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同事湊近來覷著明成笑道:「臉色不好還來上班幹什麼,昨天大家還紛紛猜你出去籌錢去了呢。」
「小蘇怎麼可能不急著借錢,我連著兩天下午想辦法去了。」
「小蘇臉都急瘦了,也好啊,錢借不借得到是小事,減肥才是大事情啊。」
「悔不該房子車子都一次性付款,這下得回去做丈人思想工作了。」
「我家丈人反過來做我思想工作,這個工廠老會計給我一算,說這筆投資比做股票還好,他說最近證券市場搞什麼全流通,股票沒法做,他要求我少投一點,不夠的他補上,讓他的錢也生生利息。我的投資款不愁了。」
「你丈人怎麼算的?給我一份做參考,我正頭大怎麼跟我丈人算帳。」
「行,明天給你拿來。我丈人本來只要求跟我三七開,紅利拿來,他投資的那部分還得給我三分紅利,但我老婆不許我拿丈人一分錢的紅利,我沒辦法啦,呵呵。」
……
辦公室諸人一上班就圍在一起七嘴八舌激動地討論籌款事宜,資歷高的穩篤篤坐在自己辦公桌邊彈著手指得意自己手頭有糧,年紀輕的紛紛講述自己借款經歷。明成本來不想搭理,他剛才去周經理辦公室看看,想把投資份額送給周經理,也算是自己一個人情,但沒想到周經理不在。他強笑著聽同事議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忙忙碌碌處理案頭亂七八糟的文件,兩天不來,好像地球哪個地方會著火。
但聽著聽著,明成的心又癢了。多好的機會,看人家工廠老會計只要七成的紅利都想擠進來,他為什麼要放棄?朱麗這個註冊會計師臉皮薄,盡想著快點還錢,才會說賺不到紅利。若是真沒什麼花頭,大家都這麼急切幹什麼?尤其是周經理,她不知道多想佔了他的那一份投資呢,如果沒有好的產出,誰會這麼積極。那麼順手的投資,放棄是不是太可惜?會不會放棄了送人情給周經理,還被周經理取笑沒本事?但是如果……朱麗會不會跟他翻臉?
明成心中挺活動的,但也是顧慮很多,尤其是顧慮到今早出門時候對朱麗的承諾。但唾手可得的紅利也引誘著他。明成怔怔地聽著同事壓低聲音憋著興奮的討論,看他們終於討論結束,心神不寧的回辦公桌做事,心中舉棋不定。他忽然想到一個好法子,忙走出辦公室找僻靜處打電話給幫他賣車的朋友,這個電話可不能讓辦公室裡的同事聽到,需要賣車才能籌到錢,說出去多難聽,簡直是丟臉,那還不如不要股份。
撥打朋友電話時候,明成在心中拋起一枚硬幣。如果車子還沒賣出,就是說,對方有意向,即使有強烈的意向,只要還沒付錢還沒成交,拿他就依照早上對朱麗說的辦,把車子取回來,不賣了,股份讓給周經理,他繼續用車子好好跑業務。但是如果人家已經付錢取車了,他總不能將將賣出的車子強要回來吧,那太不符合商業原則,既然賣了就得落子無悔,拿回來的錢放著也是放著,那個……正好投資。朱麗肯定能夠理解。
明成心目中一枚亮閃閃的硬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在天空中翻了幾個觔斗,慢吞吞落到手心,明成進展地一把抓住,提心吊膽地展開手心察看:朋友不僅幫他收足賣車款,而且手續都已經幫他辦了一半。OK,沒法回頭了,他別無選擇。
明成回去辦公桌時候正好被周經理看見,被周經理叫進去。有了朋友那邊已經收到的車款支撐,明成心中有了好不容易恢復的底氣。坐到周經理面前,都不等周經理開口,他已經興沖沖地笑著道:「周經理,我已經籌夠十六萬,你借我十萬好不好?我寫借條給你,利息你來定,或者,十萬的股份實際歸你,紅利全部歸你。」
周經理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小子還真籌足了大部分。既然如此,周經理也只能答應承諾,大方地親手起草借條,一邊斷斷續續地道:「借給你十萬,一年為期,從下個月起,你從每月工資拿出一萬元本金還我。錢就不交給你了,付款當天一起交給沈廠長,省得我今天跑銀行取一次款,付款當天再跑一趟銀行。紅利嘛,我也不收你,我只收符合法律規定的利息,兩成,夠交情吧?小蘇你說說你怎麼謝我?」
周經理做事很利落,嘴上說話,手下早啪啪啪在電腦上打出借條,兩眼沒看明成,一會兒就將電腦屏幕一轉,讓明成自己看內容合適不合適。
明成真沒想到周經理做事這麼爽快,這麼大方,他原以為需要一番口舌才能打動周經理,沒想到什麼都不用,就像以前對媽提要求似的,只要把理由說清楚,什麼問題都很方便解決。他一邊看電腦,一邊激動得喃喃地道:「周經理,真謝謝你,真謝謝。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你交給我的兩單生意,一定不辜負你對我的好。」明成進去被關兩夜差點冷下去的心,被周經理真金白銀的大方溫暖了一些。還是有好人的,他是真的不能辜負周經理對他一貫的關心。
在打印出來的一式兩份的借條上簽下名字,明成如釋重負地想,大局初定,不,大局已定,相信我,朱麗,這絕對是一筆賺錢的投資。
順其自然地完成一樁心願的明成開始好好工作,昨天以前的事,他收進心底,他發誓好好做人。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無力而被明玉玩弄於手心,不敢也不願再一次面對朱麗痛心的沉默和關懷,不願再接受大哥在電話裡的關心,也不願看到岳父岳母眼睛裡流露的擔心。他必須努力,必須洗心革面,他必須自強,不自強以後也將無以自救,他一個大男人怎能被人捏著欺負。
明成的勁頭很足。但很快就發現一個問題,這兩隻踩慣了油門的腳已經不適應在赤日炎炎之下奔波。沒有車子,做事平添不少麻煩,效率低下許多,行動直徑大大縮小。尤其是從空調環境走入到大太陽底下,那簡直是一種煎熬。有一筆業務,最好應該是立即去幾家供貨單位現場比較一下效果,討論一下工藝。但是明成出門前看了一下氣象網站,一看明天陰有時有雷陣雨,那就說明明天陰涼,他有機地將出門時間調整到了明天。
但不知是緊張的工作,還是緊張的神經,還是別的,這一天的上班,明成覺得很累,也很氣悶,但他一直勉強地培養著情緒,勉強地想讓自己笑得自然。他很想扔下所有的事情不幹,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吸一枝煙,獨自發一會兒呆,但是他竭力抑制自己偷懶的衝動,不行,他不能辜負朱麗,還有在天上看著他的媽媽,他必須自強。
雖然,明成的思維節奏還是很不適應自強的節拍,但是他在調整自己,咬牙切齒地對抗自己的懶勁,所以,一天的上班才會這麼辛苦吧。
朱麗卻呆在家裡胡思亂想,一直回味著今天明成的不同。她可以理解明成這會兒肯定意志消沉,鬱鬱寡歡,但她不能理解,明成的脾氣一向是最燥的,如秋天的乾柴,見不得一點火星,今天卻在受辱於那個石天冬之後無聲無息,難道是他在裡面被折磨得沒了銳氣?抑或是一下子變得心機深沉?朱麗原本總希望明成多一個心眼,長一點心機,現在倒是擔心起明成的心機過深了。
她又想,不知道那個自稱石天冬的人是明玉的什麼人。說是男朋友吧,又不像,那麼粗糙的人看上去不像是配得上明玉的成功人士。會是明玉的手下嗎?可能性很大,明玉手下大將眾多,萬一個個都看著明成不順眼,都想藉機立功在明玉面前博取表現,如果大家紛紛上門,明成以後的日子就難了。皮肉之傷倒也罷了,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門,打掉的是明成的信心。明成的信心已經見底,不能再受打擊了。
朱麗想,只有她幫明成了,無論如何得去見見明玉,還沒好好道謝呢,更得請她手下留情,不能毀了明成。但是,朱麗摸摸皮夾裡的錢,發了會兒愣。今天如果去見明玉,那得打著探望的旗號,以往遇到這種事,她出手送出的禮物一定不會下於兩千,但今天怎敢大手大腳,還得擔心往後的三餐呢。她這個月沒有收入,明成的現狀如此令人擔憂,也不敢指望他這個月的收入,總不能攤著手問公公借,或者問爸媽借。明成這麼折騰一下,爸媽對明成的觀感已經不好,她不能再給明成雪上加霜。
但是,總不能空手上門。朱麗思前想後,還是準備去買了一些漂亮昂貴的水果,但是,去之前還得先瞭解一下明玉的住處,她手頭只有大嫂從明玉家打到她家的那只電話號碼和明玉的手機號碼,她得預約。
朱麗的第一個電話打到明玉的手機,沒開機。朱麗猶豫了一下,打向明玉家的座機。
此時明玉吃飽喝足正對著地圖和筆記本電腦,坐書房裡翹著腳想未來的步驟,石天冬早上過來送來早餐,才說了幾句話,就被一個電話喊出去,來電的好像是以前他讀大學時候的老師。對於石天冬的慇勤,明玉沒有硬生生地拒絕。她很快就要投入戰鬥,不會再有時間與石天冬周旋。而石天冬則是明天將回到香港,暫時不可能再有交集,現代人做事都是只看眼前,一年半載之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她以不變應萬變,最主要的是,石天冬又沒明確表態以讓她明確拒絕。老蒙已經跟她說了收購發生在哪裡,正是她預想的武漢。蒙總的意圖呼之欲出,不必再問。毫無疑問,今晚蒙總與她談話肯定三句不離武漢,她得預作準備,不打沒準備的仗。
接到朱麗的電話,明玉只覺得心煩。這兒自從接納大嫂一住,又發善心讓父親的舊傢俱安放到她的車庫,被明成按圖索驥找上門來揍了不說,家中座機也因此煩個不停,早上早有大哥大嫂相繼電話過來關心她的身體,如今又來一個朱麗,她的清靜生活徹底被打亂,生活中原來還有不可承受之親。但是,誰讓她沒看來電顯示就接了電話呢?接起來的電話再掛掉,那就小家子氣了。
下意識地看看電話上面的號碼顯示,明玉幾乎是想都沒想,兩眼還是看回電腦,才回了一句:「噢,你們都在家?有什麼事嗎?」但話一出口,明玉立刻有點敏感地想到,明成在家情有可原,朱麗怎麼可能在家?難道是因為重大過失,她被他們的事務所開除了?明玉毫不含糊就緊跟一句:「朱麗你為什麼不去上班?」
朱麗沒想到明玉一句話就問到她頭上,只得含糊地回答:「我休息一個月。嗯,明玉,身體恢復沒有?聽聲音比前天有力了許多。你在哪裡?我來看看你好嗎?嗯,我要不要請你爸一起來?」
休息一個月?又不是產假,也不是婚假,這種一個月的休息太突兀,什麼原因?「不好意思,我在家處理工作,沒時間招待你,我有恢復,畢竟年輕。謝謝你的關心。朱麗,你一個月的休息是不是處罰?對不起,你是替我受過嗎?」
抓住機會,朱麗道:「我們面談好嗎?請讓我當面謝謝你,讓我心安。我有很多事要和你談。明成上班去了,只有我過去你那邊。」
明玉想了想,還是拒絕,「對不起,朱麗,我無立場接受你感謝,我希望我對你造成的傷害在可控範圍之內。見面就免了吧……」明玉善意地為朱麗找了個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因為她這次對不起朱麗,「我這張臉現在不想見人,所以才在家辦公。有什麼事,你請電話裡說。」
朱麗很輕易就抓到明玉話語中細微的變化,那種變化,意味著她態度的軟化,意味著可以對話可以交流。她沒有猶豫,抓住機會就道:「明成現在情緒很低落,但有關的心理調節,這是他作為一個成年人自己應該做的事。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請你約束你的同事,請不要讓他們來我家耀武揚威。」
「咦?誰?」明玉心中飛快梳理了一遍同事。
原來不是明玉指使的,果然不是。朱麗鬆口氣,道:「一個高大有力的年輕男子,長得黑黑的,他好像說他姓shi。」
石天冬,只有是他,他認識明成的家,早上來的時候他倒沒邀功。明玉不由暗笑,不知道黑高的石天冬面對白高的蘇明成會是如何的火爆場面。但嘴裡還是道:「我知道了,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也希望沒有對你們造成太大傷害。放心。」
放心?對於沒人上門的尋釁的事,朱麗確實是可以放心了,但對於明成今早顯而易見的心理變化,她能放心嗎?她已經擔心了一早上,她幾乎是衝口而出:「可是我沒法放心,明成變化太大,令人害怕。」說出後才想到,她怎麼會與不相干的明玉說這事兒,但又一想,除了明玉,她又能與誰說?對朋友向來是報喜不報憂,而對父母,明成的事已經夠讓父母操心,父母年老了,她不能再拿煩心事叨擾他們。以前有婆婆,現在只有明玉,她不知怎的,竟與明玉有同病相憐的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明玉不料朱麗會對她說這個,剛剛還在說蘇明成是成年人,應該自己調節心態。朱麗似乎應該不是那種喜歡到處嘮叨的舊式女人。但她不想管明成的事,想到明成就心煩,她只是公事公辦地道:「蘇明成比較自我,一向不大會考慮別人死活,最近一陣,你得有心理準備。這回出獄,估計他得好好調整幾天,否則走不出陰影。不過只是時間問題,如你所說,作為一個成年人,他應該有抵禦風波的能力,應該較快恢復正常。我希望他能從中吸取教訓。」
朱麗感覺明玉說到點子上,正是她的擔心,但也看出明玉有所迴避,她此刻真是無人可說,即使從沒好言好語說話的明玉也是稀罕的稻草,她也得一把抓住,「我不擔心明成不吸取教訓,擔心的是他鑽在教訓裡拔不出來。你早說過,他不成熟,而且現在又處於心理斷奶期。」
明玉心說她有意貶低明成的話看來都被朱麗接受了,那麼朱麗想做什麼?但她還是不想多聽有關明成的事。「朱麗,誰都沒擔負別人一輩子的責任。包括父母,父母如果擔負孩子一輩子,孩子又樂意伏在父母背上一輩子,那很畸形。蘇明成不是我願意交往的類型,所以我對他無法產生關心。你是個講道理的人,但我不想與蘇明成再有瓜葛,對不起我不想與你討論有關他的事。」
朱麗聽了這話,本該是知機地乖乖刮掉電話的,但她還是不死心地厚著臉皮道:「明玉,接觸後我才知道,你也是講道理的人。你的能力你的手段,會讓人誤會你不通情理。不過你既然為難,我就不要求見面了,希望你早日康復,我爸媽也一直說到你。還有,我很希望,你別硬生生地違背自然,割斷血緣。」
明玉想解釋,她的想法她的手腕並不是朱麗能完全瞭解,但話到嘴邊就嚥下,她不想對著不相干的人解釋自己,雖然朱麗不錯,懂理講理卻心機說深不深,說淺又不淺,朱麗的心機只局限在自己與親人的明哲保身不惹是非。她微微笑道:「謝謝,我會考慮,也謝謝你的慰問,還有很對不起給你造成傷害。不過我明天開始正式上班,上班後我更沒時間考慮蘇明成的事,對不起。」
能說的,朱麗都說了,再說廢話,她估計明玉得撂電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只能言盡於此了。明玉這回能一反常態跟她客客氣氣說話,應該說已經是進步,是看在她被停職一個月的份上,她能要求的只有這麼多了,否則就有點要挾了。總是她和明成先對不起人家。朱麗放下電話,心裡放不開的還是明成的變化。剛才與明玉說話時候,把她心底害怕的卻不敢想起的問題翻了出來,真說出來了,更知有些東西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倒也罷了,想得太通透,又無法解決問題,只有害死自己。明成的心理變化豈是進去兩天就能速成的,變化其實早在婆婆去世後就開始,就是明玉說的心理斷奶。他的心理斷奶除了去世的婆婆,還有誰能幫他?她朱麗嗎?以後她有那能耐又當妻子又當娘?
朱麗想,她能勝任嗎?以後每天就像今天一樣?那麼,她找誰訴呢?似乎無人可訴,家醜不便外揚,父母也不能永遠麻煩。
朱麗聳聳肩,不置可否,但她想,她應該不是個只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人。而且,她相信,明成的異常應該如明玉的客氣話所說,只是暫時的,希望明玉能說中。他們是兄妹,總歸瞭解一些,明玉說中了明成的心裡斷奶,應該也看得出明成的改變吧?希望是。而且明成如果一出來就開開心心,那才是太不正常。或者,是她求好心切了。
坐在書房裡的明玉被朱麗一個電話打擾,一時沒法聚集心神工作,對著電腦沉思。但她沒想明成,她想到了石天冬。想到早上石天冬居然去威脅了明成,不知他動手到何種地步,不過蘇明成既然還能去上班,說明石天冬沒有大動手,朱麗也說是耀武揚威。她想著就好笑,只覺得非常好玩,居然有人幫她打架。朱麗說她不應該硬生生違反自然割斷血緣,可她何嘗想割了,但她的兩個哥哥從小就沒幫她打過架,所以她最先聽石天冬說要拿拳頭教訓明成時候只是一笑置之,並不當真。血緣,什麼血緣,很要緊嗎?血緣讓她不由自主在媽的遺容面前流淚,這已是極限。如果血緣能讓她獲得朱麗父母給朱麗那樣的關懷,她又不是怪胎,她怎會放棄血緣?問題是血緣從不承認她,血緣拒絕了她,並不是她想主動割裂,朱麗可知?
所以當她薄有積累時候開始有人找她談血緣的維繫,怎不讓她懷疑其中的動機。她孤身慣了,別人接近她反而不適,讓她多思多想。她可以在金箍棒劃定的圈圈距離之下與人爽朗交流,但萬一有人走進圈圈,比如石天冬,雖然她為石天冬對她的盡心感動,但她很難接受石天冬,她將自己縮在圈子裡掂量來掂量去,顧慮太多。
明玉拿筆頭輕輕敲打桌子,承認自己有癖,而且癖不少,潔癖是常掛在嘴邊的,孤僻呢?她只放在心裡,即使說出去,估計承認的人也不會多。最多人們會說她比柳青稍微嚴肅一點。做銷售的人實在不是能被認做孤僻的人。
明玉想到朱麗說她是個講理的好人,不由一笑,她應該不算是個壞人,但她的理可能與朱麗他們的略有不同。所以她不願與朱麗多說話,不是一種人。不知道石天冬看著她的言語舉止有沒有想她不夠女人。不過她倒是有自信,相比於粗糙的石天冬,她多少比他婉約一些。與柳青,兩人半斤八兩,至於明成,她都沒拿他當男人看。
但明玉幾乎不用多考慮,當機立斷便決定換了家中座機的電話號碼。坐在家中總被不相干的不想搭理的人一逮一個准,她往後還怎麼做人啊。想到做到,她出門去附近的電信局。走路過去,太陽很熱,照得明玉的臉色白得像隻鬼。
明成出獄了,明玉那兒已經大致有了交代了,眼下需要擔心的事暫時沒了,一向加班加得昏天黑地的朱麗徘徊在客廳裡無所事事,心中悶得發慌。中午拎兩盒快餐回來與蘇大強分吃了,找不到事做,只能躺下奢侈地睡了一個午覺,但也不知在提心吊膽地想著什麼,才睡一個小時就起來了。她又在客廳裡晃蕩了半天,才終於找到事做,櫃子裡有大量未拆封的VCD,今日終於逮到空閒可以酣暢地看個夠了。
但是朱麗已經習慣了比學趕超,她做什麼都喜歡做到最有品味,她喜歡西化的生活,平日裡買VCD時候已經有意大量買入原聲帶子,這也是為了給做外貿的明成提高英語水平的意思,今天選看的時候,朱麗也是有意無意就挑了有中文字幕的原聲帶。蘇大強本來一看放VCD,從客臥裡鑽出來遠遠地偷窺,但一看是嘰裡咕嚕的英語,失望,又縮回去看他的《東周列國》。
一下午看下來,朱麗將本來就未放棄的英語撿回不少,滿腦子都是嘰裡咕嚕的英語,被VCD裡虛擬的英語世界輕易地同化了。
而吳非則是帶上寶寶奔赴真正的英語世界。明哲請假出來送行,心中很是忐忑不安,雖然聯繫了那邊的好友接機,但是進關出關,都要吳非一個人抱著寶寶辛苦去做,明哲擔心吳非吃得消吃不消。而且,與妻兒言別,這一別就將是半年,他現在已經不捨。都可以預料,半年後相見,寶寶更加活蹦亂跳,但寶寶會排斥他的擁抱嗎?明哲切切叮囑吳非時常上傳寶寶的視頻上來,還有照片,拍什麼都行。也要求吳非時常讓寶寶看看他的照片,千萬不能讓寶寶忘了他這個爸爸。
吳非倒是不怕帶著幼小的寶寶進關出關,以前或許會擔心,但經歷這回的回國幫蘇大強賣房搬家之後,她覺得以往赤手空拳闖美國的衝勁和能力又回到身上,她以前不做,那是給明哲機會表現而已,萬不得已,她這個家貓還是會亮出爪子,沒什麼大不了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以為結婚後可以靠著男人躲懶一輩子,那只會將自己趕進沒有發言權的小媳婦地位。吳非對明哲有著隱隱的失望。
她雖然跟著寶寶一起面對著流淚的明哲和她的父母哭得披頭散髮,但是入關後,隔絕了外面的親人,她反而冷靜下來,嫻熟地撫慰了啼哭的寶寶,自己也擦乾眼淚。
與寶寶一起辨認著窗外將要搭乘的飛機,她心頭竟然覺得輕鬆。好了,終於可以逃離蘇家這個沉重的麻煩了,她已經極度厭倦蘇家層出不窮的非理性人為事故,厭惡明哲搖擺不定的處理態度,她現在終於可以逃離,走得遠遠的,明哲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她眼不見為淨,尤其是不用看明哲左右為難的臉色。她覺得,一個人帶寶寶再苦,也只是身體的累,她怕糾纏不休沒完沒了的心累。
蘇家的所有人,她只喜歡明玉一個,但也有點忌憚明玉的狠,所以喜歡也只停留在遠遠地欣賞。對於其他人,這回回國一趟的經歷,讓她對他們普遍表示失望,包括明哲。她甚至認為,明哲粘粘糊糊的處事態度,是自己將自己推入泥沼。但是,明哲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他恪守的孝道讓他的思維受到局限,對於蘇家那個不可思議上輩的盲目孝敬,讓明哲左右不是人。吳非旁觀者清,知道明哲對他父親那種盲目的孝敬來源於對母親早逝的歉疚,他想竭力彌補,但是他又不是腰纏萬貫,他的盲目就只有害了她吳非娘兒倆。
吳非登上飛機的時候,心裡帶著解脫,帶著遺憾,也帶著怨怒。
二十五
蒙總同時約的明玉和柳青,三個人一起談話。
明玉和柳青自然得先到一步,早早等在晚飯桌邊。明玉閒著無事,更加早到,這裡桌與桌之間距離遙遠,方便談話,又沒有包廂的侷促悶氣。柳青過來便一拉椅子坐到明玉身邊,近距離仔細審視,看得明玉退避三尺。但這一幕正好落入也是早到的蒙總眼裡。
蒙總幾乎是本能地連連後退,原路返回,鑽進地下車庫的車子裡,讓司機開出去兜圈。剛剛看見的這兩個人情狀曖昧,與以往大為不同。這讓他不得不相信劉律師的玩笑話,劉律師說柳青為明玉辦事不遺餘力,看來兩人有戲。他當時聽了還不以為然,現在是真相信了。柳青風流倜儻,蘇明玉小姑獨處,英俊的柳青拿下外強中乾的蘇明玉是輕而易舉的事。如果哪天江南江北不分南北,天下一統,有前兩天兩人聯手在平亂中的中流砥柱作用為證,蒙總相信,兩人聯手,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
柳青心思活絡,機敏過人,但這樣的人從不會惟命是從,他們永遠會積極尋找更好的機會。柳青這人,用得好,是一員幹將,用得不好,是可以步他蒙總後塵反出集團,另立山頭的唯一勁敵。柳青現在年輕,耽於享樂,野心還不是最大,等有了家累,如他蒙總自己,難說會有歷史重演一天。為了用好用足這個柳青,蒙總當年有意大力培養提攜出一個對他忠心耿耿,與柳青關係良好的蘇明玉分去銷售的半壁江山,也將柳青可能挾全部業務量自重的可能性滅於無形。但現今看江南江北兩人的親暱狀,萬一兩人雙劍合壁了呢?女人結婚後會得心性大變,蒙總不得不顧慮蘇明玉未來不僅不可能牽制柳青,反而可能使柳青如虎添翼,後顧無憂。這是蒙總的心腹大患。
同時,蒙總不得不憂心事情的反面,這也是他以前就考慮到的。柳青這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江南江北雖然同樣是他的得力干將,但蒙總更偏心江南,只因江南對他是全心全意。他擔心柳青傷了蘇明玉的心。所以他偶爾在閒時側面正面地向明玉提醒柳青的風流,提醒女孩不能找風流的男友。他也擔心江南江北反目,他的雙劍齊下營銷戰略出現不和諧的裂痕。
但沒想到,他千算萬算,今天還是出現他最不願看見的一幕。他必須分開這兩個人。兩人只要一月不見,柳青首先自覺斷絕綺念。
蒙總一言不發如石佛一般面無表情地坐在車上十分鐘,思慮妥當,便作若無其事地取出手機打給柳青。「江北,我蒙總,你還沒出發吧?那你就別出來了,隨便吃些飯在辦公室等著我,我和江南吃完飯過去找你單獨談。」
柳青一聽蒙總話中有話,立刻順著蒙總的話機靈地道:「蒙總先到了?好,那我就不出去,在辦公室等著蒙總。我這兒有上好咖啡豆。」
蒙總會意一笑,道:「誰喝你那些又苦又焦的玩意兒,泡上好凍頂烏龍等著我。」說完,蒙總便指揮司機回去。他相信,等他回去,柳青已經離開。
柳青放下電話卻是有一絲怔忡,不知道蒙總約單獨談是什麼意思。他只有飛快對明玉道:「老蒙要我離開,要跟你我單獨談。如果是為清算我們前面造反的事,那他是想把我們分開,各個擊破。我一邊走一邊給你電話。」邊說,邊迫不及待地起身離開。
明玉微瞇雙眼,凝神看著柳青急急離去,心裡卻想,不可能。她當即撥通柳青電話,道:「柳青,別胡思亂想,老蒙不可能對付你我。就白天他快刀斬了那麼多人來看,如果再敢斬了我們兩個,他還不如關門大吉。他還沒發昏。」
柳青道:「作最壞打算,作最完美準備。」
「老蒙如果有心斬你,他不會放虎歸山,讓你從容回辦公室毀屍滅跡作最完美準備去。安心,好好吃頓晚飯,或許他升你頂替孫副總。」
柳青「嘿嘿」一笑,道:「老蒙自己篡了老東家的江山,他最忌諱的是我哪一天也學著他端了他的老底。他肯給我孫副總這個位置嗎?你好好想想。不過聽你一說,也有道理。我唯一擔心的是老蒙杯弓蛇影,乾脆一把掃除所有有嫌疑的人。但你可以絕對放心,你不會有事,我已看出。無論如何,好消息壞消息,都放個風聲給我,讓我有思想準備。」
明玉揶揄道:「柳青,你即使被老蒙淨身掃出門去,一樣海闊天空,不會比現在混得差,得失心這麼重幹什麼?」
柳青一聽,「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可不是,他擔心什麼,只有老蒙想死命拉住他才是,這年頭,像他這樣的快手熟手哪兒去找。他生性太過靈活,一按尾巴全身便動,反應太快,便少了點深思熟慮。不如冷眼旁觀的明玉。這是柳青最忌憚明玉的一點,明玉太過旁觀冷靜,做女朋友總嫌稍欠熱情。但人無十全十美,柳青發現他只要接近明玉到一尺距離左右,她的透明玻璃外殼即告崩裂。有點好玩。
明玉倒是一點都不擔心,本來她還有點顧慮,怕蒙總見是她署名帶頭組成聯盟架空集團公司管理層,犯了當主子者的大忌,現在看來無事,財務總監既然是他的內線,應該會把來龍去脈告訴蒙總。她不擔心財務總監亂說,老蒙最瞭解她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但她也對老蒙單獨與她和與柳青談話感到不解。但她還是一如既往,蒙總大步如滾石滾過來的時候,她起身迎候。等蒙總坐下,她斟上菊花茶。
蒙總的臉上透著一絲疲憊,等到坐下,更是看上去全身乏力的樣子,面容憔悴,看似老了幾年。他看著明玉給他倒好菊花茶,便一飲而盡,這倒是一如往常。所以明玉根本就是沒放下茶壺等著他喝完。再看明玉給他倒茶時候,蒙總感慨地道:「小蘇,你看,你看,我今天才知道,我成了孤家寡人。我據說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時候,竟然沒一個人為我難過,老娘,兄弟,老婆,兒子,部下,都一個比一個興奮地謀我的財產,只有你們幾個是有良心的。幸好你們替我頂住,否則我這次還不如真死在外面的好。」
明玉微笑道:「說句實話,蒙總勿怪。您老婆兒子太多,給他們的關心不夠,不能怪他們對您沒親情。我從小沒得到父母照料,所以我對他們也沒良心得很。血緣並不代表什麼。
這當下幾乎人人都在為開脫自己而幫蒙總指責那些背信忘義的人,蒙總沒想到明玉會對他說出這麼冷靜甚至冷漠的話。蒙總想了一下,覺得說有理也好,說沒理也好,但他傳說躺醫院病床上時候親人光是顧著爭遺產巴不得他死的鬧劇著實令他寒心。他尤其寒心的是他最愛的大兒子也積極參與了鬧劇。他只是冷靜地道:「就算我是僱主,他們是僱員,他們不用工作,養尊處優,有房有車,每月工資一點不比別人差,為什麼你們幾個一樣拿工資還做死做活的人只有維護我,他們反而造我的反?你說這不是沒有良心是什麼?這年頭不興殺人放火,像這樣知恩不圖報的已經足夠達到沒良心級別。你看,你說我這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服務生陸續上菜,蒙總才不說,但等旁人一走,他才臉色碧綠地道:「又給我吃西芹菠菜,你專門餓我,不吃不喝做人還有什麼意思。給我點四條椒鹽排骨。」
明玉笑道:「蒙總今天氣得血壓升高,不能再吃油炸食品和紅肉。等下有水煮鱈魚,不妨多吃一點。」
蒙總也沒堅持,他完全可以自己招手點菜,但算了,吃素就吃素吧,難得還有人關心他。烈火試真金,誰對他有良心他已然清楚,心頭多少要比以前珍惜幾分。他也沒多餘的話,開門見山,把剛剛在車上的最新考慮說給明玉。「我剛收購了一家武漢公司,規模不小,但體制老化,設備陳舊,需要下大力氣整改。人選問題,我先與你通氣,我想讓柳青過去,以後江南江北全部由你一人負責。這是包抄鎏金戰略的一部分,我必須用得力人選,一步到位。」
明玉驚訝地看著蒙總,怪不得他要支開柳青,與她單獨談話。以後,她與柳青的工作沒有相似之處,大概沒太多機會一起與蒙總商榷工作了。想到這點,明玉心中有點失落。但她還是實事求是地道:「柳青從車間出來,公司的方方面面他都熟悉,經營管理都可以抓得起來,為人又圓滑大氣,應該是擔當武漢公司老總的大好人選。但是,以後武漢公司的銷售由柳青自己解決還是繼續統一劃歸總公司?另外,我一個人統領江南江北,我懷疑我會心有餘而力不足,我這次已經是累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