跑過去阻止。
明玉不像朱麗,有很多花言巧語對付寶寶,她看見這麼柔嫩的小東西,只會迴避,以免傷到孩子。但她看著吳非與呷呷笑著的寶寶互相扯皮,還是覺得好玩,坐一邊笑吟吟地看著,覺得吳非的耐心好得不可思議。吳非回頭見明玉沒有不耐煩,便笑道:「你看,有了孩子,做媽的就給捆死了。略略眼錯不見,這小傢伙就給你摔得鼻青臉腫。」
明玉微笑道:「孩子從這麼小長起來,爸媽多關心少關心,二十年後看上去都是囫圇一個大人。區別在於……寶寶長大後一定是個心裡充滿陽光的孩子。有大嫂這麼盡心的媽媽給她擋風擋雨,寶寶可以一直天真地笑到成年。」
吳非對這個從小心靈受過創傷的小姑有點敏感,怕自己言語上刺激到她什麼。聽明玉這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指,她不便詢問,也不接這個話茬,轉了個彎有意識地幫自己丈夫說話。「以前總以為大人與孩子間是單向的聯繫,只有大人關心愛護寶寶。等我們有了寶寶才知道,其實寶寶教了我們很多。你知道的,你大哥以前性子很急很躁,想事情腦子不大會轉彎,觀察問題不仔細,自己想怎麼就怎麼。寶寶出生後,面對著這塊不講道理,輕不得重不得的肉團,他現在變得……嘻嘻,非常細緻囉嗦。還挺有責任感了,知道要擔起養家餬口的重擔。只是我現在最見不得他到處傾銷他的責任感,有點沒輕重緩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