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明成此時稍微鎮定,他嘴裡雖然口口聲聲地否定,其實早在第一眼看到傳真那一刻已經相信,知道明玉無法編出那麼匪夷所思的故事來。他此刻只是頹喪,因為傳真的真實性被大哥肯定。大哥的滿臉蕭瑟,證明大哥與他一樣為媽媽心痛。他將傳真從大哥手裡扯出,一條一條地撕了。反而是他勸慰明哲:「大哥,別想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你失業過,現在不是好好的?我失業,又離婚,又怎麼了?明天太陽照樣升起。媽媽也照樣還是我們的好媽媽,因為媽媽吃了那麼多苦,媽媽嚥下所有的吃的口頭不說,一個人堅強地把我們拉扯大,教育成人,我更敬重媽媽。」
明哲抬起手臂,沖明成指指,有點有氣無力地道:「對,媽媽含辛茹苦,不容易。明成,幸虧你在家陪著媽,媽一直說你讓她開心,媽終於還能因為你開心幾年。」
終於有人肯定了明成對家的貢獻,已經憋屈了很久的明成心裡滿是酸楚,眼睛也澀澀,一時說不出話。但聽明哲又道:「可憐的媽,可憐的爸,可憐的明玉,怪不得媽一直看明玉不順眼。這一下,我終於明白明玉為什麼不接我電話,短信也不回,她想與蘇家決裂了,她也是個可憐人,從小沒得到幸福。明成,以後我們兩個對明玉好一點,多記著她是我們一個娘胎裡爬出來的親妹妹,別記著以前的仇,那些仇都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你們兩個現在都不能見面,我們兩個作為哥哥,也作為以前佔了家中較多母愛的人,以後得多謙讓明玉,平衡她以前吃過的苦。你在明玉那兒遭的罪,你能忘就忘了吧,不能忘就把氣出到我頭上來。」
明成既覺得大哥說的有點道理,又有點不以為然,「不錯,她以前吃了苦頭,但她現在能耐,她現在報復心有多強,你知道嗎?大哥。她事事針對媽,針對我,你以為她這份傳真是跟你一樣的做家史那麼好心?她是存心噁心我氣我。就像她在看守所放我出來時候搜集我的窘態說要去媽墳前燒給媽看,她存心噁心媽氣媽。好了,她如願了,我頭打破了,朱麗跟我離婚了,派出所又記名了,她事事把我算計在手掌裡,我怎麼還敢接近她。媽已經看死她,大哥你別勸我,我聽媽的。」
明哲想了想,不得不堅決地道:「對待明玉這件事,媽做錯。媽把她對爸這個人和對娘家強迫她做事的惡氣都撒在還是孩子的明玉身上,這很不理智。明成,這一點上你聽我的,我相信明玉把傳真發給你,是因為她知道身世後自傷,因此想脫離蘇家,這傳真,她是想以此給我們一個交代,讓我們,特別是我,以後別找她。我們別誤會她什麼針對你,她最多算得出你會上門去打她或者責問爸,這都不是她願意面對的,她怎麼可能算得出你與舅舅的債務問題和你與朱麗的矛盾。你別把她想岔了,我看你在對待明玉這事上跟著媽走岔了,媽是有原因的,媽看到明玉心裡有疙瘩,我這次總算通過家史找到答案,你就別跟風了。明成,聽我的,蘇家已經少了個媽了,不能再讓明玉離家。媽也肯定不會願意看到明玉離家,否則小時候就可以把她送人,你好好想想,別什麼都怨到明玉頭上。」
明成搖頭,他與明玉幾十年的針鋒相對,哪那麼容易放下干戈。而且對於大哥將明玉儘是往好處想,他不以為然。但他還是因為感動於大哥對他的親情,點頭道:「我會考慮。」
「那好,你在家,你多努力。」明哲總算鬆一口氣,解決了一個問題。現在想想,修家史好像又是有利了,否則怎麼可能發現明玉與媽的深層次矛盾,那絕不是吳非說的媽重男輕女這麼簡單。「還有舅舅那邊的事。說實話,明成,我現在非常厭惡舅舅,如果不是因為他,媽媽可以幸福不少。」
「大哥,對,對,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我看見他就想罵他白眼狼。」明成簡直想擁抱大哥,只有大哥和他兩個才是站在媽的角度為媽考慮了。
「你跟舅舅做個了斷吧,這種人拖著是個甩不掉的包袱,你看媽已經被他拖了一輩子。前天你打破頭,他想把你甩給我們,你知道,他怎麼拿你要挾我嗎?這種人以後離遠遠的,我們不認識這種吸血鬼親戚。」
明成聽著又覺得稱心,不知這回大哥說的話怎麼都那麼對他的胃口。「不,我想拖著他。什麼眾邦,三歲才會講話的笨蛋,高中讀了也沒用,豬插上翅膀就會飛嗎?」
明哲皺眉,但想到明成在舅舅手下吃虧,就讓他罵幾句出氣吧,「你是不是手頭緊,還不出錢?如果……」
「我有,可我就是不給他。」
「給他吧,否則這種沒臉皮的人陰魂不散總纏著你也沒意思。他要怎麼栽培眾邦是他的事。給錢後就一刀兩斷,我們不認識他。」
明成今天覺得大哥特權威,不由自主就應了「是」。
「還有你跟朱麗的事,原因既然清楚了,我明天上他們家去道歉,話由我來說,你不用賭氣。即使沒法立刻復婚,也可以好好相對了。以前我和吳非說起你們的時候都是羨慕,你們兩個怎麼能草率離婚呢?你明天也跟著我去。」
「不,大哥,我跟朱麗還有其他原因,今天晚了,我明天再跟你說。再說我現在失業,即使朱麗願意見我,我也沒底氣見她。你一路過來很累,我們還是休息吧。」
明哲這會兒總算恢復一點力氣,剛才被傳真打擊大了。他終於又支起頭,擺手道:「我一路睡過來,不睏。難得我們兩兄弟今天能坐一起推心置腹地談,我們有幾年沒好好談了?好像我出國後就沒好好談過。不過以前都有媽呢。」
明成又是連聲附和,可不是,以前媽在的時候什麼都會解決好。於是,他便詳細把部門投資被騙,他得罪周經理,兩個月幾乎沒有業務,被公司難看掉,朱麗與他關係的一波三折,等等,都一股腦兒地說給了大哥。明哲這才明白,明成與朱麗雖然離婚得草率,可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自己動手倒了兩杯水,一杯給明成,道:「你們的事,看來只有以後再找機會。但前提條件是你得收起懶骨頭,好好做事了。」
明成點頭,「我已經倒霉到極點,大哥,以後的曲線只會往上了。」
明哲正色道:「那也得靠你自己努力,別陷在低谷爬不出來。你別學舅舅,你以前也是常靠在媽身上靠山吃山,你從今好歹收起你的懶骨頭和依賴性,好好做事,否則你以後會是第二個舅舅,我們家寶寶以後會看不起你,你也永遠找不回朱麗,你一生人就完了,你知道嗎?」
明成又點頭,知道大哥推心置腹地與他說話,全是為他好。
「工作方面會不會有問題?要不要我們一起找人幫忙?」
明成忙道:「我自己會找路子,我做的是外貿,下周出去找個朋友的公司掛靠一下,你別替我擔心,我又不是小孩。」
明哲起身,又把明成拉到燈光下看看他的傷,聞到明成頭皮發出的一股酸臭。他索性拿來絞得半濕的毛巾細細替明成將頭髮洗了。他在明成頭頂盡量輕柔地幾乎是一絲一絲地洗頭髮,明成在他手底下紅了眼圈。
兩兄弟一晚上都沒睡好。
三十六
明哲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一覺醒來已經晚了。明成不願跟著,他只有自己去父親家。也不知是來早了還是來晚了,鐵將軍把門。他就下樓找了處樹蔭等待,估計父親是出去買菜未回。
等了好久,才聽轉角處傳來熟悉笑語,不一會兒,見父親騎著一輛小三輪車子從轉彎處出來,車上放著一些菜蔬。保姆蔡根花短小的兩腿小跑似地跟著,卻還是能與蘇大強說說笑笑。明哲見蔡根花兩個多月保姆做下來,太陽曬得少了,原本芝麻似的黑臉竟然白了許多,臉頰也豐潤不少,看上去比他第一次見時候年輕了幾歲。不過這也是他第二次見蔡根花。明哲不得不感慨,幸好有蔡根花照料著,否則他不可能那麼專心於工作而多日不來探望父親。
明哲記憶中,父親似乎從來沒那麼歡笑過,說話聲音除了那次在明玉車庫門前的嚎叫,也沒那麼響亮過,看來父親現在過得不錯。明哲心中一時有點矛盾,兩隻眼睛在兩人之間打轉了好久,一直等到他們接近,看到他,歡聲笑語嘎然而止。這令明哲感覺其中很是有鬼。
但有什麼辦法呢?他早在一開始就已經電話警告過爸,然後又在回家時候與父親長談。他把吳非考慮的,甚至是咨詢了吳非父母後考慮出來的憂慮與父親談了,諸如自己管住手腳,留意名聲啦,諸如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能讓蔡根花的親朋好友過來留宿啦,諸如生活帳目清楚,不能被人渾水摸魚啦,等等。但是明哲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說萬一父親與蔡根花日久生情,兩人結婚的話,兒子們的態度。兒子們當然是不喜歡看到父親與母親之外的人結婚的,而且母親去世還不到一週年。但兒子們不得不鬱悶地想到,如果他要結婚他們也不能阻止。明哲看到父親與蔡根花如此相對,隱隱有絲擔心。
明哲幫父親把三輪自行車推進車庫,與蔡根花一起拎菜上樓。看看那麼少的菜,明哲忍不住問:「這些夠吃嗎?。」
蘇大強笑嘻嘻地道:「夠吃夠吃,冰箱裡還有。」
說到冰箱,明哲立刻想到那只果然沒法放在廚房,最後不得不放在客廳裡的碩大西門子零度冰箱,整個夏天,那玩意兒肯定為客廳溫度的居高不下作出不少貢獻。跟著父親開門進屋,一眼便可看見,但明哲一下就溜開了眼睛,不願多看。明哲很想驗證一下冰箱裡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夠吃,因為他每次在父親家吃飯總是吃不飽,雖然考慮到八成飽對於老年人來說是養生的好生活方式,他應該支持才是。但是想起來總覺得父親太虧待他自己。
明哲拉開冰箱,卻見裡面成分簡單,只有幾盒牛奶,幾隻雞蛋,和兩盤剩菜,一盒冷飯。再看冷凍的地方,也差不多,一隻抽屜裡有兩大包凍餃子,一隻抽屜裡有兩條小貓魚,一塊巴掌大的肉,另一隻抽屜一目瞭然地空著。明哲早知道父親用不了那麼大冰箱,就不知道父親當初為什麼堅持要買大冰箱。這個原因,明哲當然隱隱有數,但不願意深想。
讓明哲暗歎的是,父親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購菜清單讓明哲給他報銷。更讓明哲差點歎出聲來的,是清單上豐盛充足的菜餚與冰箱儲藏之單薄對比強烈,清單上一天所列,比之今天父親準備大宴兒子所買的實物更豐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樣不知五穀的社會精英,他看著最後三天購入的四隻各一斤多的雞腿,一條活鱸魚,一隻魚頭,兩條合一斤多的鯽魚,一斤多點的活對蝦,三斤多的豬後腿肉,兩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種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干,再想想冰箱裡的空空蕩蕩,不由自主地搖頭。但他慎重起見,還是問了一句:「爸,這幾天來客人?」
「沒,沒人來。」蘇大強的站姿一如他以前買了書到校長那兒簽名時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轍。
明哲的嘴唇微微掀動一下,但什麼都說不出來,難道讓他當著蔡根花直言指責父親造假?他看著父親恭敬的笑,貌似單純的笑,胃裡猶如吞了一隻蒼蠅似的難受。真不幸被吳非言中了。明哲前不久回美國,給兩人現在的電腦都裝了攝像頭和語音聊天裝備,所以吳非說話不用如原來發電郵有字為證那麼正式,一說到明哲為父親報銷購菜金的時候,她就飛快說了句「估計你老爸拿出來的帳單得讓你啼笑皆非」,果然,父親很不爭氣,連造假都造得沒一點幽默的智慧,一眼可以看穿,所以尤其讓人啼笑皆非。當年媽不知怎麼忍受過來。想到那份傳真,明哲心中如骨鯁在喉,對這個父親實在有點打不起精神。但他不準備與父親說明玉傳真的事,父親也是可憐的,算了,別刺激了,他真怕又聽到父親的嚎叫,他沒明玉強硬。
明哲不與父親多說,走進廚房交給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塊錢,囑咐她買什麼買什麼買什麼,直接打發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內留下父子倆,明哲才回來搬椅子放到父親屁股後面,按父親坐下,他自己坐在對面,將帳單遞回給父親。「爸,這份帳單,兩個月合計四千多點。你跟我說實話,擠去水分,你的實際消費是多少。」
蘇大強一聽,兩隻耳朵紅了,忙低下頭去不敢看兒子,可還是吞吞吐吐地道:「沒水分,一點沒水分。」
明哲只好把父親往好裡想,將髒水潑給外人,試探地問道:「是不是平時爸自己不去菜場,由保姆去買菜,她報多少東西多少錢給你,你就照著記帳?」
蘇大強如逢大赦,忙順著道:「是是是,平時我不去菜場,你要來我才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親這話是真是假,總覺得假的成分佔多數,他不想把父親往壞裡想,可偏偏父親做出來的事誘導著他非往壞裡想不可。他拿手指指著帳單,看著父親道:「爸,那看來蔡根花有問題了。帳單上這麼多菜,你們兩個人吃不了,我都最多吃個四分之一。等下我找蔡根花談談,不行就讓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們不能找個手腳不乾淨的人做保姆。」明哲密切關注父親的臉色變化,想從中瞭解到一些什麼。
蘇大強果然急得手足無措,汗流浹背。他從來是不會放心讓蔡根花一個人去買菜的,買菜時候問價交錢都是他親自經手,絕不假手他人。他確實做了假帳,想從明哲那兒多掏一點錢出來,反正兒子掙的是美金,錢多,也不會在乎那一塊兩塊人民幣。他也準備好了接受明哲的嚴厲詢問,大不了一聲不響就是,兒子總不會學老婆那樣對他嚴刑逼供,最後肯定不了了之。但他沒想到,兒子有懷疑沒逼供,卻怪罪到蔡根花頭上,聲言要開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卻越想不出該說什麼,憋出一頭大汗之後才冒出一句話:「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著父親的可憐樣子,不忍心了。但問題總得搞清楚,如果真是蔡根花虛報帳目,而且虛報的數目這麼大,那這種人是萬萬不可留的,否則哪天把家搬空了把老父的骨髓壓搾乾了都有可能。其實明哲心中感覺應該是父親有問題,但又非常不願意正視父親的問題,很想找出證據證明問題出在別人身上,這種掩耳盜鈴的辦法明哲自己想著都覺得有點心虛。他只有堅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誠實,手指那麼長,這種人還是不能留的。回頭我會與表姑解釋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誤會。」
蘇大強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蔡根花怎麼能走。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蔡根花面前找到當家做男人的感覺,有生第一次獲得別人的尊重甚至順從他說東蔡根花不會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說話的時候不用看人臉色可以自由發揮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別人實心實意地艷羨著崇拜著只因為他會熟練操作電腦,為此他高興得都快睡不著,有意在電腦面前晃來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幾乎不識字的蔡根花的敬仰,為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鍵盤上碼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只是簡單的日記,後來則是一篇篇的讀書筆記。一動手就一發不可收拾,他從腦袋裡整理出以往看的各色文章,覺得精彩的,他就回頭從網上找出來再看一遍,記下閱讀筆記,寫完讀給蔡根花聽,直把蔡根花聽的眼神迷惘才心滿意足,以後蔡根花就一直追著他喊「蘇老師」了。蔡根花如果走了,他還往哪兒去找那麼合意的人?往哪兒去找這種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層面的快樂?可他越急越沒法說話,唯一能做的只有扯著衣襟抹眼淚。
看到父親的眼淚,明哲慌了。不敢再問,怕逼得父親眼淚之後還有更大動作,他只得連聲道:「爸,你別哭,別哭。」但明哲還是狐疑地看著那麼委屈的父親問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負你了?」
這個問題容易回答,蘇大強忙哽咽著道:「沒,小蔡很好,沒欺負我。」
明哲只有好言好語安慰了父親幾句,與父親聊了幾句有的沒的,實在無話可說了,準備去一趟明玉家。電話她不接,見面總不會趕他走吧。
到門口才看見門後放著鋼絲床好像挪過位置,使用過,他上次走之前鋼絲床由他親自收起,不是那樣包裝的。他就隨口問了一句:「誰來過?還過了夜?」
「上周小蔡兒子過來城裡玩幾天。」
小蔡的兒子?來幹什麼?明哲淡淡地說了句:「難得他上來,陪他四處轉轉沒有?」
「有啊。」說起這個話題,蘇大強有了精神。「我幫他租輛自行成,我帶著他走了好幾個地方。」當時蔡根花的兒子直贊蘇大叔見多識廣,蘇大強在讚美聲中心曠神怡,說話更是引經據典。他看的書多,說起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聽得蔡根花的兒子當他是老學究。
明哲回憶不出來父親究竟有沒有帶著他玩過,似乎是從來沒有。再想起上周果然有大量買入新鮮魚蝦的記錄,比他今天來面對的菜單還豐富,原來是熱情招待了人家的兒子,老爸可真是大公無私啊。他愣了會兒,才有點賭氣地道:「以後注意點身體,這天氣不適合你做太多戶外運動。我出去會兒。」說完就走了。
父親對他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又偏很純潔地說了,明哲出門後直覺得灰心喪氣,不知道他這樣對父親,究竟是不是有什麼路線性方向性之類的錯誤。媽當年也是不容易,真不容易。他昨晚開始本來就沒好心情,在父親這兒打個轉,更是心中什麼滋味都沒有。
明哲恍惚中見到自己鼓脹的胸腹一放一收猶如青蛙。他也懶得中午快吃飯時候再打電話要明成過來了,他都看著老爸不順眼,何況本來就與父親很有心結的明成。再說,再加一個明成,還不把父親給吃得心疼死。明哲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父親的親兒子了。
找到他曾經一遊的明玉家,果然沒人。所謂工作狂,就是大白天家裡鬼影子都看不見一個的人。明哲跟個偵探似的找到車庫,當然沒有他熟悉的那輛寶馬。於是明哲打車過去明玉的公司。這地址,還是他今早從明成嘴裡摳出來的。明成雖然不情不願的,甚至還假裝打呼嚕裝睡,可還是被他摳出來了。想到這兒,明哲真是哭笑不得。一家四個,瞧瞧,就跟散沙一樣。
不出所料,明玉這個工作狂的車子就在他們公司大樓底下車庫,這輛車子太容易找。明哲想想還是別上樓去打擾明玉,家裡人找上公司總是不美。他站在車頭給明玉發條短信,告訴明玉「我在車庫你的車子旁邊,能不能下來見一個面」。
明玉看著短信欲哭無淚,追求她的人怎麼都沒法做到如此步步緊逼?反而是她來不及躲開的蘇家人怎麼總陰魂不散?明玉想了很多回信,中庸點的如「出差」,惡毒點的如「建議你對比蘇家三男丁的DNA」,厚道點的如「請回家」,可最終明玉什麼回信都沒給,翻一個白眼繼續做事。真煩,這個蘇明哲真是煩透了。對於舅舅這種人,她可以下手陰狠毒辣,對於濫好人大哥,她該怎麼辦?明玉心頭陣陣的火。
但看了會兒報表,眼前的數字都在跳舞。她不得不打開手機發短信給明哲,「我心中的親情概念全在前二十年被全部蘇家人銷蝕光了,我也已經想明白,不能把自己的精力全放在清算過去上面。如果你希望我活得快樂,請讓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不要打擾我,脫離蘇家我更能找到屬於我的快樂。謝謝。」她希望大哥能明白,並不是什麼血緣疑問讓她生出離心,而是她不想再陷在蘇家的黑暗回憶裡打發未來寶貴光陰。
明哲站在明玉的車邊看明玉的短信好久,手指一動,轉發給了明成。兩兄弟都看出,明玉說的是大實話,雖然這大實話有點不中聽,不符合常理。明哲很快收到明成一條短信,「回家吧,別強求了。」
明哲站在明玉的車前想到兩個多月前明玉已經不回復電話短信,因為家史才上一回論壇,可見她早有去意,這種去意被她從父親那兒得來的父母過往給加強了。想到他求明玉去醫院看看明成,她沒回電,只電話問了一下舅舅有關蘇明成的傷勢,大概只有明成快死了她才會道義出手。想到吳非現在寄寶寶照片給明玉也不見她回郵。再想到明玉現在的身份和物質條件。蘇家能提供她什麼?除了痛苦的記憶,和未來無窮的麻煩,她能從蘇家得到什麼?他找上門真的是被明玉製造麻煩妨礙快樂嗎?還有,他求明玉幫忙去醫院探望幾乎是有宿仇的明成,是不是加固了明玉的去意?
明哲心想,事實可能真的如此,可他心裡非常不能接受。他很希望明玉回歸,蘇家人能坐一起說說笑笑。蘇家已經鬧成這樣了,媽媽去世,明成離婚,爸爸冷漠,別添明玉離家了。媽媽去世已是無法,他想拉明成和朱麗在一起,讓爸爸恢復自在生活,讓明玉感受家庭溫暖,他還希望自己努力工作可以換得早日回去美國與吳非寶寶團聚。可是,他發現,他力不從心。或許,橋歸僑,路歸路還真是唯一可行方案,不說明玉脫離蘇家在她自己的工作範圍叱吒風雲,單看父親,父親與蔡根花一起買菜回來的時候才是笑得真歡喜,笑得像個正常人。父親也是被蘇家這個框子套死了,如果父親有明玉的能力,估計也會對他這個兒子大嚎一聲,「蘇明哲你滾遠點不許來煩我」。
明哲發現自己好傻。
好在明成一個電話把明哲從明玉車前拉開。明成不想見舅舅,就去銀行取了錢交給大哥,由大哥去交給舅舅。對此明哲心裡還是挺欣慰的,還好,明成總算聽進去了他的話。在取錢的銀行裡,明成又交給明哲一張轉帳的銀行電腦單據,說他把這些錢打進父親付按揭的銀行帳戶裡,請大哥幫忙去父親辦按揭的銀行把房款完全結清。明哲看著明成激動得不知怎麼才好,這傢伙終於開竅懂事了。可他自己不開竅,一輩子嚴肅慣了,除了伸手重重拍了下明成的肩膀,他說不出做不出別的。
走出銀行,明哲跟明成說起他以前怕父親節約慣了吃得差給父親訂的買菜激勵制度,可是今天查賬卻發現爸明顯做假帳騙兒子補貼。明成一聽就是一聲冷笑:「大哥,我早知道會出這事,你以為爸不聲不響就是好人?他以前是被媽管著沒能力造反使不起壞。現在沒人管他,他膨脹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只要他能力所及,誰最容易被他順手抓住誰倒霉。可憐大家以前都同情爸以為媽是惡婦,你前陣子還信他的話差點把家史寫成控訴媽的大字報。」
明哲臉一紅,「雖然現在知道爸是怎樣一個人,可是他好歹是爸啊。我以前百事不管只知道讀書,現在想盡孝了,可是媽媽早逝,本想在爸身上好好彌補……」
「這話你可不能跟爸說,你說了,爸會認準你。你看看他對老三說的都是些什麼?有男人這麼在兒女面前說混帳話的嗎?他不是好人,你看清楚點,你掙的錢全給他他也不會記你的情,你還是把錢拿回家照顧老婆孩子吧。」
明哲歎息:「難怪明玉不肯答應回蘇家,這樣的爸,我都怕他。算了,他總歸是我們的爸。唉,爸寧願陪保姆兒子遊玩,明玉乾脆與我們斷絕來往。我沒太多奢望,我只想,一個家像一個家,一家人能坐到一起吃飯。可怎麼這麼難。」
「大哥,你醒醒,都是成年人了,你以為大家還會因你而變?比如我和蘇明玉,那是注定不可能說話了。昨晚我沒說,媽和蘇明玉對立成那樣,那是蘇明玉自己做人歹毒造成,她那樣的性格,你能改變她?大哥你好心,但你等著被爸捏著耍吧,等著他人心不足,哪天問你要車要別墅。你現在難道還不覺得,媽以前這麼對爸,是被爸逼出來的嗎?還有蘇明玉,媽辛苦維持一個家,還要在外面工作上掙臉,她要強,丈夫又不頂用,她苦死累死,可回家總有個蘇明玉與她作對,媽還能不冷了心?大哥,這點你考慮到沒有?你別說媽以前對蘇明玉錯了,你別忽視強者受的苦。」
明哲見明成只要昨晚答應的,他今天立馬做到,可見明成聽得進他說的話,所以他更要把明玉與媽的多年矛盾給明成理清楚:「爸當時是成年人,所以他和媽的相處,是性格必然,也是那時候的社會環境必然,而且,我們也不便置評。但明玉的事你不能這麼理解,她生下來時候什麼都不懂,她未來性格發展成什麼樣子,全在大人的掌握中。而媽媽那時候是強勢者,媽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媽媽為主,和我這當大哥的漠不關心為輔,多種原因結合迫使她變得具有攻擊性。責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為愛媽媽就否認明玉。至於後來,媽媽越來越衰老,明玉越來越強,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麼象媽,兩人針尖對麥芒,越對越成死結,對局面的掌控卻已經轉向明玉主動。明成,你記憶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問題根源,明玉確實不講道理。我出國的時候明玉還沒成年,所以印象中明玉還強不過媽。這次因為整理家史,我與吳非兩個討論來討論去,用吳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媽和明玉的關係,我們得出媽重男輕女這條脈絡,昨天才知有更深層次原因,那就更對了。明成你看有沒有道理。」
明成現在挺能聽得進去明哲的話,對於明哲看來很是痛心的言論,他願意考慮。說來,也得承認,幼小時候只有媽欺負明玉,哪有明玉欺負媽的可能。但他依然有點不願承認媽媽在明玉養育方面有錯這一事實,在吸了半天悶煙後,問了一句:「大哥你說明玉象媽?媽做事有那麼歹毒嗎?」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並不歹毒。她跟媽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張嘴也不饒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小學時候她小動作特別多,常挨媽的打。初中時候只有休息天在家,一張嘴不知哪兒練來的,特別逆反,什麼都要跟人反著說,我吵架不是她對手,她就天天跟媽吵,大哥你那時差不多讀大學了,沒時間管。反而現在,明玉動手動口全免了,只動壞腦子。」
明哲聽了不由一聲笑,明成說出來總比不說好,而且,明成從剛才連名帶姓地叫「蘇明玉」不知不覺改成「明玉」了。他也考慮了會兒,才道:「這就對了,怪不得吳非那次說,算算年齡,媽更年期的時候明玉正好逆反,兩人久而久之扭成一隻死結。再加昨天你給我看的傳真,還有你也應該知道,家裡沒提供明玉大學學費生活費,任她打工自生自滅,換誰都會因此與家裡有隔閡。說嚴重點,明玉可以說是被逼出家門的。明玉那條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對她來說,在蘇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記的過去。唉,我雖然理解她的心情,可還是沒法接受她不肯回蘇家的事實。不過硬拉她坐一起吃頓飯是不可能了,我們做哥哥的細水長流吧。」
衣冠楚楚地兩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銀行門口的陰影裡沉默,明成吱吱地吸煙。明成沉默半天,心裡總不能放下明玉當初把他送進牢裡關兩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罷了。可是又不忍心讓好心的大哥難過,不能一口拒絕,於是他最後說出來的話另走岔道。「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兩千多,再加你已經幫他解決保姆工資,他的收入足夠生活,你不用太過操心,你的錢還是留著,以後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錢會很多,有的是需要你掏錢的時候。而且,現在我把他房款全結了,他沒大筆花銷的可能,還有媽的喪葬費他都獨吞了,葬禮都是我們出的錢,他不缺錢,他只是吝嗇,你再多給他錢都沒用。」
明哲沒想到明成反而會回到第一個議題的答案上來,心知明成心中對明玉的疙瘩暫時是難以化開了。他也不能強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說了那麼多,明成回頭夜深人靜能好好想想。「好吧,明成,我帶著錢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飯,吃多點。只是,你現在吸煙這麼凶,對身體不好。」
明成勉強笑笑:「沒辦法,應酬時候不吸煙不好說話。」
明哲只有又搬出媽,「還是戒了吧,媽要是在,看見你吸煙還不打你個大後腦勺。媽一輩子最討厭人吸煙。」
明成聞言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就將吸了一半的撳滅,勉強笑道:「這幾天心裡堵得慌,就讓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匯兩千美元回來,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這次翻看爸的記帳本沒發現有這筆進帳。」
明成忙道:「我從來沒記著媽給我多少錢我還媽多少錢,都是媽說夠了就好,看賬本才知道欠媽那麼多。」
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帳,你幫我想想,媽肯定是幫著娘家的,可是爸記的帳上面沒有這筆支出。會不會我寄來的錢都讓媽給了娘家?你每天在家,有沒有印象?」
明成想了會兒,道:「有,外婆沒有退休工資,靠媽幾個姐妹養著,兩個阿姨都沒穩定工作,可能還是媽出大頭吧。我有時送給外婆的東西第二天就轉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媽給外婆的錢也到了舅舅手裡。還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颱風,把外婆家屋頂掀了,是媽出錢修的屋頂。外婆去世的花費應該也是媽出大頭。這樣算算,你的錢還真都去了媽娘家。」
明哲點頭:「這就是了,肯定還有給眾邦的大紅包。我有數了,我懷疑舅舅今天見我得哭窮,他那你要挾我給他兩萬塊讓他們眾邦讀書。」
「別給他。」明成氣憤。
「有數。」
「別說有數,不給就是不給,養不起兒子生什麼生,何況我們是蘇家,不是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