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廠長知道女兒心事,看看裡面的燈光,輕問:「不怕失望嗎?」
程開顏搖頭,容色有點黯然,可還是道:「爸,又不是說什麼話,你那麼嚴重幹什麼呢。」
程廠長最寶貝女兒,他也希望宋運輝當他女婿,可人家有女朋友,那是沒辦法的事。看女兒還一心惦記著宋運輝,他都恨不得動用職權將宋運輝塞進程家門,可沒辦法,這種事硬不得軟不得。「你先進去,爸爸洗手。」
程開顏進去,宋運輝指指一張鋪著報紙的拿鋼管剛帶自行焊接起來的鐵椅道:「這兒很髒,你坐報紙上,最好別靠椅背。」看到程開顏依言坐下,宋運輝動手給程廠長和自己盛飯,轉頭程廠長洗完手進來。程開顏留意了,也是甩甩手作罷,好像沒毛巾什麼事。原來他們工地上都是這麼在干,程開顏覺得特好玩。
程廠長怕女兒在場尷尬,自己找話說,「聽說你爬進去看了?明天探傷可不可以進行了?後天打壓呢?」
「明天正準備探傷,後天打壓有點玄,得視探傷結果而定。」
「那兩支老焊槍水平我可以向你保證,探傷不會有大問題。後天安排加壓試驗吧。」
「好。一、二、三號主泵的基礎已經結束保養期,我已經讓今晚就灌沙回填。廠長明天再從機修分廠調幾個人來安裝主泵吧,主泵已經被地腳螺絲的問題拖後進度。」
「你巴不得我把機修分廠的人都搬給你,不怕水書記跟我造反嗎?快吃,別光惦記著說話。」
程開顏忍不住插嘴:「爸,調幾個人,又沒事,機修分廠有那麼多人呢。」
程廠長心說,沒見胳膊肘這麼往外拐的。宋運輝已經解釋:「機修分廠分管著總廠設備維修,個個一個蘿蔔一個坑,若不是程廠長是機修分廠老廠長,他那麼調人,分廠早怨聲載道了。」
「不是還有化建公司嗎?」程開顏自己也問得心虛,不由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他們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宋運輝繼續解釋。
「小宋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不過這回,小宋,你另外調配人手,不能從機修分廠調人。熟手已經都被你調來,萬一出什麼設備故障,那邊怎麼辦。從水處理組調人吧。吃。」
程開顏很擔心宋運輝不高興,焦慮地看著他,沒想到他卻想了會兒,應了個「是」,這事就算結了。她到嘴邊的話只好變了,「我拿來的飯菜,你們都吃得飽嗎?」
程廠長不答,知道那不是問自己的。宋運輝看看程廠長,才道:「每天飯菜都很多,我每次吃完都得活動幾下才能坐下。謝謝你們。可是,總得讓我承擔一部分飯錢吧。」
程廠長笑道:「又來了。我以前跟我兒子說,小子,你每天放開了吃,把胃撐大了,以後去丈母娘家上門使勁吃,給你爹長臉,會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飯,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運輝都不敢搭話,好久,才笑道:「那時在德國,每天做夢都想白米飯紅燒肉。回來在食堂裡整買了三碗紅燒肉才算吃了個飽。」
程開顏聽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紅燒肉。」
程廠長哭笑不得,開始後悔把女兒保護得太好,怎麼一點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對的是個少年老成的宋運輝,不懂掩飾自己,這下得讓人笑話了。宋運輝看了程開顏一眼,心裡一跳,懂得程開顏對他的好,他很是感動。忽然想到一件事,忙問程開顏:「你不是不敢晚上騎車嗎?今天騎車來的嗎?」才想起為什麼少見程開顏,估計是家裡人不讓晚上來,來了也得放下飯盒趁天還亮著就走,今天是硬被他拖延時間。
「晚上涼快,我走著回去就行。」
宋運輝忙道:「我等下先送你回去。天黑,工地上亂。」
程廠長拿眼睛看看女兒,心說這可怎麼辦啊。等吃完飯,程廠長就叫寶貝女兒去外面洗碗,他獨自面對宋運輝,輕聲道:「小宋,你如果有女朋友,就別送我女兒了。等下我跟她一起回去。」
宋運輝早在說出送程開顏的話之前,就已經想過,這是在程廠長面前說話,而不是單獨蒙程開顏一個人。他早被程家感動得無以復加,見問毫不猶豫地道:「您下班還早,我送一下吧。」
程廠長立刻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真是開心得想大笑,可他好歹還知道含蓄含蓄含蓄,硬是憋成微笑,伸手拍拍宋運輝的肩,道:「我去反應塔看看,你隨後就來。」說著就避出去了。
宋運輝看看程廠長的背影,也是微笑,這一家人,都對他太好。他跟著走出去,對還在洗碗的程開顏道:「有個不情之請,明天給我燒個紅燒豬蹄行嗎?多放蔥,我最近一餓就想。」
「好的,你還想吃什麼呢?儘管說。」
宋運輝幫程開顏拿著洗好的飯盒,笑道:「還有個更沒道理的要求,我白天幾乎沒時間,你幫我買些方餅好嗎?雖然晚上吃得很飽,可消耗也大,睡覺前又餓了,每天做夢都是進飲食店暴飲暴食。」
程開顏更是笑逐顏開:「好啊好啊,我給你做煎餅來,卷點兒菜,那才好吃。」說著把最後一隻飯盒疊到宋運輝手裡。
宋運輝將飯盒都搬進去,放到程開顏撐開的天藍布袋裡,才從褲袋摸出一把錢交給程開顏。「這些錢也不知是多少,你拿著用,以後我的飯菜都從這兒開支吧。不久發工資,我拿來再交給你。」
「不用,你沒聽爸爸已經說了嗎?又不是單獨給你做呢,沒多少的。」
「你千萬拿著,否則我就跟佔小便宜的人一樣,會給你們一家留下很不好印象。明白嗎?」
「我們一家對你印象很好,你別擔心。」
「不是這意思…唉,怎麼跟你說呢。」宋運輝有些為難地看著純潔的程開顏,勉為其難地胡說:「比如我想吃豬蹄,你如果不收我的錢,我以後就不敢跟你提,白吃的人沒法理直氣壯,這下明白了嗎?這錢你悄悄收著,不一定告訴你爸媽,你偷偷給我買好吃的,這是我們的秘密。來,上車。」
程開顏跳上車,還在後面道:「真沒事的,我們還擔心你不肯吃呢。」
宋運輝只得來硬的,「你一定得收,否則我明天就中午打了晚上的飯,以後再也不吃你送來的晚飯。」
程開顏無奈,只有答應。她雖然感覺自己沒什麼希望,可坐在宋運輝身後,又說了那麼多話,她已經滿足。回到家裡,一照鏡子,卻不是看到滿臉紅霞,而是一臉的灰,才想起宋運輝那件衣服上面全是灰,她後悔極了,早該要他把衣服脫給他洗,他一天勞累,回寢室還得洗衣服,多辛苦。她打定主意明天就提出這要求。
宋運輝回去工地的路上騎得有些慢。他又不是傻子,一個二十多歲才只能煮個肉餅蒸蛋而且肉沫還得哥哥剁好的嬌嬌女怎麼可能一下對燒菜有了興趣,一個怕黑不敢晚上騎車的女孩子卻「冒險」到工地送晚飯,那哪是可能為她爸,那全是為他。宋運輝甚至自覺有點自作多情地想,程開顏春節到現在消瘦那麼多,是不是因為從他這兒受了打擊?剛剛在夕陽下看到程開顏纖弱的身影,他心裡就跟被什麼擊中了似的,原是充滿憐憫,可近了,卻看到的是程開顏對著他充滿希冀和欣喜的眼睛,她對他,連一絲幽怨都沒有,卻更令他痛心。
原以為她只是一個沒腦子唧唧喳喳只會傳遞小道消息的小姑娘,現在…不一樣了。但不一樣在哪裡,宋運輝也說不上來,總之,他答應程廠長的時候,沒有猶豫。
回到反應塔邊,遇見程廠長,兩人都是眉開眼笑的,態度出奇的好。
不久,在程廠長授意下,宋運輝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獻給黨」的號召,設立一個專門筆桿子,天天發掘工地青年的先進個人事跡,公佈在現場指揮辦公室門口黑板報上。事跡發掘的著眼點很別緻,青年們每月平均加班時間都可以成為亮點,顯示青年們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廠長說,先進個人,需要先進事跡來說明問題,而先進事跡中的某些亮點是需要製造的,為宣傳所必須。
宋運輝向水書記匯報時候,就抓住以前他在尋建祥問題上的困惑大做文章,說他經過與水書記的談心,領會水書記就青年思想工作問題的指導,考慮之後,以一個同齡人的身份提出「我把青春獻給黨」的號召,希望通過這個活動來調動八十年代新一輩們的積極性,調動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在青年中掀起好學苦幹的新風尚,以新設備安裝投產為立足點,充分展現金州新青年的風貌。這個想法,獲得水書記的肯定。水書記還指定宋運輝將事情經過和想法盡快寫出來,交給他。
程廠長聽說後笑道,人人都知道這是表面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將表面文章做好。他要宋運輝寫的時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誇,必須圍繞「青年」這兩個字大做文章,突出處在當今這個特殊年代的「青年」,這個八十年代新一輩的特殊性。程廠長既然知道宋運輝已經認可與他女兒的關係,他自然就不怕宋運輝再有脫鉤機會,難的只是在第一步,兒女親事是你情我願的事,如果宋運輝從頭就不認他女兒,他也沒辦法,現在既然認了,他就能保證結婚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他相信宋運輝做出選擇時候頭腦清明得很,知道既然選擇了他女兒,就可獲得什麼好處,與承擔什麼後果。以宋運輝這樣的明白人,答應之後,應不會自毀前程走出拋棄他女兒這一步。所以,程廠長放心施出十八般武藝傾心幫助這個準女婿,絕無藏私。
程廠長經歷風雨,官場打混多年,如今拼得這金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許多獨到見解。這等見解,令宋運輝受用不盡。宋運輝一輩子接觸的最親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張教授等都是文人氣質,滿頭滿腦都是忠孝節義的傳統思想,想走出另一條路的宋運輝不得不自學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廠長的傾心傳授,才讓宋運輝真正接觸官僚,才令他耳目煥然一新。
因此,宋運輝也向程廠長提出學習女排精神,「拚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更加激勵工地所有同志的積極性,也向外人展示工地的熱火朝天。程廠長採納這個建議,與眾指揮商議後,確定倒數一百天的起點日期。在那一天,彩旗插遍工地,淡灰色、昂揚的高音大喇叭翻來覆去地宣傳「拚搏最後一百天」,無形中,彷彿工地建設進入衝刺階段,眾人情緒進入白熱化,別說外人進來看到熱鬧,連在工地上工作的人們也受感染,加倍努力。
宋運輝借程廠長的經驗,程廠長借宋運輝的衝勁,猶如風隨火勢,火借風威,兩人將工作進行得徹底完美。
宋運輝與程開顏的感情也悄然滋長著。程開顏對她父親是從不佩服的,對宋運輝卻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覺得他舉手投足俱是學問。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改變。而宋運輝第一次打定心思接納一個異性,又是那麼一個單純溫柔的女孩,讓他可以放下一輩子的戒備,終於有地方將性格中深藏不露的狂妄表露無遺,在程開顏圓溜溜的美目面前,他天文地理海闊天空什麼都敢胡說,而只要是他說出來的,程開顏什麼都聽。但他工作忙,與程開顏相處時間有限,相處的時候,是宋運輝話最多的時候,送程開顏回家路上,握著程開顏一隻柔軟的小手,他可以喋喋不休一路。只要他說句別說出去,程開顏就連她父母都不告訴,除非父母誘拐出東鱗西爪。在宋運輝眼裡,程開顏就像一隻小貓一樣乖順,兩人單獨面對時候,宋運輝暱稱程開顏是程小貓。
施工工地的獎金補貼不少,宋運輝將所有收入分兩半,一半存銀行,一半交給程開顏保管。因為隨著施工工程的逐漸接近尾聲,和運行培訓工作的逐步開展,宋運輝更得一人掰成兩人用,恨不得連喘息時間也用上,他沒時間自己打理吃飯穿衣,索性都交給程開顏,他相信程開顏,這個單純的女孩將不負所托。
果然,程開顏自己的錢如數交給父母,從小到大什麼心都不操。可宋運輝的錢她保管得跟性命一樣,盡一個統計人員的本能,所有的支出都有記錄,雖然支出表格交給宋運輝過目時候,宋運輝從來不仔細看。宋運輝那是用人不疑,表明一個態度,程開顏卻因為宋運輝的信任,而加意保護好宋運輝的錢。程母很得意這個準女婿,金州至今分來三批大學生,哪個能如宋運輝那麼出色。她也很願意替這個準女婿的衣食住行操心,帶女兒逛街買布料去裁縫店替宋運輝做衣服,可女兒自己的錢不當錢,宋運輝的錢卻跟做娘的斤斤計較,一分一厘都算清楚,常把做娘的氣得不輕。可回頭再一想,多少男人手裡藏著私房錢,她家男人程廠長的香煙錢常來路不明,宋運輝卻把一半工資明明白白交給她女兒管,小子雖然都忙得沒時間上門拜訪丈母娘,還得她有時候硬從女兒手裡搶來送飯機會自己送上門去讓宋運輝拜訪,也看來那小子沒時間與女兒好好談戀愛,可女兒大權掌握著宋運輝的工資,兩人那麼信任那麼要好,做媽的看著為女兒放心。做媽的最知道女兒,常擔心女兒嫁出去被不識相的男人欺負,以前那個虞山卿追求她女兒時候,她和老頭子正面側面將虞山卿摸了個底兒透,回家做了女兒一天思想工作,不許她對虞山卿那麼個投機分子交心,好在女兒看不上虞山卿,說虞山卿年紀那麼大,都是半老頭子了。宋運輝是他們一家一致看中的,但還是在女兒吞吞吐吐回家徵求意見後才展開調查,都覺得這是個實誠上進的孩子,卻也擔心宋運輝能力太強,會不會欺壓他們女兒。如今看來這種擔心大可不必,錢都交出來的男人,還有什麼不會交出來的?這麼一想,程母又替女兒高興了,真是找對人。像他們這樣的廠子弟找個住宿舍的外地女婿,那簡直跟白招進一個兒子差不多,而且,還是那樣一個出色的兒子。想到革命自有後來人,老頭子在金州說話有份量之外,以後女婿看來也不會比老頭子差,程母如今出門比水書記太太還得意。
因為是舊廠新建,許多水電動力等附屬基礎設施都不需新添,只造一個主體設施,不需與地方交涉水路電路鋪設,工程相對比較簡單,工期也比較容易控制,快到年底,幾乎可以預計必定實現「拚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走進工地,除了機器還沒開始全面運轉,其他與所有已完成工廠沒差多少。設備油漆一新,掛牌清晰可辨,車間與路面整潔乾淨,控制室窗明几淨,彷彿只等著有人宣佈一聲「開動」,所有機器都可轟然運行一般。
越是收尾階段,尤其是模擬運行環境的打壓試驗階段,所有指揮辦的人員越不敢掉以輕心,怕臨門一腳出現紕漏,前功盡棄。尤其,手中運作的是花大筆外匯買來的德國設備,萬一有所損傷,浪費的是國家寶貴的外匯,而更大損失是浪費不起的時間,設備如有損壞,得從德國再運設備,這一路的定做運輸報關時間,那得將大筆外匯買來的設備閒置多少時間。所有的人,都是捏著一手心的汗,包括德國工程師。中老年人體力受制,頂在一線的果然大多是被宋運輝動之以情曉之以利動員起來將入黨申請書遞交黨支部,準備將青春奉獻給黨的年輕人。
水書記是個會來事的,他本人也想趁新設備上馬的機會在部裡露臉,撈取政治資本,這就需要找各種題材在部裡的報紙露臉,在部裡的會議上成為議程。他先將宋運輝寫給他的報告作為金州黨委積極探索新時代青年教育工作的典型推薦到部裡。然後見到設備安裝現場幾乎成為年輕人馳騁的戰場,新一代技術工人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他抓緊機會,請來市、省、部各大黨報記者,簡單佈置,熱烈操縱了一場青年突擊隊員火線入黨儀式。這場儀式,有背景,有寓意,更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尤其是照片上有些青年突擊隊員有些激動流出的眼淚,和記者忠實記錄的青年人累啞的嗓門,都讓坐在高位的部委領導看到金州人的風采,更看到金州黨委的號召力、行動力、凝聚力。水書記一波一波地宣傳著金州,當然他不能全部宣傳自己,他還得以伯樂姿態,將他破格發掘的宋運輝推薦出去,以他帶動宋運輝,再以宋運輝輝映他,這樣宣傳的效果更自然更可信。這後面,有水書記的老搭檔老戰友程廠長的大力推波助瀾。上面有人,與上面沒人,對宋運輝來說,結果大不一樣,雖然過去水書記也是支持他。
但是,令宋運輝感到奇怪的是,虞山卿又出現在他面前,火線入黨儀式中,跟著水書記跑前跑後,好像幹得挺歡,挺受重用。晚上,向前來送飯的程母一打聽,才知虞山卿已經與劉啟明拗斷,不再來往,索性也找關係調出劉總工控制的技術部門,轉到廠辦,受水書記直接領導。程母還說,虞山卿這一舉動,倒是贏得大家一致喝彩,都說做男人總得有點志氣才行。而且水書記與劉總工本不是一路,如今設備引進工作完成,安裝工作已經不需要劉總工的技術,往後的引進設備運行工作更不需要劉總工,虞山卿有什麼必要抱著劉總工的大腿受腌臢氣。
宋運輝首先想到劉啟明的心情,但沒多想,他現在有跟劉啟明差不多癡情卻那麼愛他的程開顏,程開顏令宋運輝多少有些心理平衡,也令他不再想起劉啟明。他如今更關心虞山卿。他問程廠長:「爸,水書記用虞山卿這樣的人,不怕哪天做了東郭先生?」
「這樣的人順手好用。這倒是應該給你上一課,我看你用人太沒技巧,目前日新月異的安裝階段不會出岔子,以後運行時候就麻煩了。」
程母熟知丈夫性情,笑道:「你一定會說,虞山卿做女婿不好,做部下剛剛好。」
宋運輝聽了先笑,早已從程開顏嘴裡套出當初她拒絕虞山卿長達半年時間的內幕,對程家父母的英明偉大早有耳聞。程廠長從底層工人做到總廠副廠長,自然做人水平比劉總工高一段位。
程廠長笑道:「你只會戳穿我。小輝,水書記對你們兩個,都是加力培養的,你們兩個的能力都有公論。說起來,你與虞山卿,正好是兩種極端不同的性格,你腳踏實地,可有點理想主義,虞山卿是個誰都看得出來的機會主義。你現在也已經做了一段時間的管理了,你說,理想主義,與機會主義,哪種人更容易掌握?」
宋運輝愣了一下,將自己少少的管理經驗總結一下,不得不無奈地道:「機會主義的人更容易掌握。」
「這就對了。機會主義的人投機,你只要稍微打壓一下或者提示一下,他就會看利害關係,走回你要他走的道路。但是理想主義的人比較難對付,有時候驢脾氣上來,牛拉不回。虞山卿雖然投機,但能力不錯,知識又高,只要拴住他,他就能好好辦事。但是對於你,水書記需要費的腦筋比較多,如果不是有個設備更新改造工程在,你能順著這條路幹得那麼歡?你不知道會走到哪條路上去。可問題是你這樣的人偏偏又大多是專業技術過硬的人,遇到重大事件領導們又不得不用你,可用著你,心裡又頭痛你。比如說劉總工,水書記用他,又不待見他。你如果沿著舊路子走下去,以後是第二個劉總工。你如果照著劉總工的法子用人,以後手下沒一個打手,你也得費很大精力在調動手下人積極性上。你說有道理沒道理。」
宋運輝沒想到程廠長把他比作劉總工,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明白了。水書記曾經跟我說,一個人有一百二十分的能力,可有八十分的破壞力,另一個人有八十分的能力,卻少有破壞力,用人時候該用哪種,我選擇後者。應該是差不多的意思,用人得視能不能用而行。」
程廠長道:「水書記還跟你講這話?看來他對你是真不錯的,這也算是在指點你。他的話比較廣義,我的話比較就事論事。」
程母一邊兒插話道:「可是劉總上班用人理想主義,回家用人機會主義。整一個亂套。」
程廠長笑道:「那是他們家女兒不聽話。不過,小輝,看問題也得一分為二,機會主義不一定到處吃香,做人有責任感有正氣還是必要的,比如我離開機修分廠,我選接班人時候,考慮到以後未必分管機修分廠,所以我選的是做事很有分寸的人,不敢選投機分子,後者有奶便是娘,等我離開機修分廠,他就會撿機會投靠別人,我以後再無法插手機修分廠。你看著,對於水書記這樣成精的人,虞山卿會被他大用,但不會重用。你只要改掉一些自說自話的理想主義脾氣,保持務實態度,你會被重用。」
宋運輝聽得好一陣子沒法說話,飯也忘了吃,只怔怔瞪著程廠長,這才通曉進廠這兩年半以來水書記對他與對虞山卿的態度。直到程母拍他一下才驚醒,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謝謝爸。」
「謝什麼,我不教你教誰。快點吃飯,飯都涼了。」
宋運輝應聲,腦袋裡卻開始梳理他轄下的所有人員。他雖然現在才是個副科級,可低級高配,手下很是管了好幾十號精兵強將。程廠長針對性極強的指點令他茅塞頓開,令他不得不回頭檢討他以前的用人方略。對準岳父一家,他自是視若家人。他不容易真正從心裡接受一個人,但程家一家讓他接受得很順利。程開顏,似乎自然而然就是他的准妻子,老天給他安排的。
但時間緊迫,不允許宋運輝將程廠長的話吃得更透。緊張的工作餐後,宋運輝得立刻趕到新設備已完工的主控室。新設備的應知應會已經全部教給從各個車間抽調來的年輕干將,那些年輕人也都已經考試通過。今晚是模擬實戰演習,課堂從指揮部會議室搬到現場,所有的操作都是落到儀表上,與真正上馬不同的只是儀表沒有通電而已。本來這些演習應該放在白天,但白天宋運輝沒有時間,正是設備打壓試驗最關鍵時期,他必須在場隨時快速解決問題,而且他私心也想親自參與設備方面的所有問題,他要做新設備真正唯一的權威。好在,程廠長現在與他是一家,有程廠長支持著他的小私心。
因為水書記早就策劃了盛大的開工典禮,相關領導得蒞臨總控室按下最關鍵的一隻按鈕,總廠特別購買了攝像設備準備記錄這金州歷史性的一刻。所以,尤其是開機演練,必須一試再試。程廠長也是非常掛心這事,你可以在安裝過程中小錯不斷,可在部委領導在場情況下,卻是絲毫差錯都不能有。宋運輝與程廠長兩人吃完飯一起出現在總控室。德國人也帶著翻譯到場。
程廠長權當一次部委領導,站總控台上說開機,按下第一個按鈕,然後其他操作人員按照背熟的步驟操作,因為是演練,他們每撳一隻按鈕,嘴裡高聲匯報一聲,每出去操作一道程序,回來在門口大聲匯報一聲,猶如演兵場上,戰士們殺聲震天。但畢竟是第一次演練,有人做錯順序,有人下手遲疑,有人對宋運輝拋出來的可能出現情況反應遲鈍,總之是手忙腳亂,宋運輝自己也是今天第一次真刀上陣,心中沒底。於是,再練。德國工程師也一絲不苟地站在一邊,一直沒有坐下,他們也不斷拋出可能的故障考驗操作工們。總控室雖然是天寒地凍,設備餘熱利用的暖氣片還沒啟動,可操作工們個個額頭沁出密密的汗珠。一直到半夜,大家才大致熟練,不致手忙腳亂。
可是,為了真正開機時候不出絲毫差錯,甚至保證操作流暢美觀,必須將操作工們操練得熟能生巧才能作罷。唯有夜夜練習,無一日放鬆。宋運輝讓在總控室掛出一行標語,「以半軍事化的管理,運作最先進的設備。」大家自己開玩笑的話是,「操,不信拿不下洋鬼子的玩意兒。」可幾乎沒多少時間開玩笑,說是半軍事化管理,其實比全軍事化還狠。
宋運輝雖然有程家後勤供應充足,營養不愁,可他這個累不死的天天睡眠不足,一天只能睡不足六個小時,人又黑又瘦,嘴唇燒起兩隻燎泡,左右一邊一隻,此起彼伏。要好的人都打趣他,說他這是找女朋友親嘴的下場。宋運輝覺得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累。旁人也看不出他累,都只看到宋運輝眼睛賊亮,到處出現。
開工典禮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請來好多領導同志。整個總廠辦公樓前鑼鼓喧天,彩旗飄揚,不過這是化工廠所在,沒法鞭炮齊鳴。儀式過後,領導們戴著紅色安全帽緩緩步入新設備的塔罐叢林,由同樣戴紅色安全帽的程副廠長現場說明設備的先進性。然後,領導們來到總控室,受到頭戴白色安全帽的操作工們的鼓掌歡迎。幾位領導一番講話之後,最大領導站到總控台前,按下披紅掛綵的總控台上最大的按鈕。
與平常演練一樣,操作工們每操作一個步驟,高聲匯報一聲,宋運輝翻譯給德國工程師,他們幾個逡巡於各類儀表前,時刻關注打印紙上表現出來的各種數值,隨時反饋出操作指令。實戰畢竟與演習大不相同,什麼情況都會出其不意地發生,現場真跟打仗一樣。好在,機組順利開啟,有驚無險。而那驚,也只是宋運輝等熟悉機組人員自己才知,總算沒有任何警報裝置啟動。
當所有儀表畫出來的曲線都停留在一個位置相對不動時,宋運輝轉身向領導們匯報,開機順利成功。總控室又是掌聲一片。有人,去現場取來新出產品的樣本,有人,在快速化驗之後向領導們匯報先進的數據,而領導們已經與水書記等握手,鼓勵祝賀都有。部裡來的領導竟然知道宋運輝,拍著宋運輝的肩膀直說他年輕,年輕有為。宋運輝沒敢多在總控室逗留,他跟領導們匯報一下去向,便到設備現場查看設備真實運行情況,爬上塔罐查看現場的壓力表溫度表等儀器的現場數值是不是與總控顯示的數值相同,看氣液輸送設備有無跑冒滴漏,看高速運轉設備有無運轉不良,不只他到處看,德國工程師也是嚴守現場,中國工程師們也沒一個離崗,都是如臨大敵。誰都輸不起。
多年後,大家看到檔案館裡的錄像資料,還是能看到宋運輝的特寫,紅色安全帽下,一張相對周圍領導而顯得異常年輕的臉,以及嘴唇上觸目驚心的兩隻大燎泡。這是宋運輝自認為最值得驕傲的時刻,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智慧,在這一時刻,得到最完美的結合,散放出最美麗的光彩。多年後,他更上層樓,指揮更大工程,可,青春不再,理想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