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蒙總偏著頭想了下,道:「否則要柳青過去幹什麼?我把一個大筐子給他,他自己往裡面裝東西,別想伸手問我來要。他該收緊筋骨,你該放鬆筋骨,你們都得換個工作思路調整向上,不能原地踏步不思進取,我讓你們改變工作量和工作環境就是想強迫你們改變原有思路。成了的話,你們會上新台階,我看好你們,我還等著你們挑大樑。」說話時候蒙總手機響,他看了看顯示,硬是把話全說完了,才接起電話。

明玉心領,多少年來,蒙總都是不只出言指點,還一直創造環境讓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輕人進步,比如目前集團公司的研發部總監,也是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可是已經可以坐上行業國際交流會議的主要席位。老蒙就是這樣,給你政策,給你環境,給你宏觀指點,但做得做不好,就看各自修為了。但好強上進的年輕人,誰不是豁出小命一條呢?

這時,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經為之傾倒。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潤澤,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著十足誘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時顫巍巍挑出一片,什麼都不蘸,就那麼原汁原味滑入嘴中,牙齒輕咬,輕微的「吱」一聲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後,白切肉會順著自己油脂的滋潤,順暢地滑入食道,潤澤五臟六腑。這是哪個天才廚師想出來的高招,簡直是出奇制勝,於鮑魚魚翅宴中殺出一條通向味蕾的捷徑。

但是,蒙總電話那頭不知是哪個不識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換作以前剛出道時候,明玉早不管不顧地下筷了,這是他們家人多食物少惡性競爭培養出來的吃飯風度,但現在不會了。多年以前老蒙曾外聘一個禮儀專家專門給手下銷售員們上課,其中一項就是餐桌禮儀。那一次開始,明玉才開始明白餐桌上的榮辱。第二課她就帶上攝像機,索性錄了老師的講課,回家細細琢磨。所以她現在知道,與長輩同桌時候,率先動筷不禮貌。

終於,老蒙也受不了誘惑,強行終止電話,下手開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條半尺來長的血腸也上桌,暗紅色,表面油光飽滿。穿黑背心的小廝用銀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麼豬下水味,沒有,即便是蘸蒜茸醬油都怕奪了它的原味。老蒙從據案大嚼中抽空問一句:「不錯吧?」明玉立刻簡短地答:「很不錯。」

如果說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會覺得油膩,那麼酸菜白肉裡面的肉有家養豬肉獨有的芳香甘甜,卻無油膩之患,只要願意,只要胃部容積許可,盡可以一塊一塊地接連著吃。明玉一邊吃一邊心想,哪天叫石天冬過來吃吃,看這兒究竟正不正宗。飯店開到這種出奇地步,已算是極致了。

差不多的時候,明玉招呼小廝過來,好奇打聽:「明天菜單是什麼?給我看看。」

老蒙笑道:「怎麼樣?有興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當家。」

小廝微笑等老蒙講完,才道:「明天的是時令菜瓜,老闆說該吃一天清淡的。後天大後天退潮時間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過來吃地產鮮活海鮮。不過隨時會有新奇食材到貨,具體菜單還得看當天的。」

「送外賣嗎?我每天中午訂一份。」

「對不起,我們這兒的飯菜都講究食料最新鮮,食用時間最適宜。比如說兩位今天點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几分鐘,吃起來就沒那麼潤滑了。」

雖然被拒絕,明玉卻又高興於發現白切肉的一個妙處,原來這麼講究。可真不愧為店家招牌之「食不厭精」。她笑對老蒙道:「以後就來這兒蹲點,蒙總,你的保姆可以還你了。」

蒙總笑道:「我早就想討還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兒子可以不要,只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還。你等下跟他們老闆談談簽個合同,我們以後吃飯簽單,省得帶錢。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小廝見蒙總起身,忙過來道:「蒙先生請稍候片刻,我們老闆還有明天早點送上,正在烘焙。只要再等五分鐘。」

蒙總摸摸自己的臉,坐回位置,笑道:「我這張臉這麼出名了?」

明玉意識到問題,衝出菜口望了一眼,問小廝:「老闆是石天冬?他不是才從香港回來嗎?」

小廝給予肯定答覆,下去了。明玉看看蒙總,她竟有點想走避。但終究是沒走,似是若無其事地對蒙總道:「這家飯店老闆去香港前開的是一家湯煲店,我吃著好拿湯煲店當食堂了,認識他們老闆。」

老蒙並無大驚小怪,明玉又不是不出家門的女子,認識的男人太多,個把飯店老闆竭力想攀上這個吃喝大戶,很正常。不過鑒於這兒的菜好吃,老蒙還是很好奇等下免費贈送的早餐會是什麼。

明玉心裡有絲絲的緊張,等待時候沒話找話說,忽然暴出一句:「蒙總,文革前後周邊鄉鎮的城鎮居民戶口想移到市區來,是不是很難?」

老蒙想了會兒,才道:「那時候不叫鄉鎮,叫人民公社。那時候一個市區戶口不得了,賣了可以成萬元戶。你想啊,市區戶口國家給包工作,每個月糧油配額比鄉下的城鎮戶口高,我記得吧,剛粉碎四人幫那陣子,我們鄉下的城鎮戶口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一兩糖票,市裡人有二兩,上海人有半斤呢,誰不想做城裡人?」

「是,是,那還不打破頭地往市裡擠?」

「是啊,那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橋那頭還架著機關鎗掃射,你說能進幾個人?我記得那時候好像有個人控辦,專門負責進城人數。人控辦把進城人選先憑條件篩選出來,再上報市裡,好像還得市委常委開會批准。一關一關地都通過了才讓你辦戶糧關係。那時候和現在不同,那時候沒有戶糧,進了城也活不長,買什麼都要憑票啊。我年輕時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糧管所憑單位介紹信換全國糧票,不出省的話換全省糧票,否則到了外面沒飯吃。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明玉囁嚅:「我剛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區戶口,我媽是鄉鎮戶口,我媽結婚兩年後才千辛萬苦把戶口移到城裡。」

老蒙也是有意抬舉一下明玉的母親,笑道:「動用什麼關係了?兩年就辦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時候我已經出道,當時把我和老婆的戶口遷進城裡,都不知走了多少關係啊,公安局要敲章,糧食局要敲章,商業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當年要不是為了我兒子上好學校,必須在市區買房子有戶口,我說什麼都懶得花那功夫。」

連老蒙這樣的人都說難!明玉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媽才是一個護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出章來,憑什麼?他們家從來不富,憑錢這一條可以廢。他們家也從來沒有後台,憑權這一條也可以廢。難道是以誠感人?媽媽這種人有誠可以感人嗎?明玉心中不知什麼滋味,卻也是無法幸災樂禍。明玉又一次面對老闆無言以對。

好在石天冬及時親自拎了兩盒精緻餐盒出來,他沒穿白大褂高帽子,就是家常的衣服,白T恤黑褲子,卻很是精神乾淨。蒙總看到這麼精神的老闆,又看到盒子太精緻,又是老闆親自送來,這禮物不尋常,這才留意起來。他看出明玉的微笑明顯的不自然,這就更反常。他頓時有了興趣,兩眼賊溜溜看眼前兩個年輕人互動。

明玉強顏歡笑著卻將皮球踢給老蒙:「石天冬,這是我們老闆蒙總,你已經認識了的。蒙總想與你簽個協議,以後在這兒吃飯簽單。」

石天冬忙伸手給蒙總:「謝謝蒙總,我立刻準備協議。」

蒙總與石天冬握手,「你跟小蘇簽,一樣。」

明玉一點不客氣地問一句:「這家店,你準備親手做多少時間?你做幾年我跟你簽幾年。食葷者湯煲店的質量已經一落千丈。」

石天冬有些尷尬地道:「估計這家店會開得比較長。我沒參與日常操作,廚師另有其人,我負責天南海北找吃的,和制定菜單。你不跟我簽協議都行,你什麼時候來都有位置,還有蒙總。」

蒙總聽了毫不掩飾地笑,拎起餐盒道:「你們慢慢談,我只要能簽單,能生意再好不預訂也有位置就行。我走了,石老闆,謝謝你送的早餐。」

這回換作明玉尷尬,臉色泛紅,站起來送蒙總走。石天冬等蒙總下樓,立刻迫不及待地道:「我本來想試開業幾天,看看靈不靈,想正式開業那天再通知你,沒想到今天看見你進門。這裡離你公司近,什麼時候想過來就來吧。」

明玉當然明白石天冬是什麼意思,重新坐下,看看他熱切的臉,又將眼睛轉開,依然是硬擠笑容道:「不僅是我過來吃,還是簽一下協議吧。」說著從電腦包裡取出兩張A4紙,還是拿著她的招牌中性筆,下筆如飛,甲方乙方,一二三地簡單寫了幾條,最後一條,她想了想,要求飯店每天送菜單到電子郵箱。這才遞給石天冬:「你看看,如果你還沒有協議範本,這個可以給你做參考,你根據飯店實際情況再補充。」

石天冬看了看,他還正好沒有協議範本,心裡感謝明玉幫忙。「你最近很忙?我打你手機,都是你秘書接,每次都說你開會。」

「記得上回跟你說了,我們集團兩家銷售公司合併,我小船不得重載,處於整合階段,一時忙不過來。本來想請你吃頓飯的。那個水母的研究,還在做嗎?」

石天冬猶豫了下,道:「我的飯店也還處於整合期,我的理想是等過陣子做順了,不用天天悶在飯店裡,因為我的飯店主要靠出新出奇制勝,不是靠算計剋扣賺取利潤。香港回來後這段時間沒時間給水母,等忙出這一陣子,水母照研究,旅遊照走,籃球照打,愛幹什麼幹什麼,不用象開食葷者時候那樣每天困死在店裡,坐牢一樣。」他又招手叫黑背心拿個小果盤過來。

明玉心想,如果未來真能按設計運行,這個飯店倒真是既符合了石天冬的愛好,又照顧了他多動的性情。但現在她的心情著實的差,被老蒙有關戶口問題的回答搞得心情陷入低谷。她已經竭力維持鎮定了,可沒力氣強打精神應付石天冬,再說話估計也是唐突的審問式,她現在最需要找個無人處將老蒙的話反芻。她硬是又擠出微笑,道:「恭喜你。能實現自己的理想,真好。不早,我還有個會議,明天再來吃飯。」

石天冬送明玉下去,有些狐疑地道:「你來的時候好像心情挺好,怎麼現在看上去心情那麼差?」

明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道:「與你無關。我剛與蒙總談到一件事。」不想石天冬與她討論,便將話題扯了開去,「飯店房子租的還是買的?裝修並不豪華,不過餐具都很不錯。」

「租的,還租了一個特種蔬菜基地,好在幾個朋友幫忙,都是談下很多折扣。包括裝修,朋友們很幫忙。餐具廚具才是我回來後添的。最厲害的是通風換氣設備,我把我住的單身公寓抵押出去了,不過應該很快就會賺回來。」

明玉有點心不在焉,但還是認真提個建議:「你這兒既然是走高價路線,私密性方面最好再加強一下,比如用高大植物區隔,你的空間應該足夠。你回吧,我車子就在不遠處的公司樓下。」

石天冬進進出出,一直偷偷看到明玉臉上神情愉快,就是在猜測出老闆是他之後才變的臉,而且,明玉一句句的提問又是居高臨下,毫不客氣,令他很是受傷。他早知明玉不是很看得起他,一直在拒絕他,他也想過爭口氣不再搭理,就當普通朋友對待,可遇見了,他還是鬼差神使地依依不捨地道:「我陪你過去,晚上你背著大包不安全。」

明玉也是鬼差神使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沒有阻止,手中電腦包被石天冬拎過去也沒出聲,低頭悶悶不樂地前行。她想起老蒙的回答就鬱悶,她但凡是媽在外面偷情的產物倒也罷了,起碼還是愛情結晶,可偏偏看來她應該是個權色交易的產物,她的產生,是為了拉那個至今不成器的舅舅進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結晶。想起來,真正是情何以堪。

走幾步後,石天冬也看出不對來,明玉如果是對他不滿意,應該是趾高氣揚地對他施以刀子嘴才是,怎麼看上去她好像是有很重心事?他忍不住問一句:「你怎麼了?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

明玉不願正面回答,敷衍道:「有,最好你的飯店能夠吸煙。」

石天冬聽得出明玉言不由衷,但還是笑道:「你來,就特例吧。不過吸煙不好。」看到明玉的車子靜靜趴在前方不遠,他又試探地厚著臉皮道:「你情緒不好,我幫你開車回家吧。」

「不用。」明玉拒絕得非常乾脆。走進車子,接過自己的包和石天冬送的早點,扔進車裡,人也鑽進石天冬覬覦的駕駛室,開著車門對石天冬道:「你也回去吧,謝謝你送我。」

石天冬無奈只得告辭。但他走開好幾步,卻除了身後傳來「砰」的關門聲,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沒其他聲音。他有點猶豫要不要回頭看看,可想到明玉乾脆的拒絕,又有些賭氣地往外走。走到台階那兒,終於還是不放心,又回來看明玉,卻見寶馬車頂冒出縷縷青煙,黯淡燈光下,見車裡一個紅紅煙頭翩飛。此人果然是心事極重。石天冬忍不住上前,走近看仔細了,見明玉居然雙腿擱前面儀表盤上,窩車椅裡直著眼睛想心事的樣子。

石天冬耐心等了會兒,等明玉吸光一枝煙,這才叩響車窗。看明玉搖下車窗一臉狐疑,他索性打開車門,道:「出來,換個位置,我替你開車送你回家。」

石天冬以為還是拒絕,反正自從明玉能動之後,他已經不知被拒絕多少次。卻不料明玉抬眼冷冷看了他會兒,忽然起身,鑽出車子,繞到副駕去。他忙鑽進駕駛室,眼看著猶如一砣寒冰的明玉坐進來,那一臉寒氣,彷彿是在說,「別理我」。他無語,心裡有點不滿,但還是將車緩緩開出停車場。看到路燈光,身邊又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請送我去XX小區。」

石天冬心裡一陣晃悠,這是個很老的小區,她不會搬家到那兒去了吧。而且,她父親也不住那個小區。這樣的夜晚,她一臉冷氣,難道是去見一個「他」?石天冬開始後悔不該自告奮勇。

一路無話,車子摸黑進入小區,好久才找到明玉要去的那棟樓。車子停下有一會兒,才見明玉皺眉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偏過頭來對他說話,「我上去一會兒,最多半個小時。你如果忙,就別等我了。」

石天冬看看手錶,還不到打烊時間,心中又著實好奇,恨不得跟明玉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忙道:「我等著你,我出去打車也要走一大段路。」

明玉定定看了石天冬一會兒,看得石天冬差點心寒。一會兒,她才無語打開車門出去。石天冬看她到一個樓道前站住看信箱,可能不是這個門洞,見她又換了一個門洞上樓。

明玉感覺得到石天冬的注視,她需要石天冬的幫忙。雖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差也就那樣了,已經有心理建設,可是想到即將獲得真正的答案,還是心虛。她強打精神,讓石天冬上車,是將石天冬假設為押解人,免得她半路出爾反爾,又將此事擱淺。她已經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蒙這麼一說,索性,上門問個清楚,最差,也不過是個權色交易的結果。

但她就是好奇,媽又不是農村婦女,她既然是孽種,媽找個地方打掉就是,再說那時候好像已經在提倡計劃生育了,理由借口多的是,幹嗎把她生出來又不把她當人對待?媽自己作孽,罪過怎可讓女兒承受。太不講理。應該是還有理由。她今天需要詢問的就是這個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親有保姆,敲開門,看到一個矮小的農村婦女來開門,愣了一下,看看門牌沒錯,才問:「蘇家嗎?」

蔡根花不認識明玉,見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與蘇大強對不上號,忙說了聲「等等」,將防盜門一關,進去叫主人。蘇大強不信還有除了朱麗以外的蘇家女人會上門,疑惑地出來一看,見是明玉,大驚。明玉既然確認是父親家,也不客氣,推開門,交給蔡根花十塊錢,吩咐:「請出去幫我買礦泉水,買了水給車號XXXXX的白色車子送去,再在車上坐等,等我下去你再回來。我有事情與父親談話。」她此時沒法叫出「爸」,覺得書面語「父親」叫起來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見明玉的眼睛就已經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蘇大強更怕,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女兒究竟來做什麼。他本能地縮起脖子低下頭,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進客廳,四處看看,看完了見父親還站在原地,她滿眼充滿矛盾地看了會兒,才道:「剛才那個是新找的保姆?」

「是的,是的,明成來決定的,你大哥也答應。」蘇大強連忙將責任全推倒別人身上,免得受責。

「住著還好嗎?還缺什麼東西?車庫的東西要不要搬來?」

「不缺,什麼都不缺。」蘇大強回答得非常快,如果這話換作明哲明成朱麗來問,他定是可以將打了一個月的缺貨腹稿一五一十背給他們聽,但對明玉,他不敢。他連倒茶都沒想起。

明玉看看也覺得東西夠齊全,似乎沒什麼需要添的。她本來生活就簡單,沒什麼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親其實想把剛搬來的噴墨打印機換成激光的,想給客廳裝櫃式空調,想把原有的素色窗簾換花俏一些,想買個電話子母機省得接電話時候還得跑到客廳。她只是又上下左右看看,也沒坐下,便直接問:「聽說生下明成後,你和媽鬧離婚?還鬧得住到學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說的?」蘇大強心裡惴惴的,不知道明玉這麼問是什麼意思,但壓根不敢抬頭看明玉臉色。

「我問你,你就如實回答,不要對我撒謊。」明玉背著手看父親一副挨批鬥的樣子,面無表情。她小時候還會挨父親耳光,但自從高中以後,父親對她的態度一年一變,隨著她長高,父親在她面前的氣焰消褪,兩人沒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戰。此消彼漲,直到今天。明玉已經習慣。

蘇大強豈敢在明玉面前撒謊,她管的人比他過去的校長管的還多,他看著明玉害怕。這一段過去跟明哲說的時候,他沒臉說出口,可明玉這個煞神過來問他,他豈敢不說。他老老實實如實回答:「你媽把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後就一直要跟我離婚。我想離了也好。但你媽兩個兒子都要歸她,我一半產權屬於學校的房子也歸她,我工資一半也要歸她,我不依,學校也不肯把房子給她,不肯給我們開離婚證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聲,心說這和她想的一樣,媽憑借父親這塊跳板跳進城了,是該在這個時候過河拆橋。但沒想到還有學校摻在裡面。她將當時的情形假設了一遍,才問:「然後呢?然後你怎麼鬧得搬到學校宿舍去住後,又不爭氣地不離婚了?」

蘇大強慢慢感覺出明玉不是來尋釁,才稍微放鬆肌肉,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繼續磕磕碰碰地說話。「不是我不想離婚,我本來已經打算她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只要能離婚就好,但你媽又不肯離婚了。因為離婚了後,學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產權,留下的一小半房子裡面已經住下你媽和明哲明成三個,每人均攤面積太小,不可能再分國家要求的符合遷移戶口政策的最低面積出來給你舅舅。你媽本來不想管你舅舅,我們也已經說好離婚就這麼分房子,以後我憑工資條拿一半工資給她,我搬去學生宿舍住,學校收回房子給別的老師,我不要跟你媽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說,你外婆不答應了,連夜搭進城賣菜的拖拉機趕來,哭著喊著不許你媽離婚,鄰居說你外婆跪在你媽面前磕頭出血求你媽一定要把你弟弟弄進城後再離婚。你媽起先不答應,你外婆就天天哭到醫院門口去,你媽沒辦法,只好答應暫時不離婚。」

明玉聽了只會翻著眼睛倒吸冷氣,連「嘿嘿嘿」都說不出來了。這個結果與她想的不同,難道她還是爸的女兒?「那你就順著梯子往下爬,湊合湊合不離婚了?」不過這還真是不爭氣的父親能做出來的事。

蘇大強被問道這兒,卻將一張臉皺了起來,猶豫很久,才不得不說:「我還是要離婚,我躲在學校不回家,一定要離婚,結果你媽帶著兩個孩子找上居委會哭鬧,說我拋棄他們,居委會被她煩死,通過學校來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鐵了心一定要離。」

「你這鐵是廢鐵。最後沒離成。」明玉說著都想走了,原來事實是這樣,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離,是你媽施詭計。她一次次鬧著居委會幹部把我強拖回家過夜,硬是懷上你了才作罷。她懷孕哺乳期間我按照法律不能提離婚,她就到學校吵著把房子又要回來,硬是又通過不知道什麼關係把你舅舅戶口弄進城。弄進城後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給我離婚,但我怎麼養得了你,大家就拖著耗著,反而後來也都不提了。」

明玉徹底失聲,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她已經無法定義她的出生,但總而言之,她未來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經被注定。她的腦子被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亂哄哄的,都沒說一聲什麼,也不要再問什麼,直著眼睛往來路回去。

蘇大強見明玉離開如見瘟神出門,「走好」都不敢說一聲,看著明玉出門消失,他連忙小跑過去將門緊上。

明玉原以為自己跌進山谷,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承認這最壞的現實,沒想到,天上還會滾下一塊巨石,正正地打中她的頭頂。世事,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打死她都沒想到過,她的孕育竟是如此無恥。

她直著眼睛下樓,撞上等在樓道的蔡根花,居然沒忘記摸出一張錢做小費,但沒去看是多少,順手也摸出一包煙。當然不會看到蔡根花一看是百元大鈔,歡天喜地跑上樓去了。她一聲不吭坐進車子,不顧石天冬就在眼前緊緊盯著她,以顫抖的手指抽出一枝香煙,可是手指沒力氣,就是沒法燃起打火機。石天冬看不過去,抓過明玉那只一元一隻的打火機替她點燃,又替她打開天窗和右側車窗。他看出明玉的情緒異常激動。

如果說,最初以為自己是私生女的時候,明玉還能堅強地報以「嘿嘿」冷笑,現在,明玉連呼吸都困難。太醜陋了,而她卻是醜陋的果子。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她還寧願是個權色交易的孽種。這樣,起碼,她還能徹底脫離蘇家。

現在,她算什麼呢?她是個生來就被詛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強,才能正視自己的出生。

災難!

一枝煙很快抽完,明玉根本無視同車的石天冬,她瞇起的眼睛裡只有熊熊怒火。如此醜陋,她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學哪吒剔骨剝皮換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枝煙,這回,手中還握著打火機的石天冬自覺替她點上。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心中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她短短時間在上面遭遇了什麼,但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把明玉送回家,估計她會就這麼沉默雕像似的抽完不知幾包香煙,最終不知用煙火還是怒火把自己點燃。石天冬想,換作尋常女孩,這時候不是花容失色啼哭不已,就是扯住他尋求支持了吧,可是這個強硬的女人,只要自己能動就拒絕依靠別人的女人,她只會自燃。

石天冬看著心疼,卻不知怎麼開解,如果是男人,他肯定一拍肩膀,喊一聲兄弟,遞上一瓶啤酒,陪著喝到天昏地暗,可堅強的明玉卻是女人。他索性開車將泥塑木雕似的她帶回「食不厭精」飯店,準備將她安置在他小小辦公室,回頭他處理完打烊工作再來處理她。

沒成想,他停好車,抬頭,卻對上明玉深不可測的兩隻眼睛。黑暗中,這樣的兩隻眼睛有點恐怖。

石天冬連忙解釋:「喂,我沒別的意圖,我只是帶你來飯店散心。」

明玉此時則正是以她活動太快的腦子想到一個更可能的可能。天曉得,她是不是媽在外面不小心懷的野種,為掩人耳目,又死活將丈夫拖回家製造既成事實。這樣的媽,什麼事做不出來?知道的細節越多,越是難以消化。這事兒,只能靠把爹拖去測DNA才能最終確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會去測DNA,這事關她的名譽,她眼下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憤怒埋在心底,然後,換上一個面具,風清雲淡地展示給別人:天下本無事。有人不要臉,她還要活。但她不知道,她將一張風平浪靜的臉轉向石天冬的時候,她的眼睛洩漏了秘密。她的眼睛裡燃燒著黑暗的火焰。她有點艱難地字斟句酌地說著平日裡最簡單的話:「謝謝你。嗯,我得回家了。」

石天冬目瞪口呆地看著明玉身子筆挺地鑽出車子,又背脊挺直,下巴微揚地大步走到他這一側,居然還替他打開車門。所有的動作都非常機械,非常一絲不苟,也非常詭異。他甚至還看到明玉嘴角掩映在黑暗中的一抹笑。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