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只要能提干,能留在軍隊,總有機會像那些英雄一樣保家衛國。
但天有不測風雲,上面忽然下來一個文件,為了保證軍隊指戰員的知識化年輕化,以後所有軍隊提干都要經由軍校考試。雷東寶傻眼了。
他雖然號稱是初中文化程度,可那時候讀的是什麼書啊,一大半時間在玩在鬧,進部隊後雖然又學習了一些,但是,他那水平,在連裡都是中下,與城市兵沒法比,哪裡經得起軍校的考試。無奈,他只能打了退堂鼓。年底時候,與其他老兵一起戀戀不捨心有不甘地退了伍。
雷東寶沒提幹成,退伍並不喜歡,但看到寶貝兒子回家的寡母卻是歡天喜地的,沒事就圍著兒子轉。
家鄉雖然是自己從小出生長大的地方,但看在如今見了世面的雷東寶眼裡,這家鄉怎麼如此的窮。報紙裡電台裡都在宣傳實現「四個現代化」,這兒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泥牆上刷的依然是「批林批孔」的標語,大夥兒依然是聽屋簷下廣播喇叭起床,聽村口大鐘上工收工。男人一天一工,一工只有七分錢,買張郵票都不夠。
雷東寶回家這幾天東家拜大伯西家拜大舅,匆匆將禮數盡到,也將大隊裡情況瞭解個八九不離十。落後,閉塞,貧窮,大隊裡只見大姑娘嫁出去,不見小媳婦娶進門。全市都知道小雷家大隊的窮,誰願意把自己花骨朵般的大姑娘往窮窩裡扔?
回家第四天,雷東寶便來到大隊部,只有兩開間的小平房裡,找書記和隊長要工作。老邁的書記是他遠房叔叔,早在回家第一天就已經拜訪過了,但私訪與公事大不相同,要工作就得到衙門裡談,尤其是作為一個黨員,更得及時找到組織。書記還是今年才官復原職,以前把持大隊的是造反派出身的老猢猻。老書記德高望重,可有點力不從心,對雷東寶倒是一上來就委以重任。
老書記跟雷東寶交底:「東寶啊,大隊原先只有五個黨員,其中四個卻有造反前科,公社不肯加以重用。現在加入你這個新生力量,我總算可以放心了。昨天我特意去公社,公社問我你怎麼樣,我說能怎麼樣,我看著東寶長大,又是咱革命隊伍裡入的黨,能差嗎。公社答應你先做半年付書記。東寶,你有信心嗎?給叔一句准信。」
雷東寶照直了說:「叔,我本來想問你要個民兵連長做做,沒想到你那麼看得起我。沒說的,我在部隊練的好身板,累不死,有什麼任務,你儘管吩咐。」
老書記聽了直笑,眼角嘴角皺紋象老貓鬍子一大把。「我喜歡爽快的。行,你既然說了,叔不跟你客套。公社今年佈置下來的任務叔都還沒抓落實,一件是什麼什麼責任制,文件昨天一套今天一套,這事兒叔一直沒搞清楚,沒敢亂來。回頭你把這些文件好好看看,告訴叔該怎麼做。一件是怎麼把咱們大隊富裕起來,公社說我們大隊是全縣最窮的,一天工分不足七分,買郵票都不夠,年年還得吃返銷糧,這樣下去不行。叔命令你,春節前拿出想法來,跟叔去公社匯報。」
雷東寶大呼:「叔,你這是把全大隊老小都壓給我?我部隊裡才做到代理排長,又不是連長團長。」
老書記狡猾地道:「你前天跟我說,要不是要去軍校考試才能提干,給你個連長做做你也做得下來,是你說的吧?既然能做連長,就能做大隊書記,給你付書記做還是委屈你。別推了,累不死你,你給我好好做著,呵呵。」
雷東寶被老書記嗆住,無言以對,他本來就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看著老書記笑得老貓一樣的臉,他心說這叔比團參謀長還狡猾。不過雷東寶自己也是年輕人心性,躍躍欲試,不再多推。否則,依他性格,說不干就不幹,在部隊裡也照樣與連長拍桌唱反調,從不會什麼忍氣吞聲。他拿了文件學習,但他這個粗線條的人,幹活是使不完的勁,最頭大的事卻是坐下來看文件,猶如張飛繡花,沒一會兒就憋得眼冒金星。
老書記早溜了。雷東寶對著空廓的窗外出了會兒神,下地找到以前一手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同學史紅偉。說幹就幹,他找到一桶石灰刷牆,史紅偉拿著瓶紅油漆刷標語。一天下來,嶄新三條標語出現在大隊裡最熱鬧的地方,都是雷東寶從文件裡找出來的,也是他曾經在別處看到過的。一條是宣傳「四項基本原則」的;一條是「大包干就是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文件裡還有更複雜的,但雷東寶看來看去還是這句最順眼,他一看就懂;一條是「發揚黨的優良傳統,齊心協力搞四化」。再多的,雷東寶想不出來了,反正落實責任制,發展經濟,擁護黨的政策這些話都說了,還有什麼遺漏的?應該沒有了。他覺得主要來幾條主要的,讓大夥兒來來往往都看見,耳熟能詳記在心裡,知道要做什麼怎麼做就行了。就像他以前在部隊,安排工作就是編順口溜,三句兩句,叫戰士背熟,說什麼都不會誤事。
老書記飯後溜出來拿手電一照,笑了,親自走去雷東寶家,卻見他家開小會似的熱鬧,大夥兒都直奔主題問雷東寶什麼叫大包干。老書記站門檻兒上往裡一看,雷東寶面紅耳赤地吃飯,心說,這小子肯定也沒領會文件精神,答不上來了,忙大聲打了圓場,說大包幹這事兒大隊還沒討論過,等東寶拿出方案來討論了才能公佈,現在還是機密。大夥兒這才不追著雷東寶問。但大家都議論這個「剩下都是自己的」意味著什麼,說話間兒,老老少少渾濁的清澈的眼睛裡竟都是憧憬。
老書記一看,有門兒,東寶才一煽呼,大夥兒就來勁了,東寶他自己也給逼上梁山了。
老書記想第二天與雷東寶開閉門會議,沒想到雷東寶比他還積極,一早就等在隊部將老書記拖進門,踢上門就問:「叔,你說怎麼辦辦它這大包干?人家大隊都是怎麼做的?」
老書記按雷東寶坐下,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上面文件上半年說村民自願組成小隊承包,不能包給個人,隔壁幾個大隊都是這麼在做。前不久又下來文件,說可以承包到個人,向安徽哪個地方學習,可又沒說怎麼學,我問公社,他們也是沒頭緒的樣子。可是,土地承包給個人,這不是亂了套嗎?大夥兒這不是成解放前的小地主了嗎?還要不要集體?我想不通。東寶,這事兒我們一定得小心,公社問不出來,我們問縣裡,不問清楚我們不能動,我想著,我們寧可不動,一定求穩,原則性錯誤萬萬不可犯。否則萬一運動一來,我們個個都得吃批鬥。」
雷東寶心說,怪不得他昨晚看文件看來看去沒準頭,原來是真的沒準頭。他爽快地向老書記攤開手,道:「叔,給我開幾張介紹信,我到隔壁幾個大隊問問,看他們怎麼搞的。」
老書記連連道:「對,我們要多問多想,然後才能穩紮穩打地落實文件精神。東寶,叔老寒腿犯了,就不跟你去了,你自個兒去,有什麼打電話來跟叔說一聲。」
雷東寶也沒啥豪言壯語,就只是點點頭。
第一部 1980
雷東寶四處問訊,越問越遠,發覺大家都在喊責任制,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則是光喊不練。十來天走訪下來,他心中大致有了個底。
他媽也沒閒著,到處給他張羅相親的姑娘。這天準備充分,向兒子攤牌。雷東寶並不反對,一邊扒著地瓜飯一邊饒有興味地聽著,但聽了半天越來越不對,忍不住問:「媽,有沒有個正常點的?怎麼不是啞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歎道:「小寶,沒辦法啊,你若不是復員軍人,不是黨員,不是大隊幹部,連這樣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誰讓我們村子窮呢?他們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塊錢呢,我們連人家零頭都不到。」
「媽,別說了。這事兒明年再說,今年我剛復員,沒時間結婚。不說了。」雷東寶沉下了臉。父親早逝,這個家被寡母勉勉強強支撐到現在,值錢的都換錢了,他剛回來時候一面牆還豁著,北風吹雪花飄,家裡凍得跟冰窟似的,還是他這兩天拿茅草混黃泥糊好的。他家連像樣的床和桌子都沒有,衣服都扔在一隻小水缸裡,結什麼婚,誰家姑娘肯來他家。但,他大好一個人,沒想到在別人眼裡是如此低級,他很生氣。
雷母又是歎息,「看看吧,你總是要結婚的。趁媽手腳還活泛,你早點生孫子,媽好替你抱著。」
雷東寶豎起食指,堅定地道:「一年。」說完就把飯碗一撂,開工做凳子。他把家裡唯一一棵楊樹砍了,等不及楊樹晾乾,做了一張吃飯桌。他回家時候,看到媽把原來那張八仙桌賣了,吃飯捧著碗都沒處擱。坐的長凳也是他剛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隊大多時候做泥瓦匠,偶爾也學了幾套木匠的散手,馬馬虎虎能夠對付,就是做出來的東西樣子不好看而已。
做媽的明白兒子這「一年」是什麼意思,知道兒子說一不二,一年之內別想再跟他提起相親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這幾天本來還高興於有姑娘願意給兒子相呢,這下起碼一年沒指望了。
雷東寶也不吭聲,彭彭啪啪地幹活,心裡恨恨地想,等著,等著明年這時候媒婆踏穿門檻,一個個大姑娘排面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連個老婆都娶不到。
這陣子,他把周邊村莊的情況大致摸熟了,心裡基本有了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丫子地上,別毛毛雨似的濕個不尷不尬,老書記那樣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還想到村後廢棄已久的磚窯,他記得很小時候看見磚窯燒過,後來不知怎麼給封了。他看到周邊村莊有人在翻修房子,部隊時候也聽說最近常買不到磚,他想,這會兒把磚窯盤活,會不會增加點大隊裡的收入。
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磚窯,第二天就踩著雪往後山去。他不會記錯,磚窯就在後山腳下,雖然蓋著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讓磚窯燒起來,得好好費一番功夫整修磚窯和煙囪。他繞著圈走了一遍,又將頭探進窯去看看,裡面一團黑。他想了想,乾脆甩掉棉襖,搬開窯口碎磚想探個究竟。做了好久,日頭升上當頭,忽然聽見有人聲傳來。
是一男一女,說話聲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動聽。而雷東寶就顧著聽女聲了,他心想,這是誰說話這麼好聽,這聲音鑽進他耳朵裡,彷彿是只小手暖暖撫過他的五臟六腑,渾身都是舒坦,讓他都不敢喘出大氣來。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窯後豎起耳朵聽著,都沒想轉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個男聲「哦喲」一聲,像是摔了,又聽女聲笑嘻嘻地說,「就跟你說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兩跤了,沒摔疼吧。」「沒,今年雪厚著呢。姐,你接了包一邊兒呆著,我自己會爬上來。」「別逞能了,還是我拉你。」
雷東寶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想到,這是姐弟倆,弟弟好像掉什麼溝坎裡去了。他沒猶豫,就轉出去想去學雷鋒。沒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個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兩個人倒是一點都不急不惱,撣著雪笑得開心。雷東寶也忍不住想笑,跑過去趴雪地上,將手伸給姐弟倆,用他最友好的聲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倆正是宋運萍宋運輝。兩人抬頭,見上面一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無善相。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先將手伸出去拉住雷東寶,他不放心姐姐一個人被那凶小伙先拉上去。雷東寶雖然拉宋運輝上來,心裡卻鄙視他,做男人的怎麼能先爭著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運輝,他另一手就遞給宋運萍,更是輕易得跟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宋運萍拉了上來,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這個姐姐長得眉清目秀,不像村裡常見的那些柴禾妞的模樣。雷東寶都有點不想移開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調戲婦女。
宋運輝站穩了也一起拉姐姐,不過幾乎沒出多少力。他連聲對雷東寶說謝謝,見雷東寶也只是簡簡單單一句「應該的」打發。原來這人面相兇惡,卻是實在。等宋運萍站穩了向雷東寶說謝謝,雷東寶立刻不再那麼吝嗇說話,客氣地問一句:「你們來走親戚?後面的路認識嗎?」
對於雷東寶來說,這已經是他最客氣最溫柔的口吻,可停在宋家姐弟耳朵裡,卻跟吵架似的強硬響亮。宋運萍也是不置信地問弟弟,「小輝,你到底認不認識後面的路?」
宋運輝笑道:「怎麼會不認識,這回可不上了雪的當了嗎,還以為踩下去沒事。這位同志,我們這是回家呢,謝謝你。」
雷東寶看看這兩個文縐縐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來,忙道:「你們等等,我替你們找條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滿地的白雪,心說哪來的棍子。卻見雷東寶翻身跑開去,找到一棵樹,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樹杈來。雷東寶徒手收拾完枝枝椏椏,回來交給宋運萍,只說「拿著」。姐弟倆覺得此人雖然人好,卻說不出的怪,做好事卻搞得像打劫。宋運萍不敢多讓,很老實地接了,但心裡卻是挺信賴他,很客氣地道:「謝謝你幫忙。我們家裡爸媽還等著呢,我們得趕著回去,謝謝你,再見。」
雷東寶抬頭看看天,「中午了?你們沒吃飯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點挺不捨得這個姐姐。
宋運萍忙道:「我們帶著乾糧,謝謝。」宋運輝從棉襖裡扯出一條軍綠色水壺帶子,補充道:「我們也帶著水。」
雷東寶簡直沒理由再挽留,只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飯去。這兒以前燒磚,路給挖得坑坑窪窪的,你們小心跟著我走。」說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對當姐姐的,覺得自己太賴了,忙轉身往前帶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覺得這人真好,忙都緊緊跟上。雷東寶破天荒似的沒話找話,說了他這輩子最傻最多的話。「這兒是小雷家大隊,你們是前面紅星大隊的嗎?紅星大隊落實承包責任制,聽說今年收成很好。」
宋運萍走在雷東寶後面,宋運輝走在宋運萍後面,是宋運萍接雷東寶的話,「我們家還要遠,在紅衛大隊。」
這紅衛大隊,雷東寶正好剛去過,忙道:「你們還得走兩個小時啊。市裡過來的嗎?紅衛大隊也搞了承包責任制啊,不過搞得晚,今年收成沒啥大變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機進城,我早上跟著去火車站接他。回來只能走回來了。我家不是農業戶口,不大清楚怎麼責任制。」
宋運輝本來一直在後面默默聽著,覺得要是姐姐喉嚨也大點的話,聽著就更像吵架了。他聽到說承包責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說的是安徽鳳陽小崗村式的大包干生產責任制,還是分組聯產計酬,自願結合劃分工作組,包工包產到作業組?」
雷東寶這麼多天來,終於見到一個說得明白的,大喜,轉身叉腰站住,等宋運輝過來,一把抓住宋運輝肩膀,大力搖了兩搖,欣喜地道:「你是大學生?乘火車去上大學的大學生?你能耐了。你跟我說說,這個大包干怎麼做,聯產那個怎麼做。我們大隊正要搞這個,我十幾個大隊跑下來問,沒一個說得清楚,你給我說說。」
宋運輝自以為也算是成年人身強力壯,但碰到雷東寶竟是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被他搖得頭暈。忙道:「你放手,我們邊走邊說。」宋家姐弟見雷東寶應該是高興的樣子,可臉上還是一臉狠勁,心裡都覺得好奇。
雷東寶放手,又搶到前面去,「我還是走前面,你說話聲音大點。公社發紅頭文件讓學習安徽那個大包干,可這文件是市裡轉縣裡,縣裡轉公社,整個公社沒個人說得明白。你是大學生,你知識多,你告訴我,我們小雷家大隊都感謝你。」
宋運輝倒並不是道聽途說,而是聽政治課老師在討論課上興奮地告訴大家的。結合他自己看的報紙,他自以為瞭解得差不多,胸有成竹地道:「先說分組聯產計酬,是將大隊社員全部按自願結合,而不是以前上級指定分組,分別自願組成三四個小合作組,合作組按照人數承包相應的農田,按照大隊指定的承包數上交糧食。我這樣說清楚嗎?」
「清楚,很好,你們紅衛大隊就是這麼做的。大包干呢?」
宋運輝見雷東寶一點不客氣,倒也喜歡他的爽直,「大包干雖然已經被萬里同志肯定,也已經上《安徽日報》宣傳,但全國對此還有不少爭議。大包干說白了,就是把分組聯產計酬的包產到組,分得更細,變為包產到戶,按戶聯產計酬。這樣一來,更能調動每一個人的勞動積極性。眼下全國受左的那套影響還根深蒂固,很多人認為大包干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但是我們討論以為,土地只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權還是屬於大隊公有,公私性質並沒有變,不存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
宋運輝一口氣說了不少,雷東寶卻一把抓住本質。這分成小組,怎麼與分到家比?從來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火熱,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調動種地的積極性啊。「這就對了。到底是大學生,一說就明白。」宋運萍聽完,眉開眼笑地回頭沖弟弟一笑,覺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運輝的解釋深入淺出,條理分明,而且還把爭論意見也說出來,雷東寶一點就透。他開心地道:「我姓雷,雷東寶,剛剛部隊退伍,上面讓我負責大隊承包責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乾脆包到戶,別什麼不三不四包到組,一組那麼多人,要偷懶還是可以偷懶,包到戶了看誰還敢偷懶。」
宋運輝並沒什麼得意,只冷靜地道:「對,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時候聽說阻力很大。我們姓宋,雷同志請留步,快出村口了。」宋運輝本來只是好奇,想從雷東寶那兒瞭解報紙上常在說的責任制之類的在農村究竟是怎麼在運作,沒想到反而是輪到他給雷東寶解釋政策,他覺得挺沒勁。
雷東寶愣了一下,忍不住回頭看看宋運萍,遲疑道:「我再送你們一段,這雪天路不好走。」
還是宋運輝道:「時間不早,我們不能耽誤你吃中飯。」
雷東寶又與宋家姐弟客氣一番,他很想請兩人去他家起碼喝口熱湯,但姐弟倆急著趕路,都不肯歇腳,他只得作罷。看著姐弟離開,他竟是在雪地風口站了許久,直看到他們背影消失。而宋家姐姐溫柔清脆的聲音則是開始日夜環繞雷東寶左右耳朵了。
宋運萍走遠了,還回頭看了一眼鐵塔似的站雪地裡的雷東寶,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著雷東寶聽不見了,才感慨地對弟弟道:「我們家如果有個雷同志這樣的人,我們哪裡還會受那麼多欺負。」
宋運輝笑道:「這樣的人如果生在我們家裡,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繞指柔。我在學校看到標語上說『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我想,我該是為宋家不受欺負而讀書。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負,而不是用蠻力。」
宋運萍不以為然:「教你的教授們,夠文明了吧,當他們秀才遇到兵的時候,他們怎麼辦?爸媽就是太文明了一點,才會一輩子受欺負。」
「『四人幫』都已經粉碎好幾年了,姐,你的思想別一直停留在那個混亂時期,現在政策都在變呢。」
宋運萍「哼」了一聲,「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幫』時期定的,說了一年多時間摘帽,我們的帽子摘了沒有,我的招工是誰一直在阻攔著我。誰知道這個時期是什麼時期,我們怎麼可能過於樂觀。你別書獃子氣,政策能這樣變,也能那樣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碼我看到那些以前批鬥過爸媽的人現在還在台上做官,我們還是得聽他們的指揮,他們不讓我工作我還是沒工作可做。」
宋運輝聽著愣了好久,說這話的姐姐讓他看到蒼老,這話似曾相識,更像是從歷經艱苦的爸爸嘴裡出來。想到姐姐高中畢業後漫長的待業時光,那都是當初把上學機會讓給他才導致,宋運輝內疚萬分,「姐,有沒有辦法跟著他們高中上課,你明年再考吧,現在政審不會再限制你。大學與這兒不一樣,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團。」
宋運萍沒想到弟弟把話題轉到她身上來,笑道:「你真不知道,我看了七九年高考試卷,語文我還行,英語我一點不行,數理化更別說了,這以後開始的應屆生都是正正規規初中高中讀下來的,我們那種一半時間開會一半時間勞動的學習怎麼能跟他們比。不考了,我還是等賣兔毛的錢攢足了去買只半導體收音機,跟廣播電台學英語。或者買輛自行車,到縣城讀電大去,也是文憑呢。有什麼不懂的,有你這個現成的大學生在。」
宋運輝又是「哎呀」一聲,「你不該寄錢讓我回家,否則你早點買上一輛二手自行車,早點可以上學。」
宋運萍蹬足佯怒,「小輝,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錢的事你別管,我自己有計劃呢,電大得夏天開學,現在買了自行車也沒用。你不知道我們都多盼著你回家,你回來我們不知道多高興,一家子在春節團圓比什麼都重要,知道嗎?你再說不該寄錢讓你回家,我揍你。」
宋運輝一聽有道理,這才釋然,心裡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頑皮地沖姐姐做鬼臉:「你天天口口聲聲揍我,害我從小壓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誰打你啦,栽贓。」宋運萍從來就不捨得打弟弟,他們家也從沒打罵孩子的傳統,這會兒見弟弟衝她做鬼臉,知道這小子尋她開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了扔過去。宋運輝一甩大包就跑,宋運萍捂著書包跟上追殺,一路嘻嘻哈哈。這書包裡,是宋運輝給她帶來的一大堆書,有一套四本《紅樓夢》,是宋運輝問人千求萬求借來,有買的《唐詩三百首》,有《宋詞精選》,有《古文觀止》,有《安娜·卡列妮娜》,還有好幾本雜誌,和宋運輝從大學圖書館借的小說。她不知多珍惜這一大堆書,書包雖重,她還不捨得給宋運輝背。
但兩人都各懷心思地往後看了看。宋運萍想,聽說公社那兒摘帽政策早已經下到街道,可她慫恿爸一起去問,人家愛理不理,他們被冷擱在一旁半天,若是換她和那個雷同志一起去…。宋運輝則是從姐姐的話裡感覺到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出去讀書之後才知道爸媽的懦弱,這個家,現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擔著,而姐姐雖然不說,心裡不知道多希望有人與她分擔那責任。他已經是大學生,他也是男子漢,他應該做些什麼了。
雷東寶回到家裡吃中飯,一直心不在焉,兩隻環眼興奮得殺氣騰騰,如果不是從小拉扯大他的他媽,旁人看著準得嚇死。他的興奮,一半是給那抹動聽的聲音,一半是為終於瞭解聯產計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裡,有些事情一點就破,可問題就是沒人指點時候,面前糊著的那張紙堅如銅牆鐵壁。他草草扒拉了飯,照例將飯碗一擱交給媽,去隊部找老書記。沒見到。找到家裡,果然老書記坐在被窩裡暖暖地聽收音機。
雷東寶沒一點寒暄,也不等老書記讓座,自己找凳子坐到床頭,開門見山,「叔,我問清楚什麼是大包干了。就是把責任田一竿子…那個包到每戶人家,不是隔壁幾個大隊他們那樣包到每個組。」他想學宋家那個弟弟說的話,但話到嘴邊卻忘了一半,「《安徽日報》已經宣傳過,人家早做上了。我們也干吧。趁現在農閒,先把全大隊的地摸清楚,春節之前搞好承包,開春天暖,大夥兒正好開始賣力伺弄。」
老書記關掉收音機,耷拉著厚實的眼皮跟睡著似的想了很久,才道:「我們不能做出頭椽子。包到戶,那還有集體經濟嗎?那不跟解放前一樣做地主了嗎?社員還能聽集體的話?」
雷東寶不慌不忙,將宋運輝的解釋搬出來:「不一樣,地是集體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給你,你用著,可凳子還是我的,賴不掉。」
這回老書記很快答話:「東寶,你年輕,沒經歷過事。這種文件上都沒說明白的事,你千萬不能做,萬一有個風吹草動,搞不好挨批鬥的是我們這些大隊幹部。我老了沒事,你還年輕,又是復員軍人,還有大好前途,萬一有個政治上的污點,你以後再也沒有出頭日子了。你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