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貸款的那天,楊巡照例是要請國托一幫相關人員吃飯,答謝大夥兒的幫忙。大家都沒客氣,楊巡又招呼得好,賓主皆歡地結束,大家又到一家新開張的卡拉OK唱歌。點一首歌得五元,得在黑咕隆咚的燈光下翻本子找到自己喜歡的歌,將歌名和序號抄在桌子上擺放的點歌單上,交給穿梭的招待員拿去給播音師放。但他們是吃完飯才去的卡拉OK廳,他們的點歌單交上去等了好久都等不到放,前面點歌的人太多,輪不到他們。楊巡急了,他自己不在乎,不唱就不唱,輪不到唱正好省錢,可怎麼能讓國托的老爺們玩得不愉快。
他當下就悄悄尿遁出去,千方百計找到放音室,交給放音師五十元小費,讓放音師把他們桌的歌提前。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很快他們桌的歌間隔著上來了。卡拉OK這東西很怪,平時聽人唱歌稍微跑掉都受不了,可在那兒誰都不會在乎,唱完下面都有掌聲鼓勵。而更怪的是跳上去對著小電視機拿著話筒站著唱上一曲後,人都會變得莫名的興奮,男男女女矜持啊架子啊都丟了,個個都笑呵呵得跟打雞血了似的。
尤其是這幫國托的,文化程度高,放開了玩的時候鬼點子真多,而且做出來的又很有意思。女同事上去唱歌,下面男同事早拿了桌上的一朵假花下面等著,等女同事唱完,男同事衝上去單膝下跪鮮花,引來一堂喝彩,那女同事走下來時候眼睛亮亮的,高興得不得了。還有個男同事學張學友學得好,可以跟著帶子裡的張學友一邊唱《吻別》一邊跳,跳得像模像樣的,又是引來滿堂喝彩,女同事們都興沖沖從旁邊桌收集了假花一起去鮮花,搞得非常熱鬧。大家一直唱到OK廳關門才罷手,一個個三更半夜還不知道累。好在他們都有摩托車,楊巡不需要送。但楊巡還是慇勤地開車跟在一個有權的中年女科長後面,一直把人送到家門口,慇勤地幫人把摩托車推進車庫,看著人家上樓到家,才自個兒回家去。
楊巡從那幫難得接觸一起玩的高文化水平人那兒,學到一句英語,「Lady first」。這與他從小在農村受的根深蒂固的教育不同,那幫高文化水平的男人別看工作時候看不起女同事,可見面時候裝得體面,好像是事事以女人為先,事事以女人為重似的,別說,女人們還最吃這一套。比如他開車慢吞吞跟女科長後面送她到家,第二天就獲得女科長另眼相待。楊巡心說,女人可比男人容易糊弄多了。
錢拿到手前,楊巡就已經就第二個項目的展開跑開了。他第二個項目還是市場,他嘗足市場的甜頭了。而在轟轟烈烈的輕紡市場、羊毛衫市場、小商品市場風潮中,楊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電器市場居然還沒人開始做,電器還是市裡的國營五交化市場佔大頭,他決定重操舊業。重操舊業實在省心,找位置,做設計,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楊巡找的是火車貨運站旁的一個村子,那村子給新建通往東海項目的火車路一分為二,自家村子從東走到西都還得經常被道口叮噹叮噹地攔住堵上十來分鐘,搞什麼都不好,窮得有名。可楊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貨運站的便利,又是地塊便宜。楊巡想問村裡要二十畝地,十畝在火車路東,做市場,十畝在火車路西,做倉庫。村裡看見他如看見財神。可即便是區裡也在村領導們央求下痛快答應批地,那批地手續卻千難萬難,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因是農地徵用,條框太多。眼看著手續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批下,市場的建築設計卻已經完成,如今更是國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著每天利息嘩嘩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場卻無法上馬。他心急如焚之下尋找出路,四處燒香拜佛,獲取區裡相關頭腦的默許,應允他沒拿到批文前開工而不找他茬。楊巡的電器市場這才得以安心上馬,先上車,後補票。
尋建祥看著燒香拜佛的開銷,心疼得什麼似的,在宋運輝面前埋怨楊巡手指縫太鬆,花錢如流水。宋運輝卻知道楊巡的品性,楊巡該花錢的地方大撒把,送出去的東西都能讓對方拿著內疚,拿得一輩子記住楊巡這個人,但摳的地方卻是一毛不拔,而且別說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數錢的聲音都不會讓你看到。但宋運輝擔心一點,就像他剛上班時候不懂得利潤一樣,他以前以為只要銀行帳戶裡有錢,就可以可心地拿來做事,從來不注意還有成本那麼回事,那還是水書記把他教育出來的。他懷疑楊巡也是如此,只求成事,不計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後再怎麼掙錢也只是替銀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繳利息。
但宋運輝更知道,如今楊巡已經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時候他都還要打個電話問問誰跟誰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拿出來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說,他在楊巡面前已經缺乏一年前那種舉重輕重的份量。尋建祥的抱怨,宋運輝只能聽過作罷,而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個電話把楊巡招來,細細關切一番。時過境遷,宋運輝不相信楊巡似的浮滑人能因為惦記他以前的好處而繼續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間,他從小便知,沒什麼溫情可言。
但宋運輝沒想到,楊巡卻在忙得屁股冒煙之時,抽時間出來一定要邀他吃飯。
而讓宋運輝更沒想到的是,楊巡找他也是為告狀,告尋建祥的狀。
楊巡雖說如今已經不很需要宋運輝幫他引見要人,可對宋運輝還是一樣的客氣恭敬。他提議上最好的賓館吃飯,可一見宋運輝不肯,說是懶得與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馬想出一個替代方案,帶著宋運輝開車到一家河邊小飯店,那家飯店人少清雅,卻有養在河裡的活魚活蝦,非常生猛。宋運輝看著喜歡,他從小吃河鮮長大,對於東海附近特有的海鮮雖然也喜歡,可吃多了卻想河鮮,與楊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從河裡撈出一把黃蜆,一條鳊魚,一斤帶青苔的老河蝦讓兩人過目,宋運輝看了笑道:「吃了那麼多蟶子螃蟹,反而怪想黃蜆河蝦什麼的。這條鳊魚就清蒸,別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許醬油黃酒生薑蔥。」
楊巡連忙道:「對,就吃它新鮮,還有這麼大河蝦油爆可惜,老闆你就多加些鹽燒得幹幹的拿來。宋廠長,我們小時候釣來河蝦,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鹽干燒,肉乾干的耐嚼。」
宋運輝小時候比楊巡文氣得多,再加出身不好,從無釣魚摸蝦的歷史,對於河蝦之味便少了研究。聞言笑道:「你們一家兄弟出馬,整個河沿得讓你們佔遍了。」
楊巡笑道:「我哪會那麼文氣地釣蝦,我一般都是給妹妹裝好蚯蚓,讓她釣,我們兄弟三個水底摸螺螄摸河蚌,運氣好能摸些蝦來。我們家養的鴨子,一個夏天下來,只只肥得流油,生出來的鴨蛋黃都是紅的。哎呀,說著說著又想了,總算是摸到這麼個飯店,有時候海鮮吃多了嫌腥氣,就來這兒調和調和。他們本地人笑我嘴巴長得與眾不同,他們說海鮮不腥,河鮮才腥。什麼嘛。」
宋運輝聽著笑,他爸媽也是這麼說,他們一家還奇怪縣菜場的海鮮賣得那麼貴卻還賣得那麼俏,可他們的宋引卻愛吃海鮮,大夥兒只能跟著她吃,家裡宋引的嘴最大。「習慣問題,可能從小吃慣的東西最好吃,人念舊。你呢?你好像也是念舊地開電器市場了?做得順吧?」
楊巡笑道:「怎麼可能做得不順,太順了,依樣畫葫蘆就行。只有一條麻煩,以前都是拆了舊房子蓋新市場,或者舊房子改裝了開市場,現在麻煩,得徵用農田,那要蓋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讓我成功蓋出一個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幸好宋廠長去年帶我結識規劃局和建委的上層,現在天天得找他們。」
「呵呵,難怪全市飯店讓你摸個底兒透,這家飯店這麼偏僻都能讓你摸到。原來天天都得燒香啊。」
「可不是,這才求來天大恩情,他們答應我先上馬後補證。否則你想,我每天拖著不能上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錢比砸水漂子還浪費。我現在把利息全拿出來送人情請客,市場早開業早掙錢早還錢,早一步進入下一個新項目,算下來那些送人情的損失可比利息損失少多了。宋廠長你說是吧?」
「還得適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裡隱約猜出,楊巡是迂迴地向他解釋來了。
但楊巡卻一筆盪開,開始說他剛在北方開市場時候遇到的種種人為糾纏,說起那些簡直可稱作無理取鬧式的收費,一向在規矩行業裡工作的宋運輝駭笑不已,沒想到光天白日之下竟然還有問男人收計劃生育費之類的滑稽事。尤其是楊巡說起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現場效果極好。
宋運輝不喝酒,楊巡天天以酒洗胃巴不得不喝酒,按說沒酒的宴會氣氛不佳,但因為楊巡口才好,兩人吃飯照舊能吃得盡興。宋運輝不急於表態,等著楊巡繼續發揮,楊巡就如宋運輝所願,說了很多之後回到正題。
「雖說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啊。現在機關的工資又低,有辦法的跳出去到深圳海南闖去,沒辦法的看著我們掙錢眼紅。我挨罰挨多了,總算長了點頭腦,明白一些教訓。一樣是拿出去一百元,我先乖覺一些自己送上門去,最好還是送到個人腰包裡,那一百元叫做人情,以後人家看見我另眼相待。可如果不乖覺等著別人罰上門來,那一百元叫做罰款,錢交出去了還落不下一個好兒。我現在打點上面換他們一個默許,讓我順利開工不來罰款,不僅我可以不讓錢躺在銀行白白扔掉利息,還換來長久的人情,等於是給未來鋪平了道路,還裝上路燈。可我現在為難,大尋不吃那套。」
宋運輝只能「噢」一聲,剝著鹽烤蝦看看楊巡,心說原來楊巡也有怨氣。可也不能否認,楊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頭他在東海項目之初也嘗過,雖然沒像楊巡似的還形成理論,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覺送上門,送得讓人眉開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尋建祥沒有主事,沒有成事的迫切感,不能理解楊巡的苦衷。
楊巡等了會兒,不見宋運輝問話,心裡明白還得他繼續說下去,他可不敢逼著宋運輝會話。「大尋為人爽直,以為哥們義氣能吃遍天下。再說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讓他跑出去辦事,怕鬧僵了難以收拾。再有,大尋要做爸了,現在做事的狠勁已經沒有過去足,他現在最愛做的是管住市場,不用說,大尋管的市場我最放心,有大尋在,我幾天不去市場看看都沒事…」
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笑道:「你直說吧,大尋多義氣我知道,你說說你們有了什麼矛盾。」
楊巡也笑,他鋪墊了那麼多,還不是因為不想惹宋運輝反感,既然宋運輝讓他直說,那他只能婉轉地直說了。「宋廠,你信嗎,大尋這樣的好漢子,他這兩天能把我煩死。別人煩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聽,可大尋是朋友,朋友的話不能不重視。他現在每知道我從出納那兒提一筆錢去應酬,他就得嘮叨我一句。他沒像女人話多,他就嘖地一聲說我又怎麼怎麼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釋。我本指望解釋清楚了,他以後能不說,可下次取錢他照樣說。他結婚後變得跟守財奴似的,噯,我說他壞話了。」
宋運輝繼續剝他的蝦,但輕描淡寫地道:「你看怎麼辦好。別人或者是光訴苦沒辦法,你小楊不一樣,你肯定已經想好招數,只想通過我做個中間人做個見證。」
楊巡有些尷尬,又有些高興,跟聰明人說話說費勁也費勁,說不費勁也是不費勁。他有些誇張地雙手伸過桌面,握住宋運輝擒著蝦的右手緊緊搖了幾下才放開,道:「宋廠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說,說錯的話,宋廠當我沒說。我的意思是,一個單位得有一個頭,其他人都得聽頭的。大尋看誰都是朋友,再加他本來就在公司裡有百分之十的份額,他心裡跟我是平等的。這樣的關係如果我們能彼此理解對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於二。現在不能理解的時候,合作就費勁了,一加一甚至小於一。我的意思是,我把食品小商品市場百分之十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費支出,其他都是大尋的…」
宋運輝至此已經摸清楊巡的意圖,和楊巡的價碼,他不等楊巡說完,就徑直打斷,說出自己的價碼。「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我做中間人,找個時間起草一個協議,你與大尋的合作終止於食品小商品市場,其餘你自己施展宏圖去,市場隨便你抵押,資金也隨便你操作,但你得保證兩條:一,大尋替你管著市場,你照付工資,你前面也說了,大尋管得好,那就讓大尋繼續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僅限於市場的管理費支出。因為大尋退出,你總不能不給大尋一些補償,百分之十的數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補償不算高。這樣定吧。」
楊巡聽著宋運輝不由分說的開價,心說百分之二的補償怎麼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攤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話是宋運輝說出來,宋運輝是他在這兒的靠山,再說宋運輝的其他條件開得乾脆而不糾纏,比他原先設想的還有利一些,他除了答應,還能做什麼?「好,就這樣定。謝謝宋廠長理解我,我本來還以為宋廠會罵我過河拆橋。這樣好,有宋廠理解,大尋也肯定能理解,我能保住大尋這個朋友。」
宋運輝微笑,「這個週末,我們找時間簽一下。」心裡卻說,楊巡這小子,過河拆橋確實有,不過還算是合理。最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然是一點情面都沒有,什麼口口聲聲的朋友,凡是阻礙他發展的,楊巡揮刀子時候那個果斷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對的牽絲絆腳的關係,他倒要學學楊巡的快手了。
天,是越來越熱。人們一步步地抱怨熱死人,再熱肯定得熱死個把人,毫無疑問得熱死人,而炎熱的天氣還是一再地挑戰人的承受極限。原來人其實比自己以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運輝的心裡極限在看到報紙上面的新聞時,也是著實如琴弦一般被撥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這條消息看在等待蟄伏了兩年的宋運輝眼裡,其爆炸性效果卻是不言而喻。
他拿著報紙翻來覆去前前後後幾乎一字不差地看了個透,再也找不出其他暗示信息了,這才放下報紙,燃起一根香煙靜思。毫無疑問,一扇門打開了。或者說,一座堡壘崩塌了。其後會不會產生連鎖效應?
但沒等宋運輝一枝煙燃盡,一個電話直接追到他的案頭熱線。
來電人的聲音充滿華貴的慵懶,絕對看不出第一時間打來這個電話的焦急。「小宋,你可以無視他們外相的訪問,無視接二連三公報的發佈,今天他們首相的訪問,你再不能無動於衷了吧。」
來電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邊下放時候被人硬按上的諢名。當年的他在別人快速起床三分種解決洗漱十分鐘奔到田頭的火熱進程中,他卻對著天邊粉紅的朝霞一聲長一聲短地唱革命讚美詩,因此總是拉集體的後退,被集體群眾怒斥為小拉,小拉人盡可罵。如今「小拉」這稱謂卻隨著小拉父親官復原職如今升為宋運輝系統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擊商海迎風弄潮的成功,而成為限量特批產品,只有親近之人才可以當面稱他一聲小拉。准許誰稱他小拉,那是他給誰的天大面子。這個面子,宋運輝現在也是持有。宋運輝頗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這等天大面子的原因並不因為他才識淵博,也並不是因為他是東海的常務副廠長,而是因為他不僅握有進口設備在東海的絕對話語權,還擁有系統內進口設備的發言權。正好小拉代理著一家歐洲製造商的設備在中國的銷售。沉寂兩年,小拉早已餓得嗷嗷不絕。
宋運輝如實告訴:「可來訪的是日本首相。自從開工那天誰誰帶來兩個日本客人,他們最近拜訪和資料傳遞都做得挺勤。估計這個電話放下,下一個電話就會是他們打來。小拉,我越來越難堅持,你說喜從何來?」
「小宋,我這回得批評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難道沒看出,日本首相的訪問意味著多米諾骨牌倒下第一塊嗎?第一塊倒下了,第二塊第三塊還會遠嗎?開始加快審批速度吧,不遠了。」
「好,這就照辦。對了,你給我的資料中,還缺少幾份數據,我前兒直接問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傳真知會你一聲,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秘書一看那麼要緊,天黑了都要趕著送來我家,老爺子一翻,喲,小宋這人做事還真一板一眼,認真。小宋啊,這些技術上的事你自己把關,其他,我幫你解決。快送申報資料進京,最好你來,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屆時少不得麻煩你。」
「哦,對了,南邊那家那家叫什麼來著,那家也是沿海的廠,你瞭解他們的設備嗎?」
宋運輝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廠了,看似漫不經心,但小拉瞄上的東西,能跑嗎。「我找找一個同學。過幾天去北京時候根據你代理的產品,我寫份建議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過鄉的同道。小宋,別那麼認真,你跟我說說就行,哪好意思佔用你寶貴時間,都知道你忙。我只要瞭解一個大概,知道一個方向就行。都說你國外技術情報掌握得全,問你沒錯。」
宋運輝沒客氣,笑道:「行,不過我得先問清是改造還是換代。」
「換代!都什麼年頭了,當然得換代!」
小拉說得斬釘截鐵,聽得宋運輝搖頭。改造或是換代,一個文科出身的人怎麼可能瞭解,可小拉憑什麼說得如此有底氣,就是因為小拉心中有底氣,而且還是底氣十足。
放下電話,宋運輝想了好久。期間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電話來報喜,建議展開新一輪實質性的會談。宋運輝雖然口頭答應,可心裡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東海,還有別家公司插手的份兒嗎。宋運輝心中暗暗歎氣。沒想到坐到今天位置,掙脫其他枷鎖之後,又來新的枷鎖。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鎖,這輩子,別想清靜。本來他一心看準可以進入的日本設備,打算速戰速決,以他凌厲的談判手段拿下一套設備,開始東海二期,以期盡早生產出他心儀得高端產品。他盼望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個肆無忌憚的明示,讓宋運輝無法啟動。這時候,還奢談什麼理想。
宋運輝不由想起女兒宋引前天跟他說的事兒。老師問小朋友們,長大了理想是什麼,宋引搶著說,要當爸爸,老師表揚了宋引。前天宋引說的時候,宋運輝還挺自豪的,全家也都鼓勵孩子好好學習,努力長大,以後也跟爸爸一樣出息。可現在宋運輝想著只有苦笑,女兒拿他當理想呢,他的理想卻在哪兒?他以前上進的目標是什麼?現在呢?回頭看看,越來越發現方向偏離。但是他又能如何?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裡,這時候心裡開始理解岳父養兒女的策略,和岳父的苦衷。他現在心裡也不願女兒重走他的複雜辛苦路,他滿心地想,這樣的辛酸矛盾,自己嘗了也就嘗了,而女兒,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護女兒活得單純愉快。
但是,妥協的想法只在宋運輝腦袋裡存活不到三分種。打心眼裡的,他還是喜歡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還有比如風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經勒緊錢包在家買了鋼琴一台,他已經親自出馬為女兒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鋼琴家教,他希望…只要他能。
週三下午例行的時事學習,宋運輝早在開會通知時已經指定學習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的幾篇報道,方平一早遇見他就問,是不是將提二期的事,宋運輝點頭微笑,原來誰都是明眼人,個個心中都有譜。但是與小拉的關係,就像小拉只打他直線電話,打不通就算數,另找時間找他一樣,兩人都是單線聯繫,沒第三個人知道。宋運輝也從不打算讓秘書,讓親信如方平者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別人能幫他守住。
讀報還是由老馬主持,完了的時候宋運輝才開始談他的想法,提出全面展開與日本公司的談判,快速推進二期進程。所有與會人員臉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興奮激動的神情,但宋運輝只是佈置一個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資料的收集和總結工作。這麼簡單的佈置,出乎眾人的意料。都已習慣宋運輝的快速高效,一時有些不習慣任務的輕鬆。
會議的尾聲,宋運輝跟老馬輕道:「老馬,我們兩個等下就二期的事討論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運輝的話雖輕,可恰到好處地讓周圍幾個人聽個清清楚楚。眾人都在心裡愕然,不清楚強勢地大權獨攬的宋運輝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老馬也是在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關上門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個廠裡最犯忌的是政出多頭,二期還是你擔著吧,你行。」
宋運輝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馬說出這樣的軟話,忽然有些心軟。但隨即便笑道:「上回開工典禮上我不是已經挨批了嗎,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我的不是,年輕不懂事,做高興了恨不得什麼都手裡抓著,沒一點集體觀。這回二期是個改變的契機吧。還有一個主要原因,老馬,我出國多,這回去日本,我不佔名額,由你主導吧。」
老馬有些心動,但立刻想到宋運輝給的理由牽強,有些無事獻慇勤的尷尬,誰知道宋運輝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不沾那誘餌。他即使不管事,他依然是穩穩坐著正位,急死蠢蠢欲動的宋運輝,他何必攬事上身,自找麻煩呢。宋運輝恨不得他做多錯多,可以借題發揮,他偏不上鉤,不給一絲口實。「小宋,還是你定吧,二期又與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與原有一期設備的銜接,這些銜接工作,你心裡最有譜,我還是別做二道販子了。」
宋運輝嘻嘻一笑,卻沒再推辭,應了聲「好」,不過最後還是道:「估計很快就會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馬,出國人員的政審和出國前教育,需要你把關了。現在護照辦理卡得很嚴,我估計沒時間分出來管這個,而這事又不能委託其他無足輕重的人,只有交給你了。等下我送個名單過來,各部門的都有,你取捨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趕緊把審批搞出來。」
老馬看著宋運輝走出去,一聲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權,一個人沒挫折沒生病,哪能那麼快改性。但是,老馬又想笑,饒他宋運輝上竄下跳忙得歡,可總是不能繞過他這個坐正位的,想那宋運輝不得不當眾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時候,不知道心裡多憋屈,沒辦法啊,這是程序,繞不過的程序。老馬「嘿嘿」冷笑,出國人員審批也是,別看宋運輝說得好聽,其實那也是繞不過的程序,他要敢不走這程序,萬一出事,他擔不起。
不過老馬打定主意準備在宋運輝送來的人員名單上一筆不改地簽字,拿上來的名單有他置喙的份嗎。
宋運輝對於老馬不上當光打太極的行為極為鬱悶,心說看來誰都不是笨人,誰都不是那麼容易哄騙上當的。但日本的商戶也是頭頂的上司介紹,他可絕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說,老大家的小拉已經找來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幾倍,領導你下回請早,這回肅靜迴避。日本那邊的得敷衍,那是給領導面子,最後才找個不得不什麼什麼的技術理由打發,那才算是交待得過去,最好,還是由老馬主持著打發掉,那就沒他宋運輝的後果,可現在老馬狡猾地不接,他只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無法隨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無用功上,無奈。
一直到下班,宋運輝都關在辦公室裡喝茶吸煙想招,順手擬了名單,卻是撕了又撕,頭大如斗。一聽下班鈴響,就早早飛車回家。今天不在狀態。
外面下雨,程開顏聽說他能準時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鐘路自己回家,一定要等在教育局門口等丈夫來接。等到宋運輝看到同等的還有其他三個婆婆媽媽,他照著一車子婆婆媽媽的指示把大夥兒都送回家後才回自己的家,心裡真是哭笑不得。他已經心煩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嗚」一聲丟棄偽裝,跟女兒玩上一通,沒想到還得接受一群婆婆媽媽的碎嘴採訪。他耐著十二分的性子才不煩形於色,更是堅定決心,絕不能把女兒培養得無知至無恥,還一臉不知。
程開顏看看出丈夫等她最後一個同事一下車就板下臉來,忙陪笑道:「雷雨來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他們多謝謝你。」
「雨不大,又不是刮颱風,以後這種生意少給我兜來,我一天上班下來累得慌,不高興陪著一群老娘囉嗦。」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聽說你來接我,都踴躍著要見見你呢,大家這麼熱心,我怎麼能拒絕呢?」
宋運輝「嘖」了一聲,「你不說又有誰知道,你自己吹著法螺到處說,人家再怎麼也得裝熱心捧場。她們這些本來幾分鐘就到家,現在一來二去,都幾點了,你看,比慢還慢,誰感激你。」
程開顏無言以對,還真是處處被宋運輝說中,丈夫有時間來接,丈夫又是個好威風的人,她心裡得意,就不免坐辦公室裡跟誰都說,大家一起哄,就成現在結局。她紅了眼圈,嘟嘟噥噥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煩你,偶爾一次,你脾氣那麼大幹嗎呢。我業務不好,話不會說,別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個登樣的老公,能不給大家認認嗎?」
宋運輝再次哭笑不得,卻也不忍再肆意自己的脾氣,可也沒法消除自己的脾氣,只得閉嘴,悶悶呼出一口氣,被程開顏清清楚楚聽到耳朵裡,程開顏越發覺得自己沒用。好在丈夫對她還是好的,要他來接就來接,工資獎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高高在上了,她捉摸不透。不過爸爸跟她說過,別胡思亂想,好好靠著丈夫,丈夫就該比妻子強。她聽爸爸的,倒也不硬逼著自己去跟上丈夫。不過這回教訓她記下了,丈夫願意接她並不是意味著丈夫願意接別的女人,其中雖然還有一個長得眉清目秀文氣可人的,那以後她不做那壞事不就得了。
但她很快就領悟過來,丈夫倒車停車的當兒,她湊上去甜膩膩地問:「小輝,你是不是一下班只願意看到妻子女兒父母親?」
「唔,是,聰明。」
「行啦,我以後不帶同事下班了還騷擾你。呀,小輝,我這兒積水很深。」
「等著,我抱你下來。」
程開顏笑瞇瞇地,開心得不行。他們的女兒早聞見汽車聲音開門來接爸爸,見此吐著舌頭拿著小手指刮臉羞她爸媽,宋運輝的心情這才好起來,放下妻子抱起女兒,讓女兒騎在肩上作威作福。程開顏早笑瞇瞇下廚去幫婆婆的忙,留他們父女在客廳裡,女兒向爸爸匯報今天一天做了啥,旁邊爺爺補充。程開顏心說,女兒不像她,女兒是個小鬼精,除了爸爸降伏得了她,其他人都拿她小小女兒沒辦法。可這爸爸經常忙得沒時間,家裡只有任由小鬼當家做老大。按說,小輝也不是那脾氣。