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熱,剪了。」明玉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沒說真話,也有意忽略柳青什麼家裡人最重要的話。原本比耳朵稍長的髮型她留了近十年,從原來的三刀式到現在的被髮型師揪著頭皮一小縷一小縷地剪上一個小時,可她看著沒啥區別。但這幾天一看見這頭髮就想起這是被蘇明成的臭手揪過的,氣不打一處來,出來晚飯前先去剪了頭髮。被剪的頭髮彷彿是真正的煩惱絲,剪了才去掉這幾天一直揣著的一塊心病。「你怎麼才看見,吃飯前沒留意?你看,可見,你想收留我不是發自內心的。」
柳青沒法回招,只得認了,他與明玉熟得都跟左手右手了,左手才不會去關心右手指甲長了沒有。但說他不是發自內心,那是冤他了。可這時候他還有叫冤的資格嗎?沒有。他只有訕笑。「不過溫瑋光也不是個合適的,你不會讓我收留,同樣也不會丟下這裡的一切讓溫瑋光收留。」
明玉「嘿」了一聲,不予回答。但心理卻覺得有道理,投靠溫瑋光還不如投靠柳青,溫瑋光還嫩,容易被她欺負。現在看來三個候選人都給否定了。不過明玉不是拿愛情當作全世界的人,沒了選擇,聳聳肩膀照舊過日子。
但想到從此身邊少了個幾乎可以無話不說的最好朋友,心中非常不舒服,回到家裡,順便從車後廂取出一瓶紅酒,一個人就著微波爐熱好的小包子有節制地喝了半瓶。
下班後,明成沒有急著回家,他一份報告還沒做出,他正血性向上,想著今天的事今天做完,所以勉強自己繼續坐在電腦面前。很快,公司大樓裡面只餘有限的幾個業務員,而明成部門的大辦公室只剩下明成一人。中央空調已經關閉,辦公室安靜得聽得見電腦風扇的轉動聲。
明成喜歡上這種安靜,這種孤獨,他忍不住從抽屜裡摸出一包香煙,點上一枝慢悠悠地吸,偶爾在電腦鍵盤上面敲上幾個字,異常愜意。保安上來一間一間地關閉辦公室門,見到明成還在,他只是在門口探一探腦袋,就悄悄離開,這讓斜眼看見的明成又感覺挺好。這兒沒有打擾他的人,這兒沒有知道他最底細的人,這兒有充分尊重他的人。
於是,明成又想出,有一份歐洲客戶的傳真大概晚上八九點鐘會到,他最好及時處理。還有幾隻也是國外的詢價報價估計也有電郵過來,他最好也等一下。雖然早上起得太早,現在累得兩眼睜不開,可明成還是堅持著要留下來處理工作,他打電話理直氣壯地告訴朱麗他需要加班,他要做這些那些的事。電話那頭的朱麗雖然失望,但也替明成欣慰,好歹他知道努力做事,知道主動加班了。朱麗捧著快餐盒子繼續看碟。
打完給家裡的電話,獲得朱麗表揚的明成感覺像是放下一頭心事,吸完手頭的香煙,他悠悠閒閒地出門吃飯。公司不遠處有食街,明成找到他最喜歡的牛扒館,吃了一塊腓力。回來公司,繼續悠閒地做事。
其實,他可以在家接收電子郵件,也可以將傳真呼叫轉移到家裡的傳真機上,他的工作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他不想回家,他怕面對朱麗克制、探詢、關注兼有的目光,他怕他會軟化在這種目光之下,掏出心頭見不得人的秘密。他現在只想安靜,無人打擾的安靜,最好誰都不來搭理他。
而且,回頭將怎麼跟朱麗說他車子已賣,與周經理的借款合同已簽,他預感到朱麗會發怒於他的先斬後奏。他既不願看到朱麗發怒,可是也不肯失去投資的大好機會。他希望朱麗永遠不會發現疑問永遠不會過問,但是那不可能,朱麗遲早會發現他沒車可開。明成唯一的希望是朱麗能遲發現一天是一天,最好能一直拖到投資款交款之後生米煮成熟飯,他即使被朱麗埋怨也無所謂,年底看到紅利的時候,朱麗總會原諒他,他們是夫妻,來日方長,朱麗會知道他一心為家。
明成也知道,這是他下意識地聲稱要加班不回家的原因,誰讓他總是什麼都不瞞著朱麗什麼都喜歡說出來呢?他只有不給自己在朱麗面前說話的時機。
沒多少事情做的加班枯燥無比,可是明成今日非常享受空曠的靜謐,一直到九點多了,明成實在找不到過夜留宿的理由,這才有點戀戀不捨地回家。
回到家裡,見朱麗坐在主臥的貴妃榻上看一本英語原版書,他搭訕地走過去翻翻封面:「怎麼這麼用功?」
「哪有你用功,你眼圈都黑了,快點洗澡睡覺,都十點了。別一說努力就豁出老命,得循序漸進才好。」朱麗眼看明成滿臉掩不住的疲倦,就不再提起早先想見明玉被拒,以及明玉答應阻止她同事騷擾的事,她雖然憋悶了一下午一晚上,很想找個人說說話解解悶,但考慮到明成疲憊背後巨大的心理壓力,就想這些還是都她自己扛著吧,誰知道哪件不起眼的小事會成為壓垮明成的最後一根稻草呢?唉,這傢伙如今是那麼的脆弱。
明成有點怕見朱麗,見說如蒙大赦,連忙答應一聲去主衛洗漱。朱麗見明成工作一天之後依然沒精打采不想說話的樣子,心裡發冷,只有自己湊上去主動找話說,她想喚醒明成心中的熱情,只有她主動了。「明成,我媽今天打電話給我,說她從鍛煉的老阿姨們那兒打聽到一間98年的兩室一廳,房型不算差,是難得的亮廳,周圍環境也還不錯,有菜場,有鍛煉的地方,一共七十二平方米,得四十來萬。問你有沒有興趣。這年頭二手房都是有人搶著要,決定下來的話,我去看看,趕緊定下,免得夜長夢多。」
為了說話聽話,明成只好將洗手間門開著一道縫,但他躲在門背後細細審視長袖襯衫掩蓋了一天的身上的傷口,神色漠然。「反正大嫂今天回美國了,週末讓大哥過來看吧。」
朱麗道:「大哥肯定得來看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們把準備工作做一下,我們先去看看做個初選,免得阿狗阿貓的都要你大哥一家家看過來,他沒時間,我們也拖不起這時間。」
明成淡淡地道:「你還是讓大哥自己來初選吧。大哥現在聽了大嫂的枕邊風,大嫂又被蘇明玉誑了,他們都在懷疑我會昧買房子的錢。我們別初選什麼的辛苦一場,弄不好他們還猜測我們這麼積極地私自談價,不知道拿了多少回扣。」
朱麗聞言,不由豎起身子盯著洗手間方向,奇道:「明玉?你說明玉背後說你壞話?她不像是這種人,可能你誤會了。」
明成皺皺眉頭,強打精神道:「你忘了?大哥剛來時候是準備把錢全交給我,讓我全權替爸買房的,結果大嫂上週末躲到蘇明玉家一晚,事情全變了。大哥說話時候話裡話外都是懷疑。你看,賣房子搬家都讓我們沾手了沒有?」
朱麗想了想,還真是這樣,大哥才回國沒幾天,可前後的態度變化太大了,連明成入獄他都沒來探望,只是打電話口惠實不至地表示表示關心。但真是明玉攛掇的嗎?似乎這與明玉一貫的個性不符啊,明玉有的是實力,要搞明成,一向是真刀真槍面對面地來,有點恩怨分明的意思,背後暗箭傷人倒是沒聽說過。但也難說,她與大嫂住一起,不知道什麼話說著說著順嘴說出來了。「明成,你是因為我和因為明玉攛掇大嫂兩個原因才去打明玉的吧?」
明成很不願回顧這件事,但沉吟許久還是如實回答:「是的。我刷牙,別讓我說話了。」
朱麗抱膝想了會兒,道:「不管是不是明玉說的,我們自己有錯在先,誰讓我們欠你爸媽的錢太多,否則我們大可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話,即使明玉不說,以後爸也會說。而且誰知道大嫂幫爸搬家有沒有看到那一大堆你爸的賬本呢,或許是賬本裡得出的結論都難說。哎……」朱麗終於還是忍不住,也不怕打擊明成現在的弱小心靈了,道:「欠你爸媽債務的事情還是快點跟大哥說了吧,我們拿個還錢的計劃給大家,免得現在做人總是做賊心虛,你若是不肯說我說吧,我被這種事壓得見人沒法理直氣壯。」
明成一聽前半段,含著滿嘴牙膏泡泡愣住,想了好久才又接著刷牙,並沒好好聽進去朱麗後面的話,漱口完畢才道:「大嫂搬家在我打人之後。」不過不排除爸說出的可能。看爸每次大哥來的時候那得意樣兒,好像身後有了靠山似的,誰知道他們一起說了什麼呢?而且,那天他通過電話與大哥商量投資款的時候,看大哥與爸一搭一檔的默契樣兒,倒真是有很大可能冤了蘇明玉。「唔,很可能是爸跟大哥說的。」
「那就……更是我們活該了。這下,你更是打錯人,該向明玉道歉了。」
明成沒有答話,道什麼歉,他打也打了,他被明玉蹂躪也蹂躪了,他們之前再不會有溫情脈脈的什麼道歉致謝。他只是側著臉,兩隻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洗手間的一堵牆,這堵牆的另一側,便是父親蘇大強正睡著覺的客房。朱麗聽明成在裡面沒聲音,還以為他又是逢明玉必反,只得作罷。他這幾天還在氣勁上,等恢復理智了,她再好好向明成指出錯誤。這幾天,就不去唐僧他了。
朱麗終於等到明成開洗手間門出來,卻見他低頭匆匆開臥室門出去。朱麗見了終於生氣起來,這算什麼,一整天了,早上晚上都是她陪著小心哄著他說話,跟伺候老爺子似的伺候著他,他卻一直死樣活氣。不理了,睡覺。朱麗扔掉靠墊躺下睡覺。但才躺下,卻聽隔壁客房門響動,朱麗略一思索,腦袋頓時「嗡」地一聲,炸了。明成該不是揍他父親去吧。
朱麗忙跳起身,鞋子都不穿了,光腳跑出去。到客房門口,見門敞開著,裡面湧出一股濃烈的人味。朱麗硬著頭皮靠近,卻沒聽見有什麼動靜,黑暗中只看見明成在推他爸,朱麗忙道:「明成,你幹什麼?你別亂來。」
明成沒想到朱麗跟來,忙道:「別擔心,我把事情搞清楚。」
朱麗道:「明天吧,明天早上醒了再說。」
這時蘇大強卻悠悠醒了過來,一見明成,嚇得短促地問:「幹什麼。」
明成道:「我欠媽錢的事,你都跟大哥說了?」
蘇大強看著背光而立的明成,看不清他的臉色,忙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整個人早嚇得完全清醒,想起前不久明玉挨明成的揍,他忙道:「沒有,我沒說。」
明成冷冷地道:「為什麼大哥說是你說的?」
蘇大強不知是計,以為明成已經全知道了。嚇得抱住頭,顫抖著縮到牆角去,「你別亂來,你……朱麗,救命啊,朱麗……」
朱麗早就衝進來抱住明成,推著明成往外走,真怕明成再次出手。明成忙道:「朱麗,我不會揍他,不過你看,事實搞清楚了。走吧,我們回去睡覺。」明成抱起小巧的朱麗,又冷冷看一眼父親,回去自己房間。
「這還是吃著我們的,住著我們的,衣服大多是你給他買的,這些他怎麼不說了?媽一死,他得志猖狂了,來不及地落井下石。」
朱麗心說公公把明成欠父母錢的事說給明哲,原也沒錯,但這個公公也不太是東西,兒子坐牢了他最關心的竟然還是他自己沒地方住,女兒住院也沒見他問候一聲。但這些現在可不能說,說了,明成還不更跳起來。她只有噎下自己的憋屈為蘇家父子做和事佬,她摸著明成的頭髮寬慰他,溫和地說著大家都好的和氣話。黑暗中,明成不用面對朱麗美麗精明的大眼睛,他可以放心舒適地躺在朱麗柔軟的懷抱,心裡直說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這一天很長也很累,還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在朱麗的撫摸下靜下心來,進入夢鄉。朱麗聽他呼吸均勻了,才輕輕脫身,到客房,果然見公公還石膏樣地縮在牆角。她輕歎一聲,道:「爸,沒事了,早點睡吧。明天晚點起來。不用怕。」說完輕輕關上客房門,自己卻一個人坐在客廳陽台呆了好半天。都沒想起問問車子的事。
第二天,明成就找機會出差了,尋找兩單生意的加工單位。
週六,明哲如約來到明成家。除了看朱麗父母給物色的兩處二手房,他還得請爸一起去明玉的車庫幫忙整理出一些文字圖片資料來,方便他做家史。他想,既然是家史,總得從爸媽的結識結婚開始,起碼得找到一張喜氣洋洋的結婚證,掃瞄了貼到網上才是。家史的文字,能提醒大家回憶起過去的種種,回憶能讓人心地柔軟。明哲希望弟弟妹妹看了家史,瞭解一個家庭的不容易,回頭能握手言和。他也不敢奢望明成明玉能親密如尋常兄妹,這一點他都很難做到。他只希望兩人能和大家坐到一起,起碼能風平浪靜地吃頓飯,彼此相安無事,而不是現在的敵對仇視。
看房很順利,朱麗的爸爸全程陪同,朱麗也跟著,蘇大強雖然也跟著,但在與不在一個樣,什麼都說好好好,沒有一點個人意見。只有明成忙他的工作去了,朱麗說他最近都那麼忙。明哲想,也好,這個弟弟從小又聰明又懶惰,憑著小聰明與媽媽的督促才不致亂來。現在肯主動忙碌了,是件大好事,總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但明哲看見朱麗有點尷尬,不自覺地想起明成入獄時候朱麗的責備。朱麗也是,但兩人表面都當作若無其事。
明哲與明玉也聯繫了,明玉接受江北公司的全套,忙都忙不過來呢,怎麼有時間。況且,即使有時間她也不會來,蘇家的事,她還敢沾手嗎。
看房小分隊四個人,雖然想法各自不同,但最終目的卻是異乎尋常的一致,大家都希望盡快確定蘇大強的房子,讓他盡早搬遷。因為抱著這樣的目的,大家看房時候嘴上雖然要求嚴苛,心裡的標準都非常寬鬆,大家不約而同地做出在兩套裡面選一套的決定。所以,晚飯前,事情便順利解決,大家敲定明天下定,朱麗負責辦理具體轉手事務。賣舊一室一廳的錢不夠付,還差十二萬,明哲說他會想辦法。朱爸爸本來冷眼旁觀著看蘇家怎麼處理房款的事,本來打定主意,為了女兒日子過得舒服,如果房款還差一點,五萬六萬的,他可以借錢幫助解決一部分。但見蘇家老大將責任都攬了過去,朱爸爸倒也看著為女兒高興。
明哲感謝朱爸朱媽幫忙,晚上請朱爸朱媽吃飯致謝,明成終於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他說他是直接從長途車站回來。大家都很高興,解脫似的高興,終於解決一件大問題。蘇大強也高興,終於不用在明成的眼皮子地下過活了,終於不用做夢也擔心明成闖進來揍他了,終於可以開火燒飯了,終於獨立自由了。整一個晚上吃了一個半小時飯,他都在傻笑,眼睛在眼鏡片後面閃閃發亮,映得鏡片也閃閃發光。
最後,一桌除了蘇大強,都喝高了,朱麗還是平生第二次喝高,第一次是結婚做新娘子時候。回到家裡關進臥室,她和明成兩人抱成一團卻哭了。因為喝了酒,哭得異常放肆異常痛快。今天開始,是不是亂成一團的生活終於可以恢復正常了?
二十六
明玉相當頭大。不想見蘇家人,可又不能不見。車庫的鑰匙早被她追回,大哥昨天下午來電說新家找好了,要帶爸挑幾件能用的舊傢俱和電器搬過去。而且還得翻找一下家裡的文書圖片等舊資料,帶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沒時間也不情願,但又沒辦法,這種事她還真沒臉讓秘書出面,她最近麻煩事夠多,不想再給秘書他們添加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約定時間,開車到明成家小區大門口,交了鑰匙,順便帶他們兩個去車庫。算是對得起吳非老公寶寶的爸。
但這就壓縮了她睡覺的時間。等在充滿皮革味的新車裡面的時候,她昏昏欲睡。不過最近營養卻是好,老蒙專門派了一個他用熟的保姆來伺候她,她沒時間回家,保姆就貼心地把好菜好湯送到她嘴邊,又把她換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來趁明玉吃飯時候掛到她與辦公室相連的休息室的衣櫥裡。才三天,明玉簡直覺得離不開這個保姆,想喊保姆為媽了。
明哲與明玉約八點,但被明玉提早到早上七點。明哲本來以為夏天早晨七點出門是輕而易舉的事,沒料到昨晚他會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來一問已經起床的父親,竟然已經七點過了十分。他連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鐘內穿衣洗漱,但沒法徹底恢復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親出門下樓找明玉。蘇大強不明所以,但問了一聲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問了,跟著兒子一溜小跑。奇怪,蘇家兒女個個高大,蘇母蘇父卻都小巧玲瓏。他順從慣了,而今大兒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閉目塞耳靠著便是,多什麼嘴。
明哲急急趕到大門口,卻不見明玉的白色車子,心說麻煩了,別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錶,時間已經指向七點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機準備給明玉電話,但沒想到一輛白色寶馬車緩緩過來,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車燈,喜歡車的明哲就認出,這是BMW 7系。抬眼,見車玻璃後面是一張臨時牌和明玉的臉。明哲忙把爸送進後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腳亂地啟動,客氣地微笑道:「這車子我還沒使慣,看見你們卻費了老大勁才啟動開過來。」
明哲連忙道歉:「昨晚給爸定下房子,一高興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來,耽誤你時間。你升級了?車子升級不少啊。」
明玉「呵呵」一笑,沒有搭腔。老蒙說她現在身兼雙職,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趕著下面辦事的給她提來這麼輛新車,可是明玉都沒時間用,她的時間都泡在辦公樓裡,幾乎足不出戶。她倒是無所謂車好車壞,柳青在武漢開BMW 7系的話是應該,而且遠離集團諸人耳目。她在諸人眼皮底下開與老蒙平級的車,往後得樹大招風了。她並不是太樂意換車,但老蒙向來是一言堂,老蒙想以此表達對她的寵幸,這是老蒙一向做事方式。
後面的蘇大強坐在寬敞的位置上氣息稍緩,忍不住輕輕問道:「我們去哪兒?」
明哲這才有時間回頭對父親說:「我們去明玉的車庫,看看有幾件傢俱可以用的,做上標籤,以後等房子買下可以方便搬運過去。上周吳非搬家時候只是簡單將櫥櫃拿繩捆了,原封不動搬來。我想今天跟爸一起整理一下,有些老文件資料整理出來好好保存,留作紀念。」
「我不去!」在少許的沉默思考之後,蘇大強堅決給出答案,「放我下車,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們搞什麼明堂,怕老爹拉開車門在車流中跳下去鬧出人命,只得摸索著東尋西找鎖上車門。明哲沒把父親的話當回事,也不明父親幹嗎要拒絕去,回頭道:「爸是不是還沒吃早飯?明玉,你家附近有沒有早餐店,我們起床急了,都還沒吃飯。」
「有,大門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較乾淨。」明玉不想摻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論事。
蘇大強果然開始拉門,一邊喃喃不絕,「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別使那麼大勁,這車子貴,拉壞門把手,修理費都得成千上萬元。這是明玉公司的車子,你賠不起。」
聽說弄壞門把手得賠那麼多錢,蘇大強果然罷手。他束手無策地坐在柔軟結實的車椅之上,全無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願前去車庫整理,憋了半天,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又嘶聲道:「我不去,你們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車庫怎麼了你了?我沒養著老虎。倒是我看見車庫有心理障礙,我正打算著賣掉車庫呢。你不去整理出來,等你搬家了我把車庫一賣,裡面東西隨便買主處理,你想要也沒了。」
「沒了就沒了,買新的,我不要那些舊的。一樣也不要。」
明哲奇道:「為什麼不要?那台25英吋電視劇還是我上回來時給買的,用著不錯啊。冰箱之類的電器我去看看,如果太舊了就換。最近我手頭緊,那些先用著,過一陣我給你換了,幹嗎要全扔?多浪費啊。」
明玉心說,有些老實人不是真老實,而是平時沒辦法沒環境沒能力使壞。真正到了有人寬容他可以使壞的時候,他什麼「妙著」都想得出來,而且笨招數簡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隨便明哲去應付。她反正把人送到車庫門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區已經遠遠在望,雖然還隔著兩盞紅燈。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寧可沒電視看,沒冰箱用,我不敢浪費你的錢。放我下車,我寧可回明成家。」蘇大強拍著椅子像小孩子耍無賴似的叫喚,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壞明玉公司的車子,賠錢還有明哲頂著,他更怕明玉的黑臉。
明哲薄怒,爸這是什麼話,什麼叫不敢浪費你的錢,怎麼跟耍無賴似的。明玉聽了,心說老爹幹嗎如此仇視她的車庫,難道漠視她,就可以連車庫也一起漠視上了?難道可以為此放棄放在她車庫的舊傢俱?呸。愛玩玩,反正她給了期限,超過期限她二話不說就賣車庫。明哲與明玉一時都不搭腔,兩人一起沉默,任這蘇大強繼續在後面拍著椅子叫「不去」。他們都覺得不可理喻,也開始隱約覺得媽以前禁止爸說話可能有她的道理,雖然明哲覺得這麼想很對不起爸。可有時候當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無計可施,頭大如斗。
明玉安靜寬敞的車廂裡面,蘇大強的叫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淒厲。明玉終於忍無可忍,在最後一隻紅燈前回頭道:「叫什麼叫!不去就說個理由嘛,又不是什麼大事。」
明玉一聲說,蘇大強立馬沒了聲音。明哲喘了口氣,又歎了口氣,對這個父親真是又無奈又可憐。可還沒等明哲說話,車後傳來了蘇大強輕輕的啜泣聲。明玉一聽先翻了個白眼,她都八百年沒哭了,老爹一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說哭就哭,而且是當著兒女的面,又沒什麼大事,不就是不肯去她的車庫嗎?她反正是到地方就把鑰匙一交離開,閒事少管。她沒法理解蘇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還正常些。
明哲卻不忍看著父親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動手也不用你費力。這樣行不行?電器什麼的你不要也行,等我發工資了給你買新的。但有些有價值的資料還是得要你過目指點一下的,比如結婚照生活照啊之類的東西,我都不知道你們放哪兒。」
明玉氣得心說,這算是怎麼回事嘛,她在車庫門口挨揍,她這車庫就成洪水猛獸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個什麼。
蘇大強聽明哲對他講理了,才大著膽子吸著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見那些舊東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煩你們啦,求求你們。」
明哲無語了,心裡想不出是為什麼,但看著爸爸連「求求你們」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又不便多問多說,否則父子關係簡直顛倒一百八十度了,他怎麼忍心逼父親。明玉則是淡淡地道:「為什麼到這會兒才不想見舊東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呆在裡面打轉嗎?媽去世後不也是你自己主動提出回家的嗎?還是我載你回家你翻出銀行存折之類東西,你那時候見到這些舊傢俱不知道多開心。還有,我們上回與朱麗夫婦商量你歸誰管,你不也出現在老屋嗎?那時候能見舊東西,為什麼現在就不能見了?爸,請你解釋,不要迴避。」
明哲聽了,不得不輕咳一聲,提醒明玉不要對爸這麼理性,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這種太過平等的語調說話。明玉卻不搭理,將車正正停到她車庫前,打開門鎖,自己先跳下。這邊明哲也早跳下,並快手打開父親一側的車門。但是,他才打開車門,蘇大強立刻恐懼地挪著屁股鑽到另一側車門。明玉一見就把那側車門也打開了,一道明晃晃的陽光瞬時打入,晃得雙眼含淚的蘇大強一聲驚叫,再次抱頭撕心裂肺大喊:「你們不要逼我,求求你們,你們行行好啊。」
明哲與明玉兩人的目光越過車頂對視,兩人都是又驚又疑。幾件破傢俱,何至於鬧得父親害怕得如此折騰,畏之如蛇蠍?明哲不知所措,頭皮滋滋發麻,不忍看父親的害怕,不忍聽父親的哭泣,只得一手關住車門,歎一聲氣,對明玉道:「明玉,麻煩你辛苦一點,送爸回明成那兒。」心說車庫裡的傢俱他就自己動手整理吧,才一室一廳的東西,不過是多花一點時間,將所有文字圖片都一頁頁翻看過來,不勉強老爸了。再不行全部打包了回上海慢慢看。
明玉卻看著爸的恐慌疑竇頓生。即使說怕鬼,媽死後爸不還回去過起碼兩回嗎?第一次還積極得很,主動要求去的,第二次就算是被明成押去的吧,也沒見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著頭像認罪態度很好似的,哪兒都不敢看。為什麼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難道是吃死了明哲是個孝敬兒子,不會違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淚做得那麼可憐?似乎背後有隱衷吧。
明玉俯身盯著蘇大強若有所思,蘇大強在女兒的凌厲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不由自主又挪著屁股避向明哲方向。蘇大強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老伴兒,臉上滿是恐懼。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皺著眉頭的明哲,當機立斷,聲音雖輕,可口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爸,你的行為非常蹊蹺,讓我不得不懷疑媽的猝死與你有關,否則你何必怕見媽的遺物,以致怕到又哭又鬧的地步?你抬頭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只好提請公安機關介入。這對我不是難事,你應該看看我對明成的處理,也應該看到明成到裡面轉一圈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聞言,倒抽一口冷氣。但想起爸媽夫妻多年,爸爸卻在媽媽過世後多次提及怕媽媽的鬼之類的話,他當時就有過懷疑。而爸今天的舉止更是可疑,明玉……明玉的問題雖然犀利,雖然無情,可是,他竟然也覺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還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頭就是一句:「大哥閉嘴。」一下堵住明哲後面的話,她瞭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內部先解決了矛盾,但是,可能嗎?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開口了,何必等到現在。她怕大哥繼續阻撓,打開車門坐回駕駛室。她一邊啟動,一邊冷靜地道:「爸,我們兩個好好地慢慢地談。」
蘇大強嚇懵了,他怎麼也不會忘記高大強壯的明成出獄時候的模樣,他瞪著眼睛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被明玉關車門的聲音驚醒,他聽明玉說話才不到一半,立刻懼怕得大力拉開車門狂衝出去,一頭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兒子。腿一軟,晃悠晃悠順著明哲的褲管滑到地上。明哲嚇得連忙彎腰想扶起父親,但蘇大強卻忽然捶著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來,哭聲淒厲,邊哭邊訴,撕心裂肺的聲音令人不忍卒聽。
「我沒害過人,我一輩子沒害過人,你們都冤枉我,我被你們媽害了一輩子,你們都瞎眼了嗎?你們都沒看到嗎?啊………………啊………………啊………………」
一向膽小怕事,走路無聲無息,臉上總是掛著諂媚笑容的蘇大強此時瘋了一樣,老淚縱橫對著蒼天嚎叫,彷彿是想申訴過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彷彿是想痛洩過去三十多年被壓制的抑鬱,彷彿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雙手無意識地一拳一拳地捶著粗糙的水泥地,任滾滾眼淚沿著皺紋飛濺,任蒼蒼白髮映著晨光顫抖,任雙拳在地上敲出烏青,敲出血痕,最終敲出熱血。他嚎叫,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熱血又在體內奔騰,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覺到終於一訴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著脖子嚎叫,叫得痛快,叫得酣暢,終於叫出來了。雖然是被類似年輕蘇母的明玉逼出來的,但他終於叫出來了。
車外站著的明哲驚呆了,剛剛跟著走出車門的明玉也驚呆了,兩人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發出如此大的響動,彷彿是西風曠野中一條受傷老狼的哀嚎。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輕輕抱住正對天哀嚎的父親,像是抱著寶寶似的,輕輕安撫著他。很久很久,父親的嚎叫聲才輕了下去,周圍卻圍上三三兩兩的看客。明玉不得不違背「原則」,輕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說。」
明哲忙抱起父親,連抱帶拖地帶著他跟明玉走向旁邊一幢樓,父親依然嗚咽不絕。
到了明玉的房間,蘇大強還是哭,被明哲抱著坐在沙發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話,「大家都不容易」,看來爸這些年也不容易,被強力的媽壓著做人,忍聲吞氣了那麼多年。他哭倒也罷了,剛才他的嚎叫,真是讓人聽著揪心。否則,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能那麼嚎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