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同日埋下矛盾。什麼矛盾?大哥肯定是知道的,但語焉不詳。新婚日能埋下什麼矛盾?明玉一想就想到好幾條。眼看著已經有些泛黃的結婚照上,幾乎是明眸皓齒的母親與小老頭一樣的年輕的父親,條件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兩人的矛盾也早已存在,不等新婚之日再產生一二了。女太強男太弱,這個家注定畸形。明玉不由想到同樣強悍的自己,苦笑。
但看到奶奶是因為父母矛盾激化去世,明玉非常好奇,是不是可以說,奶奶的去世是被母親的進門給害了的?不過以母親之毒,並非沒有可能。自己女兒都可以殘害,何況奶奶。明玉不由心驚肉跳地想,父親還真是小強,結婚時候開始受母親荼毒,居然沒病沒災活到今天,非常不容易。又想,如果父親不是那麼無知,不是那麼軟弱,不是那麼逆來順受,是不是也會遭到奶奶的命運?至此,明玉開始可憐起了父親。母親的強勢惡毒,她受得太多,可以相像父親也受了不少。即使父親以前還是個正常人,三十多年下來,也差不多被母親壓制的殘廢了。不錯,可憐,確實是可憐。看來有些事也怨不得父親。
後面兩條一起看。大哥降生在母親娘家,正是久病外公去世前最亂哄哄的一年。外婆家全體的時間精力財力大概都得花到伺候外公那兒去,相比於後面又有滿月照,又有出生小手印,又有全家福的蘇明成,大哥出生時候的遭遇也不咋的,滿月照週歲照都沒有。
蘇明成真是如亂世出英雄般地誕生了。按說,家中的第二個蘿蔔頭不會太受重視,一般人喜歡的是兒女雙全。但蘇明成不同,蘇明成硬是好命,有人就是會趕著好時機出生。他窩在母親戶口進城又落實工作後才出生。難怪滿月照上如此白胖,而且母親還有閒心思花錢拍兩張蘇明成的滿月照,可見母親對蘇明成的喜歡。這人啊,都是命。明玉就記得自己好像沒有小時候的照片。也不知道大哥從那堆舊傢俱中有沒有翻出她的照片,她本來對依然堆積在她車庫中的那堆舊貨心煩,現在也不反對再讓放幾天了。大哥的家史雖然簡單,可字字真實,可以讓看的人見微知著。她把這句話發給大哥,算是讀後感。
明玉原以為這種什麼家史她看過好奇過便罷,她又不想摻和蘇家的囉嗦事。可沒想到她的腦袋由不得自己,工作之餘,竟然一再憑經驗挖掘文字背後隱藏的真實可能。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她想,媽戶口轉移檔案關係轉移,都是誰在奔波?誰能為媽奔波這些?當然是媽自己挺著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個聲響兒都沒有的爸嗎?想到這個,明玉感覺媽媽非常不容易,挺著大肚子吶,那時候又沒她這樣的開著BMW 745 ,明玉記憶中小時候回鄉的車子顛得都能讓人腦袋撞車頂。那時候的馬路,有一小段還是砂石的,車子開過,飛砂走石。難為小明成鑽在媽肚子裡牢牢攀著沒給顛出來。明玉還記得她自己當初戶糧檔案從老公司轉到新公司,期間國家幹部身份被抹,老公司,人事局,勞動局,一路蓋了不知多少個章,吃了多少冷眼,總算辦完時候,她對著勞動局的大門罵了聲「Fuck」。可以推測,媽媽那時的工作量應該更是巨大,而她的心情更火爆,面對如此無用又矛盾叢生的丈夫,她恐怕不會只是罵Fuck了。明玉想起以前依稀彷彿看到過媽扯爸的耳朵,扯得爸的一隻腳都差點離地。明玉不由得心裡哼哼著想,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相欺負,可見媽再辛苦,也不是個善人。
但明玉不明白,既然已經將戶口轉進城裡了,而且夫妻關係又不可能好,媽媽為什麼還守著爸爸不離婚?難道是因為媽媽封建從一而終的思想作怪?明玉覺得不是,這其中定有下文。而那下文,正好出現在她出生前的那段時間。不知道當中發生了些什麼故事,讓她如此被家中嫌棄。
明玉雖然沒再追一個郵件過去說明,但開始對大哥後面的家史感興趣了。
明玉更是想到更遠的,媽媽謀得鎮裡衛生所的臨時工位置,又千辛萬苦地轉正,單憑媽媽一個小姑娘既沒有後台又沒有家底,怎能不讓閒人懷疑上她一張明眸皓齒的臉?那個年代又不是現在,她可以憑業務晉身,朱麗可以通過國家考試,吳非可以通過出國。爸媽結婚當天的矛盾會不會與此有關?如果是,恐怕,媽媽完成更艱難的戶口大遷移後,爸爸更加會覺得自己頭頂那頂帽子發出的光芒是碧油油的春意盎然的綠。這樣的一家子,怎麼還過得下去?怎麼居然還在不離婚的情況下製造出一個叫做明玉的女兒?簡直不可思議。明玉深覺自己身世可疑。
疑來疑去,明玉走到鏡子面前端詳自己的臉。越是心疑,越是發現自己與那個影子似的爸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而且,她這麼高,爸連一米六五都不到,這基因……太懸。明玉想得心驚肉跳的,疑神疑鬼地走出辦公室附帶的休息室,腦袋裡慢慢滋生出情緒,情緒導致一臉的恍惚。他媽的,別她是個野種吧,怪不得爹不疼,娘不親的。人都說最後一個小女兒最招父母愛,但她的成長環境如此脫離常規,這其中,需要解釋的太多。
她隱約,戶口哪是那麼容易移出來的。而且,顯然,至今依然沒什麼用的舅舅的戶口後來也給媽媽憑一己之力移到了城裡。這對於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簡直太過奇跡。媽媽並不是什麼別的長,她至死也不過是個護士長,一個護士長能有多大能量?
明玉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是心寒,越想越坐不住,她已經鑽進自己的出身謎團裡拔不出來,發現天下事烏鴉鴉一團黑,沒有最糟只有更糟。她怎麼都得找人求證。
此時,她對大哥可能寫的有關她的出生發生濃厚興趣。她急於瞭解,出生前到明成出生後的那段時間裡,究竟還有什麼事情發生。她急切地想上去大哥說的那個論壇看看,可是,她早已將地址刪除。她不得不手機給大哥一個短信,要來地址,迫不及待上去看一眼,沒有。此後,她有閒就去刷一下,除了蘇明成跟貼讚歎自己小時候長得正,都沒別的新貼出現。
明玉無處訴說,憋悶得慌。很想去電催大哥一下,可是,她不是說不理蘇家的事嗎?
好在明哲沒讓她久等。明哲筋疲力盡地回家看到明成和朱麗熱議明成的出世照片,而明玉居然有了電郵,電郵裡還有明哲最想看到的「見微知著」這樣的詞兒,明哲覺得大受鼓舞。他連忙整理後面的資料。可是,令他尷尬的是,明玉沒有出生證明,更別說滿月照之類的東西了。明哲想到,原來明玉在家一直不受重視,原因,爸也沒說,只是爸隱隱約約透露出點意思。他沒有隱瞞,將此寫在論壇上。
「75年底,爸媽分居。爸住到學校宿舍。
76年9月1日,蘇明哲上幼兒園。
77年X月X日,明玉出生。爸搬回家。
78年,舅舅的戶口移入城市,也落實工作。(附合照)」
明玉看著這短短沒幾十個字的記錄,而且沒有她的出生證明,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中小小的她簡直看不見臉。她不知道那時候有沒有開始計劃生育,她這個老三被生出來有沒有違反政策,爸媽為什麼要生下她又不關心她,連個出生證明都沒有。大哥沒有滿月照還可以理解為當時外公病重,兵荒馬亂,她連出生證明都沒有,那就無法用兵荒馬亂來解釋了。
但是,明玉最記住了兩點,第一,蘇家孩子的出生總是伴隨著一個人的戶口遷移,如蘇明成,如她;第二,爸在學校宿舍搭鋪不回家,她蘇明玉雖然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兩夫妻沒住在一起,怎麼生出她個蘇明玉?大哥寫這一段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大哥大約是想筆削春秋,不讓她尷尬吧。可是,大哥削的水平太差一點咯。
明玉雙腿擱桌子上,半躺在椅子裡倒抽冷氣,心裡「嘿嘿」冷笑不已。看到這兒,反而白天的擔憂全沒了,這不明擺著了嗎?她的出生還需說明嗎?這樣倒好,正可以名正言順與爸斷絕父女關係,從而進一步與蘇家脫鉤,她可真成了光棍了,不算是壞事。想了會兒,明玉又改正剛才的想法,不,簡直是好事,誰要做蘇家的女兒。可是,明玉又問自己,不姓蘇,她又姓什麼?她不知道。
但她總算是給自己從小遭的罪找到理由,原來她是個孽種。明玉再次「嘿嘿」而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自卑。幸好她現在權高位重,否則可能還真得自卑一下下。倒是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是個私生子,這讓她驚訝,讓她失落,卻又讓她感到解脫。她心裡強硬地說著也好,也好,誰稀罕。可是,又多少有點自傷身世。難怪連一張出生證明都沒有。
大哥以及其他看了這一段的他們都應該心知肚明了吧?不,她不認為這會是大哥的筆誤或者過錯,一向嚴謹的理工科大哥從來邏輯分明。這應該就是她的確切出身。
明玉睡著之間心裡還在「嘿」,睡著的時候已經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憊懶心理。
但是,同樣也是嚴謹的喜歡用事實說話的她,在心裡默默地想,她還會求證。
但是,同樣也是嚴謹的喜歡用事實說話的她,在心裡默默地想,她還會求證。
明哲寫了有關明玉的內容後,等待一天,等來吳非詢問的電話,卻沒等到明玉的絲毫回音。他打明玉手機,但總是她的秘書接聽,而明玉沒有覆電。明玉忽然從蘇家人範圍內徹底失蹤了,比以前的基本不通音訊更徹底。吳非說,明擺的現實,明玉還怎麼回來。但是吳非沒說明哲媽怎麼是這樣一個人。料想,明哲自己也會想到,不用她多嘴。
明成第二天一早就打電話來問了,但明成只說了三個字,「真的嗎」,得到明哲肯定答覆,說這完全是從父親嘴裡得到答案,明成無聲掛了電話。
家史,修得蘇家等同於地震。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裡,明哲不得不去美國出差半月,總算又見到吳非和寶寶,親得什麼似的。又飛到新加坡和台灣呆了幾天才飛回上海,卻忙得沒時間回家。沒面對著面,電話裡總是不方便向父親詢問詳情,明哲也有點被父親狼嚎般的叫聲嚇怕了。
朱麗回去上班後,做得風生水起。明玉集團的上下都知道她是蒙總最信賴的蘇總的二嫂,多少都給她一點面子,以免得罪蘇明玉。而朱麗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大方,美人兒一個,工作卻很勤快努力,大家合作兩個月過去,彼此都有好感。財務總監有心隔山打牛,賣蘇明玉一個好兒,所以在蒙總面前多說了幾句好話。蒙總自是不肯在自己公司多安插牽絲扳手的親戚關係的,但為了照顧得意親信,有意與朋友吃飯時候推薦一把朱麗,讓朱麗接到兩筆大單子,朱麗頓時在大老闆面前有了地位,辦公室從小小玻璃隔間換入胡桃木門大間,眼看著只要再加強一些經驗完成幾項工作,可以升任事務所的合夥人,成為小老闆。
只有朱麗自己知道全不是那麼回事,她這個二嫂只是掛牌的,而且從上回大哥拋出明玉的可能性身世後,明玉又恢復原先的不接她電話也不接蘇家其他人電話的狀態,追查論壇登陸時間,一直停滯在大哥拋出明玉身世的某一天。為此朱麗與明成私下議論,可是一說到這事,明成一臉的臭屁,也是閉口不嚴,朱麗明白明成的苦衷。朱麗不知道明玉家的地址,又不敢問她同事,一個月前也不怕被明玉責怪,幾次上明玉公司找人,想向明玉當面道謝,但她經常出差。最後一次找到,明玉沒有出來見朱麗,只讓朱麗接了個電話。電話裡明玉跟朱麗說,朱麗的成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別人最多只是牽線,所以不必道謝。語氣非常冷淡,冷得朱麗都不好意思說下去。眼下出了身世問題之後,估計明玉更加不願與蘇家人接觸。
明成這回與明玉的表現一樣,他心中捍衛自己的媽媽,堅決否認大哥的言論。但明成無心多思索這些,他為工作焦頭爛額,所以他雖然想過找父親逼供,問出事情究竟,但是終沒成行,他也不再上論壇,不願意看那一段刺目的記錄。他想眼不見心不煩,他更不願意釐清事實真相,讓他做鴕鳥吧。
明成雖然已經不屬於周經理管轄,可如今的外貿公司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經理跟你關係好,才給你一些業務,而明成與新上司關係一般,人雖然過去了,可別指望新經理能撒下餡餅給他,而且新上司還得顧忌著周經理的感情呢。明成還是做他原來的那塊生意。
但生意猶如蛋糕,你切了便沒我的份。而所謂尋常競爭,爭來爭去,大多爭的是與自己最近的那一塊,因其就近下手的便利,因其看得見的誘惑,所以多的是窩裡鬥。過去同個部門的同事不約而同將眼睛盯上了明成碟子上的那塊蛋糕。而明成以前是個憊懶的,那麼多年來,在上家下家那兒並未敲下太多樁腳,培養太多感情,而且他手頭生意細水長流,卻並不太多,所以上下家的客戶看見他是有可無可,沒有太多忠實度。在周經理的有意策劃下,明成手中的一大攤子岌岌可危。有時是他們已經談下生意,客戶看在多年交往份上電話告知一聲,明成往往如家中怨婦,總是最後一個知道丈夫在外面偷腥的消息。
明成不是不努力,他努力了,但是就如他曾經的客戶路廠長,他既然拿不出誘惑的單子,人家憑什麼為他做王寶釧?他即使天天登門負荊請罪都沒有用,人家最先客氣,會拉他出去與其他客戶一起撮一頓,接著開始麻木,會讓辦公室的人過來領他去食堂吃頓小炒,然後明成清醒了,知道別人不是他的媽,不會三不五時倒貼著熱情招呼他回去吃飯。他甚至有點不敢去看那些客戶勢利的面孔,他心虛。
明成想著不如轉行避開周經理,但是三十多歲之後的轉行有點難。人已經有了一點身份一點地位,再不可能像初入道時候那樣摔跤不怕,吃虧不怕,吃苦不怕,愣頭青一個向前衝,往往十個裡面總能撿到一星半點好處。三十多以後的人閱歷多了不少,憑經驗知道什麼可做什麼會有麻煩,未出手前先周詳考慮,顧慮著面子,擔心著收益,畏首畏尾,不知不覺就犯下成年人轉行時候的大忌。明成雄心壯志地邁出去的一步異常艱難,挫折不斷,明成開始有點灰心喪氣。
明成最喪氣的還不是別的,而是他的一腔雞毛無處可說。以往有事,回家一趟,跟媽隨便說幾句便可得到回復,與朱麗說也行。但是現在有點不同,與朱麗說吧,朱麗工作太多了,應酬也多了,回家與他相對的時間幾乎沒有,他也數不清究竟有幾個夜晚他一個人在快餐店獨飲了。朱麗不是應酬,便是加班。等朱麗很晚回來,她「嗚哇」一聲怪叫,收拾乾淨一張臉,有時都會泡在浴缸裡睡著。明成知道她累,不好意思叫醒她訴說自己的心事。而且明成知道朱麗珍惜新的起點,所以格外賣力。朱麗的努力換得的是經濟上的回報。這個家需要朱麗賺錢來養,他的錢還周經理都還不夠。雖然朱麗沒有說什麼,但作為一個一米八多的男人,明成自慚形穢。而更讓明成洩氣的是,他看不到近期能趕上朱麗的可能,卻看到朱麗一日千里,越發拍馬難追。明成心中壓力越來越大。如今,再加大哥拋出這麼一段明玉身世疑雲,他連心中的支柱也差點倒塌,以前還會想到有心事找媽媽說,上媽媽墓前坐一會兒,現在呢?
夏季走到九月,夜間溫度開始有所降低,但蚊子更多更大,幾乎一開窗戶,外面便「呼」一聲擠進黑壓壓的一蓬,明成在快餐店門口吃飯常被蚊子哄走。前面一天朱麗忘記關窗睡了,半夜被蚊子咬醒,癢得後面時間睡了也等於白睡,手上咬起的紅包跟過敏了似的。中午時候朱麗便撐不住,想到晚上還要有個應酬,她緊著趕出一些工作,下午回家先睡一覺再說。
沒想到開門進屋,卻聽見裡面機聲隆隆。朱麗驚嚇,這可不是鐘點工過來打掃的時間,誰在家裡?她不敢關門,躡手躡腳轉入玄關,一看,卻見明成眼睛發直地站在廚房脫排油煙機下面,一個人吞雲吐霧,他吐出的和煙頭冒出的煙霧,一絲不剩地全被吸入脫排。
因為脫排的聲響,明成都沒注意到家裡進人,吸完一枝煙,又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久,才無精打采地伸手關掉脫排。轉身,卻見朱麗已經在廚房門口站了好久,兩隻大眼睛若有所思。
明成一時手足無措,右手一帶,不知怎麼將料理台上的煙灰缸摔到地上。碩大的水晶玻璃煙灰缸立刻碎裂,地磚也被敲出裂縫。兩人都是驚住,隔著一地晶瑩的玻璃渣整整對視了好一陣,朱麗再道:「你別動,看刺著腳。我拿掃帚來。」
明成看朱麗轉身,心說她這麼忙一個人,怎麼會白天回來?她在廚房門口看了多久?就近看到什麼,想到什麼?他心慌地一邊想著,一邊俯身去撿大塊的玻璃。心不在焉,手上便給劃開一道口子。朱麗進來看見,忙先掃開一條出路放明成出來,嘮叨著捧住他的手拉他去客廳消毒貼創可貼。這本是夫妻間最正常的是,明成卻有最難消受美人恩的感覺,一徑地念叨「沒事沒事,不痛」。
朱麗沒睡好,心不免急了點,再說是在家裡,說話便沒太講究,「叫你別動了,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這種碎水晶玻璃的口子是最鋒利的,以前我們剛搬進來時候就摔過一隻小花瓶,你忘了?」
明成覺得自己挺沒用的,只好從喉頭裡滾出傻笑。「你別這麼凶啊。」
貼好創可貼,朱麗問道:「你怎麼會在家?」
明成只得保護性地反問一句:「你這個時候怎麼會回家來?」
「我來睡覺,昨晚上沒睡好,你昨晚沒怎麼挨蚊子咬啊。」朱麗看出明成不想回答,他好像另有心事。「怎麼了?有心事?」
明成忙笑一聲,道:「沒有的事,你睡吧,我回家找些電腦裡的資料,立刻就回去公司。要不要我留下給你做鬧鐘?」心事怎麼能說呢,明成很怕說了被正意氣昂揚的朱麗看不起,一個大男人怎能為家庭為事業悲春傷秋?也就只有意氣風發的朱麗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回家睡覺的話,他雖然心裡很累,很想關在家裡不去接觸外面險惡的人,可是他不能說,尤其他現在只有幾千塊工資的時候更不能說,那會更被朱麗看不起。他只有朱麗了,不能冷了朱麗的心。即使裝,他也得裝出一臉的自強不息。雖然很累。
朱麗昏昏沉沉地應了聲「哦」,過了會兒才又道:「那我睡覺,我自己會在手機上定時。」
但等朱麗躺上床,卻隱隱約約想到,不對啊,家裡哪裡還有電腦,不是給明成爸搬去了嗎?這一想,朱麗就睡不著了,明成為什麼要跟她撒這麼低級的謊?朱麗想起身去問個清楚,卻明明聽見明成開門出去的聲音。朱麗再次疑問,不是說要找資料嗎?怎麼又像是給誰踩到尾巴似的逃得那麼快?朱麗拿起電話,卻最終沒有撥打,她隱隱猜到明成的工作現狀了。這是明擺的事,明成其實可以明說。朱麗心想,要不要找時機與明成好好談談?或者暫且別趕著他情緒低落的時候說?
這麼一想,朱麗輾轉著都沒好睡,朦朧睡著就被手機叫醒,很是疲倦。
明成慌不擇路地逃出家門才想起,家中已經沒了台式電腦,他哪兒取資料啊。他提心吊膽地想,不知道昏昏欲睡的朱麗聽清楚了沒有,但願她一覺睡醒就忘記。否則,朱麗肯定會問,會安慰她,可他覺得朱麗的安慰會讓他羞愧,他最希望的還是朱麗沒聽清,什麼都別問,等他扭轉局面後他會坦白。
但明成不知道的是,周經理自從上回大家吵開了,明成得以調走脫離她掌握之後,她思考著不再正面衝突,女人與男人衝突總是吃虧。但是她總是記恨明成不知好歹衝她開炮,記恨明成這小子竟然敢向總經理告狀,再加警方一直找不到卷款失蹤的沈廠長,她自覺不自覺地將仇恨都轉嫁到就近的抓得到的明成頭上,沒道理地恨他。但清醒後的周經理不會再與明成真刀真槍地對立,她選擇了溫水煮青蛙。蘇明成是她一手帶大,斤兩她最清楚,怎麼慢慢地捏死她,她有周詳計劃,明成逃不出她掌心,也不會發覺她的計劃。
明成只是想,看來朱麗現在的職位讓她活絡許多,白天上班時間都可以回家了,那他以後沒趣時候還是別回家,免得被朱麗看見又問。他現在一顆心還跳得超快。跟做賊撞上了主人回家似的。非常的累。而且,明成越來越不願意正面面對清醒的朱麗。
明哲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去父親那兒確認父親好不好,然後再給明成打電話。明哲聽得出,明成說話很是冷淡,原因,兩人心知肚明。
「明成,最近有沒有去看過爸?」
「沒有,朱麗順路去過一次。拿水果去。」
「爸好不好?」
「聽說不錯。」明成就像小孩子回答老師問題,問什麼答什麼。
「我剛從美國回來,忙過這陣子回回家一趟,你跟我一起去爸家吧,有些問題你也在場問在場聽一下,很可能前兒我情緒比較容易激動,有些事情有些時間給聽岔了。」
明成懶懶地道:「我看看我有沒有時間。」
明哲猶豫了一下,決定將話揭開了說:「你還是去聽聽。無論如何,媽都是我們最崇敬的媽,我們心中不能有懷疑。這回我去美國,與吳非也議論起這件事。吳非說,這個社會戴著有色眼鏡打量職業婦女,看到出色女性,大多數人先會下意識地眼光朝上,看看出色女性的長相,如果該人是中等以上姿色,那些看客都會在心中說一個『怪不得』,其中曖昧不言而喻。別人可以這麼看能力出眾,沒有文憑卻能做護士長的媽媽,我們管不著,但我們絕對不能這麼看媽。你一定也知道大姨以前說起過的事,大姨說媽結婚前為了得個醫院臨時工位置和轉正,幾乎每週去縣裡給縣衛生局一個女副局長家料理家務,換季時候還叫上大姨一起去給女局長家洗被褥。媽的所有成功都是靠一雙手拼出來的,別人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可是我們知道媽媽的堅強,我已經確信,明玉的事,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等我回家,一起去問爸。我不信。」
「大哥,你既然不信,當初為什麼寫出來?你這不是玩媽嗎?」
「是我莽撞。」明哲不想解釋,他其實在父親哭訴時候已經追問父親兩遍,都是一樣答案。但聽到明成終於又叫他大哥,為了明成心中的媽,他願意認錯。
明成心中卻終於撥開陰霾見青天,壓在他心頭三座大山之一終於飛去一座。他又高興,又恨大哥莽撞,急切地道:「行,我到時跟你一起去見爸,我就不信……他不敢在我面前撒謊,大哥,你被爸利用,你這個濫好人。」
但是,聽著明成歡喜的聲音,明哲卻不想讓明成去見爸了,還是等他先問出了詳細,再斟酌著要不要告訴明成實情。但明哲作為現在蘇家實際上的家長,還是對明成指出:「明成,這事等我回家處理。有件事,我舊事重提。以前給爸買家電的時候,你聽什麼熟人說起明玉什麼攀上老闆,這話,你以後不能再說。女人,包括媽媽,明玉,她們在外面做事,又做出成績非常不容易,作為家人,我們自己先得支持。」
明成頓時面紅過耳。本來還埋怨大哥亂寫蘇家家史,這會兒一下沒了聲音。
三十二
蒙總到明玉的公司來商量一些事情,等下班鈴響過好久,他看看時間,起身道:「走,我帶你去一家新開的飯店,你以後可以拿它當食堂。雖然貴一點,但幾個老吃飯店的都說好。離你這裡又近,走過去沒幾分鐘。」
明玉沒收拾東西,起身就跟蒙總走。「我不吃魚翅,不吃燕窩,不吃甲魚裙邊。」
蒙總笑道:「誰讓你吃。怎麼,吃了還回公司?聽說你最近一直住公司?」
「哎呀,保姆告密?」
「用得著保姆向我告密嗎?整個集團上下都知道你每天睡公司。你也老大不小了,雖說別學柳青這小子花天酒地,可也好歹給我找個男朋友啊。」見明玉將電梯按到地下層,忙道:「走路過去,不遠,正好散步。」
明玉訕笑,哪有時間啊。不過這話在老蒙面前說,就有表功的嫌疑了。她只得笑著道:「行,行,我回頭住回家裡去。」
老蒙聽了居然盯著明玉半路出電梯,盯著她回辦公室收拾了手提電腦包拎出來,才一起下樓帶她吃飯。他還說:「對,就是得這樣,下班住公司,人會住出毛病,等於沒有休息,一整天都緊張著。」搞得明玉哭笑不得,老蒙怎麼如此婆婆媽媽了。
去的那家飯店叫做「食不厭精」,門面並不堂皇,只能說是舒適型,看上去才開張不久,裝飾還很新。也不知道這樣的飯店是怎麼被蒙總看上眼的,應該有獨特之處吧,蒙總此人幾乎天天在外吃飯,嘴巴最刁。明玉好幾天沒上本地美食論壇,自己也知道是有意避開石天冬,還真沒聽說又有一家新飯店開業。
進門,居然是西餅店才有的奶香味,非常舒服,與大多數飯店揮之不去的油膩煙酒味大大不同。明玉心裡生出幾分好感,笑對老蒙道:「這兒的味道像西餐廳。蒙總怎麼找來這裡的?」兩人一前一後上樓,二樓也沒包廂,只有大約六、七十平方的實用面積,擺著十來張大小桌子,環境比較寬鬆。
「朋友告訴我的。」老蒙居然遇到兩個熟人,明玉也認識,都是大老闆。他叫明玉自己點菜,他與朋友打個招呼。
明玉很奇怪,這家小飯店究竟好在哪裡,竟然讓老蒙等見多識廣的人趨之若騖。一個男孩竟然持筆記本電腦過來,不等明玉出聲,男孩已經微笑道:「小姐,本店今天主菜是東北殺豬菜,是活殺家養豬肉做成。東北殺豬菜的……」
明玉道:「我知道殺豬菜。」看向男孩轉給她看的屏幕,她看到上面竟然是菜單,菜單上表明只適用今天。手指捻動鼠標進入菜單,沒有幾項可選項目,除了與豬肉相關的,就只有一些時鮮素菜和中西點心了。左右看看別桌容器大小,明玉點了酸菜肉,白切肉,血腸。她雖然不是個石天冬這樣的美食家,對美食也不是孜孜以求,可也好歹知道,豬肉好不好,看原汁原味的白切肉,而這家飯店究竟是不是高檔衛生,那就看血腸了,看有沒有豬下水的臭氣。酸菜肉只是因為特色才點。如果真好,那就以後拿這兒當食堂,老蒙家的保姆可以退還,省得保姆多嘴總是告密到老蒙那裡去。
不一會兒,蒙總就從其他桌回來,他也沒問明玉點了什麼,見明玉拿出香煙,他搖手道:「這兒不讓吸煙,這是最麻煩的。我們剛說到哪兒?噢,對了,我想讓柳青下周過來,他去武漢也有段時間了,得回來向我們述職。」蒙總說到這兒,又有意無意加上一句,「不知道會不會帶個新女朋友回來,這臭小子。」
明玉微笑道:「柳青跟我講,他近期工作重心雖然在挖潛改造上,不過得開始考慮調整設備結構了,否則產品跟不上總部的設計。我前不久過去轉了半天,發現他們廢品率偏高,最關鍵的還是效率低,我要貨得等,常被拖延發貨,柳青那兒的效率是社會主義,這兒的是資本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