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蔡根花這次特別口齒伶俐,「蘇老師,錢和情是不一樣的。我跟你到底不是一家人,等我年紀大了,你不讓我走,你兒子女兒也會讓我走。到那時候我回去,我兒媳跟我沒感情,有錢又有什麼用?再說也沒多少錢,他們年輕人才不放在眼裡。以後我動不了,都是一些端屎端尿的事,兒媳跟我沒感情的話,她還怎麼肯給我做。」

「是啊,是啊。」蘇大強搓著手無計可施,還不容易才皺著眉頭道:「你放心,你長長久久做下去,我肯定不會讓你走的。我會跟明哲他們說好。」

「唉,蘇老師,你是好人。可我也說句實心話,你多少年紀啦?等你一去,我還留著給你看屋子嗎?我肯定得回家去啦。我只怕我兒媳不認我,到時候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蘇大強不肯再聽下去,迴避到客廳裡。可是,再迴避,蔡根花還是要離開,怎麼辦?他怎麼能離開蔡根花?

蔡根花從廚房偷偷伸出頭看看,低眉想了會兒,又開始炒菜。

蘇大強坐在客廳裡發呆,怎麼辦?

蘇大強悄悄打電話給正在回上海路上的明哲,告訴明哲蔡根花明年可能不做的事。明哲覺得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不做就不做,到時再叫一個人。蘇大強說不行,他怕別人,只有蔡根花他才不怕。明哲知道父親膽小,懷疑蔡根花可能是要挾想漲工資,就跟父親說等他春節後從美國回來再來處理。

蘇大強無奈放下電話,但蔡根花要走的事,成了他的心病。

四十一

冷空氣一陣接著一陣地南下,天氣迅速地冷了下來。不過蘇大強覺得現在的房子比原來的一室一廳溫暖得多。但蘇大強懷念明成家的溫暖,空調多強勁,空氣多香甜,電費又不用他來考慮。

但才想到明成,明成就來敲門。看見瘦了整一圈的明成,蘇大強驚呆了。他害怕,他本來就怕明成,現在更怕黑瘦了,眼睛略微深陷的明成。這雙微陷的眼睛,與去世老婆的真象。他刻意避開明成的眼睛。

明成也在迴避屋裡兩個人的眼睛,他心虛,他慚愧,可是他又不得不裝出理直氣壯。他走進裡面,看了看,生硬地問蘇大強:「哪個房間是你的?」

蘇大強忙指指自己的房間。明成就對蔡根花道:「你把你房間的鋪蓋捲了,我立刻搬進來住。」說話的時候明成沒有抬眼,好像是不把蔡根花放在眼裡的樣子。

蘇大強驚呆了,蔡根花也驚呆了,一起愣愣地看著明成。明成卻已經轉身下樓去了。沒等兩個人反應過來,他已經抱著兩條被子進來,看見兩人都沒動靜,他把被子往邊上一放,將客廳的彈簧床打開,將客臥床上蔡根花的鋪蓋捲了,放彈簧床上。然後他又出去,走出去前,用凳子將門倚上,免得被風關上。他口袋中有限的錢,已經不夠支付房租和物業費,他只能搬家,可是他無處可去,他只有搬到父親家。這裡是他唯一似乎理所當然可以回來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回來意味著什麼,他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明成的東西非常多,主要還是衣服鞋子。佔了原本屬於蔡根花用的衣櫥還不夠,還得佔用蘇大強的。可還是不夠,他一個人的羽絨服就有好幾件,光羽絨服就可以塞滿衣櫥。可明成現在沒錢買活動衣櫥,只得一切從簡,找根繩子,從門吊到窗,將衣服密密麻麻掛在繩子上。還有幾年不用的網球拍,高爾夫球具,車載野外用品等,將小小十二平方米的客房塞得滿滿當當。這一些,大多是奢侈品,或許在別人眼裡都可以丟棄,可是,明成如今保命一樣地留住它們。他現在已經無可倚仗,只有靠這些,才能顯得自己與庸碌大眾有所不同。他因此不願意賣車,他將為車子堅持到最後一刻,他為此願意搬到父親家住。車子,是他最後的面子。

蘇大強在一邊看著悲憤地想,為什麼,這房子明成一分錢都沒出,他憑什麼大搖大擺說來就搬進來住?而他住明成家就得像做賊?可是,蘇大強不敢問。明成也沒給他機會問。只要不是吃飯的時候,他都是悶在自己房間裡,唯有從門縫下面飄出一縷一縷的香煙。蘇大強想對明哲告狀,可明哲剛回家,忙得要命,暫時沒來得及顧得上他爸,沒來電話。蘇大強自然是不捨得那國際長途的。

明成在屋裡的時候就是悶著上網,什麼都看。看累了,才寫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扔上博。他現在已經不用去各大網站發文,人家已經自己會找上他的博客支持或吵架。他甚至都不用再找題材,自有人在後面跟貼問他對某某問題是什麼看法。只有在網上,他才有精神上的滿足,網上不用考慮柴米油鹽,他覺得自己權威。所以他益發迷戀著網絡。

可是蘇大強家的飯菜不好,只管吃飽。隔幾天,明成肚子裡油水耗盡,不得不帶著一身煙味出去覓食。天冷了,不再有擺在人行道上的快餐,而那些小店的裡面實在太髒,他無法湊合。可太好的店,他的錢包無法湊合。他尋找再三,才找到一家稍微像樣的,他記得,好像這家店在網上有點名氣,說是價廉物美。

他點了幾個濃油赤醬的菜,他現在的胃呼喚這種沒檔次的菜。

而後,他又要了兩瓶啤酒。環顧小店,已經坐滿。一桌是一大幫小癟三,大呼小叫地說話,一桌是幾個工人階級似的人,天然的大嗓門,小小的店堂擠得人都不能起身,大家幾乎背靠背地坐,雞犬相聞。他被擠在一角。

滿屋子的煙酒臭,而才是半年以前,他只進最高檔的飯店。落差,什麼叫落差,誰能相信網絡上的聞人居然會擠在這樣的小地方吃最廉價的菜喝最廉價的酒。

沒油水的肚子無法抵擋酒精。才一瓶下去,他就感覺有點上頭。所以,他更悲哀。

他悲哀地清醒,他在酒精中清醒地認識到,他如今為什麼一頭紮在網絡裡,因為網絡廉價,網絡幾乎不需多少錢就可以提供最豐富的精神生活,同樣豐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他走上街,一張電影票就可以掏去他六十大元。網絡真是最價廉物美的娛樂,可是,明成並不覺得沾了便宜後的喜悅,他只是悲哀,因為他是被迫選擇這種價廉物美的娛樂。就像他被迫選擇這價廉物美的小店。

明玉坐書房做事,不過她看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微笑,知道這個時間,石天冬應該打烊,然後他肯定會來一個電話。他們兩個人似乎是淡淡的,但是她已經習慣了石天冬。

果然,石天冬都沒讓她多等,一個電話打上來,打的還是座機。「哈,我就猜到你應該是在家。下來吧,還早呢,出去玩一會兒。」

「不早了,都已經快十點。你前兩天都是晚睡。」明玉微笑,每次石天冬電話來,都有提議誘惑她下樓見個面,走一會兒。不知今晚是什麼。

「才十點。出來嘛,你的輪滑鞋我已經買到,我們好好滑幾圈,現在路上人少。」

明玉聽了大笑,前不久石天冬看了小蒙靈巧地輪滑後,偷偷迷上了,她都已經被邀看石天冬初滑多次摔跤,現在他也想引誘她下水。「我不行,我重心高,肯定摔得鼻青臉腫。我下來看你滑。」

「多穿一些衣服,冷空氣到了。外面風很大。」

明玉依言穿上厚厚的衣服下去。她房間密封隔音太好,對外面環境的感知就少了點敏感,幸好石天冬提醒,一出家門,果然撲面的冷風。下去看到石天冬穿著寬大的粗線毛衣,背著個雙肩包,他已經穿戴上護具和輪滑鞋。石天冬一看見明玉,就笑道:「你看我。」說完「唰」地滑了出去,一個轉身,竟然並腳跳上彩磚人行道而沒摔跤,依然穩穩地前行,而且還穩穩地跳下來,站到明玉面前。「你看,很簡單,兩天就行了,並不一定要小孩子開始就學,只要掌握好平衡就行。我扶著你,保證不讓你摔跤。」

「我行嗎?我體育一向不好,總覺得我四肢協調不好。」明玉也羨慕小蒙穿上輪滑鞋後閃跳騰挪的靈活勁兒,但想到自己在弗拉明戈舞班裡最差勁的肢體協調水平,又有些懷疑自己行不行,別一把老骨頭給「喀嚓」了。

「你試試,我給你繫上鞋子,你自己戴上護腕護膝,還有手套。」石天冬竟然就站在輪滑鞋上穩穩地取下雙肩包,「非常好玩,比小時候學會自行車還好玩,人好像是甩掉一種束縛。我們冬天學會,正好春天滑出去春遊。」

明玉笑著連連後退。她可以在弗拉明戈舞班上不要臉地跳得張牙舞爪、橫衝直撞,可她沒好意思在石天冬面前摔得四腳朝天。她都懷疑石天冬是巴不得她摔跤,製造身體接觸機會,他不是一直在找兩人關係的突破口嗎?她原先一直笑瞇瞇地旁觀石天冬一步一步打陣地戰似的接近她,覺得特別好玩,可是穿上輪滑鞋,她還能旁觀嗎?她最怕無助被動。可她又想玩,她想玩很多她小時候從沒玩過的東西。

「可是你自己都才站穩,怎麼扶我,別兩個人一起摔跤。要不你再練幾天,練穩了再……」

「去,我已經很穩。」石天冬為了說服明玉,又耍幾個花招給明玉看,「你看,我轉彎的角度很小吧,這就是水平。我再轉一次給……」石天冬托大了,這回速度太快,角度太小,人站不住,甩出去猛撲到道邊一輛車上,那車立馬哇啦哇啦警報大作。明玉大笑,忙扶起石天冬一起跑開。

石天冬挺不好意思,笑道:「嘿,我沒走穩就想跑了。你也試試吧,沒準你比我還學得快,沒準明春我只能坐車上開車,你穿著輪滑跑我車前呢。你不是說你膽子最大嗎?」

「別激我。我們換個地方,這兒都是車子,撞了太煩。誰怕誰啊。你上車,我們去體育館。」石天冬的摔跤反而摔出明玉的嘗試心,摔就摔吧,不摔什麼都學不會。

石天冬硬要開車,他喜歡開明玉的車子。明玉就坐在旁邊套護膝護腕鞋子,穿戴完了看看,怎麼都不像。她試想著在春暖花開的郊區,一根竹竿踏輪滑穿越青山綠水,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不過……明玉承認自己悶騷,就像當初放棄溫和沉靜的柔道硬是選了弗拉明戈舞一樣,她內心嚮往狂放的生活。風一樣地滑翔,頭髮隨著春風飛揚,那是多大的誘惑。

明玉微微側身斜睨著石天冬,這傢伙釋放了她。在所有人都覺得蘇明玉應該符合她的身份,應該表現端莊高雅,性格堅強獨立的時候,石天冬卻來告訴她,你個小可憐,什麼好玩的都沒玩過,多可惜。比如,看電影有什麼好玩的?但看電影前抱一堆珍珠奶茶奶油爆米花與賣花女周旋,看電影後餓著肚子滿世界地找據說最正宗的一攤新疆羊肉串就是好玩。石天冬帶給她一雙發現「好玩」的眼睛,而且是,沒有「好玩」製造「好玩」。明玉越來越樂在其中,感覺自己以前活得真像苦行僧。今晚,明知石天冬教她輪滑有陰謀,她還是毅然將計就計,至於將計就計後誰擒拿下誰,再說。

體育館外空地上,北風那個吹,樹葉那個飄,明玉扶著車門踩著風火輪勇敢下車,便一下鑽進車底下平沙落雁屁股向下式。等石天冬下車套上鞋子過來,明玉已經連摔三跤,摔離車子好幾米,周圍已沒有可以攀抓的,她沒法起身。石天冬最後扶起她,她「哎唷哎唷」地連呼好玩。她幾乎沒法直立,站起來就重心不穩,然後非常無助地眼看著自己摔倒地上。

石天冬沒想到明玉平衡能力那麼差,不得不脫下輪滑鞋,也來不及回去車邊穿上普通鞋,赤腳從背後托著明玉的兩條胳膊推著向前走,一直走到大鐵門邊。大鐵門上有一條橫檔,明玉才能脫離石天冬扶著橫檔站住,但兩條手臂累得不亞於玩吊環。

石天冬又穿了輪滑鞋過來,看著明玉大笑:「沒見過你這麼狼狽。要不要扶你一把。」

明玉笑著板臉:「玩你的,讓我自個兒找到平衡。」

「你說小蒙在場會怎麼樣?會不會圍著你搔首弄姿?」石天冬自己卻圍著明玉轉來轉去。

「那小子,上來肯定先從背後狠狠撞我。你最好別跟我說話,讓我精神集中,我就不信找不到平衡。」

「輕鬆點,你越緊張兩腿越僵,其實我的第一步是抱著橫豎摔跤也要衝出十米的狠心邁出去的,還是斜坡,可出去後就找到平衡了,沒理論可言,就是那麼瞬間找到站穩的訣竅。」

「那也得先找到平衡的感覺。我起碼得扶著橫桿站穩了。」

「我後面推你一把吧。」石天冬哪裡肯走開。

「不許動。」明玉看石天冬靠近,急得大叫,若不是扶著橫桿也站不穩,她很想給石天冬一個掃堂腿,看他還站不站得穩。可一心急,她又沒站穩,手吊在橫桿上,人眼看著慢動作似地摔下去,可就是沒法自我挽救。

石天冬在旁邊看著簡直不能明白,即使只用兩手撐著,兩腳不落地也不會摔跤,明玉怎麼扶著橫槓,竟然有本事摔地上。他嘻嘻哈哈地上來攙扶,「你特別差勁……」話音沒落,跌坐地上的明玉氣憤不過,一腳蹬出去,石天冬順勢飛跑開去。等他轉回來,明玉雙手抓著橫檔費勁起來,嘴裡一邊念叨:「你別幫我,讓我自己來,我就不信。」石天冬想到明玉受傷出院,只要能走時候非自己走不可,知道她好強,只好罷手,一邊兒晃來晃去地看著她艱難起身。前面兩次,都是差不多起來了,可稍微轉身,又一下滑出去,前功盡棄。第三次時候才見她慢悠悠站穩,石天冬看著發覺他自己都緊張出了一身的汗,看明玉學輪滑比他自己學還累。

「找到秘訣了?」石天冬問晃悠悠站穩的明玉。

「有,八字步。是不是因為產生的摩擦力不在同一個方向,都有一個角度,導致縱向橫向都有分力,哎,這原理怎麼解釋?」明玉還確實用八字步站穩了。

石天冬陰陽怪氣地在旁邊笑:「對啊,我當年小時候一直對著自行車研究,你說那麼窄兩隻輪子,怎麼豎起來的?是不是兩隻輪子不在一條線上的緣故啊?哎呀,難道也是八字形?」

明玉哭笑不得,跺腳又不敢,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在腳底,連腦子都不好使了。只會連聲說:「石天冬你閉嘴,石天冬你閉嘴。」

石天冬笑道:「你以前體育總不及格吧?」

「關你什麼事。」明玉的體育果真是經常不及格,常常壞在跳高跳遠仰臥起坐標槍之類需要少許技巧的項目上。

「你手機響了怎麼辦?」石天冬笑嘻嘻等著看明玉該怎麼騰出一隻手來掏衣袋裡的手機。

「誰,誰這麼沒眼色。」明玉想松一隻手,可怎麼行,鬆手肯定摔跤。又見石天冬站一邊看她好戲,惱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主動坐地上,這才摸出手機。一看,卻是小蒙,心說他不在場也可以令她坐地上。明玉當然沒好氣,「幹什麼,你。」

「大姐,快來救我,我打架給關了。」小蒙報出派出所地址。

小蒙的電話立刻被一個嚴肅聲音的人接了去,那人很嚴正地告訴了明玉大致發生了些什麼,要明玉過來辦什麼手續領人。

原來,小蒙招集幾個狐朋狗黨到石天冬推薦的一家小飯店吃飯,席間與人打起來了。加入戰鬥的是整整三桌人,雖然警察趕來得快,可還是有人在啤酒瓶下掛綵。一群人全被領入轄區派出所的警務室,分頭電話通知家長領人。

明玉結束通話,抬頭時已經沒了笑容,「小蒙闖禍了,我們去派出所領人。先回我家一趟,我拿些錢。」

石天冬一手抓橫槓,一手攬住明玉就把她拖了起來,他自己也沒覺得,就那麼帶著明玉滑出了幾步。等他醒悟,忙道:「你放鬆,跟著我滑,我們步調一致,左——右——左——右……」

明玉幾乎是機械地聽著石天冬的指揮,兩手緊緊地抓住石天冬攬在她腰上的手臂,背靠著石天冬的胸膛,直怕自己摔了還不夠,還連累石天冬。石天冬也是渾身緊張,他自己也是初學,根本無心享受如此旖旎的接觸,全身心都放在保持平衡上。兩人居然沒有摔跤,一路順利滑到車邊。一手搭到車頂,石天冬才感受到不一樣,一時不捨得放手,手在車頂一推,又滑了出去。

明玉正以為大功告成,可以進車卸下輪滑鞋子,以後永不敘用。卻不料又身不由己地被石天冬拖了開去,還緊張地以為石天冬也是剎不住車,但幾步下來,便明白了石天冬的意圖。她張了張嘴,可終究是沒說話。漸漸地,她不再全身緊張,她享受到輪滑速度的樂趣,也感受到身後石天冬火熱的溫度,任石天冬帶著她滿場子地飛奔。

石天冬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停止「左右左」的,明玉的頭髮隨西北風柔柔地滑過他的嘴唇,似是封住了他的口,他心甘情願地閉嘴,帶著兩顆驛動的心徜徉在晚風中,順風,逆風。

他們竟然如蒙神助,沒有摔跤。

石天冬說輪滑能讓人甩掉一種束縛,而風中徜徉的兩顆心此刻似是甩掉了重力的束縛,悠悠蕩蕩地飛向天堂。

「我們還是去救一下小蒙吧。」明玉終於還是想到了小蒙,可語氣有可無可,並不太堅決。

石天冬微笑,沒說話,帶著明玉掠到車邊,忽然問一句:「我現在放開你,你能不能自己站立。」

「不要。」明玉立刻又緊緊抓住石天冬手臂。她話才出口,才一身冷汗地意識到,這「不要」兩字,語調太陌生,似乎是……撒嬌?她沖比她小一周的石天冬撒嬌?她簡直無地自容,燙手似的放開抓住石天冬的手,鑽進石天冬為她打開的車門。坐下就拖拖拉拉地丟盔卸甲,避免抬頭看到石天冬。

可石天冬這瘋小子居然開心地繞車三匝,才肯上車,卻見明玉已佔了駕駛座。他不得不又繞一匝,沒等他坐穩,車子就轟然開出,左右四扇車窗居然洞開。

等明玉和石天冬兩個拖拖拉拉地趕到鬧哄哄的警務室,石天冬一眼便看到鬥志昂揚靠牆坐在長條木凳上的小蒙,明玉則是死死盯住牆角一個脖子淌血,抱頭垂首的大個兒男子,那是蘇明成,剁成肉泥燒成灰明玉都不會認錯。難道明成也是今天打群架的一員?那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剛前一陣還看他鬍子拉碴挺可憐,還思想鬥爭著要不要拉他一把呢,他卻自甘墮落。顯然,爛泥糊不上牆。

明玉和石天冬老老實實排隊,等著有限的警力一個個地將打架的和來撈人的家長一起批評教育一頓,簽字畫押辦完手續放走。

屋裡還沒被領走的明顯分為兩幫,哪個被叫出來,就與同夥戰友似的告別,還搞得挺有情有義似的。小蒙看上去嬉皮笑臉,一點驚慌之意都沒有,當然更不可能懺悔。隔著格著鐵檔子的玻璃門站外面的明玉恨得忍不住抽拳頭衝他揮舞,這臭小子,這回出來絕不輕饒。但明成是孤立的,明玉不知道他為什麼也在這裡,看樣子又是打架。明成上回還知道打個還不了手的婦孺,被她使手段送進去坐兩天牢後,難道幡然領悟,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要遵守,不能欺負婦女兒童,打人要打更狠的?

明玉眼睛裡滿是熊熊火焰,心裡更是破口大罵,打不死的蠢豬頭,這種人怎麼也姓蘇。石天冬與小蒙手勢打了很多招呼後,感覺明玉有異,才順著明玉的目光找過去,看到明成,但明成垂著頭他認不出來。石天冬心中微酸地搭搭明玉的肩,輕道:「你看的那個是誰?」

「他媽的,蘇明成!我若是他娘,拉出來先給三巴掌。人怎麼能蠢得跟豬頭似的,一次教訓還不夠嗎?」想到自己某夜的遭遇,明玉恨得咬牙切齒的,眼睛裡全是火氣。誰打的,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那人出來她蘇明玉請吃飯。剛才雙人滑的浪漫,早丟到九霄雲外。

原來是明玉的那個混帳二哥。石天冬看著明成心裡猶豫。雖然看到明成脖子上的血已經凝固,但看著他那慘樣,想想他總歸是明玉的哥哥,雖然石天冬也恨這人,他可以衝過去找上明成揮拳頭示威,可在這兒總不能扔明成不管。但還沒等石天冬與明玉商量,他又聽明玉嘴裡爆出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石天冬心說,明玉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了,衝她那激烈脾氣,這會兒他還是別給她澆油,等下小蒙的事情處理完,他自己再悄悄過來打聽一下明成的情況,起碼問一下明成出的是什麼事,有沒有人來撈他。他不是很清楚明玉家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想,再怎麼深仇大恨,總還是親兄弟。

等了好久,但行列中所有等待的人都不敢出怨言,誰讓他們的親人孩子理虧呢?再說了,這是什麼地方,平時看到警察還繞道遠遠地走開呢,現在站在人警徽底下,誰敢喧嘩。明玉有點冷,可心裡都是火。

好不容易,終於輪到小蒙。明玉還想呢,是不是按名字的拼音排順序的,那小蒙還算走運,換她和石天冬都是「S」起頭的,還不等到黎明?沒想到小蒙起身兩手一起瀟灑快活地比了一個「V」,氣得外面的明玉石天冬哭笑不得。這二十出頭的小蒙,兩人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像小孩子。

一個大約和明玉石天冬差不多年紀的警察雖然是例行公事,但態度和藹,說話入情入理,不過口氣有點不容置疑。等警察把事情大致交代完,明玉辦完例行手續,兩人領著小蒙出來,出來時候,明玉拎著小蒙的夾克衫領子。等走到外面,石天冬說他進去上個廁所,明玉就在車邊問小蒙:「喝多啦?你又沒石天冬的身板,打架吃虧不吃虧。」

小蒙「啪」一拍車頂道:「就是這理。我本來不想打架,準備暗暗記住那幾個瘟生的長相,明天去集團分廠一個個找出來開除,結果隔壁桌一個人衝過來先給吵上了,吵後開打,我一看那人勢單力薄,才招呼兄弟幫他忙。我這回做的是路見不平的俠客。」

明玉一聲「呸」,但心裡卻「咕咚」一下,想到了什麼,定下心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蒙滿不在乎地道:「還能什麼事,都是炒冷飯的幹活,那幫人酒喝多了,說你和我老爹勾勾搭搭,話說得很下作。我一聽就知道他們肯定是哪個分廠的,我能跟他們這種人計較?本來想明天去分廠門口認人頭的,啊,一分廠不用去了,我在那裡搗亂過,他們都認識我……」

沒等小蒙說完,明玉一張臉熱辣辣地燒了起來,她隱約猜到什麼,一把扯住小蒙往回拖。小蒙急忙問:「幹嗎,幹嗎,你要送我回去?我這回真沒做壞事。天地良心,我跟你保證,我以前懷疑你跟老爹,現在可一點不會那麼想,知道你跟石大哥勾勾搭搭。」

明玉簡短道:「幫我認個人。」拉著小蒙進去,卻見到石天冬上廁所上到警察叔叔面前,正陪著笑臉與警察說話。明玉明白他在做什麼,當沒看見,她指指裡面的明成,對小蒙道:「跳出來為我打抱不平的是不是他?」

小蒙天不怕地不怕,進派出所當光榮事跡,但見明玉臉色非常不對,大著膽子道:「是他。吵架不行,打架也不行,就夠勇氣……大姐,他是你老情人?我一定不跟石大哥說。」

明玉沒應聲,只看著明成發楞。蘇明成這回居然是為她打架?他為什麼要為她打架?他……但無論如何,蘇明成就是為她打架。明玉下意識地去摸褲袋,掏半天才想起來,她已經自覺戒煙有段日子,可現在腦袋裡前塵往事轟轟烈烈地打架,手上如果有一枝煙……她扭轉臉問小蒙:「帶湮沒有?」

小蒙連忙掏給她。明玉接了,先不忙點煙,對小蒙道:「你去看著石天冬交涉,他如果不行你立刻來告訴我。」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