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聽了笑道:「好,好,不給。走了,再見。」
明成看大哥上出租車,等大哥把門關上衝他揮揮手,他才從肚子深處重重歎出一口氣。要不是大哥是個好人,他也不要什麼蘇家,媽不在了,就像皮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可是大哥,這個婆婆媽媽的大哥,這個一心想著他好的大哥,昨晚讓他看到一張新的皮。
他可以不要蘇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來看他,跟他說了那麼多話,他今天不會出門,他本來打算關自己三天三夜的。他什麼都失去了,活著還什麼意思,出門還怎麼有臉見人,他見了人就想殺人。可是大哥昨晚幫他清理了腦袋上的一把雜毛。大哥沒提供他什麼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靜。
舅舅一聽說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錢,飛速踩著自行車來了,明哲打車前腳進父親的家門,他後腳就跟進。
蘇大強因為對兒子心裡有鬼,正忐忑著,不敢接近,戴著老花鏡坐南窗邊舉著一張報紙閱讀,時不時兩隻眼睛從鏡片上方滴溜溜地環視一下周圍,室內多了兩個熟人,讓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除了蔡根花,蔡根花的存在讓他在這個房子裡呆得更舒適坦然。
蘇大強心裡其實不喜歡兒子過來陪他共享天倫,因為他並不享受,照他的意思,還不如與蔡根花一家坐一起吃飯來得舒坦。「蘇老師」的稱謂如醇酒般醉人。但世事難全,明哲不來,誰給他報銷菜錢?不敷衍了明哲,他有個事情找誰?只有明哲肯替他擔責任。所以他本能地將兩撥人有所取捨,區別對待,忍一步海闊天空。明哲代表的是豐衣足食的物質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精彩的精神世界。蘇大強為自己的精妙概括傾倒。
明哲本來因為明成的改變而愉悅著,回來看到父親浮在報紙上方油膩膩的花白頭髮,看父親時不時偷偷打量他看他也看過去就轉瞬換上笑臉,明哲心中原有的陽光頃刻黯淡。他感慨,這樣的爸,讓本來已經冷了親情的明玉怎麼熱心得起來。
舅舅這個人倒是沒低三下四的,他身高馬大,身板兒筆挺,身上的衣服褲子也是筆挺,而且那短袖襯衫白得發亮,整個人看上去很是整潔。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過明成穿著方面的小細節更講究。他忍不住就想著今晚不在父親這兒過夜,到明成那兒還得盯著明成說說,讓他千萬不能學舅舅。蘇大強則是起身微笑,見沒人搭理他,他笑玩也不覺得尷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進門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說好久不見很是想念之類的話,口齒流利得明哲都插不進嘴。舅舅進門,明哲還是被他拉著坐下的。明哲並不喜歡這種很會做人卻不會做事一輩子靠著大姐過日子的人,打斷舅舅滔滔不絕的讚美(該讚美已經讚美上了明哲從沒好生叫髮型師特別維護過的頭髮),直接道:「舅舅,這兒是三萬領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數數。」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錢奪了過去,連坐在窗邊看報紙的蘇大強的眼睛也看向那一疊錢。明哲看著舅舅一張張地數錢,心裡想著該用什麼辦法讓舅舅拿了錢就走,他真吃不消這個舅舅,也怕舅舅賴在這兒問他討錢。
幸好舅舅數錢慢數得仔細,明哲才有辦法想出一些損招。看著舅舅數到最後一張,他忙對舅舅道:「舅舅留這兒吃飯?明成立刻就來,大家一起吃。」明哲想到明成說的與舅舅的衝突,指望這樣可以嚇走舅舅,起碼可以讓舅舅因為不願意與明成見面而離開。
沒想到舅舅立馬起身,檢閱了蔡根花擺出來的碗碟,「油豆腐燒肉,油煎帶魚,冬瓜鹹肉湯,絲瓜炒蛋,不錯不錯,還在做什麼?有五個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立馬傻眼了,舅舅原來無所畏懼。也是,他要是不好意思見明成的話,以前也不會總靠著大姐過日子了。他覺得秀才遇見兵了。那邊舅舅卻已經在招呼:「大哥,別看報啦,快坐過來吃飯。大哥現在經濟真好,每天腳蹺蹺什麼事都不用做就有飯吃,你看我們就不行了,我兒子眾邦還等著上高中。明哲啊,你怎麼都得幫幫眾邦。眾邦才初中畢業……」
明哲連忙乾咳一聲打斷:「舅舅你已經說過這事。這事我已經告訴我太太,看她肯不肯。」
「哎呀,明哲你還怕老婆嗎?你堂堂一個留洋博士還怕老婆嗎?你說不出口我來說,你把電話撥通了。」
「我太太在美國,她那裡現在是半夜,我晚上會聯繫她。吃飯吧,爸你坐我身邊,蔡保姆,你做完這個菜也來坐著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夾了一塊帶魚,也不急著吃,滔滔不絕地跟明哲道:「明哲,眾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幫忙。你看,你都讀了博士,眾邦連高中都讀不上,你這哥哥臉面還往哪兒擱?」
明哲心說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兩萬塊不是大數目,舅舅家裡應該有些積蓄吧?」
蘇大強一看見這個小舅子就煩,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見明成一樣,知道是又來要錢。他怕明哲給錢,知道他在明哲面前說話有點份量,所以忙小心地看著前面的筷子道:「春節你大姐不是剛給過你們一疊錢嗎?」
「那哪夠用啊?我年初不是在賓館做保安嗎?還是大姐介紹的。結果人家春天時候不賣大姐的帳,把我辭了,我們家現在就靠眾邦媽做鐘點工賺點錢。這麼點錢,只夠吃飯。明哲,眾邦是趙家的獨苗,趙家只有這麼一個孫子了,全靠你們這些哥哥啦。明哲,你經濟條件最好,美國來去都是飛機的,我們眾邦說起來總說要以你為榜樣,等眾邦高中畢業,你想辦法也讓他到美國留學,眾邦腦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貪玩不肯學。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著他看書,你回來也輔導輔導他,他肯定也能出國讀博士的。」
明哲心想,原來舅舅還真是經濟不好,他不由問了一句:「舅舅後來一直沒再上班嗎?」
「去年本來好好的,我問你媽借錢買了輛摩托車,又考出駕照,想開摩的掙錢,結果你看,年底時候說全市取消摩托車,我只好把嶄新的車子給政府換一點點小錢回來。我本來還想著熱天時候開摩的辛苦,秋冬季總可以出街掙錢了吧,結果呢,共產黨政策多變啊。沒想到,沒想到。大哥,有酒沒?」
明哲心中一算,這一年春節給的錢,去年買摩托車和培訓的錢,都是媽出的啊,看來他寄來家裡的錢都落到舅舅手裡。而且,從舅舅的話裡聽出,舅舅學了摩托車後夏天沒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熱。估計如果去年沒有禁摩政策的話,舅舅冬天也肯定歇業。他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是偷懶將工作往外推。他是靠在他大姐這座金山上好吃懶做了。明哲記下這些,準備回頭說給明成聽,要明成看看偷懶的下場,他是怎麼都不會學媽媽掏錢填這個無底洞的。嘴裡則是對舅舅道:「我把這些都說給我太太聽。」
「還有啊,你得告訴你太太,眾邦是趙家三代單傳的獨苗……」
「這個早說了。」
於是,一頓飯,就聽舅舅滔滔不絕地闡述眾邦這棵獨苗地重要性,明哲聽得頭暈腦漲。明哲塞填鴨似的吃飯,只求著趕緊吃完飯趕緊地溜。他都沒怎麼吃菜,吃完兩碗,就起身道:「明成沒來,看來他的傷口還是有問題,我得立刻過去看看他。」
舅舅一聽,連忙道:「我跟你一起下去,你等等我,只要再三口飯。」
明哲也不坐下,索性站著等,看舅舅將最後三塊油煎帶魚全吃了,這盤油煎帶魚等於全軍覆沒在舅舅肚子裡。舅舅吃好起來,掏出紙巾擦擦嘴巴,笑道:「我不大喜歡吃肉,還是吃魚有胃口。大哥,我們走了,回頭我再來看你。」
蘇大強垮著臉都沒應,反正有大兒子罩著他,他也要表達憤怒。
明哲與舅舅下去,舅舅一到下面就問:「明哲你怎麼去明成那兒?打車還是坐公交?你美國人肯定打車吧?」
明哲只得道:「我對這裡的路不熟悉,打車過去。」
「那好,那好,我自行車放你出租車後面,你捎我一段。」
明哲兩眼翻白,他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個舅舅,只得打車「順路」送舅舅一人一車回家,然後他要司機返回父親家。
剛好父親吃完,蔡根花收拾碗筷進去廚房洗,明哲面對著爸,他腦子一時還沒從舅舅的語言轟炸中清醒過來,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向爸開口說報銷帳單的事。想了好一會兒,才輕咳一聲,道:「爸,這樣吧,以後你也別記帳了。保姆工資之外,我每月再給你一千零用,你吃好點用好點。」
蘇大強見明哲不生氣,放心,忙笑著道:「好,好,你破費了。」
明哲看著笑得低頭哈腰的爸,心裡歎了聲氣,很無奈。可有什麼辦法呢,爸總是爸。「爸,平時別總是呆家裡對著電腦對著書看,眼睛會不舒服。現在不要你做家務事,多去外面活動活動,生命在於運動。」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場,有時天氣好也會在小區裡走走。」
蘇大強忘了前面說的他不去菜場,買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當然不便指出。「偶爾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氣好,帶著乾糧過去多呆會兒回來。」
「太遠,得轉一次車,我怕摸錯路。還有郊區亂,我怕。」蘇大強說話時候聲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無話可說。料想要爸打車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說他報銷出租車票,誰知道這麼一說,爸會不會滿大街地找人家丟棄的出租車發票。「那爸平時幹些什麼?就看看電視看看書?」
蘇大強還在扭捏,剛過來擦桌子的蔡根花聽見了,插話道:「蘇老師每天寫文章,寫得來得好。」
明哲聽了發楞,不知道爸有這麼一手,還從沒見爸寫過什麼,他笑道:「爸寫了什麼,給我看看。」
蘇大強又是得意又是擔心地道:「別,別看,不好的,隨便派派流水帳,你別看。」一邊說一邊就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計是些騙騙蔡根花的東西,就不去勉強爸,笑道:「不看就不看,不過爸有興趣寫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托。什麼時候覺得寫得好了,寄給本地報社看看能不能登出來。」
蘇大強雖然不敢給明哲看,卻還是被明哲的話激發了豪情壯志,他暗暗想著,這又有何不可,寄信給報社,誰又能知道他是誰了?而且那個蔫不拉嘰的劉老師看的書都沒他多,還出書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會去旅遊嗎?帶著我去好嗎?」
明哲道:「估計沒時間去,可能連休息時間都會沒有,又一個項目得接上來做。」
蘇大強低頭笑一笑,依然目光朝著地上,不敢看對面說話的人,這是他說話的習慣。「金秋十月是旅遊最好時間,我從沒出去走走,我想去旅遊。」
明哲詫異,剛剛還連郊區要換一輛車的山都不敢去爬,怎麼這會兒想走得遠遠的去旅遊了呢?「爸你行嗎?別走丟了。」
蘇大強還是笑道:「不會,跟旅行團走,叫小蔡一起去,跟著照顧我,不行叫小蔡兒子也跟上拎包。你看這兒報紙廣告。我想去三峽走走,跟旅行團,又在船上,不會走丟。」
明哲接了報紙看,這是週四的報紙,因為臨近十一,版面上鋪天蓋地的都是旅遊消息,國內國外選擇頗多。蘇大強怕明哲找不到,挨過來將他看中的一條指給明哲看,「這兒,就這條。你看,得加緊報名了,好的話今天就去報名交錢。」
明哲一聽,腦袋裡「嗡」一聲,警鐘長鳴。怪不得會翻出一張週四的報紙來一直在陽台上看,原來是看中他的錢包了。這本來沒什麼,父親即使不說,他有空也會帶父親出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氣時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這會兒滿腦子都是那張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帳單,明哲意識到父親顯然是有計劃地敲他竹槓,還小蔡小蔡兒子呢,他氣得好一陣說不出話,又不便對爸光火,過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遊是好事,不過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門,跟團也不行。有時間我帶你去,或者叫明成他們帶著你去。」說完這些,明哲無可留戀,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還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體。」
明哲說走真的走了,走得沒滋沒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遊,只要爸高興。但爸這麼做把他當什麼了?凱子?他是爸的兒子啊,在爸眼裡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兒子了。
他又到明成那兒住了一夜,跟明成說了很多話,兩人這回話特別多。
回到上海,明哲賭氣將帳戶裡的錢全劃給吳非,給吳非電郵說,以後就給他五百美元做生活費,別的有什麼需要再打報告問吳非要。
這都什麼親人,好像他的錢是地上撿來似的,變著噁心法子從他兜裡掏錢,真是沒完沒了。還是把錢交給吳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軟了一把。
這都什麼親人,好像他的錢是地上撿來似的,變著噁心法子從他兜裡掏錢,真是沒完沒了。還是把錢交給吳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軟了一把。
因為明哲心裡明白,若不是有媽這個可怕的前車之鑒在,他今天聽了舅舅的難處,可能還真會給錢的,畢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擔心自己總會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訴,將錢給了。還不如早早把錢全交給吳非管著,他只有極限生活費用,他那樣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軟。
三十七
蘇大強的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心。頭頂沒人管著,下面卻有人伺候著,而且伺候的人工資由明哲來出,兩個人的飯菜零用明哲也負擔了去,他的工資每個月都存入銀行生利息。他每個月最快樂的事是發退休工資的第二天去銀行,湊個整數,把錢存成定期,他快樂地看著定期存著一張一張地多起來。他每天不用做事,不用操心,只要一門心思尋找他的老年娛樂。
蘇大強的老年娛樂是每天在家看書,出去看報紙,到公園裡聽聽其他退休老頭老太唱戲,他也偶爾躲假山後面吊個嗓子。他每天還要寫一段讀書心得,寫好讀給蔡根花聽,並將妙處解釋給蔡根花聽,從蔡根花眼睛裡看出欽佩後,才打印出來,放在封面寫著「歸田小寄」的集子裡。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陽,燦爛而安詳,非常美麗。
至於明哲來一趟吃一頓中飯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過明哲因為他的謙虛而沒強行要求看他寫的文稿,他倒是挺在意的,若是明哲再堅持一下他肯定繳槍不殺了。他發現,自己現在重精神生活甚於物質生活,這真是一種高尚的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師開會時候,總是說老有所為,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輩子老師後進老年大學做學生學畫畫,學寫字,他就不出門了,他不出門看天下書,通過高科技的網絡,他的老師只有更精更好。
蘇大強挺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他現在唯一操心的是蔡根花會不會永遠做下去。而明成離婚的事,明哲沒與他說,他當然也不會主動詢問明成家裡過得怎麼樣。
明玉本來心情就已經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麼樣,又被舅舅被朱麗被明哲接二連三地提醒她是蘇家人,蘇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陰魂不散,她的情緒更低落。中午破天荒關了手機在辦公室的套間裡睡覺,一直睡到三點,起來,情緒依然低落。
打開手機,她都有點不敢看短信,怕又看到明哲那個書生腦袋依然拎不清。好在,總算沒了。倒是有一條柳青來的短信,告訴她明天上午的飛機到。
明玉心說柳青這是想家了,明明高層會議定在週一週二兩天,他硬是週日就來,可見趁機要好好回家做些事。但是想到前兩天她鬱悶時候給柳青打電話柳青滿嘴瑪麗莎麗,她就不給柳青回電,也是短信問一句,要不要叫個司機送輛車子到機場。柳青立馬短信回來,滿屏的都是謝謝。
柳青的即將到來終於讓明玉有點高興起來,她拉開窗簾,讓光線充盈整個辦公室,一直做事到夕陽西下。回頭看向窗外,夕陽正好從對面一幢樓的屋頂隱去。所以,明玉空手走到「食不厭精」的時候,天已經幾乎暗下來。
這一回,小廝帶她到窗邊一個位置就座。明玉才一進門,就發現「食不厭精」今天的不同。一樓迎面,是一張色彩鮮艷的唐卡,而後,沿樓梯向上,做舊的木板面上簡單地用圖釘釘著一副副彩色黑白的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樓梯左手是川藏線,右手是青藏線,在截然不同的風景風格中,交匯到二樓,二樓的牆面是聖潔的雪山聖湖、深邃的藍天白雲、巍峨的布達拉宮、和溝壑交錯的藏民的臉。
明玉驚訝地打量四周,發覺現場簡直類似酒會,應該坐在桌子邊喝酒吃飯的人舉著形形色色的啤酒杯紅酒杯雞尾酒杯還有白瓷杯沿牆邊晃蕩、議論。而有兩個黑臉男子,一高一矮,旁若無人地喝酒,旁若無人地用藏刀切白煮蹄胖。與他們同桌的石天冬見到明玉來,就走了過來。
「什麼感覺?」石天冬問得有點迫不及待。
「挺怪,不像飯店象酒吧。」
「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我開這家飯店就是想給來者食不厭精的美味感受,可是這幾天下來,應酬飯有增多的趨勢,那些人互相灌酒,喝醉的人哪裡還能品味我精心準備的菜餚的精妙。所以你看,我把大圓桌撤了,以後一桌最多只六個人。引入我喜歡的文化元素,也是為了把不搭調的應酬食客排斥出去。」
「可是應酬者往往是帶來最高利潤的客人。」
「但是當你看到應酬者走後,桌上一半沒動的菜餚,那些都是我們通過原產地精心採購、廚師們精心設計烹飪,都是放一顆心進去的產品,誰都不願看到自己的心思被糟蹋。」
明玉微笑道:「你堅持了個性,可其實縱容了自己的任性。你的飯店既然走進市場,就得抓住買家心理。」
石天冬不以為然:「如果我不堅持食不厭精,我又何必賣了『食葷者』,每天攪幾鍋千年不變的湯可以很好地混日子。至於買家心理,你不能忽視一幫買家,他們嚮往食不厭精,而不是味精蠟燭雞瘦肉精豬養殖黃魚。我開這家店,你以前也說了,這是我的理想。我不會遷就。」
明玉依然微笑:「你既然堅持你的意見,又何必迫不及待地追問我的感覺。說明你還是想知道市場的反饋。」她見多了剛入行自信十足什麼都想嘗試的銷售員,她以前也曾是,她才不會被石天冬那種原始的自信感動。但看到石天冬被她說得尷尬,她又微笑鼓勵:「既然你認為自己對,那就堅持。再說我說的不是自己的感受,我說的是市場普遍規律,可誰知道黑馬什麼時候會以何種方式嘲諷市場普遍規律異軍突起呢?我的真話是,我自己吃飯和私人應酬會來這裡,但是公司應酬會去別處。我在你這兒的消費都不會高。所以我從我自己的消費心理角度來推測其他食客的心理,但我懷疑這是普遍心理。還有就是,你有沒有設定過你準備吸引什麼樣的消費群體,你準備怎樣吸引這類人群,你瞭解這類人群的真正需求是什麼?我認為你今天推出的西藏主題秀與我所認識的在你這兒吃飯的食客們氣味不相投。如果在酒吧看到西藏主題秀,我會拍手叫好,但是在這兒,我覺得不合適。」
「或許你的領域與我的領域不是同一概念,我不苟同你的意見。你看看大家對西藏秀的興趣,今天的酒水銷量至此已經超過以往。」中午以來,已經有好幾個朋友叫好,只有明玉唱反調,所以石天冬認為明玉代表的不是食客的普遍反映。
「我舉辦活動的終極目標是市場佔有率,是銷售量,是利潤率,我認為不管是不是同一領域,面對市場,持有的應該是相同的銷售理念,不同的只是操作手法而已。不信你找時間統計一下每桌消費數字與對牆面照片關注度的對比,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關心你的西藏主題秀,是低消費個人客戶,還是高消費公款客戶。不過我心裡有點希望看到理想與現實有機結合的特例。我餓了,我要點菜。」明玉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她覺得石天冬的操作很粗糙,石天冬沒有市場調查的概念,石天冬為性格而任性是做生意的致命缺陷等,但作為朋友,她已經說得夠多,其他得看石天冬自己能不能領會,她也只能點到為止。或者石天冬追求的就是快樂,他任性了他快樂了,花點錢又有什麼。
「點什麼菜,我安排給你。」石天冬有點情緒,不過終於還是沒把「你又不太懂吃」這樣的話說出來。他起身,走出一步,又回頭不屈不撓賭氣地道:「目前的調查結果只有你一個人唱反調。你等著看,看我怎麼用市場化手法實現理想。」
「好。」明玉靠到椅背上,看著石天冬不由好笑。她彷彿又看到那個用不到三分種時間飛奔買來KFC雞翅的大男孩。這個石天冬,說成熟也成熟,說任性也任性,不過倒是有性格,比較好玩。但明玉覺得石天冬所做的事則是一點都不好玩,她完全否認石天冬今天搞的這個活動。但誰知道呢?人本來就是心思最難琢磨得透的東西,人的胃更難搞得懂。
一會兒,小廝端菜上來,一盤蘆筍龍蝦球,一碗不知什麼海鮮濃湯,西餐的感覺,可是配的卻是米飯。明玉飯來伸手,專心吃飯。倒也不是賭氣或者什麼,她是真的對那些照片沒有興趣。她走的地方多了,看的風景也多了,對別人拍出來的照片審美疲勞。
她確實不太懂吃,對於一個吃鹽水汆白菜都能下飯的糙人,想要體會石天冬的食不厭精實在是有點困難,不過她堅信她這樣的人才是大多數,而服務性行業,應該面對的是大多數有錢糙人的錢包。但好吃不好吃她還是知道的,菜好吃的時候她就吃得快,在石天冬這兒吃飯她一直快手,今天也不例外。吃完,遠遠沖正忙碌著的石天冬揮揮手就付帳走人。
石天冬則是不得不考慮明玉的話,因為他知道明玉是個市場高手。整個吃飯時間,他用一個小本子記錄下每個飯桌食客對牆上照片的反應,回頭對比一下,發現果然是消費高的,而且是回頭客們,反而不關心牆上掛什麼。於是石天冬面臨一個問題:是繼續反對應酬客人,還是放回圓桌招回應酬客人?是繼續潑辣地展示自己的愛好朋友的愛好,還是為客人掩飾自己的愛好將飯店搞得假模廝樣?理想該不該向利潤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