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想到這樣一來又有借口找宋運萍,而且可以藉著養兔子取經一找再找,喜得差點手舞足蹈。可惜紅衛大隊離街道辦公室近,沒說幾句話就到街道門口。
敲門進去,裡面只有兩個人,一杯茶一張報紙,見人進來,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緊的,都沒人開腔,兩人繼續看報。
雷東寶見宋運萍對他朝著一個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這個人。他走過去,自己拎一把凳子坐那人桌邊,伸掌一把將報紙拍桌面上,另一手指著宋運萍對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過年的,你給個准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皺眉抬頭,見是一個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須得矇混,便懶懶地伸個懶腰,道:「排隊,說過多少次了,排隊,總有輪到你們那一天。都像你們那樣想著插隊,我們還怎麼開展工作。」
「你們怎麼排的隊?我們排第幾位?哪天可以輪到?」
那人懶懶收拾報紙,卻對宋運萍發問:「他是誰?你家的事跟他有什麼相干?」
雷東寶搶著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問你,你回答。」
那人卻「嗤」地一聲,斜睨著雷東寶不屑地道:「什麼時候的事兒?誰問你…」話音未落,那人忽覺騰雲駕霧,腳底生風,暈眩過後發現,他被劈胸抓起,頂到牆上。雷東寶比對自家的事兒還認真地對待宋家的事。那人好漢不吃眼前虧,面對壓到眼前的一張煞神臉,立刻不再吱聲。辦公室另一個人站得遠遠地道:「你們幹什麼?我警告你們,立刻放手,否則後果自負。」
宋運萍也驚住,她原本只想大吵一架,沒想到雷東寶上來就動武,偏離既定軌道。她想上前勸阻,但又閉嘴,事已至此,不如順其發展,再回頭,反而被人繼續看死,更加看死。但心中開始提心吊膽。
雷東寶理都不理身後的警告,盯著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隊。你今天就給宋家辦摘帽。老子只問你一個字,幹不幹?」
那人被雷東寶拎起來頂在牆上,哪裡敢回答兩個字「不干」,但宥於面子,又不願意說「干」,只得戰戰兢兢地道:「得寫申請。」
「然後?」雷東寶惜字如金。
「然後把申請放我這兒,等我通知。」
宋運萍一聽,心說這就是了,辦好的人都這麼說。心中不由罵那人一聲「犯賤」,敬酒不吃吃罰酒。挺方便的事,「四人幫」粉碎了,「三中全會」開了,國家給了那麼好的政策,卻硬是讓這幫當官的給使壞了。想到宋家這麼多年來在這幫人手下吃的苦頭,雖然見事情有了眉目,雖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運萍卻背手不去阻攔雷東寶,只覺大快人心。而另外一個人見此情形,不敢靠近,悶聲不響旁觀。就算他這時逞能,難保他哪天落單挨悶棍,因為誰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兒上,絕大多數人憋了一輩子的惡氣。
雷東寶卻並不覺得滿意,不耐地將那人拎高兩公分,怒斥道:「你這麼大人會不會說話?怎麼一茬屎一茬尿沒個完的。老子問你,申請後做什麼,什麼時候批准,老子哪一天可以拿批文,你給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來。」
宋運萍聽了差點忍俊不禁,那人卻淋著冷汗從嘴裡放出屎尿屁,「申請得黨組開會通過,每星期只有禮拜五一次,這中間隔著一個春節,我真沒法給你確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過了元宵就來問你拿手續。行不行,說一聲。」
「行,行,你放我下來,我給你們拿申請報告。」那人被嚇到崩潰,不再繼續講究面子問題。
雷東寶這才放開那人,叉腰坐到桌邊。忽見宋運萍接了申請報告單取筆要填,忙起身將位置讓給她,看她輕輕巧巧地在紙上填寫秀媚的小字。雷東寶覺得這些個字只只好看。
辦完這一切,兩人一起出來街上。雷東寶都不等走遠就扯著他一貫的大嗓門道:「元宵過後,你別自己一個人來,會吃虧,等我一起過來拿結果。」
「是,謝謝你,雷…」宋運萍一時不知道怎麼稱呼才好,本來稱「雷同志」,可經此一役,覺得再這麼稱呼,有點對不起雷東寶。究竟是女孩子家家,不好意思太主動,不由紅了臉,可臉上滿是笑意。想到剛剛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們家面前耀武揚威的街道負責人就像紙老虎一樣的不堪一擊,想到雷東寶簡單直接解決問題,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問題終於可以得到落實,宋運萍真是激動得想拍胸大笑。可這是在大街上,在雷東寶面前,她硬是忍住不好意思狂笑,卻仰著通紅的臉笑道:「我真是太高興了,沒想到事情這麼輕易解決。這簡直比粉碎『四人幫』還大快人心。我們全家都謝謝你。」
雷東寶卻看著宋運萍彤紅的笑顏,閃亮的星眸,沒了剛才一往無前的氣勢,搓著手笑道:「你高興我也高興,你高興我也高興。」
宋運萍聽了,紅暈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東寶,低下頭輕道:「不是我沒良心過河拆橋,可你回家還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請你到我家坐坐了,你爸媽可能還等著你一起吃年夜飯呢。」
雷東寶捨不得走,可也知道宋運萍說得在理,別的日子都可以不回家,今天年三十怎麼能讓寡母一個人等著操心。他連連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家裡只有我媽一個。我剛復員,我們小雷家大隊造反派書記今年才倒台,他們在的時候個人養豬養雞都是資本主義尾巴,他們越鬧社員越窮。今年我把地承包好了,回頭發動社員女人養豬養雞還有養兔,男人拉土燒磚,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帶小雷家大隊趕上你們紅衛大隊。你一定得看著我。」
宋運萍雖然大致知道雷東寶的意思,可聽他自己說出來,心裡更是歡喜,毫不猶豫就點了點頭,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這邊走,我給你帶路。」
雷東寶簡直是要將根根頭髮變成觸鬚,才能捕捉到宋運萍蚊子叫一樣的說話聲音,但他願意,樂在其中。他也不假客氣,假惺惺地要宋運萍回去別再送,他還恨不得綁宋運萍一起回家呢,可惜現在時候還不成熟。他只能一路難得話很多地介紹一下他的簡單歷史,讓宋運萍對他印象深刻。一直走出很遠,他才真的不好意思讓宋運萍再送,看著她走回家。
宋運萍回到家裡,把這大好消息告訴全家。她事無鉅細地說,父母聽著一邊笑一邊稱願,一邊列舉以前所受的各種欺負,只有宋運輝心裡很複雜,他沒想到,事情可以用一種更不講理的方式解決,耽誤他讀高中耽誤姐姐讀大學的強大勢力竟然在蠻力面前不堪一擊,原來文明社會也不能講理。而且宋運輝更是想到,如此一來,姐姐將付出什麼。他在姐姐將過程興奮地講完,就說了一句:「姐,我們不錯,該好好謝謝雷同志,但你千萬要想清楚,我那些插隊支邊的同學有些已經在後悔不該跟沒有共同語言的村姑結婚。且不論他們的道德問題,可一個道理是清楚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宋運萍一下紅了臉,「誰說道不同?我又不是大學生,我也不過是個農村人口,一個連地都沒有的人,還不如農民可以承包土地。」
宋季山小心地道:「可怎麼說我們都是居民戶口,有供應糧可以吃。」
宋運萍氣道:「別有事有人,無事無人,做人別太勢利。」
宋運輝也紅了臉,但他還是堅持把話說明白,「姐,你誤解我的意思。你和雷同志不是一路人。你愛看書,愛看《紅樓夢》,你是書裡薛寶釵一樣的人物,雷同志不會愛看書,他最多是水滸裡面的好漢,是紅樓裡面的焦大。賈府再敗落,薛寶釵即使再落魄,她也不會與焦大為伍。這不是戶口不戶口,學歷不學歷的問題,完全是性格愛好問題,你們志不同,道不合。」姐弟兩人近來一起看紅樓,言語之間全是紅樓長紅樓短。
宋運萍板起臉,起身離開,但走幾步,又站住背著宋運輝道:「你懂什麼,你哪能拿焦大比他,我也不是薛寶釵。你回去安心讀書,別摻和你們大同學的家庭問題,你還小呢。」
宋運輝見姐姐輕視他的見解,異常生氣,「姐,你可以用理由說服我,但你不能用年齡來否定我。」
宋運萍冷然道:「理論再有理,我也只看做出來的結果。百無一用是…」宋運萍即使被弟弟激得生氣,也還是記得不能罵人,忙將話止住。雷東寶做人熱情,做事實在,是個山一樣的男人,爸媽歧視他的戶口倒也罷了,這是實際問題,而她覺得,弟弟的話欺人太甚,非常侮辱雷東寶。本來她也就只是對雷東寶有隱隱約約的好感,只覺得他可依賴可信賴,而此時被弟弟一說,她反而堅定不移地站在雷東寶的一邊,一個男人是幹大事,創大業的,難道看著《紅樓夢》學賈寶玉才算是性格愛好沒問題?賈寶玉那樣的男人才可怕,請他進門就跟請太爺進門。她氣呼呼邊說邊進自己房間拿起一本書,一看是《紅樓夢》,立即燙手一般扔下。
宋運輝已經將一句「姐你受迫害沒讀成大學,別因此仇視大學文明」的話挑到唇邊,但生生嚥了下去,他嚥下去時候只是本能,一種多年培養成的怕言多必失的本能,可很快就在沉默中想到,這話說出口,太傷姐姐的心。他沉默良久,最終只是冷靜給一句,「姐,我對雷同志前日無怨,後日無仇,我不是詆毀他,我只是認為你們不合適。既然不合適,我們不能太麻煩他,佔他便宜。」
宋運萍沒想到弟弟會說出如此理智的話來,她也是好久才回答一句:「鞋合不合適,腳最知道。別說了。」
宋季山夫婦看著兒女唇槍舌劍,都插不上嘴,心中感慨有之,欣慰有之,失落有之,孩子畢竟是長大了,可孩子做什麼也不由爹娘了。
跟以往所有時候小姐弟吵架最終都不了了之一樣,這回也是隔夜就沒事。雖然是不是真的沒事,只有姐弟倆各自心裡知道,可春節就那麼吃吃喝喝,熱熱鬧鬧過下來了。過了春節,還是宋運萍送弟弟去市區火車站,去得早,經過小雷家大隊時候,遠近不見人影。但兩人都看到積雪化掉大半的路邊的磚窯已經在整修,周圍場地已經清理平整,整出大大一個廣場,可見雷東寶說到做到,春節幾天也沒閒著。這回,連宋運輝看著也服,說這位雷同志是個做事的。這話,宋運萍聽了心裡比弟弟讚美她還高興。在她心裡覺得,被出去讀書見多識廣的弟弟讚美,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終於為雷東寶放了心。
宋運萍一個人在市裡逛了半天,看看市裡的姑娘小伙穿得花枝招展,褲子把屁股緊緊包成兩瓣兒,褲腿大得像掃帚,還看見一個男人戴著蛤蟆鏡,穿三節頭皮鞋,理大鬢角,手裡拎一隻錄音機,邊走邊放,還邊扭,看見女孩子經過就做怪聲,宋運萍忙躲進商店避開。她差不多將整個市中心走下來,看到電影院門口貼著張紅紙,上面用黑墨汁寫著《小花》,另有一張是白紙黑字,寫的是《追捕》。宋運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們學校操場放日本電影《追捕》,說裡面有個美麗的真由美,穿著很美麗的衣服,會開車開飛機,弟弟還畫圖給她看,可惜弟弟畫圖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長的卷髮,宋運萍想,那一定很美。宋運萍真想看,可電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華書店看看,見到櫃檯上在賣過時的年畫,有一張劉曉慶的特別好看,眼睛彎彎的,就像是《紅樓夢》裡說的,任是無情也動人,她忙掏錢買下來,她覺得劉曉慶可比陳沖美多了。新華書店光線不好,宋運萍有些近視,看不大清裡面架子上放的書,只能看玻璃櫃檯裡面陳列的,她想要售貨員拿給她看看,可售貨員對她這樣個說話滿嘴土氣的鄉下丫頭愛理不理,被問煩了,才說出一個價格。宋運萍摸摸口袋裡的錢,只夠中午簡單吃一頓,只得作罷。
但宋運萍回來路上,一路走著,一直在想那觸目驚心的喇叭褲。有個女孩人長得瘦,穿著掃地的喇叭褲不知多搖曳多姿,就跟穿了條曳地長裙似的,大概美人魚也不過如此。但是宋運萍想到那包得跟蒜瓣似的屁股,又是駭笑,這樣的褲子,蹲下去不會裂嗎?她可不會穿那樣的褲子。
宋運輝在大學裡看書就著實便利得多,不僅是學校圖書館裡面的書幾乎是日新月異,同學裡面更是能人眾多,只要有消息說過去的禁書或者限量內部發行的冊子出來,有錢的同學就呼啦一下都去排隊搶購來看,有些書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家還是打攻堅戰似的啃下,樂此不疲。宋運輝沒那麼追風,他把更多時間放在功課上,英語上,他對那些文藝的東西興趣不是很大,更無法投入同學對文藝的侃侃而談。他有業餘時間,更關心的是時政,是體育。
開學忙碌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有時間作為輔導員,給四、五年級的班幹部講課。這次他講的是第一個植樹節的意義。為此他根據中央關於大力開展植樹造林的指示,找了很多資料,深入淺出地告訴孩子們,植樹,對環境對人類的影響。他來自農村,而坐在他面前的孩子們來自城市,對於他所講的樹與人的關係,孩子們都很是好奇,非常愛聽,連老師都聽著覺得有趣。
講完課,宋運輝與老師說了幾句話,見到梁思申一直背著書包在門口等著,知道小姑娘有話要跟他說,與老師告別後,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見他走來,就快樂地大聲道:「Happy new year, Mr. Song.」
宋運輝早知道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從小就被她媽逼著學英語,現在雖然小學三年級起也試教英語了,可梁思申的英語水平早應該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瞇瞇地道:「應是teacher Song。新年快樂,梁思申,你看我給你帶來的鵝毛和公雞毛。」宋運輝將夾在書裡的鵝毛公雞毛交給梁思申。
梁思申頑皮地晃著一個手指頭,笑道:「Mr. Song錯啦,我外公說了,在美國,稱呼老師就用Mr.,不用teacher。Mr. Song,謝謝你給我帶禮物,我也有,是美國的一套卡片,送給你。再給你看看外公給我的壓歲錢,是美國的美元哦。可是媽媽只給我一美元的,一百美元的被她沒收了。」她從書包裡小心翼翼摸出一張綠綠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從美國回來?你高興嗎?梁思申,我也謝謝你的禮物。我看看是什麼卡片。」兩人一起坐在操場邊的花壇山,梁思申擺佈鵝毛,看怎樣才能製作成可以寫字的鵝毛筆,宋運輝欣喜地通過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看花花綠綠的美國,又把一元美鈔上面所有的英語字認了一遍。「梁思申,外公看見你高興嗎?」
「外公外婆看見媽媽和我,說著說著就掉眼淚,哭得我怪不好意思得,只好陪著他們一起掉眼淚。以前奶奶老是嫌媽媽成份不好,這下他沒話說了,省委第一書記還接見我外公外婆呢,看他們以後還敢看不起我和媽媽不。媽媽說,我們這個年,過得那叫揚眉吐氣。Mr. Song,媽媽還說,我們要加緊辦理出國護照,她要送我去美國外公那兒讀書。我也想去美國玩,可我不願意離開爸爸媽媽,Mr. Song,你能給我建議嗎?爸爸媽媽說,最後還是要看我自己的決定,因為他們也捨不得離開我。」
宋運輝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簡單,爺爺是省人民銀行的行長,幾個伯伯都是各級銀行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銀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當年硬是要娶一個逃到國外的上海資本家流落在國內的女兒,是多麼的艱難,以後又是被視為家庭異數。而且還知道,重男輕女的梁爺爺一點都不喜歡最小的孫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愛的爸爸媽媽庇護下,卻活得很快樂很陽光。這會兒見問,他看著手中一套十二張圖片,猶豫地道:「如果是我,我會選擇去美國讀書。我告訴你我的經歷。我是來自農村的孩子,當我第一天踏上火車的時候,我簡直覺得是踏入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省城裡,我看到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像得到的東西,包括公共汽車、自來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嗎?我感覺,我的視野一下提升,我的見識思維因此開闊,而我整個人完整了許多。我很慶幸我有來這個大城市讀書的機會。我感覺,我從家鄉到城市,就像你從這兒到美國,那對你的成長有積極意義。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梁思申做個鬼臉,「只懂一半。Mr. Song,去美國讀書,我會變得更聰明,更強大嗎?」
宋運輝肯定地道:「會。我們現代人正是因為站在哥白尼、牛頓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遠。我看過日本電影《追捕》,那裡比我們國家先進,而美國比日本更先進。你到美國如果好好學習知識,你將是站在更高的巨人肩膀上,你的心會變得更強大。當然,如果你不求上進,沒媽媽管著就不好好讀書,你還不如不去。」
梁思申揚起小小的腦袋,想了半天,堅決地道:「那我去。我要站得比哥哥們高,變得比哥哥們強大,不讓他們再嘲笑我。我還要讓爺爺改變主意,說孫女比孫子強。」
這話,正好打中宋運輝的心,他勤奮讀書,心裡不也是賭著那麼一口氣,想超越自己的出身,過上揚眉吐氣的生活嗎?他讚賞梁思申直言不諱的勇氣,伸手道:「小梁思申,宋老師預祝你在美國成功完成學業。你一定會努力,一定會強大。」
被宋老師如此重視,梁思申立刻覺得自己變成大人,忙嚴肅起來,鄭重伸手,與宋運輝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樣地握手。「Mr. Song,我會好好學習,你看我的。」
「好,等你學成歸來告訴宋老師。」但宋運輝估摸著這個再見面的可能性太小。
按照小雷家大隊習俗,初一走親訪友,初二喜慶結婚。但幾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隊已經三四年只見姑娘嫁出去,不見姑娘娶進來。初二早晨睡醒出來,正好有一家姑娘出閣,大隊曬場上停了好幾輛手拉車,上面是花花綠綠的錦緞被子和油得閃亮的傢俱,有一輛手拉車上,竟然有極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電視機,和一台先鋒雙聲道收錄機,而上海產的華生牌台式電風扇反而顯得不那麼露臉。
小雷家大隊那些光棍們滿嘴苦澀地瞧著這些嫁妝,他們每天只能掙一張郵票的錢,就是把他們抽筋剝皮論斤兩賣了,也籌不齊買這麼些嫁妝的彩禮。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娶到一個老婆啊。
雷東寶也是看著這幾車很是值錢的嫁妝心裡不是滋味。他想到宋運萍了,比之眼前那個即將出閣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運萍不知強幾倍,長得更好,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說。娶眼前新娘這樣的姑娘都要那麼多彩禮,娶宋運萍呢?他覺得即使堆上三隻電視機都不夠。可是,他現在憑什麼娶人家?一年後,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禮?眼下,他除了磚窯,除了承包地,還有什麼掙錢的路子可尋?
雷東寶想到這兒,心煩氣躁。但是他心中幾乎咬牙切齒地發誓,無論如何,即使剝層皮,也要把那麼好的宋運萍娶回家。這姑娘太好了,他從沒見過這麼仙女一樣的姑娘,想起她,他心裡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趕往紅衛大隊看她一眼,對,即使只是看一眼也好。
新娘娘家人多是喜氣洋洋的,小孩子們穿梭在嫁妝之間也是喜氣洋洋的,鄉里鄉親的也都是陪著笑臉。只有一幫大大小小的光棍臉上什麼神情都有,唯獨沒有笑臉。而且,都是物以類聚,游來蕩去,都漸漸混到雷東寶周圍,一個最僻遠的角落。大夥兒默默看著二踢腳炮仗接二連三飛上天空,看著刺眼的嫁妝終於被喜氣洋洋地推走,看著送親隊伍走遠…
雷東寶轉身想走,卻撞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傻傻的,瘦削的臉上滿是陰鬱。雷東寶知道他想什麼,雷士根,也算是大隊裡的秀才,年近三十,卻已經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雷士根的肩,寬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種地會動腦筋,以後承包地裡長金子長銀子,都看你自己啦。」
雷士根收回傻氣,卻將了雷東寶一軍,「東寶,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經搞了承包,幹得不錯,後面兩把火你準備怎麼燒?」
雷東寶是個不怕被將的,也不是個藏著掖著不肯說的,爽快地回答:「不瞞士根哥,後面兩把火,燒來燒去都是為吃飽飯。一把是把後山的磚窯燒起來,一把是發動全大隊老少娘兒們搞養殖。看了今天的嫁妝,我心裡很堵,什麼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飽飯,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燒起來。你們誰跟我去?做一天算兩工。」
雷士根卻猶豫了,「東寶,起碼過完年…初十吧,初十開始干。過年哪,要飯的也不會出門。」
雷東寶「哼」了一聲,悶聲悶氣道:「討飯也得衝在前頭。我今天跟你們把話砸在這兒,我跟書記老叔算了下,磚窯先要三十個人就夠。老叔那兒要去三個名額,都是過去燒磚老師傅,其他二十七個人,誰早跟我干,誰往後每月拿工資。我不動員人,想掙錢娶媳婦的,回家拿釘耙鋤頭,跟我上。」說完,雷東寶轉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掙錢,他想那麼多比他老的光棍應該比他更心急更血性,還做什麼動員,想要老婆就上唄。
但他沒想到,諸光棍在他身後面面相覷,都覺得初二出工,這事兒荒唐,又覺得這種動員的話太低級,簡直不像是幹部說的話。大家都不大想聽雷東寶的,再急也別急這幾天過年時光,要飯也別趕得像急煞鬼。可問題是磚窯名額有限,若是被誰趕了先,自己混不進這二十七人名額裡,不是失去一個機會了嗎?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沒動,我也不動,竟沒一個挪窩的。
雷東寶肩扛釘耙挑兩隻畚箕出來,見曬場上光棍們還木著臉一動不動,極其失望,一邊走向後山,一邊忍不住破口大罵:「媽拉個巴子,做人沒本事,做不成孫悟空,也學學豬八戒,看見甜頭撲上去搶。光棍做得血氣都給狗吞了,孬種,老子看死你們一生一世做不出頭。四寶紅偉老五,是朋友就別死樣活氣,滾出來。」
四寶紅偉老五都知道雷東寶點名了若還不動,回頭有得好果子吃,忙與周圍人點頭哈腰尷尬笑幾聲,飛奔回家拿了傢伙跟上雷東寶。又有兩人也跟了,但大多數還是沒動,大夥兒都覺得大年初二幹活兒極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搖頭說,正月裡國家領導都丟下日理萬機回家休息,幾個白飯白面都吃不上的積極個啥勁兒。
到了磚窯,雷東寶看看身邊稀稀拉拉五個人,一聲悶哼,什麼都沒說,脫下棉襖往窯頂一扔,掄釘耙就開始清理磚窯周圍碎磚。其他五個也都不敢吭聲,扒的扒,挑的挑,將磚窯周圍場地一點一點地平整出來。很快中午,還是雷東寶說聲「收工」,大夥兒才回家吃飯。但等雷東寶吃完稍坐會兒再回磚窯,卻見他們五個早已回來開工。
雷東寶這才收了臉上的黑雲,邊干邊道:「我核計著了,我們先燒兩窯磚試試,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車泥,多少個工。回頭四寶和紅偉,你們算算,一車泥巴可以燒多少磚,每塊磚用多少錢的煤。算清楚了,我們跟承包產量承包土地一樣,做磚也包,拉一車泥巴多少錢,打一塊磚坯算多少錢,燒一窯磚算多少錢,賣掉一塊磚拿多少錢。誰有力氣多做,誰拿的錢多,想多拿錢早娶老婆,拚死拚活干,誰偷懶耍活,沒人管你,餓死活該。你們看怎麼樣?」
四寶問:「不上交給大隊嗎?挖大隊的泥巴,用大隊的磚窯,不上交點說不過去。」
雷東寶想了想,「二八開,二歸大隊,八開工資,差不多了。磚窯壞了大隊修。」
大夥兒想了會兒,還是四寶腦筋靈光,道:「這主意好,以後我沒日沒夜干。但東寶,算帳這事,還是士根最強,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東寶不以為然:「做事情如果三心兩意,腦袋再像諸葛亮也幹不成事。再笨的人只要一心一意,日積月累也能做成大事。士根不來,我們不求,我們大不了多花幾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給一個大學生算,大學生還能算不出來?不怕。」
老五問:「東寶,你說會不會我們拚死拚活干了,一天掙不到一角錢?」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一天掙不到五角,把我雷東寶活埋填窯裡燒了。我在部隊裡常去磚廠拉磚,那些磚廠的職工多懶,還照樣一個月拿得到二三十塊工資。我們好好幹,勤快點兒干,比磚廠職工多干一倍的活兒,一個月收入爭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塊,一年下來,我們也抱它個電視機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