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笑道:「我還以為你去香港學做西點,是為以後回來開一家中西合璧的飯店呢,看來你應該不會再做飯店這種小眉小眼生意了吧。」
「可不,我去香港純粹是因為眼下經濟上沒壓力,自己又貪吃,不是說香港是美食天堂嗎?我到那兒又吃又學,本來打算花半年時間,吃遍香港,遊遍香港澳門。現在只想快點學好了回來,原計劃得做一下濃縮。」
「就這樣?」明玉奇怪了,將眼睛從黑沉沉的大海中一盞時亮時滅的燈轉向石天冬。他這是謙虛,還是真的沒有目標?前面說畢業後就出來做海水養殖,三年後就嫌被捆死而改行,船運夠五湖四海了吧?結果被朋友一起哄卻又轉行湯煲店,湯煲店運作一段時間,大約又是被捆死了,服務性行業沒有假期,跟海水養殖的捆人沒什麼兩樣,於是出手湯煲店去香港學做西點,工作改變非常隨性,照目前來看,他好像還沒有香港回來後的目標。照他媽說,他性格還沒定下來,但是,他不小了吧?這麼大了做人還沒計劃沒目標,這讓明玉非常不以為然。她自己做事一向事前充分調查研究,然後統籌規劃,確定一月、一季、一年、三年、五年的計劃,做事情時候則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從來沒有淺嘗則止半途而廢的可能。石天冬的被人一起哄就開個捆住手腳的湯煲店,手頭稍微寬裕就去香港玩,換作明玉就絕對做不到,明玉心想,這樣的人如果放入江南公司,她倒是比較頭大,有能力但沒長性,用還是不用,一般,這種人他是不會考慮重用的。明玉的眼睛只盯著石天冬的腳踩西瓜皮了,都沒去想,石天冬為什麼要濃縮學習時間,只是覺得他怎麼又隨意改變計劃了。
石天冬被明玉的三個字問得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明玉是什麼意思,再想了想,忙解釋道:「是啊,我現在想著早點學好回家,旅遊觀光的時間就壓縮一下吧,我早點回來,你不會不歡迎我吧?以後常請你吃飯。」
「挺好。」明玉終於瞭解了石天冬縮短香港學習時間的意圖,但心想,他想早點回來追求她?目的是想進入婚姻的圍城吧?但萬一若干日子後出現被圍城捆死的感覺了呢?離婚?找石天冬畢業以來有點對他自己的生活不負責任的經歷,他做得出來吧。所以明玉根本沒有配合的興趣,所以沒有響應的熱情。這樣的人,遠遠做個朋友還行,配合他的追求進入圍城,那就免了。她想的是長治久安。
石天冬滿腔熱情的試探被明玉的冷淡打了回頭。明玉也不給石天冬繼續抒情的機會,抓緊轉移話題。「你看這兒一整片是我看著開發起來的。我們公司剛開業時候,一窮二白,我們沒家庭的住的都是簡易平房,屋頂是竹篾片上加瓦片,梅雨季節的時候地上會發白花,下雪時候雪花會從瓦片縫裡飛進來,就是現在四層樓那地兒。不過那時候我們蒙總跟我們住一起同甘共苦,誰都不覺得苦,大家都是憑著一股血性做事。但蒙總是個有魄力的,等公司正常運轉起來,先造了下面那一片四層樓宿舍區,房子闊大,設計前衛,風景很好,裝修也是公司提供,總體比其他同類公司能提供的待遇要好得多,把我們這些小年青的生活待遇極大改善了,我們更是都鐵了心為眾誠服務,血性之後需要有後續支持啊。」
石天冬喝口啤酒,道:「早聽說你們集團待遇很好,聽說全體員工每年包機旅遊一次,我一個朋友是眾誠集團好像那個分廠的,他說你們老闆信奉有錢大家賺,所以大家都服他。」
明玉見石天冬沒理解她話中的真正意思,卻也沒想循循善誘要石天冬清楚,血性是血性,一個人憑血性做事不能長久,只若無其事就把話繼續了下去,但不再指望石天冬明白什麼。「是,我們都服蒙總,尤其是他一手帶大的人,再滑頭的也服。」柳青是個多滑頭的人,可是為了老蒙,他還是會得半夜三更從十一樓爬到十樓,這是實打實的服,而不是嘴皮子。但這些都不用跟外人說,明玉想說給石天冬的是另外一項信息,她說話都是有的放矢。「山上這十幾幢別墅,是前年才完工的。看見沒有,最上面一套是給蒙總的,但他基本上不住,去年開放做了俱樂部,給員工結婚用。接下來兩套是集團副總的,地勢越往下,在公司裡的職位越低,我前年時候論資排輩,分到地勢最低位置最靠西房子最小的別墅,呵呵。不過我們都只有使用權沒有產權,說白了,這別墅跟公司配給我們用的汽車沒什麼不一樣。」明玉想傳遞給石天冬的就是這個沒有產權的信息,說明一下她有房有車不過是徒有其表。心裡卻不由想到,明天晚上與老蒙談話後,她在這兒的別墅,是將往上升了呢,還是退出?誰知道老蒙的心思啊,而且說實話,她對老蒙這次借生她和柳青的氣金蟬脫殼這件事很是反感,她和柳青背了多大的罪孽,若不是信念堅定,他們心裡只要稍微有個反覆的話,就跟孫副總一樣也做跳樑小丑了,老蒙真是太奸猾太不信任人。中下層的職工都會說老蒙花毫朵好,但高層的人,甘苦自知了。老蒙的本質是個資本家。
明天晚上的談話,老蒙會怎麼談呢?與柳青有沒有談話的計劃?與柳青約定的又是什麼時間?拿下武漢那家企業之後,老蒙的佈局是不是與她設想的吻合?如果是,圍剿鎏金公司的戰役應該會在下一階段立刻打響,老蒙有沒有可能找到一個可以替代她和柳青的人?她作為召集人簽名的那份暫時行動計劃,肯定已經通過老毛的手傳遞到老蒙眼中,老蒙心中會如何發酵?明天見面會不會細看她腦後有無反骨?雖然,最壞打算已經都在她考慮範圍之內了,但是如果真出現最壞打算,那,她會很傷心。
與石天冬的聊天沒意思,明玉不覺一頭扎進自己的公務裡,手指敲著扶手陷入沉思,也不管石天冬在說什麼。可惜手頭沒煙。她忽然想到車裡有煙,忙起身去取。起身急了,供血跟不上,人好一陣子亂晃。石天冬忙起來問:「你要拿什麼?我來。」
明玉笑笑:「車鑰匙給我,我拿一包煙。」
「我替你拿。」石天冬一躍過去車庫,根據明玉的指點找煙,心裡一個勁地納悶,她是怎麼了?怎麼好好說話,說著說著就一臉嚴肅地一聲不吭了呢?大家不是聊得好好的嗎?他說他的家庭,她說她的,大家互相瞭解,多好。可是為什麼她板起臉了呢?石天冬雖然把香煙遞給明玉,但附上一句金玉良言:「吸煙不好。」
「知道,但到處都是吸煙的,與其吸二手煙,不如自己採取主動。」明玉自有歪理,說著點了一枝,給石天冬,他不要。
「什麼邏輯。你太不會照顧自己,還是多吃點菜吧。」石天冬繼續好言相勸。
「哪天我問你學燒菜養活自己。」明玉有點心不在焉地回一句,取出手機,幾乎看都不用看就能找出柳青的號碼,「柳青,又在花天酒地?老蒙找你了沒有?」
「找了,還是先找了我再找你的,你手機關機,他問我要其他聯絡方式。他要我明天呆江北公司不許動,晚上找我談話,你呢?」
「一樣,他要我家裡呆著好好養著,也是明晚談話,具體時間地點大概明天再通知吧,不知道會不會跟你一起談。現在還聚在集團辦公室的那幫人明天早上估計得倒霉了。」
「我起碼放心一點,老蒙大概準備你我一起談,那就不會單獨追究你臨時召集人的罪過了。今天我好好玩,你好好睡,明天不管是好是壞,短時間內估計不會有好日子過。」
明玉吐出一口煙,笑道:「不夠兄弟,這麼大事情都不主動聯絡我跟我商量,見色忘友。」石天冬在旁邊隱隱聽出有點不對,網上傳說蘇明玉的公司現在鬧內亂,難道戰火也燒到她的頭上?難怪她說了一半的話就想起心事來。
柳青笑道:「我不方便找上山,門口保安說飯店老闆還在你那裡。這麼這麼高,這麼這麼黑,哈哈,究竟是誰見色忘友,我是老蒙一跟我聯繫就飛車出市區上山找你的,你呢?這才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明玉「噗哧」一笑,心中歡喜,「鬼祟。」
放下電話,明玉將煙頭撳滅,微笑對石天冬道:「吃完飯,我們回城。我明天開始有事。」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反正最後的退路都已經想好,明天天塌下來也能應付。
石天冬奇道:「不是說明晚上才有事嗎?那明天下午再回去也來得及。」
明玉心想,我可不願意繼續沒趣地面對你跟你聊天,話不投機。但嘴上卻是自嘲地道:「我來這兒什麼都沒帶,我這人須臾離不開資料,否則不能活。」
石天冬想起明玉在食葷者湯煲店吃飯,最無聊的時候都分秒必爭地盯著菜牌看,不由得說出一句:「你這工作狂。」
「不錯,不錯。」明玉這回是真心實意地承認。她趕緊抓緊機會大吃石天冬的好手藝,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明玉大吃大喝的時候,剛回本市的蒙總也漏夜忙碌。蒙總棋錯一著,原本想設計亂局,先刺激他最是親信的江南江北造反,令孫副總等一幫有異心的失去戒心,紛紛上台亮相落實罪證,他同時憑極其真實的亂相掩護,騙過鎏金公司耳目,出其不意,通過代理人拿下鎏金公司志在必得的一家公司,悄悄對鎏金實施包抄。等他回來,再憑孫副總等人的表現合情合理祭出鍘刀。這個設計,原本以為是一舉兩得,天衣無縫,沒想到,事情竟然會牽出他的大奶二奶三奶四奶,甚至老娘兒子和蒙家眾親戚,整個集團大樓鬧得如雞鴨市場,他老蒙臉面丟盡。雖然鎏金公司因此放鬆警惕了,沒深究他派出的代理人的身份,令他順利得手,但他還是不得不為這場鬧劇痛付帳單,為了提早回來收拾殘局,他忍痛簽下比心理價位高不少的收購合同。回來,他這個狡兔無數窟的人居然無家可歸,只能到賓館開了間套房,孤影對四壁,心頭之沮喪,無以言表。
所以他叫來財務總監,叫來劉律師,漏夜商議明天如何大開殺戒,合理合法又不留後遺症地清除這幾天上台繽紛亮相的腦後反骨支楞的主兒。
明成吃飽喝足,很乖地,像個孩子似的毫無反抗地被朱家三口推進去臥室睡覺了,睡下便睡著,睡相依然像個大孩子。朱麗回頭送父母回家,一直送到路口,一定要父母打車回去,不要省錢。朱爸朱媽見太陽毒,一直要女兒回去,朱麗不肯,她很想一直跟著爸媽,要爸媽別走,幫她一起支撐,或者乾脆跟著父母跳上回娘家的車,但又知道自己不能總是事事靠著爸媽,他們小兩口子的事得他們自己解決。她這是第一次送別送得如此依依不捨。
送走父母回到家裡,家裡安靜得令人發慌。公公已經又躲進客房,其實他即使不躲進去,他也有辦法弄得自己如隱形人。朱麗對著空蕩蕩沒有一點生氣的客廳長歎了口氣。可惜大老闆罰她休息一個月,否則明成的事情了結了,她更願意回去上班,起碼上著班,做著事,人不會那麼空虛無聊,東想西想,六神無主。又想到一個月沒有收入,家中米倉見底,明成又是這樣的狀態,不知道得恢復幾天才能正經工作,這個月後面的日子該怎麼過啊。
趁明成熟睡,朱麗偷偷翻看明成身上的傷痕。明成本來皮膚就白,越發顯得肘部膝蓋的烏青破皮等觸目驚心。朱麗一邊心疼,一邊生氣,可都氣不到別人頭上,只有氣明成自己,都是他自己搞的,雖然明玉是狠了點,但他們兄妹本來就行同陌路,換作明成打了陌生人,只怕吃的苦頭更多,裡面坐的日子更長。唉,真是個長不大的人,都三十出頭了,做事情還不動動腦子。
朱麗找來創可貼,那些破皮的地方都給消毒一遍貼上創可貼,天熱了,傷口別發炎了才好。那些破口大的地方,朱麗不得不用酒精消毒,想著那灼痛,她自己頭皮都會發麻,可明成居然只是哼哼兩聲,沒有睜眼。都不知道他在裡面是怎樣的辛苦,現在才會睡得這麼死。可是,表面的創口可以清理可以癒合,而明成心裡的傷呢?朱麗很無奈地想,蘇家這一家人,以後可怎麼碰面啊。以前還只是吵架,現在都已經發展到動手,估計是不準備以後相見了。
朱麗無精打采了一天,晚飯後,疲倦如可樂裡面的氣泡,關不住地接二連三地冒,她也累了,這幾天她也沒好好睡個安生覺,整個人死死處於繃緊狀態,現在?現在神經疲軟如舊毛線,鬆鬆垮垮。明成依然睡得香甜,連翻身都不曾。朱麗站在床邊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也躺到床上。
醒來時候也不知道是幾點,看到床的另一邊空空如也,朱麗也沒覺得什麼,再閉上眼睛,才恍惚想到,明成應該已經回來。心中一驚,朱麗禁不住跳起來,快步跑出臥室。人還沒全醒,差點撞到臥室門框。卻見客廳才透入清淡的晨曦,陽台落地大窗前明成席地而坐,蔫頭耷腦,整一幅沮喪透頂的剪影。朱麗站門口有多久,明成靜止就有多久,兩個人各想心事,久久無語。
好久,朱麗才拿手指輕輕叩了三下門,打破兩人之間凝滯的寂靜,明成卻是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看向走來坐到他對面的朱麗。往常,兩人只要坐在一起,肯定也是膩在一起,旁人在場也不管。但今天,誰都沒有拉近距離或者伸出一隻手的打算,兩個人只是靜靜地面對面地坐著。
明成沒勇氣說話。他是在活生生的惡夢中驚醒的,醒了就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看著身邊熟睡的朱麗,也沒有擁抱的興致。閉上眼睛,眼前就全是在裡面不堪遭遇的回放,他很不願再想起。輾轉幾下,又怕吵醒朱麗,乾脆起床,坐到窗邊,無聊地看下面小區昏黃的路燈。為了不去回想,他強迫自己一遍一遍地數著路燈,一遍一遍地數著看得見的窗戶,敏銳地捕捉著哪家窗口亮燈,亮了幾分鐘便熄滅,然後強迫自己去猜想亮燈的會是臥室還是衛生間,那一家為什麼亮燈。但時間不容易打發,揮不去的惡夢還是會頑強地跳出來提醒他裡面的一切,他心煩意亂之極。
如今,面對朱麗一雙清澈微怨的大眼睛,他很心虛,他恨不得鑽地洞遁去,到某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大口呼吸。但他不是土行孫,他不得不面對著朱麗,不得不掙扎著道:「我睡太多,睡不著了。你再回去睡一會兒,等下還得上班呢。」
朱麗搖搖頭,慢吞吞地道:「大老闆放我一個月的假。你受苦了,今天還是別去上班了,我已經給你請出三天假來。」
明成很隱蔽地咬住嘴唇裡面的一塊肉,直到痛徹心肺了,才放開,淡淡地道:「我沒怎麼受苦,只是裡面伙食不好又很煩,地方小人又多,我吃睡都很不好。今天睡夠了,我等下上班去。幾個單子都堆在桌上呢,否則周經理會要我的命。」
朱麗看著明成,似信非信,如果沒受苦,手上腳上的傷痕從何而來?明成是瞞著她。是,換誰都不會願意把那種非人遭遇說出口。朱麗小心翼翼地幫明成圓謊:「那就好,否則我真擔心。前天一早,我托了我一個做律師的高中同學幫你說話,前天晚上時候明玉給我短信說她請人幫你說話了。你沒吃苦頭,那就好,爸媽和我都擔心死了。今天就別去上班了吧,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去了再拚命做。」
明成見朱麗信了他的話,稍微放心。略一回想,還真是前天晚上停止對他的虐待的,後來只有偶爾的拳打腳踢,呼來喝去,沒處睡覺。原來是明玉幫他說了話。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最後放他出來的還是明玉。這個魔鬼一樣的女人,都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他又是想了好久,才回道:「回頭,你幫我謝謝你爸你媽,我讓他們操心了。嗯,明玉為什麼幫我?因為你們去求她嗎?何必呢。」
朱麗不知道說什麼好,既然明成不肯說,她當然無法說出她當時真正的擔心,只得道:「明玉被你打得住院了。大家總歸是一家人,我們過去看望她。其實我們去之前她已經讓她的朋友為你說話了。明成,要不,我們今天或者另外選個時間去探望探望明玉,她這次夠對得起你。」朱麗也有意不說她和她媽怎麼地整個住院大樓地找明玉,免得更增明成負疚。
「住院了?!」明成有點不信,「我沒用太大力,她這是裝的。她想陷害我,關我幾天。我已經被關了,大家互相扯平,我不欠她,不去看她。」明成依然記得放他出來時候,明玉對他展示的紙條,明玉對他在裡面遭遇的一切清清楚楚,他哪能見她?而且,明玉豈是個安了好心的,否則她何必調查他在裡面的遭遇。
朱麗聞言,只會看著明成怔怔地歎氣,兩個人,彼此傷害太深,靠她微薄之力怎可能拉攏。何況,他們本來就不和。歎息良久,朱麗才道:「不是裝的,大嫂看見,我和我媽也看見。」
明成「噢」了一聲,不置可否,也不問究竟傷得怎樣。憑他在裡面遭的罪,他怎麼揍明玉都不為過。他現在就有再揍的心思,但他不得不瞻前顧後,因為即使打死明玉,他死刑前也得關裡面幾天啊。他寧可當即被一顆槍子兒穿了,也不願再坐裡面一天。而且,而且明玉手頭還捏著他的證據,除非打死明玉,否則,不是給自己找沒臉嗎?明玉現在是他身邊的不定時炸彈,他只有避得遠遠的,遠遠地詛咒她。「我等下去上班,得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了,否則對不起你和你爸媽。」
朱麗想到自己也恨不得能改變大老闆的決定回去上班,估計明成也是與她一樣的心思,想借上班忙碌地工作來逃避一切。她理解。「好吧,天也亮了,我去下面買些點心來,你刮刮鬍子洗洗臉,等著吃早餐。」
明成點點頭,沒有應聲。朱麗等了會兒,沒見動靜,便起身進去換衣服,準備出去買早餐。蘇大強這時候起床出來,看到兒子兒媳居然都在客廳,大驚,兩人從來沒起那麼早過。但他以不變應萬變,微笑一下,進去客衛洗臉。明成與朱麗齊齊地注視著他,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兩人現在都各懷心事。
二十四
明成上班簡直可稱是落荒而逃。朱麗對他太好了,好得客氣,讓他心生恐懼,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麗有沒有從她的律師同學那裡打聽到什麼,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獄時候看出些什麼端倪。朱麗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麼容易哄騙的。否則,為什麼朱麗對他好得異常?明成都覺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記》裡的狂人了,連趙家的狗何以看他兩眼的事兒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麗又溫柔地送他下樓梯,朱麗說是拎垃圾下去順路。明成想,這以前都是鐘點工的事,怎麼朱麗現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樓下明成習慣性地想掏鑰匙,才摸進褲袋,朱麗看見了道:「你的車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兒寄售嗎?不知道賣了沒有。」
說到賣車子的事,雖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覺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說什麼,忽然身後傳來聲音叫他名字。他回頭,見是一個穿著簡單乾淨白色T恤的高大黑臉男子衝他走來,臉色甚是不善。看到這付結實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經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頭的主人,腦袋一片空白。但朱麗在側,他只有硬著頭皮問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這兒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說話時候,已經欺近明成身邊,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兩下,眼花繚亂間將明成背身壓到就近一輛車頂,那輛車受驚,警報立即「哇哇」大叫。警報聲中,石天冬俯身對明成道:「記著,你絕對不是我對手。這回蘇小姐不讓我動手,我放過你。以後再敢對蘇小姐動手,我要你好看。」說完手一推,將明成推了個趔趄,便掠一眼驚住的朱麗走了。前後不到一分鐘,朱麗都沒法反應過來。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後,住回自己的單身公寓,本來是想上門找明成的,但礙於上次送粥來時看到明玉的父親住這扇門裡,他怕貿然上門尋事嚇著老先生,只好早早張起了網等在樓下,等明成下樓。其實在樓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時間,怕蘇父發現了下樓,依然還是受驚嚇。嚇到蘇父,那可就對不起明玉了。他只有速戰速決,展示一下實力,小小消自己心頭一口惡氣,又警告明成別以為明玉身後沒打手,作罷。
朱麗反應過來,忙跑到明成身邊,兩人依偎著默默看石天冬走遠,消失,朱麗才喃喃地道:「不會吧,明玉不會多此一舉吧。」爸媽不是說明玉講理嗎?講理的人怎麼可能指使大漢上門尋釁個沒完呢?
明成看著遠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這人是誰了,「我認識他,以前他來送過粥,還謊稱是外賣,原來是蘇明玉叫來的。」原來不是朱麗的追求者。
怪不得這人認識她家,朱麗心想,再結合石天冬說的話,她相信,那大漢是自己尋上門來,「應該與明玉無關,明玉不會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瞭解蘇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認朱麗說得對。可當著朱麗的面給人如此調戲而無力反擊,他心中以次為奇恥大辱之一,暗中在傷痕纍纍的心上再結一道記事的繩結,嘴裡忍不住嘲諷一句:「蘇明玉找個保鏢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養小白臉。」
朱麗想說這事與明玉無關,別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著明成被欺負了,又想到他這幾天心情低潮,她還是緘口不語,有話也得往後再說,忠言得順應天時地利人和才能進諫。她看看明成顯然是受到驚嚇的臉,心中微歎,岔開話題。「別跟魯莽的人一般見識,這件事到此為止,他們再有囉嗦我們也不回應,我們有我們的原則和尊嚴。走吧,別等車主過來,否則我們還得費勁解釋怎麼撞得他車子警報響。」
明成也不想多說,朱麗的話很說到他的心懷,對,他有他的尊嚴與原則,他不是蠻漢,他不與陰暗的蘇明玉一般見識,更不會與蘇明玉的打手一般見識。他被朱麗牽著手往小區大門走,朱麗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軟小巧溫暖,但這回也有不一樣的力量與堅強。朱麗的手把明成從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來,一顆心從遙遠的陰暗回歸早晨的和風麗日。「對,這事到此為止,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各走各的。朱麗,我們前幾天簽的協議作廢好嗎?我不想賣車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車子好好跑業務,投資的事……讓給周經理吧。我多跑幾單業務,提成不會少於投資。你看著我。」
朱麗驚訝地看看明成,難得他如此詛咒發誓地說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詡天資過人,得過且過照樣滋潤瀟灑。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創痛後才改變的決定,朱麗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時的明成心頭如何地憋著一股子勁氣,她反而希望此時的明成能夠沒心沒肺地發作幾天,把心頭怨氣憤懣全都發散出來了,以後再汲取教訓輕裝上陣。現在這樣壓抑著自己,帶著深度灰暗的回憶一百八十度轉彎,明成往後的心路將何其艱難。
明成等了好久不見朱麗回答,不由緊緊拉住朱麗,憂心地俯身擋在朱麗面前,定定地道:「我會做到的,相信我。以後我不會再讓蘇明玉欺負你。」
朱麗將另一隻手放明成手上,歎息道:「再跟你說一遍,我的事與明玉無關,即使不是明玉揭發,別人知道了我和她是親戚的話也會揭發,遲早的事,到時只有更麻煩,是我自己工作失誤。我們自己做好就是,不必與別人賭氣,做好了,什麼問題都說明了。」明成不甘,但朱麗貼心貼肺的話溫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聽,先聽了再說。即使想不通,他也會慢慢想,他得對得起朱麗為他紅腫的眼睛。環顧左右,他只得朱麗一個跟他貼心了,這個時候,只有朱麗肯繼續拉著他的手,不離不棄,讓他帶著傷痕帶著自卑的心獲得慰籍。
「明成,不賣車子也好,欠你爸媽的錢,我們以後記著帳每月好好存錢下來還。我們不是還不起,數量又不多,急什麼呢。我前一陣太心急了,為了照顧自己的薄面總催著你快快還錢,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雞飛狗跳,我有不對。我以後也得精打細算著過,不能再月光族了。這一回出事,讓我想了很多,原來我們都是虧欠自家爸媽那麼多,不僅僅是你。我們……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麗,他在錢上虧欠父母,朱麗又怎麼了?朱麗是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說壞了吧,但他看到朱麗的心是為他跳動,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麗,你自責什麼。我上班去了,我會好好上班,你休息幾天也好,晚上我回來陪你說話,你別想太多,我心疼。再見,你先回去,我看著你回去。」
朱麗見明成出獄後終於又說出甜言蜜語,心中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還好,這說明明成沒鑄起一道銅牆鐵壁把他自個兒封鎖起來。她眼圈兒又紅了,忙轉身放手,輕輕「嗯」了一聲,找遠路回去。明成呆呆看著朱麗走遠了時候抬手似乎是拭淚的樣子,自己也一陣陣的心酸。他在裡面遭罪時候,朱麗在外面何嘗不是一樣地遭罪?他怎麼能不賭氣,即使為了朱麗,為了朱麗以後在蘇明玉面前揚眉吐氣,他也得好好工作。蘇明玉不就是多了幾個臭錢嗎?他也會賺。
但讓坐上出租車後的明成彷徨的是,朱麗如果知道了他在裡面的遭遇,還會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嗎?萬一哪天變態陰暗的蘇明玉看不得他和朱麗的好,將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紙條晃到朱麗面前呢?她會做的,一定會做的,她會提出將紙條燒焚在母親墳前,攪得母親地下不安,她又怎會放過朱麗?明成留著冷汗悲觀地想,難道他得為朱麗而向蘇明玉低頭?低頭,男兒的頭是那麼容易低下的嗎?男兒只有被打趴下,但絕不低頭。可萬一,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蘇明玉向朱麗胡說八道,朱麗會不會鄙夷地棄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齒,一路彷徨,神情複雜地出現在熟悉的辦公室。才離開兩天,恍若已是隔世。
二十四
明成上班簡直可稱是落荒而逃。朱麗對他太好了,好得客氣,讓他心生恐懼,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麗有沒有從她的律師同學那裡打聽到什麼,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獄時候看出些什麼端倪。朱麗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麼容易哄騙的。否則,為什麼朱麗對他好得異常?明成都覺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記》裡的狂人了,連趙家的狗何以看他兩眼的事兒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麗又溫柔地送他下樓梯,朱麗說是拎垃圾下去順路。明成想,這以前都是鐘點工的事,怎麼朱麗現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樓下明成習慣性地想掏鑰匙,才摸進褲袋,朱麗看見了道:「你的車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兒寄售嗎?不知道賣了沒有。」
說到賣車子的事,雖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覺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說什麼,忽然身後傳來聲音叫他名字。他回頭,見是一個穿著簡單乾淨白色T恤的高大黑臉男子衝他走來,臉色甚是不善。看到這付結實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經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頭的主人,腦袋一片空白。但朱麗在側,他只有硬著頭皮問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這兒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說話時候,已經欺近明成身邊,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兩下,眼花繚亂間將明成背身壓到就近一輛車頂,那輛車受驚,警報立即「哇哇」大叫。警報聲中,石天冬俯身對明成道:「記著,你絕對不是我對手。這回蘇小姐不讓我動手,我放過你。以後再敢對蘇小姐動手,我要你好看。」說完手一推,將明成推了個趔趄,便掠一眼驚住的朱麗走了。前後不到一分鐘,朱麗都沒法反應過來。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後,住回自己的單身公寓,本來是想上門找明成的,但礙於上次送粥來時看到明玉的父親住這扇門裡,他怕貿然上門尋事嚇著老先生,只好早早張起了網等在樓下,等明成下樓。其實在樓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時間,怕蘇父發現了下樓,依然還是受驚嚇。嚇到蘇父,那可就對不起明玉了。他只有速戰速決,展示一下實力,小小消自己心頭一口惡氣,又警告明成別以為明玉身後沒打手,作罷。
朱麗反應過來,忙跑到明成身邊,兩人依偎著默默看石天冬走遠,消失,朱麗才喃喃地道:「不會吧,明玉不會多此一舉吧。」爸媽不是說明玉講理嗎?講理的人怎麼可能指使大漢上門尋釁個沒完呢?
明成看著遠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這人是誰了,「我認識他,以前他來送過粥,還謊稱是外賣,原來是蘇明玉叫來的。」原來不是朱麗的追求者。
怪不得這人認識她家,朱麗心想,再結合石天冬說的話,她相信,那大漢是自己尋上門來,「應該與明玉無關,明玉不會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瞭解蘇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認朱麗說得對。可當著朱麗的面給人如此調戲而無力反擊,他心中以次為奇恥大辱之一,暗中在傷痕纍纍的心上再結一道記事的繩結,嘴裡忍不住嘲諷一句:「蘇明玉找個保鏢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養小白臉。」
朱麗想說這事與明玉無關,別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著明成被欺負了,又想到他這幾天心情低潮,她還是緘口不語,有話也得往後再說,忠言得順應天時地利人和才能進諫。她看看明成顯然是受到驚嚇的臉,心中微歎,岔開話題。「別跟魯莽的人一般見識,這件事到此為止,他們再有囉嗦我們也不回應,我們有我們的原則和尊嚴。走吧,別等車主過來,否則我們還得費勁解釋怎麼撞得他車子警報響。」
明成也不想多說,朱麗的話很說到他的心懷,對,他有他的尊嚴與原則,他不是蠻漢,他不與陰暗的蘇明玉一般見識,更不會與蘇明玉的打手一般見識。他被朱麗牽著手往小區大門走,朱麗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軟小巧溫暖,但這回也有不一樣的力量與堅強。朱麗的手把明成從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來,一顆心從遙遠的陰暗回歸早晨的和風麗日。「對,這事到此為止,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各走各的。朱麗,我們前幾天簽的協議作廢好嗎?我不想賣車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車子好好跑業務,投資的事……讓給周經理吧。我多跑幾單業務,提成不會少於投資。你看著我。」
朱麗驚訝地看看明成,難得他如此詛咒發誓地說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詡天資過人,得過且過照樣滋潤瀟灑。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創痛後才改變的決定,朱麗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時的明成心頭如何地憋著一股子勁氣,她反而希望此時的明成能夠沒心沒肺地發作幾天,把心頭怨氣憤懣全都發散出來了,以後再汲取教訓輕裝上陣。現在這樣壓抑著自己,帶著深度灰暗的回憶一百八十度轉彎,明成往後的心路將何其艱難。
明成等了好久不見朱麗回答,不由緊緊拉住朱麗,憂心地俯身擋在朱麗面前,定定地道:「我會做到的,相信我。以後我不會再讓蘇明玉欺負你。」
朱麗將另一隻手放明成手上,歎息道:「再跟你說一遍,我的事與明玉無關,即使不是明玉揭發,別人知道了我和她是親戚的話也會揭發,遲早的事,到時只有更麻煩,是我自己工作失誤。我們自己做好就是,不必與別人賭氣,做好了,什麼問題都說明了。」明成不甘,但朱麗貼心貼肺的話溫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聽,先聽了再說。即使想不通,他也會慢慢想,他得對得起朱麗為他紅腫的眼睛。環顧左右,他只得朱麗一個跟他貼心了,這個時候,只有朱麗肯繼續拉著他的手,不離不棄,讓他帶著傷痕帶著自卑的心獲得慰籍。
「明成,不賣車子也好,欠你爸媽的錢,我們以後記著帳每月好好存錢下來還。我們不是還不起,數量又不多,急什麼呢。我前一陣太心急了,為了照顧自己的薄面總催著你快快還錢,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雞飛狗跳,我有不對。我以後也得精打細算著過,不能再月光族了。這一回出事,讓我想了很多,原來我們都是虧欠自家爸媽那麼多,不僅僅是你。我們……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麗,他在錢上虧欠父母,朱麗又怎麼了?朱麗是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說壞了吧,但他看到朱麗的心是為他跳動,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麗,你自責什麼。我上班去了,我會好好上班,你休息幾天也好,晚上我回來陪你說話,你別想太多,我心疼。再見,你先回去,我看著你回去。」
朱麗見明成出獄後終於又說出甜言蜜語,心中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還好,這說明明成沒鑄起一道銅牆鐵壁把他自個兒封鎖起來。她眼圈兒又紅了,忙轉身放手,輕輕「嗯」了一聲,找遠路回去。明成呆呆看著朱麗走遠了時候抬手似乎是拭淚的樣子,自己也一陣陣的心酸。他在裡面遭罪時候,朱麗在外面何嘗不是一樣地遭罪?他怎麼能不賭氣,即使為了朱麗,為了朱麗以後在蘇明玉面前揚眉吐氣,他也得好好工作。蘇明玉不就是多了幾個臭錢嗎?他也會賺。
但讓坐上出租車後的明成彷徨的是,朱麗如果知道了他在裡面的遭遇,還會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嗎?萬一哪天變態陰暗的蘇明玉看不得他和朱麗的好,將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紙條晃到朱麗面前呢?她會做的,一定會做的,她會提出將紙條燒焚在母親墳前,攪得母親地下不安,她又怎會放過朱麗?明成留著冷汗悲觀地想,難道他得為朱麗而向蘇明玉低頭?低頭,男兒的頭是那麼容易低下的嗎?男兒只有被打趴下,但絕不低頭。可萬一,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蘇明玉向朱麗胡說八道,朱麗會不會鄙夷地棄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齒,一路彷徨,神情複雜地出現在熟悉的辦公室。才離開兩天,恍若已是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