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聽了也是嘻笑,忽然想到,這回大哥說要週末帶一家老小到北京看她,搞得她過意不去自己南下來上海看大嫂寶寶,是不是因為大哥現在責任感大盛,很有做大哥的樣子了?原來還是被女兒出生給教育好的。以前可不,以前的大哥兩耳不聞書外事。她笑道:「大哥以前性格確實急躁,明成挺怕他。」
「你呢?」吳非隨口問出後便覺得不妥。因為從婆婆他們去美國住半年大家說話來看,蘇家人都挺忽視明玉的,不知道她這一個問題會勾出明玉什麼樣的回憶。
反而明玉倒是沒覺得什麼,只是有點不習慣與不大熟悉的人講她的過去。「我跟大哥年齡差距大,大哥才不會把我這小不點放在眼裡,他們大孩子跟大孩子玩。等我小學畢業有力氣打架了,我又住到學校宿舍,大家平時不大見面,打不起來。」
吳非放心,覺得自己可能多心了。如果小姑是個很小氣愛記仇的人,料想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她又開始替丈夫說話,「怪不得,你大哥以前不大提起你,原來是你們從小接觸少。上回奔喪回國後,他就每天明玉明玉地不離口了。他被裁員那一陣心情挺不好,後來你給他電郵,說如果你大哥想在國內找工作就跟你說一聲,你會幫忙,當時我們看了都挺感動的,到底是自家人。你大哥把你的郵件保存在文件夾裡,時常衝我炫耀。」
明玉被這突如其來,如天外飛仙般不可思議的親情打得不知所措,對吳非的話將信將疑。幸好寶寶羈絆住了吳非,她才有發呆的機會。但沒容她多發呆,明哲回來了,拎回來兩大包東西。明哲看見明玉,寒暄了後,便提起手中的包,道:「明玉你肯定常在外面飯店吃飯,我今天做幾個家常小菜給你吃。」
明玉再次被意外打倒,看著這樣不熟悉的大哥,她寧願面對冷冰冰的明成來得習慣。但她是個應酬話說慣的人,她還是微笑著道:「大概除了早餐,我基本上是在外面吃飯。大哥現在會做菜了?」
明哲笑道:「出國後被逼著學會做菜。看來你跟明成他們一樣,他們家的廚房也是擺設。可惜這兒廚房設備簡陋,我只能將就著做一些。但國內超市的材料太豐富了,我每次進去都恨不得多拎點回來。你看,這只童子雞準備做栗子燉雞,這條魚做香辣魚塊,活蝦就白灼了事,還有些蔬菜。你喜歡什麼儘管點,我們冰箱裡還有。」
明玉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大哥囉哩囉嗦地清點購物袋裡面的東西給她看,這個久經沙場的老手竟然不知道兩隻手往哪裡放,這種氣氛,她太不熟悉,很不知該如何應付。她勉強才找到話頭,「我認識一個人,開著一家飯店,我常去他那裡吃飯。看來大哥的廚藝也可以開一家飯店了。」
吳非在後面應聲道:「飯店吃多了,會想家裡的私房菜。飯店的菜裡面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味道,多吃會膩。這次回來一直吃飯店,直到來到公寓看見這麼小一個轉身都難的廚房,我們簡直如大旱逢甘霖,當晚就做了搾菜肉絲湯下飯,第二天去超市搬東西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風。明哲,蠔油生菜我來做,你總是做得太熟。」
明玉忽然想到石天冬身上的一股廚房味,對了,進哪家飯店,即使再高級,通風換氣再好,也都有這種陳年累月積下來的揮不去的油煙味。「但是我自己不會做,只好吃飯店了。不過好在我吃什麼都沒關係,白水汆大白菜,只要有點鹹味道就可以下飯。」但明玉還是不習慣這種氛圍,覺得渾身不自在。若是在陌生人家裡倒也罷了,偏偏好像大哥大嫂一個勁地非要拿她當親妹妹看待,可她就是沒有這種認同感,這是不是吳非說的大哥現在到處傾銷他的責任感?她決定擺脫不適應,將氣氛調轉。「大哥這次回來,已經回過家了吧?」
「是啊,我們先去家裡拐了一下。明成挺忙,可還是開車把我們送回上海,否則我們那麼多行李都該不知道怎麼辦了。四隻大箱子,其中一隻半是寶寶的東西。」
明玉看向吳非,笑道:「大嫂一個人帶寶寶回家路上可就辛苦了。」
吳非笑道:「回去只有一隻箱子。寶寶這幾天把尿不濕奶粉小罐頭都用光,我回去就輕鬆。不過寶寶回去看不見爸爸會跟我急。」
「我看到不少海龜兩夫妻一起回來。」
吳非有意說道:「等等吧,我們先替爸換好大房子,等明後年手頭寬裕了我再辭去工作。」
明玉聞言意外,看看大哥又看看吳非,心說此前朱麗明成不是理虧心虛地說由他們買大房子嗎?回頭又意外見大哥使眼色做手勢阻止大嫂說話,她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吳非剛才說的大哥到處傾銷責任感這句話指的是大哥給爸買房子的事。她沉吟一下,問了一句:「大哥知道國內眼下房價虛高嗎?」
「知道,但房子該買還是要買的。爸等著住啊。」明哲不想就此繼續討論,他被吳非說了後也覺得挺對,不該問明玉借錢。所以乾脆就不跟明玉說,免得她躊躇著伸手幫忙好還是不幫忙好,讓她為難。
但明玉沒想就此罷休,又跟了一句:「上回明成不是說由他出錢買嗎?怎麼換成大哥買了?」
吳非當然不是個肯不說話的人,再說聽明玉問得蹊蹺,立刻回答:「明成也出錢,他說他盡能力出錢。他已經在存錢了。」
明玉毫不掩飾地給了個「呃」,但不再就此多說。她借口拿出手機去窗邊打個電話,逃避繼續討論蘇家的話題,雖然她是真的有話要對柳青說。她不想插手家裡的事,大哥二哥愛怎樣就怎樣,她以前管不著,現在不想管。只是寶寶跟大嫂挺可憐的,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過日子,辛苦可想而知。她曾經的秘書生下小孩後,家中來了婆婆幫忙還不夠,又另外請保姆幫忙,就這樣,曾經的秘書還常喊晚上睡不好,她這個旁人看著都累,乾脆給她換了工作。
沒想到寶寶卻對她產生了興趣,蹣跚著走到她身邊,小手使勁拉她褲腳上的紐扣,明玉又不敢跟她使勁,只好被寶寶拖著走。吳非正因為明玉那聲含意豐富的「呃」與明哲面面相覷,拿眼神交流看法,沒有看見女兒寶寶在折騰姑姑。明玉就這樣被寶寶四兩撥千斤地拖了好幾步,只好結束與柳青的通話,蹲下抱起寶寶。但她從沒抱過孩子,軟軟的寶寶在她手中略微一動,她立刻嚴陣以待,雙手上下包抄,生怕寶寶從她懷裡摔下去。
寶寶扭動了半天沒效果,但她又是個有骨氣的寶寶,不肯以哭叫換得自由,她兩隻大眼睛一轉,決定軟化這個姑姑。她張開兩隻小手,一把扯來姑姑的兩隻耳朵,迫使姑姑低頭,她就笑嘻嘻地「啪」一聲親了上去。這種軟化手段到哪兒都見效,在爸爸媽媽面前所向披靡,所以她也用到姑姑身上。糖衣炮彈之後,她明確指出,「寶寶,走。」
但是,青蛙被公主一吻變為王子,明玉被寶寶一吻變成了傻子,她整顆銅牆鐵壁的心軟化在寶寶香香軟軟的一吻裡,根本就不在意寶寶還扭著她的兩隻耳朵,將她的耳朵暴力地往外啦。因為寶寶憤怒了,怎麼這個姑姑軟硬不吃?
吳非見寶寶好久沒動靜,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寶寶正對她姑姑實施暴力,她忙嚴厲喊了句:「寶寶,放開姑姑。」
寶寶連忙聽話放下姑姑的耳朵,但小孩子也會察言觀色,見姑姑不生氣,而媽媽卻瞪著眼睛很生氣的樣子,她立刻頭一縮,身子一蜷,鑽進姑姑懷裡躲開媽媽的眼睛。明玉被寶寶扭來扭去的小身體搞得手忙腳亂,戰戰兢兢地端著寶寶的小屁股,又怕寶寶摔了,又怕捏痛寶寶,這小祖宗簡直比一輛車子都難伺候。但是,可真好玩。
吳非見了明玉這手不熟練的架勢,心中好笑,忙過來把寶寶接了過去。明玉雖然得以脫身,但心中挺留戀這個香香軟軟的感覺,看見寶寶躲進媽媽懷裡後伸著舌頭衝她做鬼臉,她也忍不住就把鬼臉轉了回去。寶寶就將小臉皺成一團裝豬頭,明玉跟著她做,旁邊吳非看著,雖然心中牽掛著明成與房子的事,還是不由得笑了出來。明玉這才想到自己在做什麼,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起身,但還是兩隻眼睛看著寶寶笑。
明哲在裡面熱火朝天地洗菜做菜,很快,廚房裡便飄出雞肉湯的香氣。栗子的甜香混合著雞肉的鮮香,竟是一種魔術般的組合。明玉雖然一直覺得食葷者的湯煲好喝,可今天有了對比,才知道飯店裡的湯哪有家裡慢火燉出來的純粹。即使食葷者的也是慢火湯煲,但是,那裡面有股飯店特有的氣味。或許,這就是家的味道?
明玉恍惚想起還很小的時候,家裡冬天燉排骨湯,汆進去一些大白菜就是一大碗。大碗上桌,一幫子小孩跟惡狼似的,但都被媽媽一個眼色阻止,媽媽出手分了大碗裡的肉。大哥二哥每人兩塊,她和媽媽一塊,如果有剩,爸爸也可以吃塊最小的。這麼一想才想起,其實爸爸也一直受壓抑。
但明玉沒過去廚房慰問一下大哥,她還是坐在沙發上,與掙扎下地後撲過來的寶寶玩。她伸出她的長腿讓寶寶玩滑梯,吳非也在一旁扶著怕寶寶摔著。因為有個寶寶,整個房間充滿歡聲笑語。但吳非不敢出聲正面或側面向明玉打聽有關明成的事,這個小姑不是普通人,她不想說,估計別人休想套出話來。
明哲心中其實也覺得挺怪異的,對這個妹妹很是陌生,但人已經被他請來了,他只有製造家的氣氛,可他也看得出明玉不是很投入,所以他越來越縮手縮腳,乾脆還是躲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燒菜,聽著外面寶寶帶著兩個大人歡笑,他偶爾有間隙時候就倚門微笑,卻不大找得到話來說。剛才進門時候他因為渲染熱情而已經耗盡他的真氣。幸好有寶寶,否則一屋子三個大人相對,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吃飯時候,又是兩個大人與寶寶的鬥爭,明玉在旁邊看著笑。大家都沒有什麼明確的主題,明哲請明玉過來,主要還是想聯絡一下兄妹關係不致疏遠,別的諸如父親贍養問題父親住房問題等,他覺得他都可以擔下,不用明玉再操心。
明玉本來還想著大哥準備率妻女去北京看她是為商量什麼事,考慮到他們拖兒帶女的不方便,所以她抽身南下,等著大哥溫情小菜之後端出倫理大餐。沒想到大哥竟然什麼都沒說,只告訴她他現在上海的工作是什麼性質,回頭需要怎麼回美國培訓,吳非是休假陪他過來紮營,再幾天吳非就得回美國,吳非家就在上海等等,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明玉並沒有掉以輕心,因為她一向明白一個道理,無事獻慇勤,非盜即奸。大哥當然不會為盜為奸,但是,誰知道他們會想出什麼來。她就在心中若有所待,等待大哥說出他的目的。
可是,一直到飯罷,大哥大嫂什麼敏感問題都沒提起。寶寶因為時差還沒轉過來,吃飯時候已經哈欠連天,所以一放下飯碗大家便安排她睡覺。可寶寶愣是在半夢半醒時候伸出手拉住爸爸,讓爸爸抱著她睡。明玉這時告辭,她不知道寶寶睡了之後,她怎麼與兩個大人安靜相處。
明哲沒法送她,又不敢大聲說話,只能抱著寶寶送到門口。吳非送出來,但到電梯旁邊時候,明玉請她留步,打開包取出一疊錢要交給吳非,笑著說:「我真是太喜歡寶寶了。但我今天來得急,這幾天一直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做事,沒時間出去給寶寶買禮物,這些錢請大嫂幫我給寶寶挑些她喜歡的好吃好玩的送她,算是我一些心意。」
吳非把錢退回去,也是笑道:「你那麼喜歡寶寶,我看著不知道多開心。錢你收回去,下次我們回國時候,請你多來看看寶寶。如果方便,也請你幫我照顧你大哥,他一個人在這裡,我很不放心。」
「那麼誰來照顧你?你一個人,還帶著一個精力如此旺盛的寶寶,吃得消嗎?」明玉相信,自己絕對是看在寶寶面上問這句話的,如果沒有寶寶,她不會太在意大哥的家庭生活。
吳非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大哥想在這兩年內盡快給你們爸買套房子,我們這幾天上網查看了一下房價,價格都不低。看來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跟過來。辛苦呢,就咬咬牙挺過去吧。白天我上班時候,寶寶就放到類似國內托兒所的地方去。」電梯上來,兩人一起進去。
明玉忍不住問了句:「你捨得寶寶呆托兒所?」
「但我更捨不得寶寶離開我。否則的話,寶寶放在上海我媽家裡,明哲也可以看到。」
「是的,換我也不捨得那麼好的寶寶,看見她什麼心事都可以拋開。」
「是啊,再累,我也要自己帶著寶寶,她是我的女兒。」吳非歎息,明玉都已經看出她未來的苦累,但明哲雖然同意從三室一廳降為兩室一廳,卻依然沒有賣掉原來一室一廳的打算。
原來還有這樣愛孩子的母親,明玉感慨。她幾乎沒有猶豫,只為了這個好媽媽,她有點不自然地做了回多管閒事的人,「大嫂,買房子的事,你們好好追問一下明成、朱麗和我爸,問問他們跟我討論時候究竟討論出什麼結論,你們別自作多情。明成造的孽不該讓寶寶也承擔一部分。夫妻兩地分居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對於一個高薪男海龜而言。希望寶寶能一直快快樂樂。」
吳非見明玉雖然一口一個寶寶,但說的都是大人們的事,她是聰明人,立刻明白明玉話裡的意思,也明白明玉的態度。她忙道:「我替寶寶謝謝姑姑。等我回去美國,我想經常寄寶寶的照片給那麼喜歡她的姑姑,行嗎?」
「真好,最好給我一張大的,我拿來做桌面。還有什麼比寶寶的笑更可愛?」
吳非被明玉攔住不讓送。看著明玉離去,她在心裡想,其實,在明玉心裡,這大哥二哥差不多是一丘之貉吧?若不是為了寶寶,她今天會最後叮囑這麼一句嗎?最先,她可是一副肅靜迴避的架勢呢。也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麼,讓他們兄妹如此生分。但這個念頭在吳非腦袋裡稍微轉了轉,便被買房子的事情替代。究竟明玉與明成他們商談時候,說了些什麼了呢?明玉為什麼說明成造孽?她低頭想著,緩緩走回電梯。
進門,明哲起身迎出來,「明玉回去了?我都沒能送她。」
吳非卻問:「寶寶睡著了?」
明哲笑道:「她就是皮,早想睡了,等你們一走她就沒聲音了。她跟明玉還真是投緣。」
吳非笑道:「我們寶寶可愛,誰見了都喜歡。明玉要給寶寶錢,我拒絕了,要她以後有空多來看看寶寶。她臨走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你們姑嫂倒是非常投機。」
「托寶寶的福唄。」吳非習慣性地往屋子裡面看了看,確定寶寶睡得好好的,她才放心。「明玉跟我說,你父母的房子變小是明成作孽。上回你爸不能去美國,他們不是聚一起討論過一次嗎?那次討論,據說很有結論。明玉讓我們徹底向你爸和你弟弟追問。」
「明成作孽?以前沒聽媽提起。明玉為什麼說這些?她以前怎麼不說?」明哲聽了吳非的話,低頭嘀咕,覺得明玉這時候說這些有點莫名其妙。
吳非真想伸手敲明哲的榆木腦袋,「明玉跟你們是一家人嗎?你們什麼時候認過她?她什麼時候認過你們?我嫁你們蘇家那麼多年,別說沒見過明玉真人,連照片都沒見過,今天見面明玉都取笑說要查看身份證了,這算是一家人嗎?她肯跟我說,那是看寶寶面上,她捨不得寶寶吃苦。至於明成作孽,你不是說上回你爸跟你說,你爸媽大房換小房是給明成買婚房什麼的,平時家中的錢都給明成刮光了嗎?這還不夠作孽?明成他們現在又過得不差,你爸現在小房換大房,按道理,錢哪兒去哪兒來,不該明成出該誰出?今天明玉不提,我還差點都忘了。不行,這買房子的錢我們要斟酌著出,保姆的錢我們但出無妨。」
明哲嘴裡「嘖」地一聲,道:「非非,你怎麼一說起買房子就這麼抗拒?已經答應你改買兩室一廳,你現在又乾脆不肯出錢。不管明成怎麼作孽,但現在爸不能總這麼寄居在明成家吧,我這個當兒子的出點力是應該的,盡快讓爸搬出來獨立住。」
吳非盡量冷靜道:「並不是我們不肯負責你爸就沒地方住,而是我們只要變通一下,公平合理地負擔起我們需要負擔的一部分,但保證你爸還是可以有地方住。我今日已經上網查詢,你們家老房子變賣,換得的錢正好可以付二手房的頭款,未來的月供由明成負責,這是他該負責的,攤到每個月上,並不多,以他的收入水平,他負擔得起。保姆費還是由我們出,作為兒子,這是應該替你父親負擔的,誰讓你不能在你父親身邊盡孝呢。我重申一遍,我只支持擔負我們應該擔負的那部分。」
明哲歎道:「非非,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媽若是壽終正寢倒也罷了,她那麼驟然去世,在我都還沒好好報答她之前去世,你說我的心有多難受。我現在沒別的,我只想保存我媽的遺物,只想盡力讓我爸過得好一點,就算是我的一點點補償吧。雖然這點補償對我媽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但給我盡盡心好嗎?我早早出國留學,是明成在媽面前承歡,他給爸媽帶來的歡樂沒法折算成錢。我可以用錢補償,我已經算佔了便宜。」
面對明哲的字字泣血,吳非需得好長時間才領會過來,這算什麼話?他家有難,難道他就可以因此沉湎,大家都依著他任他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她已經依過了,一依再依,她不能再依,再依就沒完沒了了。吳非怒極反笑,款款而言:「好,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也是大學畢業就出國,至今沒有在父母面前盡孝不說,自己生孩子還要我娘飛過去伺候,累白她一半頭髮。我現在得趁他們還在世,抓緊時間補償。我要求不多,把我爸媽的兩室一廳換成三室一廳,多一個房間給保姆住,換房子與保姆的錢,都由我們來,因為我是長女,理所應當。趁現在他們還健康就換了,不能像你一樣到時追悔莫及。我沒額外要求,也不會要求保留我爸媽原有住房,跟你一樣,每月兩千美金還房貸,一千人民幣雇保姆。公平合理。至於你們家明成在你父母面前承歡是不是衝著他們的退休金去,並搞得你爸人心惶惶四處藏錢,我們暫不追究,如你所說,我們先盡了我們的本分。」
「非非,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擰著來?你父母的事情當然要緊,但我們分個先後好嗎?兩家一起買房,我們自己還要不要過日子?」
「你還知道我們需要過日子嗎?輪到我家的事你就知道要過日子了?」吳非冷笑,「我看都別過日子了,長痛不如短痛,兩年裡面解決兩家。我們自己不過日子乾脆死透了才徹底,否則不死不活吊著讓誰肯反省?」
「非非,你講點道理。」吳非最後的一句話惹得明哲跳腳,吳非這不是拿他媽去世才令他幡然省悟以前不夠盡心來說話嗎?「你別心存僥倖,我為你改一次決定,不會再改第二次。就這麼決定,我爸的房子先供,完了換你爸媽的房子。」
吳非一聽這話更是暴跳,「我心存僥倖?為什麼我家該排後面?天哪,蘇明哲,我還掙錢自己養活自己呢,還沒在你手底下討生活呢,我需要你對我開恩?你真是自大得可以。蘇大爺,不敢有勞你修改決定,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連明玉都看出我回去會有多艱苦,她一個陌生人都會體恤我幫助我,就你死命把我往火坑裡推。你這沒心沒肺的,難怪你家明玉會給逼出門,你根本就是不開竅的元兇之一。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成全你做孝子。」
吳非說完,便去收拾行李。什麼鳥人,失業時候要她照顧情緒,賺錢時候要她看他臉色,難道她是老媽子?吳非越想越激憤,雖然在心裡命令自己絕對不可示弱,但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想到自明哲他媽死後又逢明哲失業居家艱苦,好不容易以為撥開烏雲見青天,沒想到有人自以為是救世主,硬是要遮在她頭頂壓她一片陰影,難道這都是她一味忍讓的錯?吳非忍不住唸唸叨叨開罵。雖然她為人斯文,再罵也成不了潑婦,但看在同樣是斯文人的明哲眼裡,卻是醜陋無比。
明哲硬是不明白,吳非挺好一個人,怎麼也跟別的弄堂女人一樣,碰到金錢問題就原形畢露了呢?看她又是哭又是罵,眼淚鼻涕,要多醜陋就多醜陋,明哲都想不到吳非會變成這樣,難怪她一直的不講理。他不再應聲,閃身走進裡面的臥室,眼不見為淨。不過是作給他看,以前在美國時候又不是沒吵過架,大家都是出去兜一圈灰溜溜回來。也好,房子太小,出去散散心也好。
吳非雖然氣得罵罵咧咧,但心中還是指望明哲過來好言寬慰,低聲道歉,但等了半天,等她收拾出自己的行李,卻不見明哲有任何動靜。她悄悄掩過去,卻見明哲雙手抱在胸前,看著窗外不知幹什麼。吳非徹底失望,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明玉才過來一看就知道體恤她的艱苦,而眼前這頭拉不回頭的牛,真是一頭牛,他還在動用她們母女的奶酪為他爹錦上添花。這頭牛真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只有他媽的死才能警醒他一點點。這種人,除非她三從四德,否則跟著他過,沒一天出頭日子。
吳非收拾出一大背包行李,輕手輕腳進去抱出寶寶,打開門就走,上海是她老家,她還能沒地方去?明哲聽見關門聲才回頭,卻見床上沒了寶寶,這才有點擔心。但走了幾步便停止,又回到窗前。吳非還能去哪裡,肯定是回娘家。明哲以前聽見類似夫妻吵架妻子逃回娘家,逼丈夫上門負荊請罪受岳家上下數落的新聞他就覺得撓心,一家人相處,做女人的哪可如此囂張,簡直是踩著丈夫過日子了。原本一直以為吳非不會,沒想到她不是不會,而是在美國沒有條件,現在來上海有條件了,她照樣一哭二鬧三上吊。明哲決定不屈從,凡事不能給開了先例。
只有寶寶感覺到睡得好好的怎麼給落入誰的懷抱了?睜開一隻眼睛一掃,見是媽媽的懷抱,喔,安全,那就繼續睡。但眼睛感覺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她揉揉眼皮,偏了下頭還是睡。這都什麼時候啊,這是半夜啊,懂不懂?平常在家時候的半夜。
吳非站到太陽底下發了半天怔,這天殺的死牛居然真的沒追出來。她心裡只覺得寒,不明白為什麼遇到蘇家的問題明哲就這麼不講道理,還想她什麼都得聽他的,她只是蘇家一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憑什麼啊。她走到大門口叫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裡的時候,她才將父母家地址滾到嘴邊,便一口嚥了回去。幹什麼這麼委屈,她為什麼要唯唯諾諾跟在蘇明哲身後一言不發,什麼都讓他自作主張?結婚三年,她在這個家佔了一半財產,她有權處理自己財物,她說不給就是不給。她不要再被動地縮在明哲身後規勸,她要自己出手從根基上掐斷蘇家人揩她小家油的妄想。
她跟出租車司機說,去蘇家那個市的汽車站。
十三
明玉在高速候車室撐著一張報紙看報。她從明哲的公寓出來後,看著時間還早,便打車到汽車站,準備回家一趟,與柳青面談。她看見吳非進來,抱著孩子,拽著一隻碩大的包,披頭散髮,眼皮紅腫,情狀狼狽。明玉不知道她走了後明哲家發生了什麼,難道是她偶爾的心軟多嘴壞了明哲與吳非的感情?她沒走上去招呼,離開車還有一會兒,這時候如果明哲趕到帶了母女倆走,她正好避免出現讓他們尷尬。
但是,明哲並沒有來。明玉不由在心中一笑,看來還是被今天的一桌菜收買了,以為大哥這個人會得關心人。他以前從來就是個抱住書本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在學校爭名次爭競賽,從不關心別人怎麼活的主兒。吳非剛剛還說明哲有了寶寶後改變不少,看來本質不會變。無論吳非是因為吵架出來,還是獨自去夫家一巡,她這麼艱難地帶著一個孩子,明哲說什麼都應該現身一下。她走上前去,走到等候檢票的吳非身邊,平靜溫和地道:「你好,大嫂,我幫你拎包,我們同路。」
吳非抬眼看看明玉,勉強笑了笑,說聲「謝謝」,就沒話了。上車時候,即使一人一座,也有人非要搶前一步。明玉經常出門,對此司空見慣,伸手撐住車門,擋住後來人,讓吳非母女先上。上去後她自動與人好言好語換了位置,坐到吳非身邊。寶寶被嘈雜的人聲煩得睡不著,可又非常想睡,一張臉急得通紅,兩隻小手拚命揉眼睛,小嘴唧唧哼哼,眼看著山雨欲來,哭聲響起。吳非不住與寶寶輕輕說話安撫,等明玉坐下,她才又說了聲「謝謝」。
明玉笑笑,沒有問什麼,只輕輕說了聲:「車程三個小時,睡會兒吧。」
吳非再次說了「謝謝」,她無話可說,幸好明玉不多話,否則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不像以前在美國,與明哲吵一架了,她就出去逛超市,沒什麼人認識,買一堆東西回來,氣就消了。回國,才知道地球真小。
車子往外開去,上了高架,車廂安靜下來,寶寶又開始睡覺。上了高速,更是只有車子發動機的聲音。吳非困得直想睡,但又怕手中的寶寶摔了。一會兒睜開眼睛一會兒閉上眼睛,非常辛苦。忽然感到頭頂有什麼響動,抬頭看到是明玉在調整出風口。吳非才想到,她是氣瘋了累瘋了,才沒顧到風口對著寶寶,只記得給寶寶蓋上一條小毛毯便了事。她感激地看著明玉坐下,沒想到幫忙的反而是這個據說冷心冷面的素昧平生的小姑。
吳非考慮再三,還是放下面子,對明玉道:「明玉,對不起,我得與你說蘇家的事。明哲鑽了牛角尖,非要付房子的費用,而且不肯賣掉原來的一室一廳。這筆費用不小,嚴重影響到我與寶寶兩年內的生活。我無法,我要保護我們小家的財物,我只有自己出面找明成。我想明成既然好意思要你大哥出錢已經夠不要臉,我沒必要給他面子。明玉,請你指點我怎麼做。」
明玉沒想到吳非會直接問她,不給她一點耍滑頭的餘地。她想了想,道:「你找朱麗吧。蘇家人都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明成不聽朱麗的,兩兄弟繞過各自老婆買了房怎麼辦?」吳非緊盯著明玉問。
明玉心說,那就離婚啦,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可依戀的。但是這種話她不方便說出來,誰知道大嫂是什麼心思。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你本事了。你讓你公公交出歷年賬本。他連買醋買醬油都有記帳。」
吳非想到,讓公公交出賬本,他們能聽她的嗎?她就這麼抱著寶寶上門鬧去,沒有明哲在,他們認她嗎?說不定寶寶一哭,她先亂了陣腳。她呆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玉見吳非不吭聲了,大致知道她在想什麼。心說可憐呢,一個人抱著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還是去論理去。她拿出手機,交給吳非,道:「跟大哥打個電話吧。」
吳非看看手機,搖搖頭,只說了聲「謝謝」。
明玉道:「免得他找上你家,惹你爸爸媽媽白擔心。」
吳非聽了一愣,不由支起身子,想了會兒,才道:「他才不會去。」
明玉想了想,好像還真是,她以前即使不回家,估計蘇家每個人都不會去找她。但她還是自作主張撥通明哲的電話。吳非看見屏幕上的數字,但是沒說。電話接通,明玉便很直接就告訴明哲,「大嫂在去蘇家的高速大巴上。」
明哲正掛在網上,聞言吃驚,鼠標跌落地上,「她去找誰?你拉得住她嗎?你叫她回來。」
明玉聞言不由「咦」了一聲,這下她不急了,乾脆靠著椅背好整以暇地道:「大嫂就坐在我身邊,寶寶在睡覺。電話是我自作主張打給你的。她要去蘇家就去唄,我拉她幹嗎?」
明哲急躁起來,跳起身,欲言又止,好久才下定決心,道:「她肯定是找明成去的,她不想我給爸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